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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騙吃騙代表假革命 瘋遇瘋大鬧真遭瘟

第六十二回 騙吃騙代表假革命 瘋遇瘋大鬧真遭瘟

遭瘟這個館子,本書前文已經表過,確是北京城獨一無二的一個特別飯館。他這館子里,既不預備雞魚,又不預備海味,只炒一點家常菜,還得客人自己買肉交給他炒,他連豬羊肉全不預備。但是這樣的窮館子,在北京那樣闊的地方,為什麼出名呢?一者是他烹調得法,滋味與別家特別不同;二者是他搭著好街坊,有兩處能充分供給他材料:一處是便宜坊燒鴨鋪,無論雞鴨豬肉,生的熱的,俱都現成;一處是白魁羊肉館,有現成的肥羊肉,並且有煮熟的羊肉湯。凡客人到遭瘟吃飯,總是先叫跑堂倌到便宜坊切一兩賣燒鴨,再雜以熏雞、醬肉、肥腸、小肚之類。怎麼叫一賣呢?便是兩吊大錢的。兩吊大錢,合現在二十個銅子,在當初便買一大碟子燒鴨。到了如今,只怕四毛大洋,也買不到如許之多。由這上便可證明,今昔的生活程度了。愛吃羊肉的,叫堂倌到白魁買兩吊錢帶湯的羊肉,羊肉可以下酒,剩下的湯子,或作清鹵,或作渾鹵,拿他拌面吃,非常的可口。喜吃家常菜的,買一點生豬羊肉,叫他灶上,隨便炒一兩樣厚餎鈀、粉條子,以及各種青菜,於家常滋味之中,別具一種清而不膩的逸致。所以北京城中,越是大宅門裡的闊人,越喜歡吃它。因為平日油膩厚味已經吃厭煩了,一旦改改口味,便覺清美異常。日積月累,把他這館子捧起來了。
璧人同重光全向他打聽,是怎麼一回事?杜鵑道:「說起來話很長呢。我這位老鄉親,是項子城英文秘書,跟了他十七八年。後來項子城補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我那老鄉親,以候補道資格仍在督署充文案。他老先生心裏,當然是不痛快了,想自己跟了宮保快二十年,出的力總算很大,如今摸不著印把子,仍然當這種清苦的散差使,心裏怎能好受?也是他時來運轉,逢凶化吉。這一天晚上,從督署回到公館,他夫人預備好了夜飯,專等著他回來吃。這位老先生,三杯白酒下肚,便發起牢騷來。說:『今天督署中英文公事,足有二十多件,我連閱看帶答覆,足足從早晨九點,忙到夜間十點,連一頓踏實飯全沒吃到嘴中。他們那些紅點子,終日吃花酒、打麻雀,一點正事也不做,到時候還陞官。周老四憑一個公子哥兒,居然升了通永道。王大鬍子也補了津河道。可嘆我跟了宮保快二十年,還不曾看見道台的印是個什麼樣兒。』夫人道:『你不要這樣說,宮保最不虧負人的。別看眼前不給你缺,說不定早晚還派你海關道呢。』他哼了一聲,說:『海關道?哪能輪到我的頭上。』夫人說:『那可難斷。宮保的脾氣,向來是他最看得重的人,越要折磨著叫你不得意。只要你能忍受下去,不定什麼時候,就許來一個破格提升。你慢慢等著吧,千萬不必心急。』某君聽了夫人的話,心中稍微寬慰,說:『你的話也很有道理。本來宮保是雄才大略,巨細不遺。別看他眼前不經意,其實方寸中很有權衡,誰能誰不能,誰儘力誰不儘力,他心裏那本賬,早記得清清楚楚。』夫人道:『你既然明白,就捺著性兒,好好地報效宮保,不必胡思亂想了。』夫妻兩人,不過在閨房談話,連丫鬟僕婦都不在面前。不料第二天早晨,公館門前三聲炮響,緊跟著喊成一片:『給某大人道喜!升了海關道了!』此刻某君還在夢中,被夫人推醒,笑道:『快起來吧,當真升了海關道了!』某君揉著眼睛,說這是何苦,你又拿我來取笑。夫人發急道:『怎麼取笑呢?是真的啊!』這緊跟著,家人送上一張紅報單來。某君接過來看見上面寫道:『貴府某大人:奉督憲牌示,某人著署理津海關道。』下書『喜報連升』。某君見了,彷彿做夢一般,忙問夫人:『你怎麼未卜先知?莫非有人報信給你?』夫人道:『誰報信給我,我要能早知道,你更能早知道。快起來上院謝委去吧!』某君匆匆起來,開發了喜錢,頂冠束帶,到上院去謝委。老項向來起床極早,第一個便傳見某君。某君磕頭謝過了,老項滿面春風,拱他坐下,然後笑道:『你老哥隨兄弟快二十年,論資格,論功績,早就應當補你的缺。只因為是我的膀臂,我要放你去做外任,一切對外交涉,全沒有妥人接辦,因此一再因循,眼看叫你失了幾次機會。這是我很覺對不起你的。到底我心中,並沒有一時一刻忘記了你。你昨天晚夜,很發牢騷,這是你沉不住氣的地方。到底也怨我疏忽,難得是你那夫人,雖系女流,卻能深明大義,不愧為賢內助。偏偏事有湊巧,津海關道老張,升了江西司,我第一個便想到你身上。總算尊夫人的話,沒有白說。你老哥與其謝我,還不如回家去謝尊夫人呢。』老項這一席話尚未說完,某君早已汗透重衣,嚇得軟癱在椅子上,哪裡還能動得一動。老項見他嚇得這樣,不覺好笑,說:『你老哥趕緊預備接印去吧,嗣後說話,總要慎重一些才是。至於你那督署的兼差,暫時也不能開去,一言以蔽,不過是多受累罷了。』某君諾諾連聲,也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回到公館見了夫人,先伸伸舌頭,說:『好險啊!錯非是你會說話,只怕連官全丟了,還想做海關道呢!』夫人茫然,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某君詳細述了一遍。夫人低聲道:『真怪啊!咱們夫妻在密室中談話,旁邊並沒有一個人,宮保怎能知道呢?難道他還能掐會算嗎?』某君道:『他哪會算?我從前聽說,他養著一二十名密探,這些人全會飛檐走壁,來無蹤,去無影。凡是他左右近人的家裡,時常飛進去,探聽消息。我從前還不信,這樣看起來,是一點也不錯了。我們以後說話,可真是得慎重啊。』以上便是我們同鄉某君的一段秘史。你們想,老項的為人有多厲害!我們錯非將他這一關通過,敢出北京城嗎?」重光此時,也覺悟汪杜鵑的話是不錯的,忙商量進行方法。杜鵑說:「你先不要性急,我已經打好了主意,還是求我們鄉親。他在老項面前很能說話,並且,老項這時候還有利用我們的地方。我斷定十有八九可以成功。」璧人道:「但願這樣才好。」
伯泉陪著管天下,匆匆地吃完了,便商量先到何處去。伯泉想了想,說:「我們先去尋興貝子。他的腦筋簡單,容易說話,只要把他唬住了,老恩王那一關,就好過了。見過興貝子之後,再去見詢貝勒,詢貝勒膽子最小,禁不得嚇,你自管說得厲厲害害的,不愁他不入圈套。只是你身上太難看,必須賃幾件方服穿在身上,也可以壯壯門面。不然到了王府門前,那一群惡狗,擋著路不叫你過去,你就是有蘇、張之舌,見不著面,也沒得可說明。」二人一同到賃貨鋪賃得兩件灰鼠皮襖,兩件對襟灰鼠出風方馬褂,言明穿一天是兩塊八毛錢,如燒了髒了,按市價包賠。由伯泉找了一家保,方才穿著上,雇了兩輛膠皮車,一直到恩王府。此時府門前非常清靜,大有可以羅雀之勢。兩人下了車,便一直往裡走。看大門的衛兵認得伯泉,所以不攔阻,一直放他進去。到了頭一道門房,府中叫作侍衛處,有幾個管門的侍衛正在屋中賭錢。伯泉進來招呼他們,這些人全同伯泉熟識,立刻止住了賭,笑道:「文大爺,什麼時候回來的?少王爺昨天還打聽你呢。」伯泉忙掏出兩個片子來,說:「有勞諸位,替我們回一聲,就說我同著代表要見少王爺,有機密事報告。」侍衛說:「請你二位在這屋裡暫候一候,我們少王爺在後花園調雕呢。他肯見不肯見,可沒有一定,就是見你們,大約也得收了雕之後才能見呢。」伯泉道:「請你上去回他,一定見我。」侍衛拿著片子跑進去,不大工夫,跑出來,笑嘻嘻地說道:「果然應了你的話,他這就接見,請你們到後花園草地上雕場子里相見。那裡凈把式有二十多位,熱鬧得很呢。」伯泉領著管天下,隨侍衛到後花園。曲曲折折,來到一片空地上,舉目一看,只見有二三十人圍成一個圈子,興貝子站在圈子當中。只見他頭戴金邊氈帽,身穿青緞子皮襖,青緞子皮褲,杏黃洋縐腰巾,足登青緞子全式雙梁鞋,兩隻手一隻手架著一個雕,正在向空中彈。圍觀的把式不住聲地喝彩。伯泉隨著侍衛過來,卻不敢貿然過去見禮,恐怕驚了貝小爺的雕,擔架不起。管天下本來有精神病,來的時候懷著一團高興,本想見了這些王爺崽子大吹大擂,好發泄發泄他胸中的經濟,卻沒想到見了面,竟不能交一言。再加以興貝子這種打扮,這種神氣,他見了認定是失了貝子的體https://read.99csw•com統,必須當面教訓他一回,才消得胸中的氣悶。因此也不等侍衛去回話,也不等伯泉來介紹,一個人挺身向前,站在興貝子眼前,把手一舉,說:「呔!載興聽著!」「呔」字才開口,兩個雕,不約而同地向半空飛去。載興正在調得高興,貿然被這一嚇,把兩個最得意的雕全嚇跑了。一抬頭,不覺勃然大怒,說:「什麼人!左右給我著實地打!」他這一聲,那些玩雕的把式一擁而上。管天下本來長得身量很矮,又兼他脖子是歪的,嘴巴子仰著,彷彿是一座擎打的架兒。那些人如餓虎一般跑過來,先打他嘴巴子。可憐他歪著脖子,轉不過來,光這一面,足足吃了二十幾個鍋貼。打得管天下狼嚎鬼叫。伯泉忙跑過來攔住眾人,給他解圍。興貝子看見伯泉,便大聲問伯泉道:「這個冒失鬼,混賬東西,是你帶進來的嗎?」伯泉只得認不是,連說:「爺不要生氣,總怨我一時疏忽,帶他進來,把爺心愛的鳥兒全嚇跑了。爺不必著急,回頭我親身到雕市上,替爺買兩架好的來。爺先消消氣兒,咱們談正事要緊。」伯泉這幾句話,自認為立言得體,哪知倒把這位貝子爺給招惱了,氣哼哼地問道:「你說什麼?先談正事!難道我調雕,不是正事嗎?你騙我三千塊錢,跑到天津,連一封報告信也沒有,如今冒冒失失地跑回來,又帶著一個什麼代表?難道立在我眼前的,就是代表嗎?憑他這種神氣,也配給革命軍當代表?革命軍要果然派他這種代表,真是烏龜拉車,兔子駕轅,未免太可笑了。你趁早不必來唬我。告你說吧,爺是出過外洋的人,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人物沒會過?你隨便抓一個趕來,假充代表,硬敢向我府里領,真真可惡已極。還不快快給我滾蛋!再賴著不走,我把你兩個一齊送警察廳。哼哼,不要臉!」伯泉萬沒料到,這位貝子爺竟自大發雷霆,迎頭撞了這大一個釘子。有心等他們消消氣兒再奉承幾句,好設法轉還,偏偏這一群雕把式,正恨他兩人打破了爺的高興,一個個揎拳挽袖,勢將用武,瞪著眼睛罵道:「窮孫!爺叫你們滾出去,還不滾嗎!」說著便上來兩個,一個揪住伯泉的辮子。管天下早已剪了發,沒有辮子可揪,那一個便揪著他耳朵,腳不沾地,就全給拉到花園外邊去了。伯泉看這形勢,知道今天決然無法挽回。好在這些王爺崽子的脾氣,倒是不念舊惡,別看他今天大發雷霆,恨不得把你吞下肚去,明天便雲消霧散,見了面仍然是喜笑顏開。伯泉是架哥兒架慣了的,自然明白這種訣竅,所以他依然滿面堆笑地跑回侍衛處。管天下被人家打得腮幫子浮腫多高,瞪著眼,噘著嘴,歪著脖子,隨伯泉來至侍衛處,口口聲聲只埋怨伯泉騙了他:「我在天津時候,有多麼自在。你偏偏要把我拉到北京,代表沒有當成,先白挨一頓苦打。你非賠償我的損失不可!要不然,我明天下南京去,尋孫大總統,叫他給我報仇雪恨。將來北伐軍到了京城,先把你一家老小梟首示眾,問你一個侮辱代表的罪名。」伯泉聽他信口開河,心說不好,這是什麼地方,他如此胡言亂語,倘然叫老王爺知道了,說我私通亂黨,吃不了還得兜著走呢。想到這裏,不敢在侍衛處久坐,伸手拉著管天下的衣袖,便一直跑出府門,連頭也不曾回。
不提眾人紛紛議論,卻說盛元拿了兩塊錢,心中盤算,我到哪裡去喝呢?忽然靈機一動,這裏離隆福寺很近,隆福寺街的遭瘟,已經有三年不曾去吃了。我今天這兩塊錢,必須全數花在遭瘟。想到這裏,腳下一用勁,不大工夫,已經來到了。進去獨據一副案頭,把兩塊錢向桌上一拍,說:「堂倌,我喝這兩塊錢的!有什麼好酒好菜,自管放量向桌上擺,今天不醉無歸。」堂倌笑道:「我們小館子,沒有這種規矩。我把兩塊錢給你存在柜上,吃完了再算。」隨把錢存起來,問他喝什麼酒?盛元笑道:「一斤燒刀子,分兩壺盛;便宜坊買一賣燒鴨,一吊錢小肚;白魁買兩吊錢燒雜碎,外帶老湯。喝完了酒,羊肉湯勾鹵拌面,你再外買二百錢咸果仁。」堂倌答應下去,不大工夫,俱都買齊,一律擺在桌上。盛元自斟自飲,正在喝得高興,文伯泉同管天下一腳踏進來。管天下小時候,從寶竹坡看過文章,盛元同他是師兄弟,兩人同庚,管天下大他半年,因此盛元稱他二哥。文伯泉同寶家也是世交,卻比盛元晚一輩,招呼盛元大叔。今天無意中撞到一處,伯泉心捏一把汗,因為這兩個人全是瘋子,然而宗旨卻絕對不同:管天下假充民黨,時時想革滿清的命;盛世音自小時受他父親的教訓,專講忠君報國。別看他瘋瘋癲癲,你要說滿清君主一個字的不好,當時他就能翻臉罵人。這二人同在一處吃灑,豈不是極危險的一種事情?伯泉心裏明白,想把他兩人岔開。哪知管天下看見盛元桌上滿滿地擺著酒菜,哪裡還肯放鬆。盛元也斟了一碗酒,先敬管天下,說:「二哥你真好時氣,平日小弟也做不起東,偏偏今天有兩塊錢的進益,今天就遇著了你,咱們得盡量地喝一回。」說著把酒遞過去。管天下一飲而於,也不用筷子,伸開手,便抓燒鴨子向嘴裏填。說到底是便宜坊燒的,另有滋味,比天津全聚德的鴨子可強得太多了。一賣燒鴨,被他三填五填,便填個精光,嘴裏仍一再喊著:「再切兩賣!」伯泉見這種神氣,也沒有法子了,只可坐下,叫堂倌趕緊溫酒續菜。盛元問伯泉道:「文老大,怎麼一年多沒有看見你?前年你隨著一幫反叛請願什麼國會,老叔聽說,心裏老大的不痛快,本想尋著你教訓一頓,偏偏尋你不著。後來聽說趕的趕,發的發,唯獨你見機,老早地就退出來,私自去見恩王擇公,磕了不少響頭。老王爺開恩,不追究你了,你總算能改過。如今又于什麼呢?」盛元當著管天下說了這一套話,真是給伯泉不下台。因為伯泉此時,正吹得鳴鳴響,說他怎樣接近民黨,怎樣反對滿清,怎樣認管天下為同志,如今卻被盛元將假麵皮揭破,他心中怎能好過?但又不敢駁他的話,因為一駁他,不定又說出什麼來。只好用宕字訣,說咱們喝酒要緊,那些陳年古代的事,還提它做什麼。此時管天下卻用眼瞟著伯泉,意思間是表示一種看不起的神情。伯泉只裝沒看見,提著酒壺,勸他兩人喝酒,打算把他們一齊灌醉了,可以免去許多是非。無奈他的打算雖好,這兩個瘋子的酒量卻非常之大。一盅兩盅連三盅,又勾起管天下方才的不痛快來,把酒盅向桌上一摔,罵道:「混賬崽子!你自己覺著是王公親貴,鳳子龍孫,我姓管的滿沒看在眼裡!早晚革命軍一到,我領著他們先抄你的府,然後砍你的頭!到那時叫你這王爺崽子,也得變原形給我們看。」管天下正說得高興,忽見一種東西迎頭飛過來,他忙把身子一側,不偏不倚,恰恰打在他肩頭上。嘩啦啦連湯帶菜帶油,整個兒順著他的肩膀直流下來,把一件簇嶄新的灰鼠出風青緞子馬褂,同一件灰鼠古銅色庫緞的袍子,完全髒了半邊。伯泉一看,「哎呀」了一聲。「呀」字尚未收音,緊跟著一盤子炒肉又砍過去了。管天下向後一仰,正砍到他的心口上,滴滴答答順著馬褂的風毛,向下流油。盛元連飛了兩宗利器,心中的怨氣仍然不出,乘著管天下向後倒仰的空兒,跑過來用力一推,把管天下摔了個仰面朝天。他過去一騙身,便騎在管天下身上,舉起手來,左右開弓,足打了有二十幾個嘴巴,打得管天下狼哭鬼叫。伯泉忙過來拉,盛元瞪著眼道:「你拉我做什麼?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小子是叛逆,按大清律,應當凌遲處死。我僅僅打他幾下,算得什麼!你過來拉我,便是助成叛逆,按從犯論罪,也是應當斬立決的!」伯泉聽他亂嚷,倒嚇得不敢拉了,恐怕他嚷的工夫大了,把警察招來。如今正在嚴拿革命黨,這兩個瘋子,一個自認革命,一個告發革命,這場官司我打得起嗎?伯泉正在為難,忽見迎面進來一人,更把他嚇了一跳。若問此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項子城未到京以前,便有密電給攝政王載灃,是勸他普赦黨人,不要再結這種無謂的仇怨。攝政王倒也肯聽話,果然下了一道上諭:「所有從前革命被捕的人犯,一律取保開釋。其有學業出眾、才具優長者,朝廷還要破格錄用。」又面諭法部尚書張仁普:可將那三個謀炸本爵的人犯,取保開釋。唯開釋之前,必須把他https://read.99csw•com提到堂上,諭以朝廷的寬仁厚德,囑咐他們以後安分求學,不可再犯上作亂。張仁普領旨回部,立刻便升堂提出三個人來訓話。這一提不要緊,可把霍善鳴嚇壞了。他認著是要步湯沃胡的後塵呢,嚇得面色慘變,向璧人等說話時,全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璧人反倒發急,說大哥,你怕一陣子,也搪不過去啊!倒是快一點給我們加上手鐐,帶上鎖子,好去見官啊!一句話提醒了善鳴,登時手忙腳亂,慌作一團,草草把鐐帶好,由班役架著三人,一直到二堂。三人立在堂上,仍然是不肯下跪。好在張仁普,並不計較這些小節,反倒和顏悅色地對他們說道:「現在攝政王爺有旨,開釋你們三個人。你們三個人自能取保,當堂便可以釋放。只是有一節,你們身犯重罪,王爺不計前嫌,居然一律赦免了,以這樣天高地厚,就是比堯舜也差不了許多。論理你們應當向闕叩頭,謝一謝王爺的恩典,才是道理。我想革命黨一定也有良心存在,不知你三位以為何如?如以為然,就請依照我的話吧。」張仁普這一席話,倒把三個人問住。要叩頭吧,實在失革命的身份;不叩頭吧,人家以德報怨,保全了三人性命,不能不算是有恩之人。對於有恩之人,還要倔強無禮,又未免失了英雄的身份,這才真正左右作難。到底是璧人心思靈敏,口才也來得及,毅然說道:「革命是一個問題,恩怨又另是一個問題。我們今天下拜,拜的是有恩之人,並不是拜攝政王。無論是誰,對於我們有恩,我們全應當叩謝,也不能因為是攝政王,便提出異議。攝政王能以德報怨,保全我們生命,我們理應叩謝他。至於革命不革命,乃是另一件事,與此問題,如風馬牛之不相及,我們何必再游移呢?」璧人的話,果然說動了汪、白二人,不約而同地,向上行了一跪三叩禮。張仁普見了,真是欣喜過望。因為他辦理這種差事,本是很難的,照著規矩釋放之後,還得當面交旨。交旨時候,必須在攝政王面前,奏陳被釋人犯,怎樣感激涕零,怎樣磕頭叩謝,怎樣對天宣誓,從此洗心滌慮,改過自新,這全是應有的文章。無奈革命黨生性倔強,你想叫他說一句服軟的話,全是做不到的,何況跪下磕大頭呢?假如他們說出不好聽的來,還開放不開放呢?縱然不致如此之甚,他們連一句感謝的話全不肯說,回頭見了攝政王,還是撒謊呢,還是實說呢?撒謊便是欺君,實話實說,一定招王爺不痛快,這豈不是左右為難嗎?如今這三個人,居然破除成例,朝上面叩頭致謝,回頭見攝政王復旨,當然是容易措辭了。所以張仁普很是歡喜,著實地嘉獎了他們幾句。此時有胡璧人的哥哥,同他的一般朋友,全知道這個信息,到法部來寫保狀,好領璧人回家。璧人對大家說,你們要保,保三個人,如其保我一個人,我寧再坐幾天牢獄,也決不出去的。他這一說,倒成了難題了,因為買賣人膽小,知道他們謀炸攝政王,乃是革命的案子,全有點怕牽連,誰也不敢作保。壁人的哥哥胡雨人,特約了一家古玩鋪作保。這鋪子名叫清賞齋,內中有胡家的股本,所以老闆不敢說不保,但是只保璧人一人,如汪、白他是決不肯保的,偏偏璧人不答應。麻煩了半天工夫,老闆只是搖頭不允,說:「我保胡少爺,他有家,有買賣,有房有地,將來就是出了差錯,自有他哥哥前來承當。那兩位先生,既不是北京人,在北京又沒產業,沒親友,倘然出一點事故,他們跑得沒了影兒,我得出頭打革命官司,這事誰敢保啊!」胡雨人聽人家說得很有道理,自己也不好拿出東家的派頭來,硬壓迫著叫人作保。後來還是霍善鳴給解了圍。他在齊化門外開著一座錢糧店,字型大小是善祥,長櫃的姓曲叫竹吟,是山東人,性情非常豪爽。善鳴把他請了來,一說此事,曲竹吟慨然說道:「只要東家肯出保,我姓曲的決不從中作梗。」善鳴大喜,即時由善祥出保狀,胡、汪、白三人一齊釋放出來。善鳴還贈了汪、白兩人三百塊錢,作為出獄后的用度,又再三託付曲竹吟,將他兩人暫且安置在鋪子里,一切飲食花費,准由鋪中作正開銷。
三人分手之後,轉眼便到了胡宅的喜期。當日高朋滿座,親友全來致賀。只有汪杜鵑、白重光兩人,一天也不曾露面。璧人很詫異地說:「汪、白二兄為何不曾前來?難道真怕我哥哥不樂意,故意躲避了嗎?」忙派一個小廝,到善祥糧店去請。小廝去了不大工夫,善祥老闆曲竹吟隨著一同來到。先道過喜,然後向胡璧人報告,說汪、白兩位,今天一早已經出京到天津去了,項宮保還派了四名衛兵隨同護送,另外送了兩千塊錢盤費。汪先生臨行之時,還了我們東家三百塊錢,賞了店中夫役一百塊錢。另外封了二百塊錢,說是送給胡少爺作喜敬的,托我轉交,並叫我帶一口信給胡少爺說,倉促間不及寫信,他們這次出京,是一定能夠成功的。大約明年正月,便能同胡少爺會面。務請前途珍重,並祝新婚。曲竹吟述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紅套來,雙手遞給璧人。璧人接過來看,見下面寫著:「喜敬二百元。愚兄汪杜鵑、白重光拜賀。」璧人隨手交給賬房,拆開看,果然是二百元外國銀行的番票。璧人又再三追問:「他兩人此去,究竟到什麼地方?打算投奔何人?臨行之時,不曾對你說嗎?」曲竹吟說:「他們此去,是先到上海。究竟投誰去,卻不曾對我說。」兩人正在談著,只見一個人走過來,插口問道:「你二位說的,可是汪杜鵑、白重光兩位先生嗎?這兩位先生真不愧是大英雄、大豪傑,可惜朝廷不重用他們,又放他們到外省,實在可惜之至。他們此去到上海,大約不投華自強,便投孫中山,一定不會錯的。」璧人見這人貿然過來交談,心裏很不自在,因為此人是一個褒衣旗人,專門給親貴做走狗,給官府當偵探,九城沒有不知道他的。此人姓廣名治字伯平,是褒衣鑲白旗人,在內務府有差使,專管皇宮裡邊燒香上供的事。一年四季,什麼時候燒什麼香,什麼時候上什麼供,檀香白速加料,什麼龍涎茄楠,全都加入香料以內。一年工夫,凈這一筆報銷,就在十六七萬。內務府堂司得十分之二,管香的太監得十分之三,承辦香料的廠家可得十分之五。其實由花漢沖、聞異軒各大香店承造這種香料,通共也不過花上一萬多銀子,總可有十五六萬的富餘。至於上供這件事,更不實不盡了,最多就是過年的供品,什麼葷供啦,素供啦,果供啦,五光十色,全是照例應當預備的。這一筆開銷,又得二十多萬。內務府同太監得十分之六,他們廠家只能得十分之四。到底這兩項合在一處,差不多每年也可以賺到二十萬銀子。這差使在廣姓家內,是十幾門輪流承當。伯平的父親,曾經當過一回,一回只有一年的限。雖然剩了二十多萬銀子,怎當他家中的嚼用大,旗人又不善理財,過了四五年,便花了個精光。再輪他這一門的當差,還有七八年的工夫,當此青黃不接之時,日子很難過。幸虧伯平人很精明,終日在外邊,專巴結一群王爺崽子,架著哥兒,吃喝玩樂,他好就中得一點油水。又會給人拉官索,運動差事,挖門子,走跳官司,全可以從中取利,因此他面子上混得很不錯。又兼他好唱票戲,常在各大宅門串演,因此同洵貝勒、滔貝勒、福將軍、銅將軍,全有聯絡。恰接上本年年底是他接差的日子,他終日奔走,正在聯絡運動,到時好順順噹噹地接過來,省臨時出什麼波折。因此這些日子,花的錢很不少。偏偏武漢革命,一聲霹靂,震動全國。在清廷哪裡還有閑心燒香上供?所以廣伯平心裏非常的難過,恐怕清廷一有舛錯,他家的差使也就從此斬斷根株。終日在外邊專探聽南方的消息,如聽見革命軍打敗仗,便歡喜得了不得。這一天恰趕上胡家辦喜事,他前來道喜,無意中聽見璧人同曲竹吟談話,便立刻湊到眼前搭訕著說了幾句,意思是想要藉此探一探南方的消息,好跑到各王府去報告。璧人深知他的為人,立時停住不說了。他無論問什麼,只是唯唯諾諾,不置一詞。伯平碰了這軟釘子,心裏很不快活,賭氣連席也不曾吃,便溜走了,一直到恩王府去尋福二爺。
出了恩王府,方才問管天下說道:「你怎麼倒埋怨起我來呢?好好的一件事,被你這冒失鬼攪了個稀糟。你難道沒長著眼睛嗎?少王爺正玩得高興,你卻橫著膀子跑過去,https://read.99csw.com把他心愛的鳥兒全給驚飛了,這事怎能怨他鬧脾氣呢?」管天下哪裡肯服,說:「我是民黨代表,他應當迎接我,待上賓之禮,才合體統。我們進到園中,他不但不理,反倒調弄雕,這分明是看不起我們。我理應出頭教訓他幾句,他反倒喝令下人打我,似這種東西,真是亡國賤種。你不挺身出來說一句公道話,也就罷了,怎麼反倒捧架他,派我的不是,這也未免太難了。」伯泉聽他這樣說,不覺從鼻孔里笑了一聲,低聲道:「我一個人的管大爺!你這民黨代表,是誰派的啊?怎麼認起真來,也太笑話了。彼時要不是我出來解圍,說了許多好話,他們一頓拳頭就把你打死了。饒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反倒說許多不情理的話,世界上還有好人走的路兒嗎?」管天下瞪著眼睛,說:「你說什麼?他們敢打死我!你問問我孫二哥能答應嗎?剝不了他的皮!哼哼!」伯泉笑道:「你孫二哥雖然厲害,但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當時他打死了你,也不過臭一塊地。」兩人是越說越僵,幾乎要動起武來。伯泉一想,這事不妥。他本是一個瘋子,我要同他在馬路上打起架來,他嘴裏不定說些什麼。如今這北京城中,偵探四布,倘然被他們捉到官里去,我是有口難分訴。何況項子城正與旗人作對,尋毛病還尋不著呢,我為什麼要向虎口裡送,難道活得不耐煩了不成。想到這裏,連忙把話拉回來,說:「管大哥,不要生氣了。千錯萬錯,總怨小弟的錯。已過的事,也不要說了。我想耽誤了許久的工夫,你肚裏一定餓了,咱們尋一個小館子,前去喝三杯,一醉解千愁,你想好不好呢?」管天下本是著名白吃猴,只聽見有人請他,無論什麼事,也可以不問了。立時把陰沉沉的臉化為旭日和風,連說:「好好好!我真餓了,咱們這就去吃。」但是到哪裡去呢?伯泉一想,我帶著這個瘋子,千萬不可到大館子去。一者他有神經病,到了那裡,任著性兒胡要菜,說不定十塊二十塊,我拿什麼給人家?再者他是信口胡說,在大館子裡邊,人多耳雜,倘然被偵探聽了去,眼前就有是非,這是萬萬去不得的。想到這裏,便對管天下說:「咱們一壁喝酒,一壁還得談些秘密,人多的地方是萬萬不能去。據我想,眼前不幾步便有一個小館子,並且這個館子雖然不大,做出來的菜卻十分可口,咱們何妨照顧照顧他呢?」管天下忙問道:「你說的可是隆福寺街的遭瘟嗎?」伯泉拍手道:「英雄所見,大略相同,足見你也是一位吃學大家了。」
文伯泉同管天下,到遭瘟來吃,怎麼就會撞見他呢?原來他才從拉中堂府出來。拉同住在東安市場金魚衚衕,因為恩王的側福晉五十正壽,拉中堂想送八幅泥金壽屏。這壽序的文字,必須典麗堂皇,非精於駢文的闊手筆,是萬萬不能勝任的。他的幕府作了兩篇,拉中堂看著,全不可意。後來是管家替出主意,說中堂何不把盛瘋子尋來,倒許比師爺們作的高明。一句話提醒了拉同,立刻吩咐家人去尋盛元。家人跑到天橋,見他正在小酒館門外來回打旋。心說巧極了,一定是沒過酒癮。過去一把將他揪住,說盛先生快隨我來,盛元直著眼睛問道:「有酒喝嗎?」家人連說有有,把他扶上人力車,如飛一般跑到金魚衚衕,把他拉進宅去銷差。中堂見他到了,立時笑逐顏開,吩咐給他預備酒飯。上好的白酒,由著他性兒喝足。盛元一壁喝著,拉中堂一壁向他述說:「為老恩王側福晉五十正壽,想要送八幅泥金壽屏。只是壽序的立言,很難得體。今天請求你大筆,代作一篇。」盛元道:「中堂幕中,難道連一個會作壽序的人也沒有嗎?」拉同笑道:「作了兩篇,但是我看著全不甚好。」說著,便把兩篇壽序的底稿遞給盛元親看。盛元略略地看了幾行,便用手「哧哧」地撕碎,向地上一摜,罵道:「放屁放屁!放狗臭屁!這樣的文字,也配送上王府,掛在銀安殿上,豈不是笑話嗎!」拉中堂知道他的脾氣,笑道:「自然沒你作的好,你快喝吧,喝完了快快地作。」盛元喝得有八成醉了,驀地跳起來,跑到書案前,抓起一支羊毫筆來。案上有中堂自用信箋,拿過幾十張來,鋪在寫字檯上,吮毫濡墨,筆不停揮。寫完一張,再續一張。幾十張信箋,不到一點鐘工夫,全寫光了。最末一張寫完,把手中筆向案上一擲,哈哈大笑。拉中堂在一旁看他,直然是發瘋。左右伺候的人,忍不住要笑出來了。心說,在中堂眼前,誰敢這樣放肆,這人真成了怪物了。拉中堂見他寫完了,從頭一張將次序律好,這才注目細看,真是一看一擊節。不但矞皇典麗,而且聲韻鏗鏘,一千多字的大四六,自始至終,無懈可擊,並且恰恰合乎王福晉的身份,不能移轉到他人身上。看完,不覺驚喜過望,說真真名下無虛,使王子安復生,也不過如此!隨手交與管家,說回頭打電話給劉狀元,請他來寫壽屏。又向盛元道:「世音,你有這好才情,為什麼要做一個酒徒呢?你今後便住在我家中,我每天管你酒喝,一個月送你五十塊錢,你樂意不樂意呢?」誰知盛元聽了,只是搖頭冷笑,說:「算了吧,你家的地方小,容不開我。我是幕天席地、四海為家的人,你休想拿我當死龜看待。拿酒錢來,咱們改天再會。」說罷便伸出手來,向拉中堂要錢。拉中堂聽了,真是出人意料,聞所未聞。不覺皺眉道:「你這人太不識抬舉了!憑我以中堂身份,當面約你,每月還贈以厚薪,你為何竟說出這樣話來?」盛元哈哈大笑道:「你們做中堂的人,奴顏婢膝,專會逢君之惡。轉過臉來,便招權納賄,羅掘民膏,有什麼可稀罕的?也值得靦面驕人?我盛元,生平最恨做官的,有錢的,一腦袋官迷,一身銅臭,只見著比自己官大的就磕頭,見著比自己錢多的就下跪,把有學問有文章的清貧士子,看得一個錢不值。自己還要說:我有錢,就能夠奴隸他;我有錢便是學問,便是大章;他沒錢,便算不得學問,算不得文章;果然有學問,有文章,為什麼不去發財呢?似這種守財奴,是天地間第一種賤貨,除非那不要臉的假名士,甘心當奴才,受他的侮辱。我盛元是真名士,大才子,你無論做多大官,有多少錢,也休想在我眼前賣弄,我眼皮里向來不夾這些東西。我但憑文章換錢,沽酒買醉,自在逍遙,天不蜷,地不局。不要說每月五十塊錢,你便拿你的宰相來換取我的身份地位,我也決不肯換。快快給我筆資!我要走了。你這相府,我是多一刻也不願留的!」拉同聽他發了這一套議論,氣得鬍子亂翹,卻又沒法子奈何他,賭氣從家人手中要了兩枚銀元,親自交給盛元。說你走吧,不要污了你名士的清白!盛元接過錢來,哈哈大笑,連頭也不回,便一直走出府門去了。左右的幕客家人,看了這種情形,全說這人真是瘋子,可惜中堂一番美意,卻抬舉這樣的人,豈不是笑話嗎?又有說,這種人是天生乞丐的命,哪有福氣住在中堂府里,還把他燒死了呢!
第二天,他仍然到善祥糧店去,尋汪杜鵑、白重光談話,並報告他早晚娶親的話。重光笑道:「恭喜賀喜!我們的喜酒,一定喝到肚裏了,當然聽請。」杜鵑道:「他的喜酒,我們可以不喝吧。」重光道:「這話差了!璧人是我們同志,同志娶妻,我們理應賀喜,為什麼不喝喜酒呢?」杜鵑道:「你不明白嗎?咱們兩人頭上,頂著一塊亂黨的招牌,那一天出獄,錯非是霍大哥同曲掌柜慨然作保,替我們解圍,只怕今天還出不來呢。我們又何必人前顯貴,給璧人老弟多招點子眼毒。難道說朋友相好,還一定在這些浮文小節上多周旋嗎?」一席話,把重光的高興打回。璧人在一旁點頭,說到底是汪大哥的閱歷深,心思密,隨將昨天雨人的話學說一遍。杜鵑向重光笑道:「你看如何?」重光道:「像我們這種人,久在北京住著,有什麼滋味呢,倒不如早早滾蛋大吉!」杜鵑道:「什麼滾蛋,談何容易呢?我們要想出京,自走到車站上,立刻就能發生危險。你不信就試試看。」重光道:「照你這樣說,我們兩人便老死北京不成。」杜鵑道:「你先不要忙,我已經打算好了。咱們未走以前,得先向老項說通,他允許叫我們走,我們還得結上一個伴,然後才能由京而津,由津而滬,是一毫阻擋沒有的。他要不放我們走,我們得另打主意,先求一個人設法疏通。這個疏通的人物,我意中已經想好了,他一定肯幫我們九-九-藏-書的忙。並且,這人在項子城眼前很紅,真能說一不二,我只需托他,沒有不成的。」重光忙問此人是誰?汪杜鵑卻不肯說,說到時候你自然知道,暫時先不必打聽。我倒不怕璧人,只是怕你。你向來說話是沒遮攔的,倘然漏出風聲,被老項知道了,不但我們走不了,還許帶累人家。重光笑道:「你太過慮了!縱然我說出,也未見得能傳到項子城耳中。縱然傳到項子城耳中,也未見得影響到前途的身上,你何必下這種無謂的小心呢?」杜鵑未曾答言,先把頭搖了幾搖,說:「你可不知道項子城的為人,真正是曹操後身,多疑善妒。並且他的耳目眾多,隨時隨地全有他的偵探。就是我的一位鄉親,跟了他多少年,總要算推心置腹的老人了,因為一件事,還幾乎喪掉性命。總算這位先生的內助好,時氣也好,不但沒碰著釘子,結果還轉禍為福。要不然,真不堪設想了。」
伯泉領著管天下走進隆福寺前,一直到四邊路南,踏進了遭瘟的門。舉目觀看,忽見一個人驀地站起來,大聲招呼道:「文老大、管二哥攜手同行,敢是賬頭有錢,來買一醉嗎?」伯泉一見此人,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裏說,我今天真是走倒霉運,怎麼這許多寶貝,全叫我一個人遇著了。你道這個咬文嚼字的是誰?原來在旗人中大大有名,他也是天潢一派,滿清的宗室。在同光年間,滿人中有一位大名士,名叫寶竹坡的,因為收了江山船的船娘做妾,自劾去職,潦倒終身,以詩酒自放的,便是此公的父親。據說,他確是那位船娘生的,名叫盛元,字世音。雖系庶出,但因為他父親既是名士,母親又是佳人,自在胎孕之中,便受了名士毒,生下來就帶三分放浪不羈之氣。及至五六歲時,寶竹坡便教他讀書識字,真箇是聰明絕頂,一目十行,十二三歲,便把十三經讀遍。寶學士又教他讀文選,學習著作詩文。他下筆便不俗,而且專好詩賦,只是不肯學習時文。他父親說這才是我的肖子,因此便命他專心於詩詞歌賦,以及崑曲傳奇之類。他到了十七八歲,便無一不精。作出來的詩賦,完全學漢晉六朝,造詣很深,決非僅得皮毛者可比。而且筆下非常的快,真是倚馬萬言,無不藻彩紛披,格律精細。似這般才調,不要說是旗人,便放在漢人中,也要算難得的才子了。只可惜美中不足,有一種天生的缺陷。別看他學問手筆這樣好,除此之外,卻一無所能,甚至三個加五個的數目,他全算不清楚。他生平有一宗癖好,就是貪杯中之物。從早晨起床,直到夜半睡覺,總是杯不離手,手不離杯。他所飲的,就是京東燒鍋的高粱白酒。除此之外,別的酒無論女貞、陳紹,以及各種葯灑,推而至於外國的香檳、白蘭地、威斯格、葡萄紅,種種名酒,他是一概不喝。並且他喝酒時候,也不用什麼鮮美的菜做下酒之物,只需有一個銅子的咸果仁,他便能喝上一天。至於吃飯,更不講究了,什麼豬食狗食,他全能一樣地吃。他父親做了一輩子名士,並不曾積下錢。還是當年在浙江學政任上,剩了兩萬多銀子,全數在船娘手中。罷官之後,多虧這位船娘善理家政,拿這筆銀子放債生息,又置了幾所小房子賃給人吃租,因此寶竹坡在世時候,倒是衣食不愁,終日帶著他這位寵姬,在京東京西,以及北京城各大寺院,詩酒流連,享了一世的艷福。後來船娘先死了,他老先生因悼亡之餘,過於傷感,便也下世去了。那時候盛元才十九歲,已經娶了妻室。他的妻室,確也是旗族中的世家,因為羡慕他父子的學問名望,居然把小姐許給盛元。過門之後,夫妻便時常反目。因為這位小姐生長於豪華之家,飲食、衣服全是奢侈慣了的,如今娶過來,見婆家樣樣全不如娘家,心裏便存著老大不痛快,以為誤了她的終身。雖然這樣,但要夫婿的人才果然出眾,到底還能得一種相當的安慰,哪知她這位夫婿,肚子里的才學誠然不錯,只是外表太難了:身量不足四尺,要橫著量卻有二尺多,直然同唱戲扮出來的武大郎差不了許多;而且長了一個大腦袋,彷彿是玉河頭號的西瓜;脖子卻又非常的短,好像這顆頭顱就連在肩膀上;兩隻很小的眼睛,卻配了一個大蒜頭的鼻子,兩隻大扇風的耳朵。一看他這種神氣,就令人作三日嘔。因此上,這位小姐益發添了一種不快之感。娶過來不到一年,公公婆婆就全死了。發喪之後,當然是這位主家婆料理家務。好在盛元自有酒喝,一切事全不過問,任著尊夫人的意思,想怎麼處理便怎麼處理。尊夫人既然有了全權,先把外放的款子一律收到手中,大肆揮霍起來。不到半年工夫,便花光了。第二步便是賣房子,先盡著外租的房子賣,不到半年,又賣光了,只可再賣他家住的房子。把所有賣房的錢,盡量揮霍。先租大房子住,錢花光了,給不起人家房租,只可再遷到小房子去住。這時候,家中的銀錢產業,是一無所有了,只可叫打鼓兒的,出賣字畫古玩。一來二去,索性連衣服傢具,也一文不值半文地全賣掉了。盛元是自始至終不問,每天只要給他預備下二斤白酒,就算是天下太平。後來輪到賣著吃,連酒也預備不起了,這位先生便拿家裡的東西換酒喝。始而拿小件值錢的,他父親保存的冊頁手卷,全是當時的一班名士的書畫,他拿出去到酒鋪里,賠上許多好話,才換得四兩白酒。後來小件的東西全換光了,他便搬取木器,一對花梨椅子,勻兩次換五斤白酒,不夠他三天喝的。他的尊夫人見家中產業報罄,便跑回娘家去,一去不歸。這位先生從此連家也沒有了,便終日席地幕天,無拘無束。好在旗人中全知道他是一位名士,寫作俱佳,凡是作壽聯、作輓聯,作壽序、作壽詩、作祭文、寫四六信,全一律地照顧他。只把他抓了來,預備二斤白酒,一包花生,你看罷,下筆萬言,倚馬可待。交卷之後,便立刻把他趕出大門,多一刻也是不能容留的。這樣看,做主人的未免太無情了,其實卻不怨人家。因為他的性情,實在不能叫人親近。你如果多留他一刻,他便大撒酒瘋。嘴裏不定說些什麼。這還不算可惡,最可惡的,他看見人家婦女,便要作詩。作出來的詩,猛看雖然香艷,骨子裡淫穢不堪,他直然把良家婦女,當作娼妓一般,用筆尖隨便戲弄。請想,誰家還能容他多坐一刻?因此他無家可歸,無人肯留,白天在天橋小酒館中閑坐,晚夜便鑽入火房子住上一宵。北京有一種雞毛小店,別號又叫火房子。從前是六個大錢睡一夜,後來改為銅元兩枚。只在地上鋪一領很大的蘆席,也沒有鋪蓋,怕冷的賃一個銅子的雞毛,隨便抓給你幾把,便是被褥,所以外號又叫作雞毛店。盛元白天蹲天橋,晚夜住雞毛店,過他這名士的生活,已經是好幾年了。旗人中尋他作詩文的,必須到天橋去抓他。今天要已經有了酒錢,你再摜上元寶,也請他不動了,必須等到明天,他的酒錢光了,一抓便來。詩文寫在紙上,酒喝在肚內,另外預備五十枚銅元,給他掖在腰裡,他也不等人趕,連頭也不回便去了。以上所說,便是盛元的歷史,同他的生活狀況。
文伯泉此番赴津,無意中遇著了他。彼此一談民黨的事,管天下說:「別的事我不接頭,要說到民黨,你可真問到姥姥家來了。我自從前十年就同民黨接近,孫文同我是拜盟的弟兄。他比我長八歲,我管他叫二哥。黃克強、宋漁父全是我的把弟,其餘二三路角色,一律管我叫大叔,不過是晚生後輩罷了。你既想同民黨接洽,最好請我做顧問,我替你介紹,並在旁邊指點著,決然不至吃虧。」伯泉聽他吹了這大牛,也不問真假,只把他拉到北京,好嚇嚇一班親貴,藉此敲錢。他兩人全安著彼此利用的心,所以越說越投機,立刻請管天下搬到自己棧房,在一處吃喝,又供著他零用。這兩個本是紈絝出身,三千塊錢隨便一揮霍就光了。伯泉同他商議:「咱們得回北京,你作為民黨派來的代表,同我接洽了這些日子不得要領;我只得請你同來北京,面見各王公親貴,同他們抵面開談判。如有機會,你便大大地敲他們一回竹杠。敲來大宗銀錢,咱兩人是二一添作五。你看天氣冷了,你身上還穿著呢夾袍,還不趁早弄幾個錢,換換季。這一次到北京,咱兩人好比是說相聲的,一個說,一個捧,只要捧圓全了,大宗的銀子不愁不到手中。你千萬要鄭重一點,可別拿出瘋子的面目來,倘然露了馬腳,這齣戲可就不用唱了。」管天下道:「你read.99csw.com自管放心。別聽我有個瘋子的名兒,等到辦正事,只怕諸葛亮舌戰群儒,還沒有我能說呢!」兩人商議好了,第二天坐早車回北京。下了車,伯泉領著管天下一同回家。他家裡只住著兩間破房,炕上連一領席全沒有。他的太太福氏,身上還穿著單衣,凍得瑟瑟地抖,一見她丈夫回來,便迎頭問道:「你哪裡去了?一個月不朝面,把老婆孩子全貼到南牆上。幸虧是二爺送了三十斤雜和面來,要不然連骨頭全餓幹了。我聽二爺說,你敲了人家三千塊錢,第二天便跑到天津去。為什麼不先回來一趟,給我們留下三十塊錢呢?也不至窮到這種樣子。你今天回來,料想身上總帶著洋錢,快拿出幾塊來,把我同孩子的棉衣先贖上兩件。要不然,可真要凍死了。」伯泉被太太當著管天下說出這樣話來,面子上很覺難看,立刻大發脾氣,罵道:「混賬老婆!一見面總是要錢,給你多少也不夠花的!現成棉衣,為什麼要往當鋪里送,凍死也是應該的。」太太聽他這樣說,惡狠狠地迎面啐了一口,罵道:「放屁!放狗屁!你今年一年通共給我多少錢?不但沒見著你一個,我從娘家要了四十塊錢,倒被你偷去二十多塊。我們孩子大人的棉衣服,全被你拿去當了,換羊肉吃,反倒瞪著兩雙狗眼,問我為什麼當的!為饞瘋了當的,是不是啊?」伯泉本想把太太拍回,免得她再說出難聽的來,哪知這一套更難聽。他見使硬無效,只得改為使軟,朝著太太深深請一個大安,說太太饒了我吧,你少說兩句吧。太太見他這樣,倒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得拉回來說:「你倒是拿出錢來,我好預備早飯去啊!難道同來的朋友,也叫人家挨餓嗎?」伯泉打開皮包,看一看裏面只剩了十幾塊錢,還都是零毛的,抓出十來個雙毛來,遞給太太說:「吃現成的,你從豬肉鋪叫一個盒子來,再烙三斤大餅,買兩塊豆腐,做一碗湯,我們一家全夠吃的了。」好在北京買吃食,又漂亮,又現成,用不了一個鐘頭,菜飯俱都齊備。
車子才到府門前,就聽見一個人招呼他:「伯平到哪裡去?」他舉目觀看,見馬車中跳出兩個人來,一個是恆石風,一個是文伯泉。你道這文伯泉是何人?原來也是旗人中一條光棍。他祖上坐過副都統,他父親做過一任知府。生他兄弟兩人,他排行一號叫伯泉,他弟弟號仲蛟。雖是一母同胞,性情品格卻天地懸殊,並無絲毫彷彿。伯泉自幼年時,專好與匪人為伍,吃喝嫖賭吸大煙,是分內的功課,不必說了,並且又插圈設套,吃事騙人,什麼無法無天的勾當,全能做得出來。他祖父兩代宦囊,被他花了個乾乾淨淨,終日在北京還是花天酒地,架著一群王爺崽子,無所不為。他一面結交親貴,一面還要聯絡民黨。在宣統元年,各省代表請願國會時候,他也是代表一分子,因此民黨中二三路角色,同他認識的很是不少。自從武漢起義,他便藉此有了敲詐的題目,奔走各王府,自稱他能說降民黨,情願告奮勇到上海、漢口,面見民黨中人,痛陳利害,使他們歸順朝廷,不用費一刀一槍,便能將革命完全消弭。各親貴信以為真,大家給他湊了三千塊盤費,送他出京去順說民黨。這位先生跑到天津去,住了不到二十天,便把三千塊錢花了一個精光,連民黨的面目也不曾看見,只帶回一個瘋子來。這個瘋子姓管名叫天下,為什麼叫這種名字呢?因為他先姓官,本也是滿洲旗人,自小時便有精神病。他說當初堯舜是官天下,到夏禹才改為家天下,如今又快變成官天下了。大清要禪讓天下,一定是讓給我,所以取名官天下,言自己將來必有九五之分,自取了這個名字。他家的父母妻子兄弟,全怕得了不得,說這小子是要造反,將來一定要擔滅族的罪名,立逼著叫他把名字改過來,偏偏不改。後來逼急了,他便改姓,把官字上加個竹字頭兒,取名叫管天下。自取了這個名字,北京的王公親貴,以及八旗稍有知識的人,全在他身上注了意。哪知仔細一調查,他確乎是一個瘋子,終日胡言亂語,專會罵大街,旁的本事,一點也沒有。不過他自幼時,隨在他父親任上,多念了幾年書,拿起筆來,寫幾句似通不通的文,還可以足蒙一氣。因此在京津各報館,時常地出出風頭。
胡璧人出了獄,本想把汪、白兩人約到自己家中,他兩個哥哥全不同意,說:「咱們家本是仕宦人家,要把革命黨拉進來,憑空招來許多偵探,終日圍在大門左右,叫人看著,還成一種什麼體統?你及早不要胡鬧了,老老實實地在家裡悶幾天,連大門也不必出。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更宜遠遠躲著為是。」璧人哪裡肯聽這一套,對他兩個哥哥說:「你們也不必害怕,最好咱們三人分居各爨,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也省得出了事連累你們。」依著他大哥大嫂兩人的意思,倒還念手足之情,看他年紀太小不忍得實行分家,怎奈他二哥二嫂,聽說分家兩字,極端贊成。立時請來朋友多人,把房產傢具開出清單來,請按三股分配。輪到璧人名下,分了五千銀子現款,一所四合瓦房,帶有跨院,坐落在西草廠。另外在通州鄉間,分了七十八畝九分民地。衣服、金珠、細軟、傢具,分到他名下的,約略也值四五千兩銀子。好在璧人絲毫不爭,給他什麼,他便要什麼,也不說長論短。其實他兩哥哥,分得全比他多,並且有他不知道的,也全由他兩個哥哥暗自分去。親友誰肯多說話,況且看璧人是一個小孩子,更不犯向著他了。因此糊裡糊塗地,便把他乃祖的宦囊,完全分凈。璧人分家之後,心裏覺著十分痛快。他的意思,並非如敗家子以為分后可以自由揮霍,實在因為受不了家庭專制。分了以後,當然自立門戶,不再受兩個哥哥的挾制,好比鳥雀兒出離樊籠,從此海闊天空,賺一個無拘無束,自然心裏是快活的。他分得西草廠的房子,從前本是賃給人住,每一個月三十塊錢的房租,他分過之後,便想要回來自己住。是善鳴替他籌劃,說:「你的經濟大欠研究了。你一個人縱然娶過舍妹來,不過夫妻兩人。用上一名男僕,一個女僕,僅僅才四個人。你西草廠的房子,通共有二十幾間,用得開嗎?與其閑著一大半,何妨仍舊租給人住。我家裡跨院,有九間房,你們夫妻住著,非常合用。並且離家母很近,也省得他老人家想念女兒,還得坐車出城。你們住不白住,每月要你四塊錢房租,你西草廠的房錢,還有二十六塊,差不多夠你夫妻的挑費了,不比住自己房子強嗎?」璧人恍然大悟,說:「到底大哥閱歷深,世故熟,比我這書獃子強得多了。我就遵照你的話,明天求你家僕人幫著我把傢具先運去,然後再糊裱房間,預備辦事。只可惜大哥不能出來,要不然豈不更圓滿,更熱鬧!」善鳴道:「我出來不出來,沒有什麼關係,有老太太在家,諸事全替你辦好了。只要過門之後,你們夫妻和和美美的,在老太太跟前多盡一點心,愚兄自然就感激不盡了。」璧人道:「這是應當的,無勞大哥囑託。」二人分手之後,璧人先去見他岳母,把善鳴的意思說知。老太太自然非常樂意,說:「回頭我派兩個男僕,幫著你收拾起來。暫時也用不著傢具,我那跨院中,一切木器陳設俱都現成,可以先借給你用。至於糊裱油漆等,明天我派人去叫來,有三兩天工夫,就可以煥然一新。十月十九便是良辰吉日,我已經託人擇好了。你什麼事都不用操心,就等著做新郎吧。」璧人聽了,真是說不出的感激。辭別了岳母,回至家中,將搬家娶親的事,向他兩個哥哥說知。大爺雨人有點天良發現,自己覺著對不起老三,說:「你娶親,論理應當哥哥替你辦,如今卻依靠岳家,我心裡頭總覺著抱歉。這樣吧,所有喜轎酒席等花費,全由我這裏支出,不要再叫岳家墊辦了。」璧人本是重義氣的,聽他哥哥這樣說,自己也不便阻攔,只說哥哥替辦也好,省得外人議論我們弟兄沒有義氣。只是諸事不妨從儉,在這兵荒馬亂時候,犯不著多花冤枉錢。雨人道:「話雖這樣說,但我家上輩是做過司道的,過於寒簡,難免親友笑話,諸事但酌中好了。現在離喜期只剩了十來天,再過兩天,我同你嫂子先去布置一切。事前也得撒一撒帖子,凡老親老友,差不多全得請一請,免得日後人家挑眼。你交的那些新朋友,據我看可以不請他們,省得又叫偵探註上意。」璧人聽他哥哥這樣說,雖然心裏不痛快,究竟總是一番好意,也不便駁他,只含糊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