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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回 鷸蚌爭雄漁人伸巨掌 鰲魚吞餌帝制始萌芽

第一百零一回 鷸蚌爭雄漁人伸巨掌 鰲魚吞餌帝制始萌芽

要說到阮中書的本事,實在不弱。也不知他怎樣同古德諾接了頭,未出三天,這位老博士,居然堂哉皇哉地發表了一篇大文章,而且現身說法。他說歐美所以不能長治久安,多因為側重民主的緣故。每有一次選舉總統,必有一次搗亂,既耗國家金錢,且長人民浮囂之氣。不如君主立憲,或是虛君共和,可以免去紛爭,易求國家進步。並引英吉利比利時義大利這三國做比例,這三國全行的是虛君共和制度,他們國內,永遠不起風潮,人民永遠過著安樂的日子。為什麼不跟這三國學,而偏要跟美利堅法蘭西學呢?他發了這一篇空議論,要在歐美人士眼光看去,本沒有一顧的價值。也不知是怎麼運動的,北京一家外國大報,居然把全文登出來。這一來可就引起中國人士注意來了,緊跟著是嚴復、楊修、劉師道、李致和、孫玉金、鬍子英這六個人結合到一處,公然發起了一個籌安會。直截了當地,標明了是要研究國體,究竟民主君主哪一樣適合於中國現勢。這六個人各有各的歷史,各有各的面具。那嚴複本是一個資格最老的海軍留學生,還是當年李鴻章倡辦海軍,把他派到英國去的,他在英國海軍學校曾考列第一名。他同日本的伊東裕亨同過學,後來伊東回國,直做到海軍統帥。甲午一役,我國海軍,全部被他殲滅,人家總算不負所學。我們這位嚴先生回國之後,清廷只賞了他一個進士,又叫他到刑部去做主事。這位先生所學非所用,賭氣不做官,只在家中學習漢文。下了十五年工夫,他的漢文,居然高出一切,便以翻譯英文書籍作他謀生途徑。後來又指了一個道台,分省候補,始終也不曾得過差缺。直把他蹲到六十歲,偏偏又趕上了中華民國。項子城看他怪可憐的,特特聘他為大元帥統率辦事處高等顧問,每月送他一千二百銀子乾薪。這位老先生感恩知己,便做了籌安會的發起人。那個楊修,本小說初集中曾說過他,他本是一個東洋留學生,回國之後,很受項子城的提拔,在北京外交部中署過丞參。他是湖南大名士王湘綺的學生,新舊學全有相當根柢。在時髦人物中,很負有一點聲望。這次發起籌安會,他便也踴身加入其中。那個劉師道,是一個研究漢學的大師,外號叫書箱子。因為他腹笥便便,異常博洽,作出文章來,能夠叫人看不懂。因為他句句字字,都有來歷,都有典故,所以一班普通學者,一聽說是劉師道的文章,無不望而卻步。如今作文講的是通俗,照劉師道那種手筆,真無人敢領教。當初孔子曾說過:詞達而已矣。言其作文第一要訣,是得叫人看得明白,也不必拘於一定格律。只要看得明白,文言也好,語體也好,如其看不明白,文言語體全都不好。固然像劉師道那種文字,是看不明白了,可是眼前流行的新語體文字,又何嘗叫人看得明白。語體總要簡明流利,不失白話的精神口吻,要是引經據典,觸目飣餖,再加上許多蜂腰躉尾的英文句法,叫人越看越糊塗,那還不如用淺文話,倒可以不擋眼呢。劉師道本是一個腐怪的書獃子,也不知怎麼一時高興,也加在籌安會裡。李致和本是海軍將士,鬍子英卻是陸軍中人,孫玉金是一個世家公子,他們六個人,結合到一處,真有點不倫不類。但是他們這一出頭,北京可就喧嚷遍了,有那不知底的,還在猜疑:怎麼中華民國,竟會有人敢鼓吹君主呢?不但商民這樣疑惑,甚至官府中,有那不知底而腦筋又欠一點靈敏的,也這樣疑惑。
李鏡芬一定要隨桐冷出家,桐冷執意不肯帶他去,後來實在被他磨急了,說:「我替你想一條法子吧,你在這青島住著十分危險,眼看德日兩國就要開火了,德國兵力雖然雄厚,對於青島卻有點鞭長莫及。日本離青島很近,他若派兵來,可以朝發夕至。將來的結果,一定是日人戰勝。這一塊土地,終須落於日人之手。他將來佔了青島,對於青島德僑的房屋財產,一定全部沒收,那時候你李大人也決然討不出公道。若不趁此時早想法子,恐怕臨時挽回不易。」幾句話提醒了李鏡芬,忙請教:「道長,可有什麼法子,能夠防患未然。」桐冷附在他耳旁,告以如此這般。鏡芬鼓掌道:「果然是妙計。」當日便請了吳玉孫來,對他商議,將這所房子作為賣在玉孫名下。寫了一張杜絕字給吳玉孫。他在德華銀行還存著十幾萬現款,要一氣提,是決然提不出來。只好同老闆商議,情願送給他兩萬作為酬勞,這才全數提出。第一步是鏡芬也改裝道士,隨著桐冷坐一輛車,先到嶗山暫住。然後一點一點地,將家眷也運出青島境外,一同來至嶗山。嶗山有旱路,可通即墨縣境。他此時又不敢公然乘坐火車,恐怕被德國人查出來,落一個私自逃走,便有性命之憂。只可偷偷地坐船先到煙台,在煙台也未敢停留,又坐船到天津。在天津住了一兩天,便來至北京。他不敢貿然去見項子城,恐怕記掛前嫌,彼此面子上全不好看,只得先去尋他本家哥哥李鏡喜。鏡喜一見他面,便大發牢騷,說:「你不就參政,總算有志氣,但是因為什麼又入了德國籍呢?我們無論如何是中華大邦的人,卻甘心奉夷狄為主,你難道就不慚愧嗎?我看你此次來,這種狼狽樣子,一定是受了什麼大刺|激。你不妨對我實說,憑咱們的世家閥閱,不能丟這種人。」鏡芬只可把已往的情形對鏡喜說了。鏡喜道:「他們這明明是做成了圈套,專為騙你的銀子,你為什麼要上這個當呢?幸而是逃出來,如果不逃出,將來再叫日本小鬼敲一杠子,那更冤枉了。你此番來北京想做什麼打算呢?」鏡芬說:「我入德國籍,並不是本名。如今倒得拿我的本名,實行加入參政,也好洗一洗以往的羞面。但是我寫信罵項子城,如今再去俯就他,也有點難乎為情,還得求二哥替我先疏通一番,然後再去見他,也免得彼此怪僵的。」鏡喜哈哈大笑,說:「你這過於多慮了,憑咱們家的門第,要肯俯就他,這是賞他臉。他歡迎還來不及,難道還敢拒絕嗎?你不信可隨我一同到公府,倒看他對你是一種什麼樣兒?」鏡芬執意不肯,說:「還是二哥先見一見他的好,我在家裡候信吧。」兩人分手。當天晚上,鏡喜到公府求見。項子城聽說是他來了,親自迎出屋門外,一見面便招呼二哥,拉了鏡喜的手,表示十二分親密。鏡喜到屋中,先談了幾句閑話,然後說:「舍弟鏡芬新從青島來,想到公府給總統請安。他自己又怪慚愧的,當初因一時鬧氣,寫信太不檢點,開罪了大總統,實在覺得太對不住。」項子城大笑,說:「令弟也做了多年官,怎麼還不脫書生氣?憑我們兩家的交情,不要說寫信,便是當著面罵我幾句,也是很平常的事,還值得記在心上嗎?我此時正急於要知道青島的情形,他來得正妙,求二哥為我速駕,就請他明日務必前來。如果不來,那我可真要惱了。」鏡喜答應下來,順道到鏡芬家裡,把項子城的意思對他說了。
德國失了這一批接濟,軍事上受的打擊很不輕。假如這四車軍火,一律轉至青島,日本雖然勝利,也得多費兩個月時間,多出幾千人命代價。總算是他們走紅運,得了項子城這大的助力。當時連英法各國,都異口同聲讚美項大總統處置得當。項子城在國際上,得了這意外的名譽,心中很感念小帆,是對他誠心要好。哪知日本人是得寸進尺,他見項子城既肯為他們利用,截取了德國四車軍火,便認定中國已經由中立而變為幫助日軍。他們的海陸兩軍,在青島正面施行總攻擊,打了一兩月,不能攻入分毫,反倒犧牲了兩三千軍人。這實在因為德人防禦工程,最為堅固,他們的炮台,是費了三年之力方才造成的,直然是銅牆鐵壁。日本海軍雖用大炮轟了多日,不能損其毫末。他們帶兵官一看這神氣,知道從正面攻,再攻三年也是無效的。他們一眼便看定了我國的龍口,如果派兵從龍口登岸,自側面蹈瑕刺隙,必能事半功倍,青島不難唾手而得。但是龍口乃中立地帶,要明明假道,中國決不能允許。他們便來了個自由行動,特用戰艦載著大批陸軍,突然開至龍口,貿貿然一擁而上,先佔了我國的地方,作為他們的軍事根據地。項子城得著這種消息,當然大不滿意,立刻叫外交部向日使小帆提出抗議,趕緊制止日軍,不得在龍口自由行動。一面又電知駐日公使,向日政府抗議,不得故意破壞我國的中立。日政府對於這種抗議,直然置之不理。小帆公使,親去見我國的外交總長路呈祥。他說得更好:「貴國大總統,暗中同我國有默契,情願幫助我們奪取青島,當然予我國以軍事上種種便利。龍口進兵的事,正是仰承貴大總統的意旨,好早早驅逐德軍,使貴國恢復故土。貴總長抗議,當然是表面上應有的文章,我們盡可以置之不理。就在這延宕期間,青島軍事,當然也可以結束了。請貴總長少安毋躁吧。」路呈祥聽了他這套詞兒,真有點哭不得笑不得,只好含糊其辭,說:「貴公使的話,究竟是一面之詞,本總長不能說信,也不能說不信,只可同我們總統再商議一番。不過這種軍事行動,在鄰國領土內,太以的自由了,不但破壞中立,直然是妨害我國主權。本總長責任所在,當然不能坐視不問。為兩國邦交計,我勸貴公使還是電達貴政府,總要遵守萬國公法,稍稍收斂收斂才好。」小帆哈哈大笑說:「本公使哪有權力干涉我國的軍事。貴總長這番意思,我得有機會,必為轉達好了。」他說罷便告辭而去,路呈祥越想越有氣:這哪是兩國交涉,簡直是滑頭無賴。他賭氣去見項子城,將小帆種種無理的話學說了一番。項子城搖頭說:「豈有此理,他竟自由行動,侵犯我們的主權,還要說是本大總統願意這樣,這簡直是血口噴人!我們不能聽這一套,還得再提嚴重抗議。」路呈祥答應下來。第二https://read.99csw.com次抗議尚未提出,山東都督金雲鯤又拍來十萬火急電報,說日軍不止在龍口登岸,而且還佔了不少民房,又抓本地人民,做種種軍事工作,因此鬧得黃縣人民紛紛逃避。請示總統,對於他們這種行動,是否可以強力制止。項子城見了這電報,心中雖然痛恨,但是統觀全局,又不敢公然允許金雲鯤用強力制止。因為強力制止,便是宣戰的頭一步。假如我國軍隊,也一樣開至龍口,強制日軍不許在這裏進兵,他們一定不肯接受,必至同我國軍隊鬧起衝突來,彼此立時開火。這一來,無形中反給德國解了圍。我們中國,倒成了日本攻擊的對象了。張冠李戴,是頂不合算的一件事。我豈可因為一時沉不住氣,上了他的大當。想到這裏,便吩咐秘書廳,即刻與濟南去電,嚴囑金雲鯤,務必約束自己軍隊,不得與日軍開釁。只需令黃縣知事,妥為應付好了。這個電報拍去,未過一個星期,日軍已經完全佔領青島。因為龍口的兵,由旁面推進,德軍無法再守。日方司令官又給黑華下書,勸他退讓,說將軍以孤軍困守青島,至三個月之久,這種忠誠勇敢,已經顯名於世界。目前我國軍隊,已由龍口登岸,兩面夾攻。將軍雖有賁育之勇,也無法應付,最好善自為謀,早行退讓。本軍對於貴軍,決不妄傷一人,將軍仍可全師回國,不亦美乎?黑華接到這封信,自己一想:再抵抗吧,已經力盡筋疲。再說日軍兩面夾攻,人家的子彈又充足,自己已經彈盡援絕,又何必做這種無謂的犧牲呢?況且當日德皇曾有電旨,電旨上也不是叫他死守,不過叫日人出一種代價而已。這三個月的戰事,日軍已經死了三四千人,消耗了好幾船的軍火,所出的代價,也實在不算少了。就此罷手,我們仍然可以全師回國,這豈不是最好的下場嗎?黑華想到這裏,便復了日軍司令一封信,提出幾個條件:第一不得以俘虜看待;第二須准德國軍人自由回國;第三所有德國僑商,願留青島者,須一律保護,不得歧視;第四所有德人財產,除屬於公家者,須一律讓渡日本外,其私人財產,日軍不得沒收;第五青島海關並不屬於德人,乃是中華民國的機關,日軍入青島后,不得佔領或把持,以保國際信義。這五樣條件,日軍對於第一第二完全允許,對於第三第四第五,允許斟酌辦理,也沒說允許,也沒說不允許,大體總算是妥協了,日軍這才完全開入青島。過了沒有幾天,黑華帶領他的軍隊乘船回國。日軍得過青島之後,第一注重的是德人建築的炮台同船塢,炮台被日本海軍已經打得七零八落,船塢也被他們自己摧毀了。只有山上的提督樓巍然存在,並不曾損著分毫。日政府也照樣派了一個提督來,發號施令,儼然變成了他們的征服地。什麼公私財產,凡帶一點德國色彩的,一律被他們沒收。甚至從前給德人服務的中國人,也被日人挨著個兒地搜檢了一番。至不濟也得花幾個錢,在他們手裡運動運動,才得罷休,要不然休想有好日子過。尤其是日軍此次在青島作戰,凡陣亡將士,政府特特把他們的家眷,都遷到青島來,將沒收德人的房子,一律全給他們居住。不但不收他們的房租,而且還給予他們一種特別權利。什麼特別權利呢?凡陣亡將士的家裡,一律准他們私運軍火,及鴉片嗎啡種種毒物。這種種買賣,本不為國際允許,他們這種人,卻可以公開販運。因此日人得過青島之後,那幾年膠東土匪格外眾多,完全是由他們親手製造的。土匪所恃的唯一利器,便是槍械子彈。然而在本國官力所及、法律所管的地方,誰也沒有那大胆子,敢公然賣給土匪槍彈。自從日人佔據青島,可就成了一種公開的交易。他們想買多少槍支,多少子彈,只要來到青島,也不必有人介紹,自己按圖索驥,便能尋得這個供給軍火的大公司。因為這一班陣亡將士的家眷,他們家屋門前,全有一種特別標誌,可以使人一望而知,知道他們是販賣軍火的去處。什麼標誌呢?一個很大的炮彈,足有二尺多高,立在門前,那便是販賣軍火的幌子,美其名曰旌功美表,就如同我國立貞節牌坊、掛賢孝匾是一種性質,其實骨子裡卻是招徠生意的標記。他們全發了財了,膠東各縣人民可就遭了孽了,這就是日人在青島的德政,總算替我們中國造了不少土匪。我們中國人,當然得要永感不忘。
第二天午後,鏡芬坐著馬車到公府求見。名片拿上去,傳宣官即刻出來,請李大人到總統辦公室會見。不讓到會客室,偏要讓到辦公室,意思間是拿當自己人看待,決沒有絲毫客氣。子城並在屋門外相候,趨前握手,說:「老弟為何姍姍來遲,真叫愚兄望眼欲穿了。」鏡芬道:「疏狂之罪總統不加責罰,已經萬幸,何敢再勞總統盼想。」子城讓他坐下,說:「賢弟哪裡不好住,為何單要住青島?那種險地,當日德交涉決裂,我就很惦念你。難得你居然脫離虎口,這真是可喜可賀。」鏡芬說:「此次日德交戰,也實在出人意料之外。好在鏡芬早有預備,一聽見消息不好,即刻攜眷北上,仰托總統洪福,居然安抵北京。以後在總統帡幪之下,倒可以常常領教了。」子城笑道:「老弟你還得幫愚兄的忙。目前青島形勢危急,國際風雲四起,我有許多事得要向你請教。你還是到參政院屈就一席,于公于私均有裨益。」鏡芬本是為就參政來的,如今經項子城這樣勸駕,面子總算十足。便毫不客氣地說:「總統既然有命,鏡芬明日便去報到出席。」項子城道:「這樣好極了。你從青島來的時候,德日兩方對於戰事,想來全有充分預備。老弟親目所睹,當然知道得詳細。我們中國雖然保持中立,但是青島那一塊地方,究是我們中華國土。我們雖不能對軍事有所致力,但是外交方面,我們總要早下手才好。老弟你看那兩國形勢,究竟最後勝利屬於某方,我們也好事先有一個準備。」鏡芬道:「總統是最聖明的。假如德國的實力,真能保守那一塊土地,鏡芬就不必到北京來了。這還不是最好的一個比喻嗎?」項子城點頭微笑說:「你的話很有道理,一語破的。我此後也有了外交方針了。」鏡芬見他很忙,不肯久坐,辭別項子城,出了公府,特到象坊街參政院報到。這個參政院是一位議長,兩位副議長。議長是李天洪,副議長是溥倫同王大和。王大和也出於李家門下,同鏡芬是兄弟,見他來報到,覺得十分詫異。立刻將鏡芬讓到副院長休息室中,大和親自迎出來,一見面就大笑說:「你為何這時才來?愚兄哪一天不盼望你,大概要沒有炮響,還催不了你來呢。」鏡芬到屋中對大和說:「一言難盡。」把自己的事約略談了一番。大和說:「你老弟太固執了。咱們無論如何說是中華民國的人。項子城雖然不好,究竟是民選的一國元首,並非歷史上謀國篡位者可比。你何必因為他一個人,連中華國民的資格都自己取消了,這豈不是自尋苦惱嗎?依我勸你,從此在北京忍著吧,不要胡顛亂跑了。」鏡芬果然聽大和的話,在北京一住,再也不敢到外省去了。
此時的步軍總領,就是相沿未改的九門提督,還依然管著九城地面。那位提督軍門,姓江名叫宗海,倒是一位老軍伍出身,只是頭腦簡單,連字都不認得許多。就因為項子城在小站練兵時,他曾充過衛隊哨官,子城見他忠實可靠,後來保舉到總兵。這次子城做了總統,便任命他為步軍統領。這位先生辦事非常認真,每天早晨,他必叫秘書把當日報尋來,看一看九城內外,有什麼事件,甚至商民瑣細之事,都得念給他聽。他聽完了,凡為提督衙門權力所及的,他是刻不容緩,親自去調查一番。果然事實相符,他便要出頭干涉,以為必須如此,才算盡了他的職務。這一天早晨,秘書又拿過報來念給他聽,念到北京名流發起籌安會,江宗海一聽見這個題目,便覺著詫異,問秘書道:「什麼叫籌安會?這個名字,我聽著很新鮮。」秘書道:「軍門不要性急,容我把下面詳細念給您聽。」接著又念道:「自古德諾博士發表論文,極言民主國體不適宜於現代,欲求長治久安,以恢復君主為宜。並引歐美目前政治狀況,以為比例。因此頗引起名流學者之注意,聞現有嚴復、楊修、劉師道、李致和、孫玉金、鬍子英等,擬發起一會,名曰籌安,意欲籌劃中國永久治安也。現已租空房間正式成立,以便召集各學者共同研究,為將來實現之預備云云。」江宗海不待讀完,便跳起來說:「這還了得,他們是想要造反啊!誰不知現在是中華民國,主權在民,有主張變更國體的便是叛逆。在首都之下居然發現叛逆,我這九門提督,豈能坐視不管?將來倘被總統知道了,一定要說我放棄職責,我擔得起嗎?」他說到這裏,便傳話備馬,待我親身去調查一番。又傳諭要帶二十名箭手,預備逮捕這一群叛逆。幸虧這位秘書沙君久歷官場,頗有心計,他委婉向江宗海進言,說:「軍門對此事宜稍持慎重態度,千萬不可遽然逮捕。這些人他們在總統府多半都兼著差事,多少總要留一點面子才好。」江宗海氣哼哼地說:「我到了看吧,倘然他們不服教訓,我一樣把他們抓來。管什麼面子不面子呢?」秘書道:「軍門就是抓他們,也無須這許多官役。因為他們多半是文弱之人,決不至於有拒捕的危險,哪裡用得著帶箭手呢?」江宗海算是采了他的建議,把二十名箭手取消,只帶了兩個隨身的家人,一直到籌安會來。
他想到這裏,刻不容緩,又跑回籌安會。一見了嚴復的面,便深深作了一個大揖,連說恭喜賀喜。這位嚴老先生揚著臉拉著腔調問道:「喜從何來?」江宗海道:「你們六位將來都是開國元勛,凌煙閣上標名的人物,怎麼不喜呢?」他以為這幾句話立言得體,哪知read•99csw•com竟把嚴復招翻了,瞪起眼來向他問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們不過是研究學理,也並非提倡君主,想要捧出一個皇帝來。你第一次來到氣勢洶洶的,彷彿拿我們當反叛看待,恨不即刻捕了去,才解心頭之恨。怎麼一轉眼工夫,你又提出這樣話來?如今又沒有皇上,哪裡來的凌煙閣,你自己想一想,這是不是背叛民國?難道說你當提督軍門的,就可以時而民國時而君主,夢見什麼說什麼嗎?還是故意來偵探我們,預備到總統駕前告密,好擎功受賞呢?」這套話如雨點一般地淋到江宗海頭上,他真覺著有點不得勁兒,只可老著麵皮,向大家抹稀泥說:「算了吧,你六位都是宰相肚量,還恕不過我這大粗人嗎?」楊修明知道他是到總統府碰了釘子回來,故意問道:「軍門這樣來去匆匆,許是從總統府來吧。」一句話問得江宗海滿面緋紅,只好遮掩其詞說:「方才倒是見著一位總統府的朋友,我也曾向他打聽,據他說總統對於籌安會,很表示贊成。我們全是幫總統的人,總統既然贊成,我們當然更贊成了。兄弟意思是想同六位商議,從明天起,我派一名千總帶幾個兵,在貴會門前值崗,免其閑雜人等,在這裏攪鬧。不知六位先生,能否賞我一個全臉?」孫玉金、鬍子英異口同音說:「我們用不著保護。」倒是嚴復上幾歲年紀,不肯過為已甚,拱手致謝,說:「難得軍門想得這樣周到,有勞諸位替我們助一助威風,那是再好沒有的事。不過我們組織這會是一個窮機關,並沒有一個錢的經費,貴部弟兄們要是來了,我們這裏可不能管飯,更不能關餉,一切還是得由軍門操心。」江宗海大笑說:「我們但求著您肯賞臉收下,那就好極了。怎麼還能朝著您要餉要飯呢?」嚴復道:「既然這樣,我就代表大家謝謝你了。」江宗海告辭,才出了籌安會的門,只見吳必翔騎著馬,帶著十幾名警察,已經來到籌安會門前。必翔一見宗海,連忙下馬拱立道旁說:「軍門來得很早。」宗海道:「你帶來這許多警察,可是預備站崗伺候的嗎?」必翔笑道:「正是,您想這是御用機關,我們敢遲來一步嗎。」宗海點頭說:「好好,你真成。」只說了這一句,便騰身上馬,回他的提督衙門去了。必翔心裏詫異:這位先生許是有神經病吧,怎麼來了一句你真成,便跑得沒有影兒了。我拿他當老前輩恭敬著,他卻拿出這種面孔來,真真可氣可笑。吳必翔把十二名警察,安置在籌安會門前,同六個人略談了幾句,方才告辭而去。
項子城立刻傳令,將駐在北京的武人領袖,如蔣貴禔、曹虎臣、段吉祥、路成章及各部長之流,一律全召集到府中來。特特提出日本的公牒,向大家宣布,說:「你們看這事,究應如何對付?」頭一個是蔣貴禔,先跳起來罵道:「不知進退的東西,又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我老蔣今年快八十歲了,還活上幾天,樂得同這些小鬼子,拼一拼吧。大總統你就以我為前部先鋒,我情願帶著我那一萬老毅軍,去打前敵。倒看看咱這老黃忠老也不老?」項子城見他這樣告奮勇,忙用好言安慰說:「老將軍休要著急,我們如決定對日本用兵,一定請老將軍出馬。但是眼前還說不到這一步,請老將軍少安毋躁。」蔣貴禔撅著嘴,呼呼地生氣不再說什麼了。王士真起立發言說道:「若論日本人這種無理要求,在我國實在無忍受之餘地。便是正式同他開戰,我們在國際上,也很有充足理由,不患不能占師直為壯的地步。不過古人有一句話,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此時要同他開戰,頭一步是得知己。以目前我國兵力論,陸軍方面,最多只能選十二師,可以開到前敵,實地作戰。其餘雜牌軍隊,雖然為數很多,然而訓練不精,軍械不齊,實無一戰之價值。至於說到海軍,我國人數既少,軍艦又多腐舊,與日方相較,連十一的比例全說不到。至於海線太長,沿岸炮台,經庚子之後,多被剷平,更有隨時隨地被他擊破的危險。這樣看起來,是知己二字,在我們沒有一點把握。再說知彼,日本行的是徵兵制度,別看他現役軍人尚無我國之多,然而到了緩急之時,續備後備都能動員。實際上他的陸軍,比我國陸軍多著好幾倍,海軍更不必提了。這是在知彼方面,我們也不可不格外慎重。士真所見如此,還請大總統裁奪。」士真的話尚未說完,蔣貴禔先跳起來,說:「照你這樣說,我們對於日本,只好忍氣吞聲,人家怎樣吩咐,我們就怎樣答應了。我看你就是第一個大漢奸,專替日本說話,什麼東西呢?」蔣貴禔自恃他的資格老年紀大,不高興便要張口罵人,有時候連項子城他都要罵。項子城因為他倚老賣老,也不同他計較。今天當著大家的面,他又張口罵人,項子城只得用調虎離山計,說:「昨天青海活佛,特特派專員給我送來十幾匹番馬,顏色個頭,都很有可觀。我知道蔣老將軍是最愛馬的,而且對於馬的身份,你也很有閱歷,我就煩你替我相相馬吧。」一壁招呼左右侍從,快帶老將軍到馬號去走一趟。蔣貴禔哪知道是計,立刻站起來,隨著從人真到馬號去了。項子城哈哈大笑說:「這個老怪物可把他打發走了,他在這裏亂嚷亂罵,哪裡還能議正事呢?」眾人也隨著一笑。項子城又說:「方才王將軍所言知己知彼,實在是不刊之論。但是我們雖不能戰,也不能就這樣容容易易地承認他的條件。倘然要是這樣,同賣國還差得了許多嗎?況且賣國猶可得個人利益,照這樣,既不圖個人利益,卻把國家權利憑空白送給他,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冤蛋嗎?」曹虎臣說:「我們一面回復他不能允許,一面在暗地裡備戰。他如果真不講面子,我們也只好同他一拼。」段吉祥笑道:「你真是老實人專能說老實話,日本既提出這種無理要求,可知他對於戰事早有充分預備。我們只要不允所請,他是先下手為強,頭一步便要佔領我們東三省;第二步便要破壞我們沿江各口岸,決不容許我們有還手的工夫。我們雖欲備戰,卻向哪裡去備呢?」項子城一聽,段王兩人全是北洋大將,他們的口氣卻是如此,心中的壯氣,早已消滅了一大半。又議了多時,始終也議不出一個具體方案來。大概主戰者都是後起的小將,至於那一班自命為老成持重的領袖人物,總是多所顧慮,也不說可以戰,也不說不可以戰,只開陳戰與不戰的利害,請項大總統自己決定。鬧得項子城也沒有一點准主意了,只可宣告散會。
德國在青島方面,所存的軍火本來不多,預料開戰之後,最多不過能支持兩個月。黑華便給天津德國領事去電報,叫他趕緊預備四車軍火,卻打洋行的旗號假冒土產,由津浦路運至濟南,轉車運往青島。天津德領已經完全預備好了,假借大禮洋行的字型大小,說運的全是牛羊毛。這個消息,早被日本的偵探刺探明白了,以急電報給日使小帆,叫他快想法子制止。小帆即刻去見項子城,說:「德人私運軍火,卻借貴國的鐵路運行,這明明是破壞中立。請大總統趕緊給濟南都督去電報,叫他快截住,完全扣留。這是關係國際的大問題,總統千萬不可大意。」項子城答應了,立刻叫機要處拍電到濟南。此時濟南都督是金雲鯤,乃是項子城的心腹大將。他接到這個電報,不動聲色,特派了兩營步隊,暗中把住了津浦車站。等津浦的車開到了,兩個營長,一個叫王得勝,一個叫孫得功,兩人一同跳上火車,見一連四輛車,全載的是德國出口的貨物。孫得功問是什麼人運的,立刻過來兩個德國人,一個是大禮洋行跑外的,名叫巴里金,一個是津浦路跟車的,名叫柏可納。原來那時因為津浦路曾借洋款,濟南以北,歸德國監視,濟南以南,歸英國監視。所以德人能利用這條路,私運軍火,並派本路服務的人,暗中隨車保護。只要能運到濟南,再轉車到膠東,自然就沒有阻擋了。哪知濟南方面,人家已經有了預備。他們一開進站來,見站上有不少的中國兵,便斷定十分八九是泄露了機關。他們卻沉住氣,一聲也不響,將火車停住。才要指揮接貨的人往車上向下運,王孫兩個營長早跳上來,問車上運的貨是什麼東西。巴里金會說中國話,說:「這裏面都是牛羊毛,我們從天津辦了來的,預備運往青島工廠。」王得勝說:「我們不管是什麼毛,必須打開驗看,方能放行。」巴里金說:「豈有此理,你兩位是軍界中人,怎能干涉我們通商運貨的事呢?」王得勝笑道:「皆因我們是軍人,所以才來干涉;假如不是軍人,倒可以不必干涉了。」巴里金拿出強硬態度來說:「我們行里的貨,在半路上,無論何人也不能開看。不要說你是一個小小營長,便是你們的都督來了,也做不到!」孫得功說:「你既是文明國的商人,就應當懂得國際法,尤其是戰時的國際法。你們在青島,同日軍開戰,我國嚴守中立,對於你們兩方,無論是誰,也決不偏袒幫助。你運這許多東西,用的是我們中國車,走的是我們中國路,我們怎能不檢驗,就放你過去?比如日本也照樣運了四車來,要把他輕輕放過去,你們貴國一定要提出抗議吧。」一席話將巴里金問得無言可答。柏可納又過來搭話,說:「這四車土貨,已經由我們車上檢驗過了,確確是牛羊毛,並無違禁之物,請你二位婉言回復都督,可以免驗吧。」孫得功連連搖頭,說:「這是軍令,絲毫也不能通融。」他一壁說著,一壁招呼兵丁,將包拆開,當面驗看。急得巴柏兩人,恨不掏出手槍來同孫王對命。孫王派了八名兵士,將他兩人監視住了,然後拆開一包,見裏面子彈占其多數,子彈外卻用牛羊毛裹住。一包如此,其餘各包,當然可想而知。這一氣便沒收了四車軍火。
到底他心裏很明白這一套衣裳,一定是項可忠給買來的,當日他便尋項九_九_藏_書可忠,一見面便埋怨道:「你一個人做的好事。」可忠嚇了一跳,說:「我的老大爺,你什麼事又怪罪到我頭上了?」大福說:「你既替皇上置辦冠袍帶履,為什麼還瞞著皇上左右的近人,難道怕我們同你爭功嗎?」可忠笑道:「我當是什麼大事呢,原來是為這個。實對您說吧,萬歲爺有旨,不許對第二人說,我有多大胆子敢抗旨啊?」大福道:「你這話我也信,不過瞞著旁人可以,瞞著我大可不必;你就是不瞞我,萬歲爺也絕不會怪罪你的。」可忠笑道:「您這話我也信,本來連萬歲爺都不瞞您,我又何必瞞呢?不過我們當臣子的,不敢不謹小慎微,這事還得求老大爺格外原諒。」謝大福笑道:「我還真能怪罪你嗎?大概除去你我兩人之外,也決然沒有第三人知道。我今天來尋你,是有緊要事同你商量,我想現在歐戰正打得凶,外人無暇及此,日本最近又得了便宜去,當然不再說什麼,真是天造地設的好機會。不趁此時進行,更待何時?」兩人在默地里商量了一番:這事萬不能由大總統親自張口,必須有人發起,然後大家隨聲附和,這事才容易成功。但是領頭兒說這話的人,卻向哪裡去尋呢?頭一樣大總統的心事,只有我兩人知道,人家不知底的,誰敢冒昧說這種話?一張口便擔了個背叛民國的罪名,這是鬧著玩的嗎?縱然有人敢說,要出自一個尋常人的口中,人微言輕,也決然引不起大多數的注意。必須尋幾個在社會上有名的人物,先出來做一種宣傳,自然慢慢地就不難成為事實。謝大福說:「有名的人物,也分幾等幾樣,到底尋哪一門哪一類的人呢?」可忠想了想,說:「這個問題,真還有一點不好決定。憑你我的見識,實不配討論這事,咱們先尋一個智多星,領教領教自然就容易入手了。」大福道:「誰是智多星?得在咱們圈裡面去尋,可別跑到圈外邊去,輕易泄漏天機,可要擔很大罪過的。」可中道:「哪裡用得著到圈外去尋呢?現放著阮瘦子,連大總統都稱他為智多星,我們何妨先尋他去商議一番。」大福連說有理,兩個人刻不容緩去尋阮中書。
閑話休提。卻說日軍佔了青島之後,他連中國的海關,也一齊佔領了,所有海關中外服務的官吏,全被他們一律驅逐,他們自己派人經營。對於日商,出口入口各稅一律免征,對於歐美各國商人出口入口的稅格外加重,隨便紊亂海關的章程,不過就是為求他一國的便利。這樣做法,不但中國不能容許,連各國當然也憤憤不平。北京政府立刻向日使小帆提出抗議,東京方面的中國公使,當然也向日政府抗議此事。大隈首相立刻又發出第二次錦囊妙計,叫小帆如此進行。小帆接到了這個訓令,第二天便到外交部,面見外交總長路呈祥,才寒暄了兩句,沒等路呈祥開口向他質問海關的事,他便先掏出一封正式公文來,很莊重地遞在路呈祥手裡說:「這一紙公牒乃是敝國政府,特令本使當面呈遞,因為這公牒內容關係重要,在四十八小時以內,必須有正式答覆。如無正式答覆,對不起,敝國軍隊可就要自由行動了。」這一席話,把路呈祥嚇得手足無措,忙抽出公牒要仔細觀。小帆卻不肯等候,立起身來,便告辭而去。路呈祥手裡拿著公牒,把他送出去,一壁走著一壁觀看。才看了兩三條,便搖頭咋舌,說這哪是國際交涉,簡直是趁火打劫嘛。要照這樣,我們整個的中華民國,還不得割給他一半嗎?他回到辦公室中,又仔細看了一遍,連一刻也不敢遲疑,立即進公府見項子城,將日本的公牒當面呈上。項子城接過來,還認著是為海關的事呢,及至翻開才看了兩三行,不覺跳起來,大聲說道:「日人欺吾太甚,我破出這個總統不做了,非同他拼一下不成!」路呈祥道:「大總統先不必生氣,請您先仔細看一遍,然後再討議對付之策。」子城仍舊坐下,將這一封公牒,從頭至尾,逐字逐句,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向路呈祥說:「他這明明是趁火打劫,眼前歐戰勃發,各國的均勢已破,他明知道此時決沒人幫助我們,可以放開量地欺侮。他這是錯打了定盤星了,我中國雖然懦弱,到底我們北洋,還有數十萬不可侮的軍人。我索性同他宣戰,打勝了,可以雪恥報仇;打敗了,我豁出這一條命去,也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人民。要照他這種要求,我如果簽字允許,不但民黨反對我益發有可借口,便是全國民眾,也不能甘心啊!此事你先下去,不必理他。今晚在本府,我先以大元帥名義,召集一次武人會議,倒看各將士做如何主張,然後再決定對付之策。」路呈祥先退出來。
卻說項子城他在滿清時,曾任外務部尚書。他所抱的外交政策,向來是遠交近攻,以夷制夷。他平日同德國最為接近,他最佩服德皇威廉二世,稱為世界上第一偉人,意思間很想以德皇為法。因此他在北洋練兵時候,一切編製操法,無不取法德國。北洋六鎮的將官,也多半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各鎮的練教官,德國人也佔去一部分。他最反對的,卻是日本,因為他當年在高麗,同日人結下了不解之仇。他如今做了總統,這種芥蒂,依然不能消化。此番日德在青島作戰,他滿心是希望德國勝利,將日本打得一敗塗地方才趁願。他雖不敢明目張胆幫助德國,然而在暗中,便想助德人一臂之力。他這種精神,雖不曾明白向人表示,然而在日本一方面,卻早已瞭然於心。這時候,日本的內閣總理正是大隈重信,大隈在本年已經八十四歲了,真是一個狠心辣手的老外交家,他何嘗把項子城放在眼裡。此番日德交戰,他料定項子城對於德國,一定有暗中幫忙的企圖。便預先定好了錦囊妙計,授之於駐華日使小帆,叫他依計而行,不但可打破項子城助德的企圖,而且還能使項子城轉而助日。小帆受命之後,一步一步地做去,他先運動好了項子城左右幾個親信的謀士。有時候子城問到青島戰事將來結果何如,他們就是替日本鋪張揚厲,說德國決不能長久支持。始而項子城還有點信不及,後來經李鏡芬現身說法的一個解釋,項子城的意思才有點活動了。小帆知道這個機會,便親身來見子城,先說了許多奉承話,把這位項總統拍得十分滿意,然後才慢慢說到青島的事。小帆說:「青島的事,敝國完全是給總統幫忙。按照情理說,德國既同英法開戰,在遠東方面,就不能再把持中立國的軍港,他本應當把青島土地完全交還貴國,那才合乎道理。要不然,貴國中立,是決然無法保持的。然就目前的形勢而論,貴總統既然宣布中立,決不肯同德國開釁,久而久之,必然引起英法的責言,貴總統那時左右作難,必至無法應付。因此敝國才仗義執言,願助一臂之力。好在我們同英國是同盟,別的國也無可借口。將來青島收過來,敝國並無絲毫野心,仍然雙手奉還貴國。大總統認清此點,對於敝國的軍事行動,自然要表十二分同情。並且敝國的大隈首相同總統是多年老友,他抱定十二分熱誠,將來無論遇著什麼問題,一定幫總統的忙,要幫到底。」他這樣撒開一灌米湯,把項子城灌得暈頭暈腦,反倒把日本看成了最親切的好友,一來二去,將助德的心,竟轉移過來,變成了助日。
這籌安會的地方,距離總統府不遠,江宗海真不愧是一個糊塗蟲,他就不想一想,這些人如果不得府中同意,誰敢在他眼前研究國體?他竟自跑了來要實行干涉主義。一見六君子的面,便沉著臉質問:「你們籌的是什麼安?怎麼連國體也要搖動起來?難道不怕大總統怪罪嗎?」這幾句話把六個人都問笑了,大家心裏想:難為他這樣人居然也做頭品大員,我們正好拿他醒醒脾,開開胃。嚴複本是老奸巨猾,故意作出一種躊躇害怕的神氣來,說:「真是多虧江軍門你慮得很周到,我們發起這個會也不曾向大總統說明,求你格外關照,千萬可別去對總統說,我們過一兩天自然取消了。」江宗海哼了一聲,也沒說什麼便走出來。自己想著:你們怕總統知道,我偏去向總統回,倒叫總統看看我對於地方事有多麼關心,這樣大問題連總統都不知道,我能先知道,以後他更得看重我了。自己越想越是急,連馬也不騎步行著便進了總統府。他同一班侍從武官全都非常熟悉,到了武官處打聽,這時候總統可有工夫。大家笑著對他說:「總統正同一個人在屋中披閱文牘,別提有多清凈了。你要見正是時候,也無須傳宣官去回,我們把你帶進去,只悄悄地向總統說一聲,你就能見著。但是你可得有正經事向總統回,要是拉閑呱說廢話趁早可別去,因為他老人家一刻千金沒有同人閑談的工夫。」江宗海說:「我有很重要的事得向總統去回,就求你幾位多偏勞吧。」侍從武官將他領到總統辦公室外,先進去在項子城旁邊一站,子城問道:「有什麼事嗎?」武官回道:「江宗海說有重要事急等向總統回,因此末弁將他帶進門外,候總統示下。」子城說:「好,叫他進來吧。」武官出來說總統有諭召你進見,宗海隨著進來深深請了一個安,然後垂手侍立在一旁。子城道:「有什麼事?」宗海躬身回道:「現有嚴復、楊修、劉師道,李致和、張玉金、鬍子英六個人,竟敢在中華民國都城之內,發起籌安會研究國體,想要推倒共和恢復帝制,這種叛逆行為,想來總統一定不知道。宗海既耳聞目見不敢壅于上聞,因此特來奉報,請總統的示下,以便相機處置。」項子城聽他說了這麼一大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向宗海臉上望了望,發出一種輕藐的笑意問道:「你打算怎樣處置呢?」宗海一看這神氣,心中覺悟了一半,立刻覺著有一枝鐵箭刺在他的腦子中,嗡的一聲,頭昏腦暈,底下的話,哪還能答得上來,整個兒立在地上,額角上汗珠兒已經下來了。子城看他這樣,又怪可憐的,不覺長嘆了一口氣read•99csw•com,道:「難為你也做了這些年官,怎麼連事理全不明白。人家發起籌安會,研究的是學理,並不是立刻要變更國體,怎麼能加上叛逆兩個字呢?再說他們全是文人,不過口頭紙篇上的議論,實際上哪就影響到國家了。連本大總統都持一种放任主義,不去理他們,你卻多的是哪一門事呢?」幾句話說得江宗海汗流浹背,滿面羞慚,恨不得尋一個地縫兒鑽入,他只得老著臉自認不是,說:「宗海不學無術,愚昧無知,抱愧已極,求大總統格外原諒。」項子城臉上的顏色,略為和霽,說:「你原是武人不明白政治,我也絕不怪你,但以後總要小心謹慎,不可無知妄作愚而自用,你就下去盡你應盡的責任去吧。」江宗海抹了一鼻子灰,羞羞慚慚地退下去,到了侍從武官處,又被大家嘲笑了一番。說:「難為你還是總統的心腹干城,卻不知道總統心裏的事。那籌安會是秉承總統意旨,然後成立的,你怎麼竟敢出頭干涉呢?」江宗海是越想越難過,方才在籌安會裡邊,那種聲音顏色,倘然他們心裏不痛快,到總統面前給我說上幾句,我這步軍統領地位,恐怕就要保持不住。看起來我還得再見見他們,抹幾句稀泥,求他們不要記恨才好。
過了幾天,他忽然把項可忠喚至密室,對他說:「我要置幾件衣裳,還有靴子帽子,你秘密置備齊了,送進府里來,千萬不要當著人交給我。等屋裡沒有人時,你就放在我身旁,也不必交代什麼話,你明白我這意思?」可忠道:「總統的吩咐,我一定照辦,決不會再叫第二個人知道。」子城便將要置的衣服冠履,略略對他說了一遍。項可忠本是久歷官場的幹員,對於項子城的話,真是耳入心通,舉一反三,他當時便完全了解,即刻下去預備一切。他預備好了之後,果然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子城休息室中。子城接過去,便鎖在鐵櫃中。這一具鐵櫃,是項子城專放機密文件的,無論何人,不敢擅開。並且鐵櫃的鑰匙,也在他自己手中,隨身帶著,決不假諸他人之手。自經置備衣裳之後,項可忠心中算是徹底明白了,但是他守口如瓶,絕不敢再對第二人說。這一天項子城退到休息室中,很是高興,把左右侍役全支出去,只留謝大福一人,卻又叫他將屋門關上,將窗帘掛好。然後將鎖鐵櫃的鑰匙,交付大福手中,吩咐他將鐵櫃開開,把裏面的衣包取出,伺候自己換在身上。大福見了這一套衣裳,歡喜得連嘴都合攏不上來,伺候他穿戴好了,趕緊跪在地上討封。說:「我的皇上,萬歲爺,你大小封奴才一個爵位,也不枉我伺候了你四十年。」項子城笑道:「太早一點,我這不過是遊戲而已。」大福跪在地上不起來,鬧得項子城也沒有法兒了,只可隨口說道:「你這人忠心不貳,我就封你為忠義侯吧。」大福忙磕了一個響頭,說:「謝主隆恩。」項子城也沒工夫理他,自己穿著這一套衣裳,對準了穿衣鏡,照了又照,只見鏡子里這位皇帝,頭戴鬧龍冠,身披赭黃緞子平金龍袍,腰系羊脂玉帶,足登富貴無憂龍頭靴,果然真有開國天子的氣度。他照了多時,不覺捻髯微笑道:「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掉過頭來,吩咐謝大福替他脫下來,仍然摺疊好了,放在鐵櫃中。卻至再囑咐謝大福,千萬不要對人說,連本府的太太姨太太及公子小姐等,都不許叫他們知道。大福連聲答應,說奴才曉得。
原來項子城自當選正式總統之後,他時時刻刻想要再上一層,把中華民國改成中華帝國,他便隨著變成皇帝陛下。別看他雄才大略,究竟未受過新潮流的淘洗,腦筋思想,依然是古式腐舊一流。他的圖謀帝制,固然是為一己尊榮,及子孫帝王萬世之業,然而一半也是因他那舊眼光中,看共和民主總不適宜於這數千年的專制君主國家。他以為人民這種東西,只能使他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哪裡說到民治民權呢?最好是實行開明專制,有一個萬能的皇帝,在上面負起全責來,這一個國家,便不愁不能達到富強地位。在中國歷史上,固然更僕難數,就是外國,如德皇威廉,日皇明治,俄皇尼古拉,哪一個不是以君主致強?憑我的才識魄力,自問並不在三君之下,何必一定要行這勞什子的民主制度?鬧得事事掣肘,空抱強國志願,而實際達不到呢?看起來,倒莫如趁著我正在當權得勢,全國統一的時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效法拿破崙,由總統一躍而為皇帝,這又有什麼不可的呢?他心裏雖然抱著這種大志,但是面子上從來不肯向人表示,甚至對於他的夫人公子,都不曾露過一點意思。只有他隨身的老家人謝大福,同他一個本家的侄兒項可忠這兩人知道。因為謝大福不離他左右,他每逢高了興,左右無人的時候,便同大福敘家常,傾心吐膽,無話不說。項可忠是他的私人買辦,他想購買什麼東西,要避諱他人眼目,不使外間知道,便叫項可忠去辦。可忠採買好了,專等左右無人時,偷偷地交給他的叔叔,他再也不對第二人說。因此項子城對於這兩個人格外表示親密,彷彿比他的妻子還近一步。有一天批完公事,回到休息室中,謝大福給他斟過一杯參湯來,他慢慢地喝著,長嘆了一口氣。大福道:「老爺(按:世家的規矩,主人無論做到什麼地位,家人只稱爺,自稱奴才),你又因為什麼嘆氣?莫非又遇到不順心的事嗎?」子城道:「我一天到晚,哪有順心時候。兩院議員才遣散走了,國務卿又想獨攬大權,什麼事他都硬做主張。有時候商量都不商量,立逼著叫我蓋印,你想這種氣我如何能受得了呢?」大福道:「老爺不會不受嗎?近年這種事,奴才也看清啦,全因為老爺事事退讓,專敷衍別人的面子,因此把他們全縱起來了。甚至他們公然說,總統是人民的公僕,人民是總統的主翁,這簡直是要造反啊!說白了,全是因為沒有皇帝的緣故,最好老爺把總統兩個字取消,你就毫不客氣地做一回皇帝,倒看他們還敢怎樣?我想到那時,不用壓制,自然就老實了。」項子城微微一笑,說:「你這是獃話,做皇帝哪有這樣容易的。國內的人還好對付,最難對付的是外國人,不用說旁的,他們不承認你,你就沒有辦法了。」大福道:「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呢?再說各國公使,同老爺都是多年好友,難道這一點忙都不能幫嗎?」子城道:「別的國都好辦,唯有日本小鬼,實在不易通融。當年我同他們結的惡感,你也是局中人,還能瞞得過嗎?如今要想叫他們幫忙,那如何做得到呢?」大福笑道:「這話也不見得,日本小鬼天生的好貪小便宜,將來遇著機會,給他一點小便宜,保管他比別的國,還格外肯幫忙呢?」子城哈哈大笑,也不再說什麼。
項子城此時進行帝制的心,急於星火,只是對左右近人,如阮中書楊志奇之類,面子上總有點不好意思揭開。正在籌劃怎樣召集他們公開討論,項可忠同謝大福卻跑了來,將阮中書的意思,委曲婉轉,對子城說知。子城刻不容緩,叫可忠將中書陪到自己燕息室中談話。這時候天已快掌燈了,子城叫把自己的晚膳,就開到這一間屋裡,留中書一同吃飯,可忠在下首相陪。酒菜上齊,子城把左右侍從,一律支出去,非呼喚不準進來。中書一壁飲酒,一壁同總統獻計,子城捻髯微笑,說:「果然是妙計,這樣可以不著一點痕迹,出自外國人口中。一者無人反對,二者也格外的有斤兩、有價值,但是外人全是鬼靈精,誰肯無緣無故地當這種頂門棍呢?」中書想了想,不覺大笑,說:「我已想出一個最適當的人來了,此人說話,比別國的人說話,格外有力。因為他是民主國家的人,他如果贊成君主,足見是發於良心之論,無論何國人,也不能目為偏私。再者他是一位專門政法的老博士,資望很有可觀,他如果肯做一篇文章,提倡君主,比我國千百文人的話,都格外有力。我們只有尋他去吧。」項子城笑道:「你說的可是古德諾嗎?」中書大笑,說:「總統真是天亶聰明,怎麼一猜就對呢?」子城道:「這有什麼難猜的,不過他肯做不肯做,這還是一個問題。」中書道:「他怎麼不肯做?常言說得好:食人之食者,忠人之事。他既給總統當政治顧問,每月一千六百兩白花花銀子,不勞而獲。這一點事,他還好意推脫嗎?」子城道:「這可難說,我們顧問的合同中,並不曾定明有替我們做文章鼓吹君主的字樣。他如果不肯做,我們還是一點法子也沒有。」中書道:「這一層總統不必發愁,中書憑三寸不爛之舌,保能說得他服服帖帖,為我們執筆。不過他做了以後,還得預先埋伏下一堆應聲蟲,立時響應,然後才格外有力量,可以轟動全國。要不然,空空洞洞的一篇文章,怎能成得了事實呢?」項子城道:「你所慮的都很有道理,我想應聲之人,第一不要武人;第二不要舊官僚;第三不要那些腐舊的學者。因為前兩種人,在社會上沒有信用;后一種人,在眼前新潮流中,更沒有信用,決不能引起全國人的注意。最好是側重新人物,又得平日同我沒有什麼密切關係,然後叫大家看著,是出於他們自動,並不是被動,然後才顯著光明正大,可以閉執反對者之口。你想我這話可是嗎?」中書道:「誠如總統所諭,不過一律要尋新人物,也怕沒有那麼許多。再說新人物中,有肯做的,有不肯做的,也不能一概而論。比如梁啟超湯化龍等,這是最有名的新人物了,然而他們決不肯贊成這種事,只有求他們消極不反對,那就很好了。中書意中,已經想出幾個人來,這幾個人裏面,新學者也有,舊學者也有,武人也有,官僚也有,可全都有個名兒,絕不是庸庸碌碌之輩。大總統自管放心,我必能叫您可心如意。不過內中還有一個重大問題,得先向總統回明。這些事發起之始,全得需用大批金錢,似乎又不便向財部九*九*藏*書支領,作正開銷。請示總統,究竟有什麼權宜的法子,可以暫資挹注?」項子城大笑說:「你慮在後頭了,我已經全替你預備停妥。方才你不曾看見我叫謝大福出去嗎?所辦的就是這一件事。」正在說著,大福已經進來,把一個紙條兒交在項子城手中。子城又交給阮中書,說:「這是交通銀行十萬塊錢的支票,你先拿了去,如不足用,可隨時向本府賬房支領,在十萬以內,不必向我回話。過了十萬之數,再稟我知道。」阮中書接過來,不覺點頭嘆息,說:「大總統這是以陳平待我,真不愧是漢高的風度,中書敢不竭盡所能,以報國士之知?」項子城笑道:「但願早早成功,我必封君以曲逆十萬戶。」中書屈膝說道:「謝主隆恩。」彼此相視一笑,中書慢慢地退下。子城此時,真是志得意滿,飄飄然彷彿做了皇帝。
中書一個人在內史處的一間密室里,正在料理文牘,一抬頭見這兩個人推門而入,連忙起身招待,讓座讓茶,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周旋他們,本來這是御前的近臣,誰敢輕慢。說:「難得二位今天居然有工夫來到我這小去處,真要蓬蓽生輝了。」謝大福說:「阮大人張口是文,合口是文,足見他肚子里的文章,真是太多了。怪不得大總統拍發文電時,總得先招呼你呢。」中書大笑,說:「你二位是口銜天語,較比我這耍筆桿的,身份高貴多了。我們空會謅幾句酸文,又算得了什麼呢?」可忠笑道:「這也不見得,古人說得好:宰相須用讀書人。照阮先生將來,不為房杜,必為張許。太平宰相一席,非你莫屬,我們怎能跟你相提並論呢?」阮中書本是一個最機警的人,他在公府住了幾個月,用冷眼觀察,早就看出項子城的行徑,是想恢復君主,好將一頂皇冕戴在頭上。不過沒有機會,自己總張不開口。然而他的種種動作,早已就是變相的皇帝了。今天又聽可忠這樣說,觸類旁通,更明白了十之八九。他便索性揭開了說道:「我阮中書確乎想做房玄齡杜如晦,只可惜當代沒有唐太宗,也就沒有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負了。」可忠道:「阮先生,你說這話真該打,請問咱們的大總統,哪樣兒比不起唐太宗,你怎麼愣敢說沒有呢?」中書長嘆了一口氣,說:「咱們大總統雄才大略,度量恢宏,豈止可比唐太宗,直駕乎漢高之上。只可惜這個時候太不對了,好好的君主國家,偏要改成共和民主。鬧得咱們大總統,英雄無用武之地。我這個拿筆管的,還能提到話下嗎?」謝大福不等可忠還言,先搶著說道:「管他民主不民主呢,比如大總統一定要做皇帝,誰還敢攔著不叫他做嗎?」中書拍著巴掌說道:「著啊!不過這裏面還有一種難處,在我們固然是這樣想,到底總統什麼意思,誰知道呢?假如總統認定了只願做總統,不願做皇帝,我們又有什麼法子,能夠叫他改變方針呢?」大福到此時,可真有一點忍不住了,便脫口而出,說:「大總統何嘗不願做皇帝,只可惜沒有能幫他忙的人,他是孤掌難鳴。雖有此心,也不敢輕於出口啊!」阮中書一聆此言,立刻將左右的侍役一律屏退,又親手將屋門關上,然後以極鄭重的態度,向兩人問道:「你們二位此來,一定是有什麼重要問題與阮某商榷,如今出你二位之口,入阮某之耳,決無第四人知道,就請你二位直言無隱吧。」可忠笑道:「阮先生,你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肝,怎麼見景生情,就知道我兩人有重要問題同你商議呢?」謝大福道:「少爺,你不要儘管說那些不相干的話啦。咱們直截了當,把心腹事對他說知,也好商量一個辦法啊!」可忠點頭,遂將以前種種經過,全對中書說了。中書不覺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幸虧你二位不恥下問,肯來同我商量,還不至撕出旁岔來。要不然,便要誤了總統的大事。將來把總統的嘴封住了,不但不能成功,只怕從今以後,連皇帝兩個字,都提不出來了,那才真糟糕呢。」幾句話說得他兩人一愣,謝大福道:「阮大人的話,我實聽不懂,請你解釋一番,也叫我這糊塗人開一開竅兒。」中書大笑,說:「這個啞謎,說破了不值半文錢。你們要知道,君主民主這完全是國體問題;皇帝總統,是個人地位。若不從根本上變更國體,怎麼能夠產生出皇帝來?況且變更國體,是極不容易的一件事,比如原來是君主,硬要改為民主,或原來是民主,硬要改為君主,這都叫作叛國。你們不信,請看滿清時代,對於提倡民主的人,一律呼為革匪,罪在不赦之列。這是什麼緣故呢?就因為他們的主張,是變更國體,國體一變,君主的地位,自然隨之而倒,哪裡還有什麼皇帝呢?如今既想要扶保皇帝,第一步便須推倒民主,如不推倒民主,皇帝何從而生?我們第一步必須為變更國體的準備,只要能把這一步做到,皇帝的帽子決不能落到別人頭上,這是自然而然的一種趨勢。我們如今先不必談皇帝兩字,只從研究國體入手,研究些日子,是君主優於民主。經多數認定了,然後第二步再說請願。請大總統毅然決然地取消民主,恢復君主。那時候只需用一點手法,以假民意實現真君主。等實現之後,再施行第三步。第三步是什麼呢?便是上表勸進,到了上表勸進,便是大功告成,凈等登極坐殿了。這三步要一步一步地去做,萬不能躐等而進。照你兩位這樣心急,那豈不是笑話嗎?」兩人點頭讚歎,說:「到底是智多星的見識格外高明,我們哪知道這許多呢?如今先說第一步,是怎樣地籌備,講不了,還得阮先生決策出奇。」中書想了想,說:「這事還不是咱們三個人能夠決定的,只好求你二位,將我介紹到眼前總統將來皇帝的駕前,這事才好商量。因為有許多地方,得要借重金錢借重權力,咱三人決然做不到。莫如直截了當,同主座去商量,倒可以免去許多周折。」項可忠明知道有這一步,本來這是多大的事,豈能將功勞讓給旁人?好在進賢受上賞,我們將他薦至總統面前,將來大事辦成,飲水思源,總統也當然忘不了我們。他想到這裏,便完全應許立刻去見總統回明,今日晚間必有好音,請你千萬不要出離公府。中書道:「這是自然,我在這裏靜候。」
第二天午後,總統打來電話,叫必翔趕緊去。必翔一刻也沒敢停留,跑去見了總統。只見總統手中,拿著幾份報,氣哼哼地對必翔說:「你看這幾種報,文言也有,白話也有。他們對於籌安會,不是明目張胆地直言反對,便是冷譏熱嘲地胡亂批評。尤其是梁啟超,太不應當,我待他總算不薄。你看看他這一篇文,直然是給籌安會封了門,這還了得嗎?你趕緊下去,對於那些反對的報館,要取一種嚴厲態度,隨時地監視他們。一方面在報界中,尋幾個負有文名的人,叫他們做文章,替籌安會鼓吹,將來大功告成,我決不虧負他們。內中如有堅持反對,不肯為我效勞的,你自管放開手處置幾個,懲一警百,以後的事自然順手,不致再發生什麼阻力。」必翔連聲答應,回到廳中,特派了十幾名偵探,凡北京各報館,持反對態度的,對於總理總編輯,全派有專差,走到哪裡,跟到哪裡。尤其是那位梁先生,前後左右,憑空來了許多保鏢大將,鬧得他寸步難行。這時候作小說的也是北京報界一分子,終日如坐針氈。偏偏這位吳必翔先生把我看成了善作劇秦美新的大手筆,一聲令下,直嚇得我魂飛半天。幸虧這時候正趕上我們《益世報》出版,我便溜出北京,以後的事也就不知道了。本小說便也從這一百零一回,暫告一個結束。
第二日午後,再召集一班文人謀士,商量對付日人有何妙法。是日出席的人,還是非常眾多,所有一個公府內,屬於知識階級一班人,差不多全數召來,一個也不曾落下。項子城又照例宣布了一番。他這一班謀士中,除去幾個老官僚外,多半是些留學生,而且是東洋留學生尤占多數。內中如楊修、顧黽、金國安、陸紹祖、胡傑之流,全是資格最老的東洋留學生。項子城所以召集他們,也就因為他們在日本多年,深知該國內情。如今遇著這重要關鍵,他們當然要說幾句良心話。對於這種要求,是允許還是反駁,能否避開交戰一途,而實際上還不至吃這個虧。這又完全是一種取巧而又討便宜的心理。項子城一生,專能乘機取巧,無論什麼事,他總想佔兩面便宜,在自身一方面,是絲毫不肯犧牲的。他這種心理,直過了二十多年,在當今各要人,還奉為傳統的衣缽。別聽他們嘴裏大罵項子城,其實方寸中的神機妙算,宗宗樣樣,總不脫項子城的窠臼。不過項子城想佔便宜,他還有種種手段,足以濟之。到後來那些北洋軍閥,空有項子城佔便宜的心理,卻沒有項子城佔便宜的手段,所以鬧得捉襟見肘,連現狀都維持不下去了。項子城對於日本的無理要求,根本上本不想承認,但是衡量自己實力,確乎不能同日本開戰。如果貿然開戰,一定要失敗到底,因此他的雄心,無形中早已消失了一半。然而當這時候,北京的民心士氣,確乎激昂到了極點,居然有許多下級軍官,聯合請纓,情願攻打日本,大有不同他並立之勢。尤其是人民方面,街談巷議,都說日本人太欺負我們了,他向中國提出條件,隱然把東三省權利一網打盡,附帶著還要侵略我們的山東福建。我政府如果答應了,這同賣國還有什麼分別呢?有的說:項大總統同日本有仇,日本人是成心為難他,他無論如何,決不能允許這種要求,佔八成是同日本正式宣戰,連軍餉都預備好了。要不然,憑空把全國鹽稅,都押給人家,換了這許多錢做什麼用呢?更有一班少年激烈的,說項大總統如果同日本宣戰,我一定入伍當兵。這種洋洋溢溢的,轟動了九城。哪知骨子裡邊,人家日本早把項子城的野心大欲,全偵察明白了,特特備好了圈套,凈等著引他向里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