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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小人背義騙款失蹤 悍將聞風行兇定計

第五十五回 小人背義騙款失蹤 悍將聞風行兇定計

項子城既將此事結束,緊跟著便借清廷口氣,下了一道旨意。大意便是停戰議和,以上海為議和區域,特派候補侍郎唐紹怡為議和全權代表,即日馳往上海,磋商條件。南京國民政府特派外交總長伍廷芬為全權代表,與唐昭怡晤而磋商,暫且按下不表。單說項子城在暗中,一切布置俱都就緒,專待霹靂一聲,便將清室的江山轉移到自己身上。思前想後,總算如了自己心愿,真是說不盡的快活。這一天正在密室與趙秉衡閑談,忽見家人拿上一個手本來。子城接過細看,見上面寫的是沐恩三品銜、候補都司李虎臣。子城見了,啊呀一聲,對秉衡道:「真真我倒把他忘了,上次皇太后召見,還提到瑞四爺在四川遇難的事。太后要預備降恤旨,派我調查他死事情形,如今過了兩三天,竟忙了議和的事,卻把這一件拋在腦後了。錯非他來尋我,我還想不起呢!來來,快把他叫上來,我好當面問話。」家人答應一聲,不大工夫,帶著李虎臣上來。只見他穿一身素服,形容憔悴,滿面風塵。一見項子城,撲地跪下,拉著子城的衣裳,放聲大哭。子城生平輕易不掉眼淚,今見虎臣這種形色,追念瑞方在時,同自己要好,不因失勢之後,少易初衷,在朋友堆中,總算是難能可貴,也便不知不覺地凄然淚下。隨用手將虎臣拉起來,說難得你真不愧是一位義士,請坐下談吧。虎臣如何敢坐,說卑弁是何等之人,敢與宮保並坐。子城道:「我因為你是義士,不要拘束官禮,自請坐下長談,午帥死事情形,諒非一言半語所能盡,你如果立談,也恐怕不詳盡,還是坐下好吧。」趙秉衡也在旁邊一力勸他坐下,虎臣這才斜著身子,在旁邊一個小凳上告罪坐下。子城先問道:「你是幾時回來的?」虎臣道:「卑弁到京才六日。因為沿路之上搜檢甚嚴,卑弁帶著午帥的首領,是要避人眼目的。好容易由四川到漢口,由漢口到上海,這才免去危險。在上海等候午帥的少爺去接,他始終未到,只得自己一個人扶柩回來。」子城聽到這裏,很不悅地問道:「瑞琦現在哪裡,他因何不去接他父親的屍骸呢?」虎臣道:「琦少爺現在卧病天津,尚未歸來,吩咐卑弁扶柩回都,停放在家中。俟等有了安葬之期,他自然回來了。」子城皺一皺眉,也不再問瑞琦,只問瑞方在四川究竟因何而死,為何瑞錦也隨著殉了難,你可從頭至尾詳細說與我聽。虎臣未曾答言,先流下淚來。說宮保若不厭煩,此事可說半日之久,當時情景,實在言之痛心。子城道:「你自管詳細地說,我決不厭煩。」虎臣這才從頭至尾詳細追述。
上回將章光培、韓德基所以行刺項子城的緣故,已經詳細說明。如今再翻回頭來說項子城。經此次意外之驚,回至行轅,所有閤府官僚同滿城文武,俱都前來請安。那九門提督同內城警察廳丞,更戰兢兢地前來請罪。項子城卻是談笑自若,一如平常,彷彿沒有這件事似的。唯有對於炸死的人,十分惋惜,叫預備上好的衣衾棺槨,將死屍裝殮了,又另外賞他家屬五千塊錢,作為撫恤之資。一面同參謀秘書,商議對於這兩個刺客如何處置。還是楊修建議,說刺客必是民黨中人,如彰明昭著地將他們正了法,對於民黨的感情必然大傷。宮保原是預備同他們講和的,如此辦理,與議和前途,也未免少有滯礙。但是留著他們,終久也是後患。依學生的意思,莫如暗暗示意烏謹,就在提督衙門密室中,神不知鬼不覺,把他兩人結果了,用兩口薄皮匣子裝起來,就埋在提督衙門後邊。從此以後,永不再提這個案子。無論是民黨非民黨,一概叫他猜測不透。宮保請想,這個法子可好嗎?子城點頭笑道:「你果然想得周密。」當時將武巡捕梁振邦叫過來,吩咐他如此這般,去尋烏謹如法辦理。可憐兩位烈士的生命,便輕輕斷送了。直到後來,方才移葬公園,挺立華表,大大地表揚一回。自從這個方法實行,北京城的軍警執法處,可就有了藍本。陸建文|做執法處長,凡送進去的民黨分子,沒有一個不死在彈丸之下。始而還宣布罪狀,後來索性連罪狀也不宣布了,但見其入,不見其出,也不知道這些人消滅在何方何地。其中真是民黨的,固然很多,不是民黨,或挾嫌誣告,或設計栽贓,因而致死的也不在少數。彼時北京專有一群惡偵探,奉著官廳的委任,在九城內外查拿民黨。其實哪有這許多民黨,他們便想出種種的妙法子來,對於初來北京的人,或在北京沒有職業的人,始而聯絡套近,繼而引為知己,吐露他自己的真情,不是說孫文所派,便說是黃興所差。真有委任狀,拿出來給你看,又啖以重利,說受過委任之後,每月薪金至少也有二三百元。於是被誑的信以為真,居然托他薦引介紹,不幾天委任狀也發來了,有時候真能一百塊、二百塊地給洋錢。一到此時,便算大功成就,他們立刻向官廳報告,某處有亂黨,姓什麼叫什麼。及至帶軍警去剿,果然人贓俱獲,委任狀也有,私信也有,洋錢也有,立時送入執法處中,有口難辯,糊裡糊塗就把性命送掉。那位大偵探,可因此又陞官又發財,一領賞便是三千、五千,一陞官便是中校、少校。其實哪裡有亂黨,全是他們自己造出來的。這就是北京當日黑暗的實情,絲毫也不假。
自己越想越快活。回頭看秦勇,正在濃睡之際,便過去輕輕搖了他兩下,並喚道:「秦大哥快起來。」秦勇尚在夢中,聽見有人叫他,哼了兩聲,又睡著了。會卿又搖他兩下,秦勇才睜開眼。一看是會卿叫他,連忙爬起來,說大人有什麼事吩咐?會卿道:「你先醒一醒,等明白了,我有要事同你商量。」秦勇揉一揉眼睛,自己拿起茶壺來,斟了一碗茶,一氣喝下,這才清醒了。然後問會卿道:「大人有什麼事,請吩咐吧。」會卿道:「你自請坐下,聽我細細對你談。因為這件事說起來很長,關係也很大,不是三言五語能夠說完的。並且說完了這事,咱們兩人,還得加細地商量一番,大概今夜是不能安睡了。」秦勇聽這話摸不著頭腦,但斷定了一定是大問題,便也不敢怠慢,聚精會神地坐在床沿上,同會卿對著臉問道:「大人說得這樣鄭重,一定是要事了,請你仔細告訴我吧。」會卿未曾開言,先嘆了一口氣,然後用手巾拭著眼淚說:「沒想到咱們北京的朋友,眼前就要遭殺身之禍,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也要算在數難逃了。」會卿開口說了這幾句,鬧得秦勇又是驚慌,又是害怕,忙往下追問道:「我的大人,好好兒的,你這話從哪裡說起呢?莫非是住了賊店,有人要暗算咱們嗎?」會卿道:「不是,不是,就是有人暗算,吃虧的也不過你我兩人,何至於連北京人全包在裡頭呢?你要知道,如今湖北武昌城,已經起了革命,祥大帥同張統領,全被他們殺害了。並且實行排滿主意,所以省城的旗人,一個也不留。凡遇著一個人,得先叫他說話,聽一聽口音,要會說南方話呢,便算逃了活命;如果說北京話,便立時要你的命,就這樣不知死了有多少人了。他們已經調兵遣將,攻取鄰省,看起來用不了兩三日,就快到湖南了。你我全是北京人,要遇見他們,豈不白白送了性命?你想這事夠多麼危險呢。」秦勇猛然聽了這一套,不覺嚇得驚慌失措,忙追問道:「這事真確嗎?」會卿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事,有敢造謠言的嗎?你如果不信,我把屈銳叫來,叫他再詳細說一說,你就瞭然了。他是張統領的衛隊,新從湖北逃回,全是親眼看見的。」秦勇道:「既然屈銳新從湖北回來,親身經歷,當然不能假,何必再問他呢。但是大人可有什麼法子,解脫此難嗎?」會卿搖頭道:「我哪有什麼法子,只好聽天由命。咱們走到哪裡說哪裡。遇著了也算命里應該,只好到閻王爺駕前訴委屈吧。」秦勇聽這話急了,說大人這話不對啊,你是欽差的隨員,該當同他共患難。我們一個當跟役的,為什麼要往火坑裡跳呢?要去大人自己去,我是仍然回長沙的。會卿嘆道:「本來你太冤枉了,在院署里多舒服自在,憑空卻得了這一份險差,難道真拿性命當兒戲嗎?我read•99csw.com是只好認命了,你願意回長沙,自請隨便。不過有一樣難處,我不能不替你籌劃萬全。你原是奉著帥命,隨我去的,如今半途折回,田帥那裡,你怎麼交代呢?我替你出一個主意,明天一早,我一個人上路,你帶著屈銳去見田帥。將湖北情形,詳細稟明,不僅擔不著不是,似這樣軍情大事,你能采著消息,即時迴轉稟報,當然還有重賞。大帥如果問到我,你就說我自從得著這消息,心中益發焦急,深恐款到遲了,欽差擔著危險,因此連夜趕奔前程,向四川去了。」秦勇道:「大人替我籌劃的,妥當極了。明日早晨我便回城去了。」會卿見他毫無留意,非常歡喜。又說:「別看咱二人暫時分手,將來大局平定,我一定請欽差向田帥咨調你到四川去,仍然可以常常聚首。又聽瑞欽差此番到四川,攝政王爺曾當面許過署理四川總督,將來把宋耳盈換下來。因為他的資望太淺,實在夠不上開府全川,你就在長沙靜聽好音吧。」一席話又把秦勇說歡喜了,二人一夜也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先把秦勇開發走了,然後會卿方才起程。因為他膽虛,恐怕自己先走,秦勇知道路徑,將來再去趕他。所以情甘落後,同車夫馬夫商議,專走僻徑,所為遮掩人的耳目。好在車夫路徑極熟,會卿又應許如能將自己送至宜昌,可以改乘江輪,情願送車夫二百塊錢。車夫果然竭力地向前趕路。從此會卿鴻飛冥冥,不知逃向何方去了。這一來,便把瑞方兄弟的性命,輕輕斷送。
少時車來了,會卿二次乘車到巡撫衙門,也不用店伙去回話,自己直奔門房向回事的差人,抱拳拱手笑道:「有勞上差,向大帥回一句,就說北京城聚寶齋古玩鋪的孫會卿,專誠來叩謁大帥,因為有幾件字畫,是古人真跡,特特地遠道帶來,請大帥鑒賞鑒賞,如果買賣有成議,必從重酬謝諸位。」門役翻著白眼,看了看會卿,慢吞吞地問道:「你就是古玩鋪的老闆嗎?」會卿忙謙道:「不敢不敢,商人便是聚寶齋的經理人。」門役又問道:「你認識我們大帥嗎?」會卿道:「大帥在北京翰林院時,差不多天天見面,凡是字畫書帖,俱是商人代為承辦。因為有這點關係,所以才遠道而來。無論如何,求上差代回一聲,商人決不虧負諸位。」門役冷笑道:「你們這些京油子,全是嘴甜心苦。事情沒成的時候,說得天花亂墜,等到同上邊見了面,買賣也做成了,便一筆勾銷,我們上當不是一次了。也不希圖你們將來的酬謝,咱們過一關說一關,替你上去回話,得先拿門包一百元。有錢咱就辦事,沒有錢,對不起,這是公事地方,還不得工夫久談,請你先走一步吧。」會卿一聽,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說好惡呀,我哪裡去尋一百元,二十元的盤費,已經花掉了八九塊,這不是活要命嗎?沒有法子,只得軟磨。便深深地請了一個大安,索性也不叫上差了,改口叫大叔,說大叔你要的這個數兒,實在不多,無奈小侄此次從北京來,帶的盤費本不寬裕,偏偏在漢口病了幾天,耗的錢也不少。及來到長沙,身上只剩了十來塊錢,大叔自當可憐小侄,替我玉成這件事。我帶的這幾軸畫,賤賣也值到七八千塊錢,將來賣成了,小侄情願按十分之一,酬謝諸位大叔。孫會卿這種軟磨的法子,居然發生了效力。內中一個上幾歲年紀的,嘆了一口氣向大家說道:「你們看這情形,也十分可憐了。本來遠路風塵,六七千地,投到此處,舉目無親,專指著幾軸破畫做買賣。如果見不著大帥,誰肯出幾千銀子買這種東西?說不定他就此流落在長沙,做了餓殍。常言說公門好修行,咱們那不是做好事,替他回一聲,也費不著什麼。」會卿聽那人發了這一套議論,真如枯木逢春,死中又得活路。立刻轉過臉來,又朝著那人連連請了兩個安,說這位大叔說的話,真乃菩薩心腸,小侄聽了,真如遇著重生父母。沒有旁的,就求你老人家,大發慈悲,替我回稟一聲吧。說罷又朝著大家挨次地請安,鬧得眾人也不再說什麼。那有年紀的人,便向他索要手本,好上去回話。會卿忙從懷中取出來,雙手遞上。那老年人看了看,笑道:「失敬失敬,原來還是一位觀察公呢。」會卿因為隨瑞方多年,曾保過二品銜候選道,他那手本上寫得清清楚楚,所以那人見了,說他是觀察公。會卿連忙答道:「不敢不敢,小侄本是商界中人。這種官銜,系瑞欽差在直隸總督任保的,不過是有這一條虛銜罷了,觀察兩字如何當得起呢。」那人也不答言,拿著手本上去回話。去了很久工夫,方才回來,向會卿笑道:「你的時運真不錯,大帥見了手本,猛然想不起來,後來經我說明,這才想起來了。說你是瑞欽差的隨員,如何能到這裏來?大帥同瑞欽差是至好的朋友,因此特別優待,叫請至后廳相見,大人快隨我來罷。」此時眾人知道他的來頭不小,又見主人這樣優待,立刻變了一種面孔,全趕著向他說話,大人長大人短叫得山響。會卿只得敷衍他們,卻隨著那老當差的,步至后廳,去見田魁麟。
原來端方自從會卿走後,心中總算是有了盼望,就是隨從的軍官,如楊得勝、張成功等,也不似從前那樣跋扈了。沿路之上,除州縣供應外,瑞方想要花錢,楊、張等居然肯拿出來供給。好在轉眼已入了四川邊境,沿路官知道是查辦鐵路的欽差大臣,誰也不敢怠慢。瑞方心中打算,我必須向他們先借幾個錢,略為點綴軍餉。有一日行至四川資州,知州譚正斯出郭迎接。在北門外替欽差預備好了行轅,是極大的一所民宅。隨來的軍隊,全安置在一所大廟裡。這廟的名字,叫大佛寺,乃是資州第一座大廟。全寺的地基,足有四五百畝,大小房屋有七百余間。寺中當家的老僧,名叫枯木,已經七十多歲了。這一千多名軍隊住在裏面,倒是綽有餘裕。寺中有的是米糧,軍隊在此吃上三五個月,也可足用。知州將欽差讓至行轅,一切飲食供應,俱有專員伺候。瑞方覺得沿路之上,唯有此處供給,最為周到,便一心想在這裏多住幾日,一者休息鞍馬勞頓,二者等候孫會卿,三者實地調查調查,這資州是否殷富。如果殷富呢,便可向知州張口借款。有這三種關係,瑞方便在此一連住了七八天。好在各軍官士卒,也看中這地方好,第一樣吃飯不用為難,大家便也不言而喻地表起同情來,在此住著不走。在瑞方想,會卿一定可以回來了。哪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算計他起身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天了,仍然毫無消息。瑞方心中,自然是著急,連楊得勝也是有點詫異,不時追問欽差,怎麼孫委員還不回來?瑞方只好用話支吾,說也許路上耽擱住了,你們不要性急,他早晚必定攜款回來。楊得勝問了不止一次,瑞方總是這樣回答。這一回楊得勝急了,瞪眼向瑞方道:「欽差不要說了,三番五次孫委員准攜款回來,如今快一個月了,連影兒全看不見。麾下這兩千人,全朝著末弁要餉,氣勢洶洶,再不發餉,他們就要叛變,連末弁的性命也保不住。欽差是打正經主意,別等到炸了營,那時有錢也來不及了。」瑞方急得跺腳,說你叫我打什麼主意。楊得勝道:「現放著偌大一座資州城,還籌不出幾萬塊錢來?只要欽差向知州張一張口,大洋錢立刻就能盤出。」瑞方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不過這幾天在暗中查訪,資州並沒有多少錢,倘然借不出來,豈不是白饒面子嗎?」得勝冷笑道:「欽差哪裡知道呢?誰肯把真話對欽差來說。我早聽見老和尚枯木說了,州庫里哪時全存著三五萬銀子。並且那譚知州在這裏,做了三四年,他本人的積蓄,就有十幾萬。欽差向他借,將來他仍由地丁下扣還,絲毫也短欠不了。這樣順水人情,誰不肯做?欽差卻始終不肯張口,那可怨誰呢?」幾句話,把瑞方說活了心。說既然這樣,明天一早我便進城向他商借。你們暫候一時,無論如何,我總弄幾個錢來,向弟兄點綴點綴。楊得勝見瑞方應許借錢,便怏怏地退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瑞方果然進城去見譚正斯。哪知這一回見了,神氣間與read.99csw.com往常大不相同,只淡淡地用話敷衍,彷彿有什麼心事似的。而且所答非所問,直然是神不守舍。瑞方很詫異,卻又不便問他,借款的事,也不好張口,只得告辭出來。心裏計算,我必須調查調查,莫非出了什麼大事故。想到這裏,便用眼向四下觀看,但見衙門中上上下下的人,全露一種驚惶顏色,彼此交頭接耳,也不知說些什麼。瑞方又不好過去打聽,一個人走出衙來,也不坐車,只在大街閒遊。遊了有一個鐘頭,才想起雇車回寓,忽見迎頭來了四個軍人,正是隨他來的湖北陸軍。一見瑞方,如得著寶貝一般,高聲叫道:「欽差大人快回行轅,我們奉統領的令,哪裡不尋到了,原來卻在大街上。」說著便招呼一輛轎車,扶瑞方上去。兩個人跨車沿,兩個人在後面跟隨著,一直拉到大佛寺。卻見大佛寺門前站著不少的兵,一個個仰頭張望。看見瑞方的車到了,也不立正行禮,卻彼此互使眼色。也有伏在耳邊說話的,鬧得瑞方心裏七上八下,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端方跳下車來,問護兵道:「你們將我拉到廟裡做什麼?」護兵尚未答言,營官張成功已經迎出來,先行了舉手禮,然後說道:「快請欽差到後邊,大家要開軍事會議,請欽差主席呢。」瑞方聽了這一聲請,恰如半空中響了一個霹靂,早嚇得手足無措,身體亂抖。有心要不進去,看神氣是走不脫;要進去吧,直然是鴻門宴,難免生命的危險。滿腹狐疑,兩足也就且前且卻。張成功在旁邊一力催促,說大人累了,可叫護兵挽著你走。一聲令下,早有兩名護兵,一左一右挾持而行,一直將他架盡後邊禪堂中,是五間大房明著。瑞方進來,見烏壓壓坐滿了一座禪堂,全是軍裝挎刀,殺氣騰騰,令人望而生畏。原來是這三營的軍官,自標統下至哨官、哨長,全來齊了。楊得勝正在主席上站著,一見瑞方進來,高聲喊了一句一齊立正,眾軍官全站起來行禮。得勝滿面賠笑道:「老帥來得正巧,請在主席椅子上略為休息,末弁有一事面稟。」瑞方只得過來,向大家鞠躬道:「本部堂承楊將軍之約,來此與諸君晤談,但不知楊將軍有何見教?等他說完了,本部堂再同諸君細談。」說完了便坐椅子上,閉目合睛,專聽得勝說些什麼。得勝立在他的身前,大聲說道:「本標統同諸君全是湖北的軍隊,你們可知道湖北軍界,現在起了什麼變動嗎?實對諸君說吧,我們湖北陸軍,因受不了滿人的壓制,由李天洪統領,首舉義旗,實行革命,已經佔了武漢地方,殺了祥呈那個賊子。如今各省響應,革命事業已經告成。是本標統昨日夜間,才得著這個消息,一宵也不曾合眼。我們全是漢族好男兒,趁此機會,應當早回本省,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業。難道還隨著滿人作保駕的護衛嗎?但本標統一個人也做不得主,今日趁欽差大人也在座,你們是願意跟隨欽差呢?還是想回湖北呢?人各有志,不妨明說,本標統也好採取多數的意思,早定行止。」得勝的話才說完,只聽大家異口同音,如春雷一般應道:「願回湖北!願回湖北!」這一聲才應下來,早把一位大欽差嚇得軟癱在椅子上。得勝見大家全願回湖北,正中他的下懷。便又問道:「諸君既拿定主意,一律回省,這保護欽差的差使,可怎樣消除呢?難道將他扔在半路上不管嗎?」一言未畢,只見張成功攘臂說道:「統領這話差了。瑞方雖是欽差,實為滿奴。我們如今既革命排滿,凡是滿人為官僚的,理應剪草除根,難道還能留他的性命嗎?」成功一發這議論,只見在座的軍官,倏地全立超身來,高聲喊道:「殺滿奴!殺滿奴!」登時吵成一片。更有那激烈的,拔出刀來,立時就要動手。可憐堂堂的大欽差,此時魂靈兒已飛出半天。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順著大街向前行走,當日晚間宿在一個鎮上。這集鎮名叫靈均店。據傳說,當年屈原被貶,曾在這裏蓋過一所茅屋,隱居二年。後來屈原沉了汨羅江,本地人追念他的道德學問,便給這村起名為靈均店,也是召伯甘棠永誌不忘的意思。會卿到這鎮上,住在一座小客店中。這店便叫屈家店,主人姓屈,自說是屈原的六十九代孫,到底這些事,也無可查考。店家弟兄兩個,長的叫屈明,次的叫屈銳。屈明守著他祖父留下的店,規規矩矩做生意。屈銳自幼好武,從十八歲上,便入伍當兵,在湖北武昌張豹的部下,充當衛隊。因為武漢革命,他擔了一點嫌疑,便連夜逃回長沙。原來屈銳的脾氣最不好,時常喝醉了毆打同伴,大家恨他刺骨。後來武漢起了革命,便有人造出謠言來,說他是長沙的駐防旗人,偏巧他的姓名,又有點像旗人,更兼他自幼在長沙時,常同旗人來往,學會了半口京話,到此時可就成了真嫌疑犯了。他眼看著旗人被殺的不少,倘然自己也繞到裏面,豈不是有冤無處訴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便收拾了收拾,夜間逃出來,沒命地奔回長沙。偏巧會卿下店的這一晚上,他也趕到了。他哥哥屈明,見他這種狼狽樣子,料想必是闖了禍回來,嚇得什麼似的,把他拉到一間密室,鄭重地問他,說兄弟,你又闖了什麼禍,快快地告訴我。咱們這店中人多口雜,決然隱藏不了。趁早打主意,我把你送一個背靜地方,也省得受連累。屈銳笑道:「我的哥,你何必這樣膽小。實對你說,這一次可不是我闖的禍,卻是他人闖禍,連累到我頭上了。」隨把武漢革命的情形,對屈明說了一遍,又說自己怎麼擔著嫌疑,不得不逃。屈明詫異道:「這樣滔天大禍,怎麼此地連影兒也不知道呢?」屈銳道:「這是他們一種手段,暫時不向各省拍電,所以三五日內決然得不著消息。至於外國人,多一半同他們表同情,願替他們嚴守秘密,因此各省更不容易知道了。必須他們布置妥協,然後一聲霹靂,才能天下響呢。」屈明點頭嘆息,說難得我們漢族,也有出頭之望了。既然這樣,你哪裡也不要去,老老實實的,就在店中幫著我做生意吧。方才來了兩位客官,一個車夫,還有一車一馬。客官在上房,還不曾吃飯呢,你快去問候人家,想吃什麼,咱們好打點著。王小二我已經派他去喂馬,你走一趟,就省得我去問了。屈銳撣了撣身上的土,便一直奔上房去尋客官。
作小說的,只可用一種倒插筆,接續前文,再從瑞方在湖北路上說起。第五十回中說到欽差大臣瑞方,走到湖南邊界,被標統楊得勝、營長張成功,用強迫手段,索討軍餉。偏偏瑞方手中一錢不名。擠得實在無法,這才想出一個救急的主意,親自寫了一封信,差他的隨員孫會卿急速到長沙省城,面見湖南巡撫田魁麟,暫借十萬塊錢,一俟到得四川,便如數奉還。信上寫得十分懇切,大有得之則生、不得則死的神氣。寫好了,親手交與會卿,鄭重地說道:「會卿,你拿著這封信,便是拿著我兄弟二人的性命。見了田帥,必須善為說辭,無論如何,請他接濟這一步,將來如數奉還,我必格外酬報他救命之恩。你更要早去早來,莫使我盼得眼穿。你要知道,這一次張豹與祥呈暗中定計,實欲置我于死地。所以才派了這兩個武人,明著是保衛欽差,暗著是要我的性命。你若回來得晚了,保不定他們又出什麼花樣。千萬千萬,要緊要緊。」會卿諾諾連聲,將信接過,放在貼身的口袋裡。楊得勝代湊了二十塊錢盤費,瑞方也一齊交與他。會卿這才告辭起程,加緊趕奔長沙。這一日來至省城,先尋一個客店住下。休息一夜,第二天未吃早飯,便雇了一輛轎車,到巡撫衙門謁見。是日恰趕上十五,是官吏堂見之期,只見車馬水龍,院署前十分熱鬧。會卿從店中帶了一個人做長班,叫他上去回話。店伙去了很久工夫,方才回來,向會卿搖手道,不成功。門房回說,大帥這兩天正犯牙疼,無論什麼客,一概不見。會卿心裏發急,說這可怎麼好呢?有意將信掏出來,自己去托門房代遞,繼而一想不妥,倘或他把信壓起來,豈不更誤了大事?我只得先回店,再想別的法子。隨驅車回店,一個人悶悶地在房中打算,必須怎樣才能見到田帥呢?九_九_藏_書左思右想,急切間哪裡有妥善的法子。後來靈機一動,想起在北京時,曾隨著瑞方,同田氏弟兄會過幾次,知道這位田二爺專喜好字畫,尤其歡迎趙子昂的真跡。自己也曾作過幾號買賣,雖然賺得不多,總算是結過翰墨之緣。我如今只需如此這般,必定能與他會面。想到這裏,便將店東請過來說,我有一件事奉托,你能替我辦到,我將來見了田帥,得著好處,一定重重酬謝。店東問他什麼事情,會卿笑道:「你替我去尋幾軸舊爛字畫,越舊越好。就是那飯館中糊壁,多半煙熏火燎的東西,也可以用。我自有這個,便可以拿著去見田帥。拜託拜託,快快地尋來才好。」店東一聽大笑道:「這事不難,老爺用多少,我全能尋得來。」會卿道:「無須多少,自有三五卷便夠用了。」店家答應著去了。第二天一早方才回來,笑吟吟地說道:「幸不辱命。」說著便將腋下夾的舊字畫,放在桌上。會卿一看,果然又舊又爛,隨挨著打開看看,無意中卻遇見一宗寶物,原來是一個小小的中堂,上面畫著一架粉墨的秋鷹。會卿在古玩鋪多年,本是一位老鑒別家,生平所見名人真跡非常之多。因此一見這軸畫,便識得是宋徽宗皇帝御筆。又仔細辨認題款,「宣和」兩個字,已經模糊不清,「宣」字只剩了下面的兩橫,「和」字只剩了右邊一個不完全的口字,年字還有,御筆兩個字,也看不清了,可是鷹的神采卻一絲沒走。又仔細端詳,的確是真跡。會卿隨手掩在一邊,向店東再三致謝,說難得老兄這樣至誠,兄弟見了田帥,如有機會,必有相當的酬謝。店東本是勢力人,因見會卿能夠去見田帥,一定來頭不小,因此把自己家裡的破爛字畫,全搜尋出來。這一軸神鷹,本是他岳丈家的東西,岳丈死了,幾個舅爺全是狂嫖濫賭,也不知祖上的遺物那樣值錢。媳婦帶著孩子住娘家,小孩看見這畫兒,喊著好大鳥,一定要摘了來玩耍。玩耍夠了,又帶回家去。店東也不認得這是一軸名畫,只說這鷹有精神,叫小孩子扯了未免可惜,隨手捲起來放在案上。及至會卿索要舊畫,他忽然想起來,也隨著大堆卷過去。假如會卿是一位君子,一定不肯掠人之美,必將這鷹的出處告與店家,叫他好好收起來,寶而藏之,這才是做人的道理。無如會卿是一個嗜利如命的小人,憑空白拾著這件寶物,自以為是財星照命,哪裡還肯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來。他始而心中打算這一軸古畫,我攜至四川,瑞欽差見了一定愛不釋手,至不濟也能賣他兩千塊錢。後來又一轉念:我何必賣給他呢?最好攜了去見田大人,扯一個謊,只說是瑞欽差送給他的。他一定喜歡,並可證明我此次來替老瑞求幫,並不是假冒。他無論如何,也必借給幾萬,將來見了瑞欽差,豈不是大大一件功勞。將來他的回信上,一定致謝贈畫之誼。彼時我再扯一個謊,只說是長沙城內,遇著一個古玩行的朋友,我向他買定這件東西,作為進見之禮,款借到手,如數奉還。因此從借款內扣了三千塊錢還他,我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三千塊錢由大清銀行,匯至北京我的家裡,這豈不是天外飛來的一筆橫財?他越想越快活,竟把上院的事忘掉了。還是店家提醒,說孫老爺你不是要去見大帥嗎?天已經不早了,難道還候至明天嗎?會卿道:「是的是的,你快去叫一輛車,我這就去。」
會卿正在自己盤算,忽見回事的向他點手,說孫大人請花廳坐。大帥正在花廳用午飯,說你不是外人,請求隨便談談。會卿忙隨著他,來至花廳。原來院署的花廳,在盡後邊一座花園裡。這花園地方不大,卻修得十分雅緻。亭台花木,曲水石山,無不位置得宜。目前已屈深秋,各色菊花布滿了一個園子,紅紫爭妍,黃白相間,猛然看去,真令人目迷五色。只見菊花深處,有三間小小客廳,回事人把會卿領至廳前,高聲唱道:「孫大人到。」裏面說了一個「請」字,隨著打起湘簾。會卿進來,向魁麟深深一揖,這乃是司道見督撫的常禮。魁麟也連忙回禮讓座,說孫兄多坐一刻,候兄弟吃過飯,咱們好作長談。會卿道:「大帥自請用膳,職道恭候。」魁麟仍坐下吃飯。會卿在一旁觀看,見一個小小的圓桌上,擺滿了各樣菜品,全是小碟小碗,足有二三十樣之多。看神氣,樣樣全做得很精緻。魁麟飯量不小,一連吃了三四碗,方才住手。會卿心說:何曾日食萬錢,看他這一桌飯,又豈止萬錢呢!如今的封疆大吏,真也要算窮奢極欲了。魁麟吃罷飯,凈面漱口之後,這才坐下,同會卿開談。說你老哥的事,兄弟已經代為籌劃了。只是有一件對不起,那十萬的數兒,實在無法拼湊,從兩家票號里,僅僅才能借到三萬元,利錢要高到一分七厘。我有心要不借,只因你家欽差正在急需,也顧不得利錢大小,但求早早成交,你也好回去復命。大約明日一早,可以過款。你只需午後到署中來,便可以具領了。會卿連忙再三致謝,又向魁麟道:「承大帥這般竭盡心力,拯難扶危,不止欽差感激,連職道也銘心刻骨,永矢不忘。只是這三萬的數兒,照欽差目前的需要,似乎還欠缺一點,可否再求大帥,格外為難,續籌兩萬。一共湊五萬之數,雖不能完全發放清楚,對付著也可發放一半,那些騎兵悍將,也就沒得再說了。不情之請,還求大帥格外鑒原。」會卿說到這裏,又深深請了一個大安。魁麟略一沉吟,說:「這樣吧,回頭我向藩司商議商議,看他可有地方挪借沒有。如有地方挪一筆,我必替你湊上五萬的數兒。但是這事可沒有把握,能湊得上,你也不必喜歡;湊不上你也不要煩惱,只可先拿這三萬去吧。」會卿道:「大帥古道熱腸,縱然湊不足五萬之數,也算替朋友盡到了心,職道還有什麼可煩惱的。」說罷起身告辭,回至店中。
這后廳乃魁麟習靜之處,屋中琳琅滿架,陳列的俱是古書古帖。更有幾盆將開的蘭花,一股幽香,沁人心脾。魁麟端坐在案旁一張竹椅上,穿著一件深灰色、愛國布的夾袍,青鍛子對襟大馬褂,頭戴一頂青紗便帽,足登淺黃色雲履。年紀不過五十上下,鬍鬚一根未白,面上也非常紅潤,一望便知是一位善於保養的,決非酒色之徒。會卿隨著家人進來,家人一進門,喊了一聲孫大人到,魁麟慢慢地立起身來。會卿已經走到面前,一聲不響,先趴下磕頭。這乃是官場中的庭參禮。廳道初見督撫,非此不足以表示恭敬,可是督撫也得照樣賠著磕頭。前清唯李文忠,因為上了年紀,又是三朝元老,位兼將相,屬員磕頭,他便站著承受,內中有許多說他倨傲不恭的。到底因為他的身份大,也不得避點委屈。後來徐郙為相國時,屬員參謁,他居然在座位上拱一拱手,連身子也不動一動,大家就很不以為然了。同時孫相國家鼐,卻非常恭敬,與徐相國成一個反比。甚至新進的舉人進士,去拜老師,他老先生也謙恭得了不得。不怕十幾歲的小學生,給他磕頭,他也一樣趴在地上還禮。因此北京人有幾句俗話,說是孫中堂小,徐中堂大;小的不小,大的不大。這全是專制時代的官禮官規,到現在中華民國,是一掃而空了。可是中華民國的好處,刨去這樣,其餘亦就不易尋覓了。
過了一夜,第二天午後又來至院署領款。魁鱗一見面,便笑道:「你的時運不錯,活該露臉,真湊成五萬的數了。」說罷,用手指著一個很大的黑色革囊說:「五萬鈔票,全在裡邊,你自己打開過一過手,如果數目相符,然後再具領好了。」會卿兢兢業業地直點了有半個鐘頭。好在俱是整票,至少的是二十五元一張,也有一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大清銀行的約有一半,其餘俱是外國銀行的。連點了兩遍,果然是整整五萬元,一元不多,一元也不少。會卿恭恭敬敬地向魁麟回道:「職道已經點清楚了,是整整五萬元。」魁麟道:「這屋中紙筆現成,你寫一張領狀吧。」會卿應一聲是,伏在桌上,寫了一紙領狀。魁麟接過來念道:「具領狀候選道孫會卿,今于與領狀事。依奉領得湖南巡撫部院田,籌借欽命查辦大臣瑞方名下大洋五萬元,遵諭轉交應用。一俟https://read.99csw.com欽差到川,即照原借一分六厘行息,派員將本利如數送還,所具領狀是實。年月日。具領人孫會卿押。」念完了,點點頭說:「很好很好。這現款連皮包全交你帶著,將來還款時,再將皮包隨帶送還。我額外贈你五十元用資。」會卿連忙請安道謝。魁麟又笑道:「這許多款子,你一個人帶著,沿路之上難免不出危險。我已經派定一人陪你同往。好在他也是北京人,你的同鄉,言語不至隔膜,並且路上也省得寂寞。他還可以伺候你,這真是再便利沒有了。」說罷便高聲喊道:「秦勇!」只見一人應聲而入。會卿舉目觀看,原來不是旁人,就是他第一次稟見時那個上了年紀的家人。魁麟向會卿道:「此人跟隨我多年,向來誠實可靠,他同你走一趟。將來見著欽差,還求你多多吹噓,請欽差賞他一點小事做做,決然沒有差錯,我是敢擔保的。」會卿連聲答應。魁麟又向秦勇道:「你快來叩見孫大人。」秦勇連忙伏在地上,朝著會卿叩頭。嚇得會卿連說不敢,親自把他扶起來。魁鱗又囑咐沿路之上,要好好伺候孫大人,不許懶惰,又囑他少喝酒,少管閑事,將來到了四川,欽差大人一定要提拔你。秦勇又叩別魁麟,會卿也向魁麟深深請安告別,然後由秦勇提著皮包,一同出了院署。回至店中,會卿對秦勇倒是極其客氣,說路上要求管家格外照應。將來到了四川,找在欽差面前,一定竭力保薦,不但差事唾手可得,就是保案中也可填上一個名字,至不濟縣丞州判,也能穩坐取得。秦勇再三致謝,又請示會卿何日起程。會卿道:「今天已經晚了,只好明天一早吧。」秦勇又叫店家,替雇了一輛轎車,預備明天起程。到了第二天,會卿吃過早飯,車馬已在門外催促。會卿開發了店錢,一共四元九毛。店家上來要討賞錢,會卿道:「我們要住官店,是一個錢也沒有的。如今按著規矩給你錢,這便是格外的恩典,怎麼你倒多要起來了?」店家道:「我的大人,你當初借畫的時候,原說是見著撫台,便多多賞錢。如今撫台也會著了,大事也辦完了,連我們當初的畫兒,也不知哪裡去了。大人說是賞錢,難道借我們的字畫,也不還我們嗎?」店東這話,分明是挾制會卿,如果不賞錢,便得還他字畫。哪知會卿不聽這一套,立時拍著桌子,瞪眼罵道:「混賬!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借過你的字畫。你想著求我賞錢,也得規規矩矩的,說些個哀憐話,怎麼竟放出訛詐來了?你自己想一想,我住你這裏,每日縣裡送來的兩桌席,總共吃不了一點,下余的全賞給你吃,如今還如數地開發店錢。照這樣恩寬的大人,你打著燈籠也沒有地方去尋,今而反倒撒潑訛賴,也太沒有良心了!」會卿連說帶罵,自以為可嚇住店家,不敢還言了。哪知開店的全是潑皮,他們哪裡能忍這一口氣。到底看會卿的勢派,又有點惹不起,便撲地跪下,向會卿磕了三個響頭說:「孫大人,你老的恩典真不小,是我開店的不知好歹。我那幾軸破畫,本來是被沒良心的混賬雜種偷去了,卻昏了心,往大人身上賴,真真該死已極。求大人高抬貴手,饒恕了小人吧。」說罷又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鬧得會卿發作也不好,不發作又真真難受。還是秦勇過來給解了圍,一腳把店家踹開,罵道:「還不快快滾蛋,大人有要緊事等著起身,哪有工夫同你胡纏,再打攪把你送縣。」店東被秦勇吆喝一頓,不再說什麼,噘著嘴嘟嘟囔囔地躲到一邊去了。然後會卿乘上車,秦勇跨著車沿,趕車的一搖鞭子,便出了城。
會卿這一次從裏面出來,可不是方才在門房的景象了,署里的文武巡捕,以及傳達處的家人,全趕上前去圍著他,招呼大人,因為知道他是欽差的代表,哪敢怠慢。會卿只得一一敷衍,你兄我弟,也改口不叫大叔了。及至回到店中,不大工夫,長沙、善化兩首縣先來拜見,店門前也掛上綵綢,粘出紅紙條子來,是孫大人公寓。店家一看這神氣,更竭力巴結,親自立在房門外,專司傳達之役。兩首縣又早晚送席,會卿一個人吃不了,全賞給店家。過了兩天,卻不見院署來叫。會卿心中打算,我此番原為借款而來,早借到手,好早早去見欽差,要把我蹲起來,卻如何是好呢?說不得我只有再麻煩他,他如果厭煩,只好早早把款交給我。想到這裏,便又叫店家套車,二次到院署稟見。這一回不照從前那樣為難了,一到門房,便有人將他讓到司道官廳坐著等候。會卿暗暗嘆息,心說我第一次來,如說是欽差的隨員,他們一定不信,倒許把我硬趕出去,從此以後,我不能與田帥會面。幸虧我足智多謀,又能低聲下氣,這才對付著,同田帥見了面。及至見面之後,他們做夢也夢不到我是欽差的隨員,還認著我是賣字畫的古董客呢。直到同田帥交談之後,這才使他們聞所未聞。及至辭別出來,他們便立刻換了一副面孔,可見人情冷暖,全是隨勢力為轉移了。
會卿正在上房同秦勇閑談,屈銳突然進來,在面前垂手一站,恭敬地問道:「請示老爺們吃什麼飯,店家好去預備。」會卿猛然抬起頭來,同屈銳一對眼光,不覺詫異地問道:「哦!你這人好面熟,彷彿是在哪裡見過?」屈銳聽了,也仔細向會卿端詳,不覺失聲叫道:「你不是孫大人嗎?從前在武昌時,我們統領請大人吃過飯,手巾把兒還是我遞的呢。你老人家怎麼會來到這裏?真是巧遇了。」會卿這才想起來,說對啊,你是張統領的衛隊,我這才想起來了。我到湖南來,是因為這古玩鋪有幾卷字畫,要想賣給欽差。欽差沒工夫來看,特派我來替他收買。我看了看全是假貨,便連夜趕回去復命。你為何不伺候統領,卻跑回家來做什麼?屈銳道:「小人在統領部下七八年,始終沒有一點升遷的希望,又趕上家兄多病,便把我叫回來,替他開店,軍營的飯是再不想吃了。」會卿點頭道:「也好,這樣你替我們烙幾張餅,炒幾樣菜,對付著吃飯吧。」屈銳答應一聲下來。少時餅菜全好了,端上來會卿吃過了,便打聽湖北的情形。屈銳道:「方才那一位在座,小人不敢亂說。如今大人親自來問,我只得實告訴你吧。現在湖北已經亂得不成樣兒了。」會卿一聽,不覺嚇得變色,忙追問屈銳,到底湖北起了什麼大亂子?屈銳是一字不隱,將武漢起義,祥呈、張豹被囚,種種情形,詳細報告與會卿。會卿聽了,不覺稱願道:「活該活該,這兩個壞小子,也有今日,看他們還能倚勢橫行嗎?」屈銳道:「我的大人,你先慢著點歡喜,你不知道,這一回並不是專對祥、張兩人。他們的旗號,是排滿革命,光復漢族。只要遇著旗人,就不留活命,甚至連會說京話的人,全跟著遭了殃。小人跑回來,就為的是這個。據我看,將來如果蔓延大了,連瑞欽差也很危險呢。」一句話提醒了會卿,不覺嚇得抖起來。屈銳道:「據小人看,湖北這個亂子,一定越鬧越大。大人要一定隨著欽差,恐怕自身全脫不得乾淨。常言說,見機而做,等到禍臨頭上,再想法子可就難脫了。」會卿道:「話雖這樣說,但我隨欽差多年,怎能半路上自己逃生,卻把他拋棄了呢?無論如何危險,我一定得趕上前去,決不游移的。」屈銳嘆道:「照大人這樣忠心事上,只怕踏遍中國,也尋不出幾位來。」會卿嘆息著,回到自己屋中,卻暗暗打算:目前出了這樣亂子,我還去尋欽差嗎?憑楊得勝、張成功那種為人,他們要知道武漢起義的事,必定要殺害欽差,好回湖北去擎功受賞。那時候連我也討不出公道來,豈不是白送死嗎?罷罷,我一定不去了。繼而又一想,有這五萬現款,或者能保住欽差生命。我跟隨他十幾年,功名富貴,全是他一手提拔的,如今到危難之時,我如果撒手不管,似乎對不住天理良心。無論如何,我還是趕回去的對。正在思索間,忽然一抬頭,看見了那黑色革囊,彷彿白花花五萬大洋錢,在那裡向他招手說,你這人真呆了,現放著這千載難得的機會,伴著我一同走,咱們做一個永世不分的伴侶,豈不比送給瑞欽差強嗎?洋錢在對面一慫恿,會卿本是商買出身,並不曾讀過多少九_九_藏_書書,了徹那人禽義利的界限,一看見大洋錢,便有些搖搖不定。何況現在夾雜著自身利害的關係,要想叫他奮發忠義,如何做得到呢?方才的回想,正是良心萌動,古人謂人性皆善,便是這個道理。因為上主造生一個人,必是完完全全地交給他一副良心。至於人世之後,自己能否保守這個良心,這就全系乎人為,老天爺也不管了。但是保良心的有賞,不能保良心的有罰,賞罰之權,仍然握之上主。在那昧良心的,只圖眼前快活,卻忘了永遠的苦惱,看起來也就太可憐了。會卿盤算了半夜,落葉歸根,到底叫利心把良心戰敗了,決定拐著五萬現款,跑回北京。並料定瑞欽差弟兄沒有活路,必死於軍人之手,將來是死無對證,這五萬塊錢,便安安穩穩為孫會卿享受,決無可慮。想到這裏,心中非常快活,什麼叫忘恩負義,什麼叫拐款潛逃,算是滿不顧了。但是還有一樣為難,這身邊的秦勇,是魁麟派了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全瞞不過他的眼。得用什麼法子,才能把他開發走呢?又思索了一刻,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說眼前有這好機會,何必再向旁處去尋呢?我只需如此這般,將他嚇回省城,只剩我一個人,加緊先跑回上海,住上一兩月,看一看風頭。如果無事,我再投奔四川,只扯一個謊,說半途之上遇了土匪,不但把錢搶去,並且將我這人也拐走,輾轉隨從,不知走了若干遠。幸虧我得間脫逃,跑至上海,然後才由上海奔來四川,料想欽差也沒得說。如果出了旁的亂子,我便從上海回京,神不知鬼不覺的,五萬元便下腰了。這真是天賜的黃金,成就我孫會卿發此橫財。
閑言少敘,卻說會卿行過了庭參禮,老家人把他帶的幾軸字畫,替他放在桌上。魁麟一面讓座,一面問道:「孫兄是幾時到的?」會卿答道:「是昨天晚上到的。」魁麟道:「咱們一別有十幾年沒見了。聽說你老兄隨著瑞欽差,這幾年事體很好。瑞欽差現在是否到了四川?你老兄怎會有工夫到兄弟這裏呢?」會卿聽他這樣問,起身回道:「回大帥的話,職道本是隨同欽差到四川去的,只因半路上發生一點阻礙,迫於無可奈何,特派職道前來,向大帥來求援。無論如何,得請大帥援手,要不然欽差的前途,可就危險了。」魁麟聽這話很詫異,忙追問是什麼情由。會卿隨將在湖北同祥呈、張豹怎樣的慪氣,他們怎樣設成圈套,特派騎兵悍將護送欽差,又不肯撥給欽差一個錢,半路上怎樣受楊得勝、張成功諸人的挾制,如今已經行至湘邊,眼看著就要絕糧,因此親自寫信,特派職道前來求救。會卿說罷,便從懷中將瑞方的信取出來,恭恭敬敬地呈與魁麟。魁麟接過來抽出觀看。看完了長嘆一口氣道:「沒想到瑞四哥,竟落到這般田地,看起來倒是不出山的好了。」說罷又再三沉吟。會卿生怕他說出無力的話來,又躬身回道:「職道來時,瑞欽差特將自己隨身的一軸古畫交與職道,說是轉贈大帥,睹物思人,就如老弟兄面談一樣。」魁麟一聽,有古畫相贈,他深知瑞方是位大收藏家,料想這畫兒一定不凡,立時眉飛色舞,笑逐顏開,忙問會卿古畫在什麼地方?可曾帶來嗎?會卿立起身來,從桌上取出那軸粉墨秋鷹,自己打開,請魁鱗扯著下半幅觀看。魁麟猛然地見著這畫,不覺大聲喝彩道:「端的是神筆,錯非道君皇帝,天稟聰明,決不會畫到這種神境。瑞四哥有這樣寶物,為什麼不留著自己賞玩,卻要送我呢?」會卿忙笑道:「常言寶劍贈與烈士,瑞欽差知道大帥精於鑒賞,所以特特相贈。並且臨行之時,囑咐職道,說這是稀世之珍,恐怕落於他人之手,不敢在信上寫明。恐怕被軍人搜檢出來,被他們扣下,又尋幾軸破爛的字畫,混在裡邊,所為遮掩旁人的耳目。欽差為這軸畫,也算煞費苦心呢。」會卿這一套掩飾之詞,說得又親切,又圓滿,魁麟聽了,自然是欣喜感激。把畫兒捲起來,又看了看其餘的破畫,一笑掠在旁邊,單把這鷹放在書架上,便算賞收了。會卿見他把鷹收下,料想借款的事總不脫空,但又不好明言催問,只得用旁的話逗引道:「瑞欽差此次出山花的運動費,本不在少處,所以出京時候,也不曾帶得許多錢。偏巧在武昌同姨太太分手,銀錢細軟,又全被姨太太帶往漢口,自己反倒鬧得一錢不名。在欽差想,既是奉命查辦事件,沿路之上,向地方官總可以通融。萬沒料到,祥帥早已下了通飭,各州縣除供給欽差飲食之外,一文錢也不得支借。那些州縣官,誰敢違背督帥的命令,因此鬧得欽差進退兩難。對於護從的武人又不得不極力敷衍,萬分無奈,這才差職道向大帥求援。好在距離川省,已經不遠。只要入了川境,各州縣全可以自由支借。憑偌大一位欽差,通融十萬八萬的,總不至於費力,不必等到成都,大帥的款子便可如數奉還了。」魁鱗點點頭,說:「你老兄說得很是。我同瑞欽差,是通家至好,家兄同他又是換帖弟兄。區區借這幾個錢,原算不得什麼,只可惜目前庫中無款,各州縣的下忙錢糧,現在還都沒有解到,兄弟個人手中卻又無錢,這件事可怎麼處呢?」會卿一聽這口氣,簡直沒有指望了,心說借不成錢,倒白賠上一軸古畫,這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我只有再用軟磨的法了,無論怎樣,也得從他手裡討出錢來。想到這裏,便做出一種很凄慘的樣子來。未曾開言,先用襟袖拭了拭眼淚,然後發出顫顫的聲音來說道:「職道此番受欽差的委託,專心一意向大帥求助,與尋常通融錢財性質不同。因為這次欽差被困在路上,前後左右,俱是些如狼似虎蠻不講理的人,他們又口口聲聲,三個月未發軍餉,立逼著向欽差要錢,三番五次幾乎翻臉決裂。幸虧欽差捺著性兒,用好言安撫,要不然,早就出了變故了。大帥肯接濟幾個錢,欽差把他們的欠餉完全發清,這些人只要見著錢,當然沒有旁的話說。然後平平安安地到了四川,不但大帥的款子一文也不至恍惚,將來欽差把鐵路的事查辦清楚,專折入奏時,對於祥呈、張豹逼迫玩弄的情形,與大帥慷慨的經過,一定要詳詳細細奏與攝政王知道。大帥總算是忠於國家,篤于友誼,雖說不希望朝廷嘉獎,究竟這義聲也可震動全國。假如大帥要真沒款子接濟欽差,他兄弟二人的生命,便免不了有些危險。職道這一趟,也算白來了,還有什麼面目回見欽差。只好學一學三閭大夫,投身湘流,以謝知己了。」會卿說到這裏,禁不住兩眼流下淚來。魁麟見了倒是很動感情,慨然說道:「你老兄真是忠人之托,令人欽佩。兄弟無論如何,總替設法,決不叫你空著手兒回去。」會卿一聽這話,倏地立起身來,俯伏在地,口稱職道孫會卿,先替瑞方兄弟,謝大帥救命之恩。魁麟忙將他拉起,說你老哥何必這樣,兄弟一定言而有信。會卿立起身來又深深請了一個安,說大帥慷慨好義,古道熱腸,職道是深知道的,還有什麼信不及處。不過瑞欽差弟兄,正在難中,如今居然有了救星,這真是他們命不該絕,才遇著這天乙貴人,前來扶救。職道感同身受,焉得不泥首稱謝呢。魁麟笑道:「似你老哥這樣至誠,真乃世間少有,兄弟無論怎樣為難,也必竭力拚湊。只是有一件對不起,得請你老哥暫候幾天,因為現下庫中,實在無款,容我託人向票號中暫且通融一筆,不怕出幾個利息錢,也算不了什麼。但得早早借成,你老哥也好起程,快快趕上欽差,免得他在半途之上,盼得眼穿。」會卿心裏雖然著急,但是面子上也不好過於催促,只得連聲答應,說大帥出面借款,定然一說就成,料想也沒有幾天耽擱。至於利息多少,還求大帥不要客氣,自請明白盼示,容職道面稟欽差,將來如數奉上。魁麟道:「這是小節,將來他拿我拿全是一樣。你老哥現寓何處?如其店中不潔凈,可以搬到衙門來住。」會卿道:「承大帥這樣關切,職道實在感激不盡。好在為日無多,店中還將就住得,不必再向衙門搬了。」魁麟點頭道:「這樣也好。」說罷便端起茶杯來讓茶,會卿忙起身告辭。魁麟送至廳外,會卿恭恭敬敬地在旁站著,魁麟點頭,退入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