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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嗜賭博夫婦互輕生 矢愚忠英雄甘就義

第八十回 嗜賭博夫婦互輕生 矢愚忠英雄甘就義

手槍去了不大工夫,把福綿陪來。福綿此時才起來,還不知臧宅出了逆事,自己認著是漢火給他房租,再不然也許是要搬家,樂得把這個黏糕,早早送走,因此興興頭頭地,隨手槍來至前廳。才一進屋門就見漢火倏地從床上坐起來,向福綿厲聲說道:「你來了很好,我且問你,你這房子犯五鬼,為什麼不先告訴我?眼睜睜我的大小姐死了,我就是朝你房東要命!你不給我小姐抵償,我只有送你到警察廳,先押起來,隨後打這一場人命官司。」福綿瞪著眼,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文煥一看這情形,也明白他老丈人的用意了,立刻瞪起眼來,拉著福綿要拚命。說:「出賃這犯五鬼的房子,害死了我的夫人,咱們非拚命不可!」又拉福綿到上房去看,把福綿嚇得手足無措,後來還是手槍、炸彈,幫著給疏通,說:「福少爺,你認倒霉吧!快快把衣衾棺槨備齊了,有什麼話,再慢慢說。要不然,臧大人把你送到警察廳去,豈不是自尋苦惱?」福綿委屈得幾乎要放聲大哭,說:「我們好好的房子,被你們尋死上弔,硬給髒了,反倒倒打一耙,派我們預備衣衾棺槨,世界上哪有這樣不講理的?」炸彈道:「您想開一些吧!憑你這份家私,要同革命黨打起官司來,還不得家產盡絕嗎?您預備一份衣衾棺槨,不過花掉幾百塊錢,先賺一個平安無事,要我看,是再便宜不過了,還抱委屈呢!」福綿被迫無法,只得陪著文煥去買衣衾棺槨,好在東四牌樓有的是估衣鋪、木廠子,連杠房全現成。文煥挑了一身上好的衣衾,共用一百六十元,又到木廠子,買了一口杉木十三元的棺材,整整三百塊。好在各鋪家都認得福少爺,寫在他的賬上。文煥回來,立刻裝殮好了,依著他的意思,還想接三念經放焰口,漢火大為反對,立逼著當日抬出掩埋。翁婿兩人爭了半天,高低還是依著漢火的意思,即日抬往浙江義地掩埋。杠房也是福綿給找的,算是房東做了承重的孝子。他一肚皮委屈,所以尋徐靈光發泄。
第二天同裴、鍾兩人到國務院去上班。晚上下班,也不曾回家,仍然出城去賭,一連三夜,不但兩個月薪水輸光,還欠了一百多元賭賬。自己越想越堵心,又過了兩天,向印鑄局會計科預先支了二百元,心裏計算:押牌九手氣不好,今天夜裡約他們搓麻將,我對於此道倒是有幾分把握。向裴、鍾一說,兩人極力贊成,說:「這兩天鶴庚、華亭贏我們的錢,實在不少了,我們三人,也得設法撈一撈。你的麻將是國手,我們也能支持一氣,今天咱們破出一夜工夫,至不濟也能把輸出去的撈回一半來。」文煥聽了又高興起來,當晚又不曾回家,正是智珠同她父親慪氣的這一天,文煥在張宅又搓了一夜麻將,二百元又輸光了。早晨洗洗臉,又同裴、鍾去上班,才到國務院的門前,就見炸彈站在那裡,仰頭瞭望,看見文煥回來,也不等他車子停住,便一直迎上去,高聲喊道:「姑老爺站住!家裡出了大事,快等你回去呢!」文煥嚇了一愣,從車上跳下來,忙問炸彈:「什麼事這樣驚慌?」炸彈滿面淚痕,幾乎要哭出來,說:「姑老爺你不用打聽了,到家裡自然知道,快走吧!」
吃過飯後,大家一同到櫻桃斜街張宅閑談。張宅租的這所房子,原是唱花旦王蕙芳的房子,一宅兩院分出來的,建築非常美麗。前院三間大廳,大廳旁邊,是一間小書房,華亭便住在這小書房中。他隨身帶著一個聽差的,名叫呂升。呂升見主人回來,又帶著四位貴客,忙著捻電燈,打帘子,又張羅沏茶,點大煙燈。華亭的煙癮非常之大,已經迫不及待,也顧不得讓人,一歪身躺下,見兩根槍上全都裝好了煙,抄起來呼嚕呼嚕一氣全吸光了,緊跟著取過現成的煙泡,又安上接續著吃,一連吃了八大口。呂升遞過一碗熱茶來,華亭方才坐起,一壁喝著茶,笑向眾人道:「不恭之至!請諸位隨便吸吧!」又叫呂升把煙灰挖凈了,說:「請文煥兄先吸一口,兄弟這煙是從上海帶來,地道越南清水公膏。您在北京,花錢也沒地方去買。」文煥早已垂涎三尺,這一讓,便毫不客氣地躺下吸煙。一面吸著,一面誇讚這煙的香頭怎麼好,口力怎麼強,鍾子英笑道:「今天這大土可遇著知音了,一經品題,聲價十倍。」華亭道:「不止大土煙一樣,兄弟從上海還帶了兩宗寶物來,今天趁著知音在座,也取出來鑒賞。」鴻慶道:「什麼寶貝?你快拿出來,我們也開開眼界!」華亭從一個小皮箱中提出一個硬木盒兒來,還未曾開看,李鶴庚笑道:「我只當是什麼好寶貝,原來是一副麻雀牌,這有什麼稀罕的?」華亭正色道:「不然,不然,麻雀牌豈能一概而論?我這副麻雀牌與眾不同,不信請你們諸位看!」說著已經打開,倒在桌上。拿電燈一照,如銀賽雪,耀眼爭光,大家拿起來看,並不是骨頭鑲竹的,是整塊象牙刻的,但是比象牙更白更潤,一百多張,顏色一律,連一個黃絲黑點也看不出來。文煥道:「果然是寶貝!我生平所見的麻雀牌,從沒有這樣精緻的。這到底是象牙不是象牙,我真不敢硬下斷語!」鶴庚道:「絕不是象牙!但也不是東洋的化學象牙,它沒有這樣細潤。這恐怕不是國產吧!」華亭道:「到底是鶴庚兄,真有眼力。實對諸位說,這是美國出品。我們的麻雀學近年在美國風行一時,他們嫌我們的牌製造不精,因此用化學仿造,這便是最新的出品。麻雀之外,還有骨牌,我每樣買了一副,隨身帶著,偶爾同朋友消遣,拿起這種牌來,真能提人審美的精神。你們看這盒兒裡邊,還套著一個小盒,小盒便是裝骨牌的所在。」說著便將小盒抽出來,果然裏面藏著三十二張骨牌,尺寸很小,牌板卻很厚,玲瓏小巧,比那一副麻雀牌,做得尤其精緻。文煥此時已抽足了大煙,拿起骨牌來,仔細端詳,見三十二張,白潤晶瑩,並無一點差色,說:「有這樣的好牌,可惜沒有賭家,未免辜負這美麗賭具了。」鶴庚道:「文煥兄豪興不淺,你果然有意消遣,兄弟可以奉陪。」裴、鍾兩人,也跟著湊趣,說難得大家聚會到一處,正好借華亭兄這兩宗寶貝,消磨長夜。華亭也笑了,說:「活該我這兩副牌,今天要發利市,我也不做奢想,自能把牌價贏回來,就於願已足。我這兩副牌,一百多塊呢!」子英道:「你贏不了人家,還不連牌都輸出去嗎?」鴻慶道:「咱們說正經的,是怎樣賭法?」華亭道:「我做莊,咱們押十方牌九,你們贊成不贊成?」大家異口同音,全說贊成。呂升見主人開賭,立刻高興起來,將桌子座位俱都擺好,將電燈也拉過來,拴上。華亭居中坐定,四個人在三面圍著,全掏出整卷的票子來,爭先押注。頭一條莊家便輸了一個通關,文煥非常高興,便放心大胆地多押,又加上軟統硬統,一方下來,居然贏了二三十塊。哪知道後來一方不如一方,等十方押完了,文煥輸了一百四十多塊。裴、鍾兩人,每人也輸了幾十塊,只有莊家同鶴庚兩門贏。文煥不服氣,又續了十方,仍然是輸,四百八十元,已經去了一半。此時天已交四鼓,不能進城回家了,只好在這裏休息。
必翔來到自己辦公室中,便傳諭司法科:「今天坐夜堂,提訊聯星。」該科趕緊預備一切。鐵金聲遵諭,把人卷俱都備齊,專候總監自己升堂訊問。正在此時,值日的外勤上來回話,把唐文煥尋死的事略略回了一遍,必翔皺眉道:「這是哪裡來的晦氣!上回他老丈人裝瘋,鬧了個烏煙瘴氣,累我不知跑了多少路,如今他又鬧這種把戲,這真是成心同我開玩笑了!我此時哪有工夫去問他?你們既說他因為丟了差事沒有錢回南,這樣吧,我拿出五十塊錢來,就派你把他押到天津,替他訂一張上海船票,下余的錢也給他。他既坐船回南,再死再活,我們就滿不管了。」說罷提筆寫了一張五十元支票,交給外勤到賬房去領。外勤樂得借現成盤纏逛一趟天津。九九藏書文煥藉此回南,總算不幸之幸,我們暫且按下他不提。
文煥當著裴、鍾兩人,也不便再打聽,仍然乘坐這輛車子,一直拉到東四牌樓。進了自己的家,就聽裏面哭聲震耳,是一男一女的聲音,文煥此時心緒已亂,三步並兩步,一直跑進上房,左腳才跨進了屋門,便「哎呀」一聲,幾乎仰面朝天栽倒在地下。原來房樑上掛著一個女人,正是他的夫人智珠。轆轤炮同飛行船,一邊站著一個,放聲大哭,手槍卻直著眼在一旁坐著,一見文煥回來,便喊道:「好啦!好啦!姑老爺回來了!」那兩人也止住悲聲,文煥跑過來,抱著智珠屍首,將她卸下來,緊緊地摟住,號啕大哭。三人在一旁勸他,說:「人死不能復生,姑老爺趕緊辦理後事要緊。」文煥止住哭,問三人:「小姐倒是因為什麼自尋短見?」轆轤炮把昨天同漢火慪氣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文煥跳起來說:「這還了得!他做父親的,威逼人命,也一樣得給抵償!老頭子為什麼不過來?」手槍道:「還提他呢!小姐死了,我們告訴他,他說死得好,早就該死。等她女婿回來,買棺材一埋就完了,問我做什麼呢?姑老爺您聽,這人的心,只怕比鐵還硬,何必再跟他慪氣呢?您看著該怎樣辦,就怎樣辦好了。」
再說唐文煥等把夫人葬埋之後,自己痛定思痛,人也死了,洋錢也光了,漢火因為女兒已死,驅逐他不許同居,並且還給國務院去了一封信,說文煥狂嫖濫賭,品行不端,已與他斷絕翁婿關係,請國務院即日停他的職。趙總理本為衝著漢火的面子才置文煥這項差使,今見漢火來信,樂得順水推舟。即日下令,將唐文煥免職。會計科因為他預支了二百元,如今他既免職,這筆錢卻向何處去要,立刻尋到門上來,向文煥催討,文煥這才知道自己的差事丟了,心中又加了一層難過,只得先用好話,將會計科長搪走。自己越想越沒有活路,有意回南,連盤纏也沒地方去借,漢火家裡,又不容他居住,一個人走出來,信步出了前門,默默計算,今天晚飯,就沒有地方去吃,更不要說是住處了。左思右想,毫無生路,不覺心裏一發狠,說我也隨智珠到地下去吧!但是怎樣死法一時還游移不定,投河覓井,在北京眾目之下,不易實行。正在思索著,忽聽車站上汽笛的聲音,他靈機一動,說我何不躺在枕木上,火車一過,立刻軋為裔粉,連痛苦也不覺得便死了,這真是解脫的第一妙法。想到這裏,便直奔車站來,在月台上來回地走著,鐵路警察還認著他是乘車的呢,倒也不甚注意。少時天津的快車開到了,警察用指揮棍指揮月台的人向後站立,這是照例的文章,哪知文煥偏偏站在石頭階上巋然不動,警察見他衣服華麗,像一個上等社會人,也不敢十分驅逐他,只說:「先生向後站,眼看車已開進站來了。」文煥忽然向下一跳,倒身躺在枕木上等死,這一來可把站上的乘客全嚇壞,大家不約而同地喊了一聲:「救人!」這位鐵路警察從前是善撲營的撲戶,身手非常矯捷,在這一剎那間,扔了指揮棍,跳下月台,提起文煥來,一躍而上。火車已經開到眼前,站上同車上的人,又不約而同地喊了一聲:「好!」此時文煥已經閉過氣去,警察抓了四名苦力,把他抬到下處。
再說司法科預備好了,上來回話,必翔出離辦公室,升了公座,拿起筆來一點,下面喊一聲:「帶聯星!」兩個警察把聯星扶上來,必翔吩咐:在公案前設一個座兒,請他坐下。然後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就叫聯星嗎?」聯星高聲答道:「在下就是聯星。所有口供,我都畫過了,不知總監又叫我還有什麼話問。」必翔道:「聯先生,我看你實在是一位奇男子大丈夫,我從心裏佩服你,因此把你請上堂來,我們仔細地談一談。你不要錯會意,以為我是想誆你的供,我純是一種善意,也很希望你能開誠布公地同我談一談。」聯星聽必翔說完了,很恭敬地答道:「總監愛惜我這番意思,我當然沒齒不忘,便是死後,也要認你為知己。不過我是將死的人,並沒有什麼可談,總監真愛惜我,請在處決我的那一天,把我老母兄弟妻子招呼來,我同他們見上一面,說幾句話兒,這就是總監破格的仁慈。我死後有知,也不忘你的好處!」必翔笑道:「你這話說得太遠了!我看你正在青年,又有專門的軍學知識,如果肯在民國效力,將來不失為棟樑之材。為什麼要自趨死路呢?」聯星冷笑了兩聲,說:「總監的意思,是想要說降我啊!我引一句古人的話對總監說:聯星只能做斷頭將軍,不能做降將軍。請你死了這一條心吧!」必翔咳了一聲,說:「你這人太迂了,你雖然是一個滿人,既非親貴,又非顯官,何必以一死報清室呢?你難道不放開眼看看,滿朝的親貴大員還都贊助民國,並沒有一個肯下死力擁護滿清的,你一個小小連長又何必盡這種愚忠呢?」聯星道:「人各有志,那些親貴大員全是狗彘不如的東西,你還提他做什麼!我們愛新覺羅做了三百年天下,如今到亡國之時,連一個死節的人全沒有,這真是奇恥大辱!我聯星也明白民國初興,正在鼎盛之時,憑我一個人的力量,硬要再奠山河,重整社稷,是萬萬做不到的事,不過破出這個身子去稍洗我五百萬滿人之恥,使天下後世知道滿清亡國之時,還有一個聯星力圖興復,以身殉國,我就算于願已足。至於或殺或剮,一憑當道處置,我是死而無怨!」必翔搖搖頭,說:「你認錯了題了!你要知道,現在清室並未亡國,他不過是禪讓罷了。所有帝號尊榮,皇室經費,一律保存,這同從前的亡國之君是絕對不同的,何所用其死節殉難!你明白這種道理,自然不再固執了。」聯星哈哈大笑,說:「吳總監啊!你這話只能哄弄三歲兒童,我聯星怎能聽這一套。我試問你:你說滿清未曾亡國,為什麼今年的曆書明明標著民國元年,為什麼所發的政令一律冠著臨時大總統令?這不是極顯明的一個榜樣嗎?至於帝號虛榮,不過是欺矇孤兒寡婦的一種手段,每年的經費,更是一句空話。我敢擔保,名為四百萬兩,到時候連四十萬、四萬、四千,也沒有地方去領。不過用這空希望換你實在的政權。政權一經拿到,誰還管以後的事呢?」必翔聽他的話,越說越不投機,便索性揭開了,說:「聯星,你不要執迷不悟,你所犯的罪狀,本當即日宣告死刑,只因項大總統特別地愛惜你,想要保全你的生命,還格外加恩,要調你到拱衛軍去做營長。這種機會,是你做夢也夢不到的,你不說感激悔悟,反倒自外生成,真乃別有肺腸,也辜負本總監居間成全的一番美意。你一定樂意死,這個並不甚難,我今天把你送到執法處,明天你就可以嘗著槍彈的滋味。但是到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你還是仔細算一算這筆賬,不要逞一時血氣之勇吧!」在必翔這樣直說,以為聯星聽了,他心中一害怕,當然口氣就軟下來。哪知聯星聽了,一陣狂笑,說:「你不提項子城老賊,我聯星還感激你的一番美意。你如今提出項子城來,我看你們這一群人全是他的走狗,猶如曹阿瞞手下的張遼、程昱,我聯星浩然正氣,不愧當日的禰正平。縱然拼得一死,將來青史上也能流芳萬年,比你們這一群趨炎附勢助成篡逆的,人格且強得多呢!你要送我執法處,還是快快地送,不必游移。我聯星早死一天,早了我一天的志願,免得活在這骯髒世界上,聽你們人頭畜鳴。」聯星這一破口罵人,吳必翔的意思,可就決定了。心說無論如何這個人是不能說降的,我也不必再廢話了,莫如及早連人卷送交執法處,該當怎樣處置,叫老雲去辦好了。遂說道:「聯星!你也不必破口罵人。你既樂意早死,我決能成全你的志願!來!來!叫司法科快備公文,把人卷明日一同送執法處,我也不必再問了。」他說完這一句,便立刻退堂,仍回他的辦公https://read.99csw.com室去。鐵金聲忙備了一套公文,特派巡官幹警,于次日早晨押解聯星一同出南城,送往執法處,面見雲處長,將差事交代清楚。
卓先這樣一哀求,聯桂可就轉了念頭,心想我就是舉發了他,也未見得准能把他置之死地,徒然自己多找許多麻煩。況且眼前我哥哥一死,我當然得去收屍,一切衣衾棺槨,當時就得拿出錢來置備,我哪裡有這一筆現成錢?要等臨時尋他們這些東西懇求幫忙,只怕比登天還難!現在既然捉住了他,我樂得如此這般,先叫他當一回孝子。想到這裏,便一把將卓先拉起來,說:「你坐下!我有話問你。」卓先在一旁坐定,聯桂冷笑道:「你方才說的話,倒是很好聽,但恐怕事過之後,你口不應心,我難道還能尋上門去,叫你孝敬我的老娘嗎?」卓先正色道:「豈有此理!二爺,你看我太不是人了!我再重重地發個誓,你總可以放心吧!」聯桂道:「這年頭髮誓不如牙疼咒,當日你們成立宗社黨,歃血為盟,到後來還都不算了,何況是私人的事呢?你如果有誠心,眼前我哥哥殉難,你就應當有一個對得起他的辦法,眼前尚且辦不到,何論後日?對死者尚且不肯盡心,又何有于死者的老娘?你這哄小孩子的手段,趁早不必向我使用。」卓先何等機警,還聽不出他的話來嗎?忙說道:「二爺,你請放寬心,所有令兄身後的事,全由我承首辦理。我這就去尋當日同盟的人,大家量力而行,一切衣衾棺槨,全要挑選上品,哪一樣不好,請二爺啐我、打我、踢我,我也甘心忍受。你看這還不滿意嗎?」幾句話才說完,聯桂左右開弓,先打了他兩個嘴巴,打得卓先白瞪著眼,只是倒吸氣,卻不敢問他因為什麼。聯桂咬著牙惡狠狠地說道:「你死到眼前,還要學孫悟空,一個筋斗折十萬八千里啦!我放你去尋他們,買衣衾棺槨,這一份衣衾棺槨,還不得民國五十年才買到啊!你死了這一條心吧!我也不願同你多廢話,咱們還是手拉手兒,去見雲雷。」卓先當這生死關頭,他哪裡肯動一動,說:「二爺,你是怕我逃跑,不容我去尋別人,有什麼事全由我自己擔承,還不成嗎?」聯桂鬆了手,說:「卓先,你現在是發了財的人,賣清皇室,賣宗社黨,全是你們這幾個人包辦,我想你手裡,至少也要有個一萬八千的。並非我聯某借端敲詐,不過你們來的錢不正,樂得藉此叫你多多地破費幾個。你如果想得開,咱們還有磋商餘地,你要是要錢不要命,我也不願再同你廢話。乾乾脆脆,咱們就是到執法處去說吧!」卓先聽他揭開了,提出錢字來,有心再用油滑手段,一定鬧僵了不得下台;若是矢口應承,聽他的口氣很大,倘然辦不到,依然還是得破裂,我莫如先穩住他,再慢慢地揉搓,便答道:「二爺吩咐我怎樣辦,只是我力量做得到的,無不唯命是從。不過發財的話,實在太冤屈我了,假如我要真發了財,這一點小事,還值得去尋他們嗎?」聯桂道:「你既這樣說,我提出三個條件來,你完全答應了,咱們萬事皆休。你要有一件不能認可,我的話算沒說。仍然有咱們的事在,一言一句,這是再爽快沒有的了。」卓先道:「好!好!就請你把這三個條件,完全說明,我情願洗耳靜聽。只要我能夠做得到的,我決不推諉。」聯桂這才從從容容地說出三個條件來,卻把純卓先嚇了一跳,要問條件的內容全是些個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臧智珠因為一時氣憤,又兼當著僕婦下人受了她老子這一場嚴厲的申斥,自己覺著面子上十分難過,當時跑出客廳去,真有投河覓井的心思。及被飛行船拉回,手槍、炸彈也幫著解勸。轆轤炮手提著菜籃從外面進來,一看這種情形,更摸不著頭腦,忙跑過來打聽,知道是這麼一回事,立刻把菜籃子放下,朝智珠雙膝跪倒,說:「我的小姐啊!你老人家可千萬死不得,你如果死了,我這廚房也幹不成了。老爺把一枚銅元看成車輪子那麼大,每天從小姐手裡領菜錢,是一句話也不用費,將來要是從他老人家手裡領錢,只怕九個牛也拉不出來。我們當廚役的,豈不就苦死了!」說罷咕咚咕咚地直磕響頭,招得手槍、炸彈同飛行船全都抿著嘴笑。智珠卻揚著臉一聲不響,飛行船笑道:「小姐衝著他也不要再生氣了,您看他說的有多麼可憐啊!」一邊說,一邊將智珠拉回上房,沏了一碗白糖水,說:「小姐先喝一點,定定心氣,想什麼吃,我叫轆轤炮給您做去。」智珠說:「我什麼也不想吃,吵了這半天,天也不早了,你們想休息的只管休息去吧!」飛行船道:「姑老爺還不曾回來,等他回來,我們再睡也不遲。」飛行船這一提姑老爺又勾起了智珠的心病,只見她柳眉緊蹙,杏眼發直,哼了一聲,說:「你還提他做什麼?他一個星期中,倒有三夜不曾回家,問他幹什麼去了,他總說有要緊的應酬。就是有要緊應酬,也用不著在外邊過夜啊!橫豎非嫖即賭,有那樣的老子,又有這樣的夫婿,我活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意味?」說著兩眼的淚珠兒如斷線珍珠一般,直流下來。飛行船又懇切地勸了一回,天已將二鼓,仍不見唐文煥回來。飛行船只得回她屋中休息去了,上房只剩了智珠一個人,本來婦女的心思窄,白天受父親的氣,已經化解不開,假如晚間文煥能夠早早回來,智珠把這一肚皮委屈說給他,文煥再能好好地安慰她一番,也不見得她一定就奔死路去。偏偏文煥又住在外邊,直到三更天還不曾回來。智珠可就越想越氣,越氣越窄,嬌腸百轉,簡直沒有一絲活路。也是她命該如此,一眼看見椅子背上,搭著一條白洋縐汗巾,她立刻便轉了念頭,以下的事閱者可以意會,我們也不願再說她。
雲雷本是一個粗暴武人,方才是為邀功心所迫,所以才那樣虛心下氣。如今知道聯星是絕不能以口舌勸降的,又加上推桌子摔碗,更觸動了自己的怒氣,便也拍著桌子喊道:「這還了得!你快下去寫一張牌示,懸在門外,今晚便在處里,把他執行槍斃。這樣的反叛,不要再留著他了!」熊飛答應一聲,來到自己辦公室中,遵諭而行。先把牌示懸在本處門前,這牌示一掛出去,當日便轟動了九城,全知道今天晚上,執法處要槍斃宗社黨聯星。內中有一個最關心的得著這個消息,便如中了瘋狂一般,你道此人是誰?便是聯星的乃弟聯桂。他在禁衛軍中,當著炮兵連長,倒是規規矩矩的,服從長官,不問外事。他在當日,面子上雖然不敢反對哥哥,心裏卻很不以聯星為然。他以為我們雖系滿人,卻不曾受過清室什麼恩惠,小小一個武職末弁,偏要下死命報一家一姓的私恩,簡直是其愚不可及了。況且五族平等,我們滿人正好乘此機會解脫皇室的束縛,謀一個長久自立之道,難道還希望恢復了他,我們好做千秋萬代的奴才嗎?他因為抱著這種思想,所以對於他哥哥的事,避之唯恐不及。因此與聯星同謀的一班人,看出這種神氣來,便也把聯桂視同漢奸,凡機密一點的事,總不叫他知道。自從聯星被捕,禁衛軍中同謀的人,心虛膽怯,差不多全偷著跑了。唯獨聯桂,倒是坦坦然當他的差使,並不現絲毫驚恐之意。馮國華在暗中調查,也知道聯桂並無嫌疑,便暗中囑咐他的上級官,對於聯桂,反要格外優待。但是自從他哥哥被捕,他雖然得著一點消息,卻不敢公然去探問,恐怕招出麻煩來,有損無益。回到家中,也不敢對他母親同嫂嫂說,這樣悶了許多日子,他心中總好像放著一塊病。每逢星期,他必從南苑折回京城,在警察廳左近探聽他哥的消息。這一天,也是活該湊巧,他在警察廳旁邊一個小茶館中喝茶,就見亂鬨哄的,有許多人向前跑著,口中說:「快去看宗社黨!今天往執法處解,大概許活不成了!」聯桂聽見這話,直刺他的心,哪裡還能安坐喝茶!立刻會了茶錢,隨在眾人後邊,暗暗窺看。不大工夫果然由廳里出來一輛read.99csw.com馬車,四名警察,荷槍實彈,在車的左右隨著,後面跟定一名巡官,挎著刀,在車后押著。聯桂向車裡觀看,正是他的哥哥聯星,上著手鐐腳銬,身旁還坐著一名警察,手執盒槍,目不轉睛地監視著,恐怕發生意外。再看他哥哥,只低著頭,並不向車外觀看,面上卻很冷靜的。聯桂見了,心中自然是萬分難過,但又不敢過去同他交談,只好隨在後面,倒看一個水落石出。及至馬車拉進執法處,看熱鬧的人圍在門前,卻不能進去。聯桂也只有伸著頭向里張望,望了很久工夫,不見有什麼動靜。自己想:這裏也非久站之處,莫若尋一個地方慢慢等候,倒看有何舉動。大半這一進執法處,總是凶多吉少,我做弟弟的,又焉能不聞不問呢?想到這裏,向四外一望,見斜對執法處,有一家飯館,字型大小是「會英樓」,臨街三間樓房,正對執法處大門。聯桂便一直奔這飯館,進門上樓,尋了一間緊靠街的雅座,倚在樓窗旁坐下,堂倌過來伺候,聯桂此時,哪還吃得下飯去?只要了兩壺燒酒,兩碟冷葷,所為是挨延時刻,好看執法處有什麼舉動。從午後直候到三四點鐘,兩壺酒還不曾喝完,堂倌催問好幾次,他只說不忙,你耐點性兒,回頭我多給酒錢。堂倌也不好意思再催了,但是看他這種舉動,實在又有些蹊蹺。
聯桂正在看著,忽聽身背後有人「哎呀」了一聲,他忙回頭觀看,不看猶可,這一看,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當胸一把便把那個人抓住,說:「好啊!你還忍心來看熱鬧!我替你出首,你隨我哥哥一路去吧!」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正是當日捉弄聯星同人拚命,後來又主謀發起宗社黨的純卓先。他後來見機而作,投身於平民黨,替人家運動議員,向拉同的七小姐,敲了三千塊錢,正在得意洋洋,在前門一帶奔走買票的事,行經執法處門前,看見許多人,圍著牌示觀看,他便喊車夫停住車子,跳下來擠在人群中觀看。這一看,不覺嚇了個透心涼,脫口喊了一聲「哎呀!」這一哎呀不要緊,竟「哎呀」出一個對頭來,聯桂一回頭,正同卓先的眼光對成一條直線。卓先本來心虛,又看見聯桂,好像鼠子遇著狸奴,立刻縮身回頭就想逃跑,偏偏身後還擋著許多人,哪能跑得快?又兼聯桂是一個武人,身手捷便,一扭身,向前一趕步,劈胸把卓先抓住,說:「好啊!你哪裡走!我正要出首你呢!你陪我哥哥,一同上天國去吧!」卓先哪裡掙得脫,只好央告道:「好二爺,有話咱們外邊去說,你千萬不要在這裏亂嚷!」聯桂說:「使得!咱們到會英樓去說吧!」一手扭住了他,便一直扭進會英樓,堂倌一看,心說怎麼又回來了?
原來警察總監吳必翔,在這一天下午正在辦公室中閱看文卷,忽然電鈴一響,他忙自己去接,原來是公府傳宣處,說:「你是吳總監嗎?」必翔忙應了一個「是」字,裏面又接著說:「大總統叫你即刻到府里來,有要事面談!」必翔連聲答應,說:「我馬上就去!」放下耳機,立時喊套車,即刻到總統府。先來傳宣處掛了號,然後由傳宣官領他去見總統。項子城正同執法處處長雲雷談話呢,一見必翔進來,笑道:「好了!你兩人商議商議吧!」必翔在下首坐下,用眼看著雲雷,雲雷道:「方才總統叫你我二人商議怎麼處置宗社黨首領聯星。這案子原是貴廳辦的,現在還押在廳里,聽說口供也由閣下取齊了。到底對於他這個人,是怎麼辦法,總統叫我們斟酌,我是毫無成見的,故此請你來決定一下子。」吳必翔心裏說:雲處長真滑,死活要從我嘴裏取供,我又何犯上做惡人呢?隨笑道:「兄弟心裏也沒有什麼成見,我想這案情關係重大,還是請總統指示,我們遵諭而行,不知處長以為何如?」雲雷道:「你說得很是。就求總統明示吧!」項子城道:「要論聯星,在暗中組織機關,想要興復滿清,推翻民國,實在是罪在不赦!」才說到這裏,雲雷便插言道:「既然總統看他罪在不赦,便由職處提去槍斃就完了!」項子城卻微微搖頭,說:「此事尚當別論。我以為聯星這樣人,在他們滿族中,真不愧為鐵中錚錚、傭中佼佼的,本大總統很愛惜他。但能設法保全,總是保全他的性命。他原是禁衛軍的人,如果能誠心悔過,我想把他調到拱衛軍中,予以營長位置,這原是破格成全。你兩人務必要仰體我的意思,用好言開勸,使他去逆效順,這也是一件好事。」吳必翔同雲雷諾諾連聲,說:「大總統如此愛才,我們必當竭力開勸,使他感恩圖報。」必翔又單獨回話,說:「聯星這個人,性情執拗,在廳里司法科也曾訊問他好幾次,他始終沒有一點悔過的口氣。倘然職廳勸他不能發生效力,是再向總統回呢?還是交雲處長自由處置呢?」項子城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值不得再來回。他如果不服從,便移交執法處依法辦理好了。」兩人得了總統的吩示,也不便久坐,即刻告辭出府,各回各的衙門。
卻說那唐文煥,為什麼時常不回家?上文已經表過,他自從就了印鑄局的事,便結交了兩個好友,一個叫裴鴻慶,一個叫鍾子英。鴻慶是上海流氓,子英卻是北京紈絝,這兩人平素對唐文煥格外巴結。因為文煥是臧漢火的姑爺,想藉著這條線索,好鑽漢火的門徑。知道漢火是當道最怕的人,他說一句話,比任何人全有力量,所以對文煥非常要好。每天下了班,吃館子聽戲,總是這兩人候賬,一連個月二十天,文煥錯會了意,以為這兩個人是出於至誠,想巴結他。他本來也帶著幾分流氓性,在外國,在上海,也曾不斷地騙吃騙錢。如今在北京遇著這兩個肉頭,自認為是走幸運,便放心大胆地吃起他們來,不但毫不客氣,而且還時常地點樣兒。今天吃致美齋,明天吃東興居,每逢譚鑫培、梅蘭芳出演,他更不肯放過,一定拉著兩個人去聽,他卻始終不曾買過一次票。裴、鍾兩人始而倒是專誠報效,後來慢慢體驗,知道文煥同漢火雖是翁婿,卻彼此不大投緣,輕易連一句話也過不著,要想走這條門子,真是愈走愈遠了。他們本是專講吃人的,如今卻白白地送到人家嘴裏,思前想後,怎能甘心?但是面子上仍保持彼此要好的面目,心裏卻盤算著怎樣想一個法子,把被他吃去的再找回來。恰恰趕上國務院發薪,因為正在年底,兩個月一齊發出來。文煥晉一級,每月是二百四十元,兩個月共得了四百八十元。裴鴻慶同鍾子英在秘密中開了一回會議,決定把文煥的四百八十元全數拿過來,好抵補他們以前的損失。可憐文煥還在睡里夢中,喜滋滋地拿到四百八十元,想添置幾件衣服,好在新年出一出風頭。裴鴻慶卻首先提議,說:「咱們腰包全有錢了,今天晚飯在福興居請客。咱們吃過飯,尋個地方去消遣消遣。新從上海來的一位朋友,隨身帶了不少大土公膏,的確是越南貨,大家樂得嘗他幾口,這是北京尋不出來的好東西,我們不要錯過這機會去。」文煥吃裴鴻慶是吃慣了,如今又聽說有大土煙益發的高興,連蹦連跳地喊道:「我們去!我們這就去!自從到北京來,有半年沒吃著大土煙了,這嘴裏差不多要淡出鳥兒來,今天真是大走吃運。」一把拉了鍾子英,說:「咱們倆先走。」子英笑道:「你何必這樣猴急。晚一刻去,吃著不更香嗎?」鴻慶道:「好在沒有外人,除去咱們三人,就是那一位上海朋友。也用不著等酒候客,咱們一到,就可以吃。忙的是什麼呢?」又候一刻工夫,鴻慶辦了兩件公事,然後三人一同離了國務院。
雲雷心中計算,原來你這功也邀不上了,你以為送到我這裏來,除去結果人家性命別無辦法,我也叫你知道知道,偏要把聯星說降了,我再面見總統,報告他不能勸人家降順,送到我處里來,硬派我執行死刑,我費了多少話,用了多少手段,居然說他回心轉意,這樣一辦,也叫總統看看倒是誰能辦事,以後自然就不小看我們武人https://read.99csw.com了。他想到這裏,不覺又高興起來,大聲喊聽差的進來,吩咐如此這般,快到下面,去叫司法官熊老爺急速辦理。聽差的下去,傳諭首席司法宮熊飛,熊飛得了處長的話,便即刻叫廚房中備了幾樣極可口的菜蔬,然後傳知值日軍官,把聯先生陪到我屋裡來,不許帶刑具,不許侮慢。軍官答應一聲,先把適才聯星從警廳帶上的手銬腳鐐全卸下來,說:「我們熊司法官,請你先生到他屋中談話。」聯星道:「我是一名死囚,送到這裏來,就是專等執行槍斃,還有什麼可談的!煩你二位上去回話,熊老爺如果真心愛惜我,就請給我一個簡潔痛快,早早執行死刑,我就感激不盡了。旁的話盡可不必再談。」兩個軍官聽了他的話,彼此相視而笑,說:「世界上竟有這樣人!我們不能替你回這個話,你還是同我們去見他,有什麼話,你當面說不好嗎?」聯星道:「這也使得!但是我的兩條腿麻木了,你二位能架著我嗎?」軍官道:「這有何難!」於是一左一右,把聯星扶到熊法官屋中,熊飛一見他進來,立刻迎上去,握了他的手說:「久仰!久仰!兄弟想慕你不是一天了,難得今天在此相會,這也要算三生有幸,快請坐吧!」於是自己將聯星扶著,扶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下。又喊聽差的快倒茶,聯星道:「熊老爺!你這樣同我親近,倒叫我心裡不安。有什麼話請你直截了當地說,說過了,我還回我的囚室,也省得打攪你的公事。」熊飛笑道:「聯先生,你忙的是什麼?我今天沒有公事,咱們慢慢地談。」聯星尚未答言,忽見進來兩個聽差的,調開桌椅,安放杯箸,他心裏更覺詫異,這是做什麼呢?莫非請我吃飯?我是死囚,也不敢勞動官兒作陪啊!正思索著,各樣菜蔬已經擺在桌上,熊飛手執酒壺,讓聯星入席上座。聯星到此時益發莫名其妙,繼而一轉念,自己的命運,已經來到眼前,樂得乘這三分氣在,痛痛快快地飽餐一頓,也不辜負這個肚子。想到這裏,便毫不謙讓,坐在正面椅子上。熊飛一邊給他斟酒,一邊笑著說:「聯先生請你開懷暢飲!我們不拘形跡。」聯星幹了一杯,哈哈一陣狂笑,說:「熊老爺!你今天是給我聯星預備送行酒,送我到鄷都城,我喝了你的酒,能長十分氣力,將來到了鄷都,還可借醉后餘興做平原十日之游,我這裏謝謝你了!」熊飛正顏厲色地答道:「聯先生!你不要錯會意,你以為我這一席酒,是死囚的贈別酒,那真是想入非非了。實對你說,這是一杯喜酒,預備給你慶賀的!」聯星又是一陣狂笑,這一笑卻把熊飛笑得摸不著頭腦,忙問道:「你還笑什麼?莫非笑我這話說得不對嗎?」聯星又幹了一杯,方才答道:「我不笑旁的,我笑你拿我當三歲小兒看待!你以為我全不明白嗎?你不知道死囚處決的這一天,官獄執事人們全朝著他道喜,道喜是速死的一種代名詞。你如今公然提出喜酒來,豈不是明明告訴我嗎!怎麼還說我猜得不對呢?」聯星這一解釋,倒把熊飛僵住了,瞪著眼,半晌答不上來。遲了一刻,忽然「哧」的一聲笑了,說:「我真該死!怎麼說話就這樣不檢點!偏偏又遇著你這愛多心的人,鬧得張冠李戴,驢唇不對馬嘴,這真成了笑話了。實對你聯先生說,完全不是這種意思。簡直揭亮了,是雲處長看你是一個英雄,想要保全你,叫你死里得生,還另外想位置你一份優差,你請想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再說我們這一座執法處,只有生入的門,沒有生出的門,如今為你聯先生,居然要破格改例,這是從來未有的,可喜可賀,所以我才預備這一席喜酒,請你吃過酒後,咱們一同去見處長。也不用旁的手續,只需你親筆給一紙悔過書,處長拿著這一紙書,便可以面見總統,替你擔保一切。你就穩穩地坐在我們處中,靜候佳音好了。」在熊飛這樣說,自以為立言得體,在聯星聽了,一定要說幾句感謝的話兒,哪知人家彷彿沒聽見似的,一手執著酒杯,一手拿著筷子,大杯的酒,一仰脖便干;大箸的菜,夾了往嘴裏送,狼吞虎咽,把可口的菜,頃刻吃了一個精光。熊飛一看這神氣,心裏說:這位先生,多半是在警察廳中多日未吃飽飯,看他越吃越勇,越吃越高興,一定是聽了我方才的話,心中格外歡喜,所以食量也因之倍增。俟等他吃完了,我再拉他去見處長,料想沒有不成功的。想到這裏,又給他斟酒布菜,聯星毫不謙讓,見酒就干,見菜就吃。直吃了有一點鐘工夫,忽然立起身來,把手中的酒杯向地上一摔,啪啦啦摔了一個粉碎,緊跟著兩手一扶桌子用力向前一推,就聽稀里嘩啦,桌子也倒了,桌上的幾十件細瓷盤碗,也一律摔了個稀碎。熊飛本是在一旁陪他,一碗很肥的片肉正在桌子邊上,桌子一倒,整個兒扣在他身上,把一件簇嶄新二藍庫緞面的狐腿皮襖,油漬了一大片。在突然間發生了這意外的情景,把熊飛反倒嚇愣了。聯星大聲說道:「這一席酒,是我聯星臨死的送別酒,我已經酒足飯飽,請你們這就執行死刑吧!我並非有意要臟你熊老爺的衣裳,因為我們死囚,應當有最後表示。況且我不這樣表示,你們勸降我的意思,也不能根本打消,這就是請你們不必游移,趕緊把我置之死地,也可免去後患。要不然,今天把我放出來,明天我仍然組織宗社黨,與民國反對,你們豈不是自尋麻煩!將來在項子城面前,還要擔一個妄保叛黨的罪名,那又是何苦呢?」聯星演說完了,熊飛倒也不曾發作,只喊來幾個衛兵,把聯星架下去,聽候處置。自己把衣裳換了,去見處長,將適才聯星的舉動,對雲雷說了。
文煥又是生氣,又是痛心,又是為難,自己手中沒有一個錢,拿什麼辦喪事?衣衾棺槨,至不濟也得四五百元,向哪裡借去呢?沒有法子,只可硬著頭皮,還得找老丈人。跑至前廳,見漢火躺在床上,拿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彷彿沒有這件事似的。文煥本想發作,及到面前,為漢火威嚴所懾,又不敢開口了。躡足潛蹤,在漢火床前,低聲說道:「您的小姐故去了,我沒有錢發喪,你拿出一千八百來,咱們先把事情辦了要緊。」漢火一仰頭,看見文煥,便厲聲道:「你來了好!你女人偷了我一兩千塊,你就如數地還我吧!反倒向我要錢發喪,你們真成強盜了!」文煥被他迎頭一拍,更有點膽怯了,遲遲疑疑地說:「我身上一個錢也沒有,難道還叫她暴屍露骨嗎?」漢火眉頭一皺,忽然計上心來,隨吩咐手槍:「快去把房東請來,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站外的保安警察,聽說站上出了亂子,有尋死的人,便也跑進來打聽。鐵路警察的頭目,已經把文煥喚醒,問他因為什麼尋死,他也不肯說。恰好保安警察來了,說:「我們把他救起,以後的事,我們也不便追問,請你把他送到警察廳去!請吳總監問一問他,我們就不管了。至於救他的鐵路警察,名叫祥祿,也隨你到廳,好備總監詢問。」那保安警察,本是外右一區的巡長,名叫米得功,他平素就專好貪功多事,如今遇著這種事,怎肯放過?便雇了一輛車子拉著唐文煥,自己同祥祿在步下隨行,一直送往警察廳。好在警察廳就是從前吏部衙門改造,一進前門不遠就到了。他們先到行政處挂號,又托值日的外勤,上去給回,此時天已到掌燈時分了,外勤很不耐煩地對米得功說:「這是什麼要緊的案子?也值得送到廳里來!你們區長,隨便處分處分就好了,不用麻煩總監吧!」米得功賠著小心說:「外勤的老爺們,不要生氣。要但凡區里能完了的,誰也不樂意向廳里送。因為這個尋死的人身份很大,他是東三省宣慰使臧大人的姑爺,國務院印鑄局的頭等僉事,我們區官,怎能處分得了?對不起,只好請老爺們上去回一聲吧!」外勤皺眉道:「你哪裡知道,總監到公府去,還不曾回來呢!是大總統親自用電話招呼去的,聽說有很緊要的公事,回來還要坐堂問案呢!我上哪兒給九九藏書你回去?你一定麻煩總監,只好暫在廳里候一候吧!」米得功無法,只好在外勤的屋裡等候。
卻說雲雷自從公府出來,回到執法處。他心中越想越氣,到底是他們喝過墨水的人格外厲害,這一次老吳不動聲色,便想邀功,如果把聯星說降了,這完全是他一個人的功勞。假如說不降便給我送來,我卻砰然一彈,把人家送了性命,徒然殺人,賺不著兩把血。我這是何苦來呢?看起來,他們文人的心眼兒真多,像我這扛槍把子出身的,怎能斗得過他們呢!雲雷本是當兵出身,當年隨項子城在朝鮮當過衛隊。後來子城做督撫,又升他做武巡捕。他總看著武官的身份太低,不及文官體面,便再三懇求子城,將他改為文職。子城在保案中,保了他一個候補知縣,指省直隸,又改委他為文巡捕,雲雷總算是如了志願。後來又花錢運動,過班試用道,仍在直省效力。自項子城丟了官,他兢兢業業,總怕自己的前程也要連帶保持不住,奇想天開,在銀行開了兩萬塊錢匯票,秘密地寄給攝政王載灃,說是孝敬王爺,隨便賞人的。哪知這一來倒壞了,那時載灃正在炙手可熱,兩萬塊錢如何放在眼裡?便借題發揮,說他公然行賄,即行革職。所有賄款一律充公,這位先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從此回家隱藏。在滿清時代,不敢再出風頭。後來子城起用,他便追到北京來效力。及至子城做了總統,他再三求賞差事,子城想他是一個粗人,腦子裡就知有項宮保,不知其他,這樣人叫他辦精細事他一定辦不了,莫若叫他當一條看門狗吧!北京這地方,潛藏的革命黨很多,派他為執法處處長,拿住革命黨,便以軍法從事,藉此嚇唬嚇唬他們,省得我在北京住著不安,他這人幹這種事一定能夠盡心儘力。像上次炸彈的事,一定不會再發生了,因此便派雲雷為北京軍事執法處處長。雲雷自到差以來,用了一二百個惡偵探,終日散布在九城,凡看見形跡可疑的人,立刻便拘了來,加上亂黨兩個字,神不知鬼不覺地拉到執法處後院,用手槍「砰」的一聲,送他歸陰。然後花幾塊錢,買一口薄皮棺材,裝在裏面,抬到南下窪亂草崗子,淺淺地一埋,就算完事大吉。這樣不知斷送了多少英雄好漢,更不知冤死了多少好人!這就是雲雷的德政。因為這個,項子城反倒格外喜歡他,說他忠於任事,勇於拿賊。聯星這一案,所以請他去商量,是怕他仿照前案不清不白地也給斃了。所以明白吩示,叫吳必翔先勸降,如果不降,再交給雲雷去辦。雲雷誤會了意,以為總統看不起他,所以責成必翔。必翔又貪功多事,把勸降的責任完全攬到自己身上。他回到執法處來越想越有氣,直氣了半夜。到次日早晨,正在悶悶之時,忽見衛兵上來回話,手裡還拿著一角公文,恭恭敬敬地放在處長桌上,回道:「現有吳總監派來巡官警察,押解聯星到處里來,請處長的示下!」雲雷把公文略略看了一遍,說:「你叫值日軍官先把差事收下,由秘書處速備迴文,就說我已經收到了。」衛兵答應一聲下去,遵諭辦理。
裴、鍾兩人,全有包車,文煥也招呼一輛極漂亮的人力車,風馳電掣,一直出了前門,拐到楊梅竹斜街福興居門前,一同下車。到後邊尋了一間雅座,堂倌認得鍾子英,笑道:「二爺許多日子不到我們這裏,許是公事忙,沒出城吧?」子英道:「你猜對了,自從趙總理到國務院,憑空添了許多事。一天不定叫我幾回,索性連吃飯聽戲的工夫也沒有了。」堂倌道:「這是鍾二爺官運亨通,早晚怕不要升侍郎?」子英大笑道:「腐敗!腐敗!現在是中華民國了,從哪裡又跑出侍郎來?你快拿紙片兒,我們還要請客呢!不要在這裏胡轉文了。」堂倌笑著,取過幾張紅紙片,筆墨也放在桌上。裴鴻慶先寫了一張,到櫻桃斜街四號張宅請俞老爺,下注裴善卿約;鍾子英也寫了一張,是到外廊營請李老爺鶴庚,下注鍾子英約。堂倌拿下去,不大工夫,李鶴庚先到了,子英給文煥介紹,說:「這位李三哥,是北京有名的票友,吹彈拉唱,無一不精,連譚叫天全佩服他。你不是想學皮黃嗎?以後同他多親近,比跟我學又強得多了!」文煥見鶴庚衣服華麗,神采煥發,真像一位濁世佳公子,不由得生了一種羡慕之心。二人談了幾句,越說越投機,彼此相見恨晚。正談得高興,忽聽堂倌喊道:「俞老爺到!九號打帘子。」門帘啟處,進來一位中年男子,看神氣已有四旬開外了,穿一身西服,外罩貂皮大衣,金絲眼鏡,濰縣刻金絲的手杖,海龍西式便帽,黃皮鞋,咯噔咯噔地一直走進來。先同鴻慶、子英握手,鶴庚也早站起來,同他打招呼,那人大笑說:「原來李三爺走到頭裡了。」一眼又看見文煥,忙問貴姓,鴻慶道:「這是唐文煥先生,這是俞華亭先生,你們是浙江同鄉,以後更要多親近了。」兩人握手,又換了名片,鴻慶道:「華亭兄是昨天才從上海到的,他是代表陳都督來北京接洽一件事,同子英、鶴庚,全是故交。文煥兄也非外人,小弟特特約幾位知己朋友,給他接風。吃過飯,咱們還要做長夜之談呢!華亭就住在他們令親張宅,大家去了,無不方便。」俞華亭也說:「只要眾位仁兄肯賞臉,別看小弟是客居,同自己家裡一樣,難得大家熱鬧一夜,強似枯坐無聊。」說著堂倌擺上杯箸,福興居本是北京著名的老館子,調和非常得法,五個人各有各的心事,因此這頓飯吃得並不很慢。
二人一同上樓,仍在聯桂方才坐的那一間雅座里一同坐下,堂倌進來,聯桂一擺手,說:「我同朋友談幾句話,你們聽喚再來。」堂倌只得出去,這裏卓先低聲下氣地說道:「聯二爺,咱們是老朋友,你真好意思出首我嗎?令兄的事,我萬分難過,實在覺著對他不起,不過事情已經逼到這裏,又叫我有什麼法子呢?」聯桂一陣冷笑,說:「你不要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今天的事,咱們是有死有活,你們這一群喪盡天良的東西,把我哥哥架到火爐上去,你們躲到一旁看熱鬧。聽說還投到平民黨去,給旗人賣底,你們就中取利,你們這些人,真是狼心狗肺,天生的亡國奴、下賤種子。今天犯到我聯桂手裡,我也替大家出一口怨氣。沒有旁的說,咱們就是一同去見雲雷,乘我哥哥三分氣在,你們也對質一下子,倒得揭開了,這個宗社黨是何人發起的?我們弟兄也犯不上掠人之美,你就走吧!」卓先聽聯桂說得這樣堅決,毫沒有一點鬆動口氣,把臉全嚇白了,萬分無奈,只得雙膝跪下,哭著說道:「我的聯二爺,二祖宗,二爸爸,您就這樣狠心嗎?您把我送進執法處,那一枚硬邦邦、火辣辣的黑棗兒就算吃定了!我死了不要緊,我家裡還有七十三歲的老娘,就是我一個兒子,她老人家,豈不就要苦死了!」說罷幾乎要放聲大哭。聯桂「呸」的一口唾沫正啐在他臉上,罵道:「不要臉的東西!你以為抬出老娘來,我就放你嗎?你知道有老娘,我們家裡也有老娘,我哥哥死了,我的老娘難道就不心疼嗎?」卓先得著這老娘的機會,便乘勢說道:「二爺,你不必為這件事憂慮。大爺既然為國捐軀,以後我情願替他侍奉老娘,每月拿出錢來孝敬甘旨。但求你保全我的生命,怎樣侍奉我的老娘,也怎樣侍奉你的老娘,這是兩全其美的事,你難道還有什麼不樂意嗎?」
聯桂在樓上,目不轉睛地向下看,忽見值日衛兵,手提著一塊牌示,掛在門前,立刻擁過許多人來觀看。內中有好多說話的,大聲喊道:「哎呀!又要槍斃人了!什麼宗社黨聯星!」這兩句話刺入聯桂耳中,比轆轤炮的刺|激力還大十倍。他身子一抖顫,幾乎摔倒,連忙定了定神,掏出一塊錢來,放在桌上說:「不用找,連小賬都有了。」堂倌才說了一個「謝」字,他已經飛步下樓出飯館門,直跑到執法處門前,觀看牌示。見上面寫著:為牌示事:宗社黨聯星,現經本處審訊確實,依照軍法于本日下午執行槍決,合行牌示周知,此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