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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編 中國文化史 第五十三章 學術

下編 中國文化史

第五十三章 學術

以上論中國學術思想轉變的大概,以下再略論中國的文學和史學。
怎說道家所代表的,是遊牧好侵略的社會的反動思想呢?漢人率以黃、老並稱。今《列子》雖系偽書,然亦有其所本(此凡偽書皆然,不獨《列子》。故偽書既知其偽之後,在相當條件下,其材料仍可利用)。此書《天瑞篇》有《黃帝書》兩條,其一同《老子》。又有黃帝之言一條。《力命篇》有《黃帝書》一條,與《老子》亦極相類。《老子》書(一)多系三四言韻語。(二)所用名詞,極為特別(如有雌雄牝牡而無男女字)。(三)又全書之義,女權皆優於男權。足證其時代之古。此必自古口耳相傳之說,老子著之竹帛的,決非老子所自作。黃帝是個武功彪炳的人,該是一個好侵略的部族的酋長。侵略民族,大抵以過剛而折。如夷羿、殷紂等,都是其適例。所以思想上發生一種反動,要教之以守柔。《老子》書又主張無為。無為二字的意義,每為後人所誤解。為訓化。《禮記·雜記》,子曰:「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張,文武不為也。」此系就農業立說。言弛而不張,雖文武亦不能使種子變化而成穀物。賈誼《諫放民私鑄疏》:「奸錢日多,五穀不為」(今本作「五穀不為多」,多字系後人妄增),正是此義。野蠻部族往往好慕效文明,而其慕效文明,往往犧牲了多數人的幸福((一)因社會的組織,隨之變遷。(二)因在上的人,務于淫侈,因此而刻剝其下)。所以有一種反動的思想,勸在上的人,不要領導著在下的人變化。在下的人,「化而欲作」,還該「鎮之以無名之朴」。這正和現今人因噎廢食,拒絕物質文明一樣。
二、自佛學輸入至亡清。其中又分為(甲)佛學時期,(乙)理學時期。
魏晉玄學,人多指為道家之學。其實不然。玄學乃儒道兩家的混合,亦可說是儒學中注重原理的一派,與拘泥事迹的一派相對立。先秦諸子的哲學,都出自古代的宗教哲學,大體無甚異同,說已見前。儒家之書,專談原理的是《易經》。《易》家亦有言理、言數兩派。言理的,和先秦諸子的哲學,無甚異同。言數的,則與古代術數之學相出入。《易》之起源,當和術數相近;孔門言易,則當注重於其哲學,這是通觀古代學術的全體,而可信其不誣的。今文《易》說,今已不傳。古文《易》說,則無一非術數之談。《漢書·藝文志》:易家有《淮南·道訓》兩篇。自注云:「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說。」此書,當即今《淮南子》中的《原道訓》。今《淮南子》中,引《易》說的還有幾條,都言理而不及數,當系今文《易》說之遺。然則儒家的哲學,原與道家無甚出入。不過因今文《易》說失傳,其殘存的,都被後人誤認為道家之說罷了。如此說來,則魏晉玄學的興起,並非從儒家轉變到道家,只是儒家自己的轉變。不過此種轉變,和道家很為接近,所以其人多兼采道家之學。觀魏晉以後的玄學家,史多稱其善《易》、《老》可知。儒學的本體,乃以《易》言原理,《春秋》則據此原理,而施之人事。魏晉的玄學家,則專研原理,而於措之人事的方法,不甚講求。所以實際上無甚功績可見,並沒有具體可見之施行的方案。然經此運動之後,拘泥古人形式之弊遂除。凡言法古的,都是師其意而不是回復其形式。泥古不通之弊,就除去了,這是他們摧陷廓清莫大的功績(玄學家最重要的觀念,為重道而遺迹。道即原理,跡即事物的形式)。
詩歌另是一體。文是導源於語言,詩是導源於歌謠的。所以詩體,當其發生之時,即非口語之調。近人以隨意寫來的散文,亦稱為詩(新詩),這至少要改變向來詩字的定義然後可。古代的詩,大抵可歌。傳於後世的,便是《詩經》和《楚辭》。到漢朝,風尚變了。制氏雅樂雖存,不為人之所好。漢武帝立新聲樂府,采趙、代、秦、楚之謳,使李延年協其律,司馬相如等為之辭,是為漢代可歌的詩。古代的詩,則變為五言詩,成為只可吟誦之物。論者多以此為詩體的退化,這是為尊古之見所誤。其實凡事都到愈後來愈分化。吟誦的詩,和合樂的詩的判而為二,正是詩體的進化。歌唱的音調,和聽者的好尚的變遷,是無可如何的事。隋唐時,漢代的樂府,又不為人之所好,而其辭亦漸不能合樂了。聽者的好尚,移于外國傳來的燕樂。按其調而填詞,謂之詞。極盛于兩宋之世。至元以後,又漸成為但可吟誦,不能協律之作,而可歌的限於南北曲。到清朝,按曲譜而填詞的,又多可誦而不可歌了。中國的所謂詩,擴而充之,可以連樂府、詞、曲,都包括在內。因為其起源,同是出於口中的歌的。一個民族的歌謠,不容易改變。試看現代的山歌,其音調,還與漢代的樂府一樣,便可知道。所以現在,非有新音樂輸入,詩體是不會變化的。現在萬國交通,新音樂輸入的機會正多。到我國人的口耳,與之相習,而能利用之以達自己的美感時,新詩體就可產生了。
怎樣說法家之學,是按切東周時代的情形立說的呢?這時候,最要緊的,是(一)裁抑貴族,以剷除封建勢力。(二)富國強兵,以統一天下。這兩個條件,秦國行之,固未能全合乎理想,然在當時,畢竟是最能實行的,所以卒並天下。致秦國於富強的,前有商鞅,後有李斯,都是治法家之學的。法家之學的法字,是個大名。細別起來,則治民者謂之法,裁抑貴族者謂之術,見《韓非子·定法篇》。其富國強兵之策,則最重要的,是一民於農戰。《商君書》發揮此理最透,而《管》、《韓》二子中,亦有其理論。法家是最主張審察現實,以定應付的方法的,所以最主張變法而反對守舊。這確是法家的特色。其學說之能最新,大約即得力於此。
從新莽改革失敗以後,徹底改變社會的組織,業已無人敢談。解決人生問題的,遂轉而求之個人方面。又玄學家探求原理,進而益上,其機,殊與高深玄遠的哲學相近。在這一點上,印度的學術,是超過於中國的。佛學遂在這種情勢之下興起。
先秦諸子,關於政治社會方面的意見,是各有所本的,而其所本亦分新舊。依我看來:(一)農家之所本最舊,這是隆古時代農業部族的思想。(二)道家次之,是遊牧好侵略的社會的反動。(三)墨家又次之,所取法的是夏朝。(四)儒家及陰陽家又次之,這是綜合自上古至西周的政治經驗所發生的思想。(五)法家最新,是按切東周時的政治形勢所發生的思想。以上五家,代表整個的時代變化,其關係最大。其餘如名家,專講高深玄遠的理論。縱橫家,兵家等,只效一節之用。其關係較輕。
學術思想,是一個民族的靈魂。看似虛懸無薄,實則前進的方向,全是受其指導。中國是一個學術發達的國家。幾千年來,學術分門別類,各致其精。如欲詳述之,將數十百萬言而不能盡。現在所講的,只是思想轉變的大略,及其和整個文化的關係。依此講,則中國的學術思想,可分為三大時期:
怎樣說墨家所代表的,是夏代的文化呢?《漢書·藝文志》說墨家之學,「茅屋采椽,是以貴儉(古人的禮,往往在文明既進步之後,仍保存簡陋的樣子,以資紀念。如既有酒,祭祀仍用水,便是其一例。漢武帝時,公玉帶上明堂圖,其上猶以茅蓋,見《史記·封禪書》。可見《漢志》此說之確)。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三老五更,乃他人的父兄)。選士大射,是以尚賢(平民由此進用。參看第四十三章)。宗祀嚴父,是以右鬼(人死曰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命有前定之義。順四時而行,即《月令》所載的政令。據《月令》說:政令有誤,如孟春行夏令等,即有災異。此乃天降之罰。然則天是有意志,隨時監視著人的行動,而加以賞罰的。此為墨子天志之說所由來。他家之所謂命,多含前定之義,則近於機械論了)。以孝視天下(視同示)是以上同。」都顯見得是明堂中的職守。所以《漢志》說他出於清廟之官(參看第五十一章)。《呂覽·當染篇》說:「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于天子。天子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後在魯,墨子學焉。」此為墨學出於清廟之官的確證。清廟中能保存較古之學說,于理是可有的。墨家最講究實用,而《經》、《經說》、《大小取》等篇,講高深的哲學,為名家所自出的,反在墨家書中,即由於此。但此非墨子所重。墨子的宗旨,主于兼愛。因為兼愛,所以要非攻。又墨子是取法乎夏的,夏時代較早,又值水災之後,其生活較之殷、周,自然要簡樸些,所以墨子的宗旨,在於貴儉。因為貴儉,所以要節用,要節葬,要非樂。又夏時代較早,迷信較深,所以墨子有天志、明鬼之說。要講天志、明鬼,即不得不非命。墨家所行的,是凶荒札喪的變禮(參看第四十一章)。其所教導的,是淪落的武士(參看第四十章)。其實行的精神,最為豐富。
廖平晚歲的學說,頗涉荒怪。然其援據緯說,要把孔道的規模,擴充到無限大,也仍是受世變的影響的。但廖氏畢竟是個經生。其思想,雖亦受世變的影響,而其所立之說,和現代的情形,隔膜太甚。所以對於學術界,並不能發生多大的影響。康氏就不然了。康氏的經學遠不如廖氏的精深。然其思想,較之廖氏,遠覺闊大而有條理。他懷抱著一種見解,借古人之說為材料而說明之。以《春秋》三世之義,說明進化的原理,而表明中國現在的當改革,而以孔子托古改制之說輔之。其終極的目的,則為世界大同。恰和中國人向來懷抱的遠大的思想相合,又和其目前急須改革的情形相應,所以其說能風靡一時。但康有為的學說,仍只成為現代學術思想轉變的一個前驅。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學術是利於通的,物窮則變,宋明以來的文化,現在也幾乎走到盡頭了。即使沒有西學輸入,我們的學術思想,也未必不變。但既與西洋學術相值,自然樂得借之以自助。何況現在西洋的科學方法,其精密,確非我們之所及呢?所以近數十年來,中國學術思想的變化,雖然靠幾個大思想家做前驅,而一經發動之後,其第二步,即繼之以西洋學術的輸入。和中國學術思想的轉變最有關係的人是梁啟超。梁氏的長處:在其(一)對於新科學,多所了解。(二)最能適應社會的程度,從事於介紹。(三)且能引學說以批評事實,使多數人感覺興味。即此趨勢的說明。
中國的有史籍甚早。《禮記·玉藻》說:「動則左史書之九_九_藏_書,言則右史書之。」鄭《注》說:「其書,《春秋》、《尚書》其存者。」(《漢書·藝文志》說「右史記事,左史記言」是錯的。《禮記·祭統》說「史由君右,執策命之」,即右史記言之證)這大約是不錯的。《周官》還有小史,記國君及卿大夫的世系,是為《帝系》及《世本》。我國最古的史籍《史記》,其本紀及世家,似系據《春秋》和《系》、《世》編纂而成。列傳則源出記言之史。記言之史,稱為《尚書》。乃因其為上世之書而得此名,其原名似稱為語。語之本體,當系記人君的言語,如現在的訓辭講演之類。後來擴充之,則及於一切嘉言。嘉言的反面是莠言,間亦存之以昭炯戒。記錄言語的,本可略述其起因及結果,以備本事。擴充之則及於一切懿行,而其反面即為惡行。此體後來附庸蔚為大國,名卿大夫,及學術界巨子,大抵都有此等記錄,甚至帝王亦有之。其分國編纂的,則謂之《國語》。關於一人的言行,分類編纂的,則謂之《論語》。記載一人的大事的,則如《禮記·樂記》,述武王之事,謂之《牧野之語》都是。《史記》的列傳,在他篇中提及,多稱為語(如《秦本紀》述商鞅說孝公變法事曰:「其事在《商君語》中。」),可見其源出於語,推而廣之,則不名為語的,其實亦系語體。如《晏子春秋》及《管子》中的《大》、《中》、《小匡》等是。八書是記典章經制的,其源當亦出於史官,不過不能知其為何官之史罷了。史官以外,還有民間的傳述。有出於學士大夫之口的,如魏絳、伍員述少康、羿、浞之事是(見《左傳》襄公四年、哀公元年,及《史記·吳太伯世家》)。亦有出於農夫野老之口的,如孟子斥咸丘蒙所述為齊東野人之語是。古史的來源,大略如此。秦始皇燒書,《史記·六國表》說「諸侯史記尤甚」,大約史官所記載,損失極多。流行民間之書,受其影響當較少。日耳相傳,未著竹帛的,自然更不必說了。
三、自西學輸入以後。
一、自上古至漢魏之際。
怎樣說儒家、陰陽家是西周時代所產生的思想呢?荀子說:「父子相傳,以持王公,三代雖亡,治法猶存,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榮辱篇》)國雖亡而治法猶存,這是極可能的事。然亦必其時代較近,而後所能保存的才多。又必其時的文化,較為發達,然後足為後人所取法。如此,其足供參考的,自然是夏、殷、周三代。所以儒家有通三統之說(封本朝以前兩代之後以大國,使之保存其治法,以便與本朝之治,三者輪流更換。《史記·高祖本紀》贊所謂「三王之道若循環」,即是此義)。這正和陰陽家所謂五德終始一樣。五德終始有兩說:舊說以所克者相代。如秦以周為火德,自己是水德;漢又自以為土德是。前漢末年,改取相生之說。以周為木德,說秦朝是閏位,不承五行之運,而自以為是火德。後來魏朝又自以為是土德)。《漢書·嚴安傳》:載安上書,引鄒子之說,說「政教文質者,所以雲救也。當時則用,過則合之,有易則易之。」可見五德終始,乃系用五種治法,更迭交換。鄒衍之學,所以要本所已知的歷史,推論未知;本所已見的地理,推所未見,正是要博觀眾事,以求其公例。治法隨時變換,不拘一格,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的思想。此非在西周以後,前代的治法,保存的已多,不能發生。陰陽家之說,缺佚已甚,其最高的蘄向如何,已無可考。儒家的理想,頗為高遠。看第四十一章所述大同小康之說可見。《春秋》三世之義,據亂而作,進于昇平,更進于太平,明是要將亂世逆挽到小康,再逆挽到大同。儒家所傳的,多是小康之義。大同世之規模,從昇平世進至太平世的方法,其詳已不可得聞。幾千年來,崇信儒家之學的,只認封建完整時代,即小康之世的治法,為最高之境,實堪惋惜。但儒家學術的規模,是大體尚可考見的。它有一種最高的理想,企圖見之於人事。這種理想,是有其哲學上的立足點的。如何次第實行,亦定有一大體的方案。儒家之道,具於六經。六經之中,《詩》、《書》、《禮》、《樂》,乃古代大學的舊教科,說已見第五十一章。《易》、《春秋》則為孔門最高之道所在。《易》言原理,《春秋》言具體的方法,兩者互相表裡,所以說「《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至隱」。儒家此等高義,既已隱晦。其盛行於世,而大有裨益於中國社會的,乃在個人修養部分。(一)在理智方面,其說最高的是中庸。其要,在審察環境的情形,隨時隨地,定一至當不易的辦法。此項至當不易的辦法,是隨時隨地,必有其一,而亦只能有一的,所以貴擇之精而守之堅。(二)人之感情,與理智不能無衝突。放縱感情,固然要撞出大禍,抑壓感情,也終於要潰決的,所以又有禮樂,以陶冶其感情。(三)無可如何之事,則勸人以安命。在這一點,儒家亦頗有宗教家的精神。(四)其待人之道,則為絜矩(兩字見《大學》)。消極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積極的則「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所求乎弟以事兄,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我們該怎樣待人,只要想一想,我們希望他怎樣待我即得,這是何等簡而賅。怎樣糊塗的人,對這話也可以懂得,而聖人行之,亦終身有所不能盡,這真是一個妙諦。至於(五)性善之說,(六)義利之辨,(七)知言養氣之功,則孟子發揮,最為透徹,亦於修養之功,有極大關係。儒家之遺害於後世的,在於大同之義不傳,所得的多是小康之義。小康之世的社會組織,較後世為專制。後人不知此為一時的組織,而認為天經地義,無可改變,欲強已進步的社會以就之,這等於以杞柳為杯棬,等於削足以適屨,所以引起糾紛,而儒學盛行,遂成為功罪不相掩之局。這隻可說是後來的儒家不克負荷,怪不得創始的人。但亦不能一定怪後來的任何人。因儒學是在這種社會之中,逐漸發達的。凡學術,固有變化社會之功,同時亦必受社會的影響,而其本身自起變化。這亦是無可如何的事。
從前的歷史,系偏重於政治方面的。而在政治方面,則所注重的,為理亂興衰、典章經制兩類。正史中的紀傳,是所以詳前者的,志則所以詳後者。已見《緒論》中。編年史偏詳前者。《通典》、《通考》一類的書,則偏詳後者,都不如紀傳表志體的完全。所以後來功令,獨取紀傳表志體為正史。然編年體和政書(《通典》、《通考》等),在觀覽上亦各有其便,所以其書仍併為學者所重。這是中國舊日所認為史部的重心的。紀傳體以人為單位,編年史以時為系統,欲勾稽一事的始末,均覺不易。自袁樞因《通鑒》作《紀事本末》后,其體亦漸廣行。
現在研究先秦諸子的人,大都偏重於其哲學方面。這個實在是錯誤的。先秦諸子的學術,有兩個來源:其(一)從古代的宗教哲學中,蛻化而出。其(二)從各個專門的官守中,孕育而成。前都偏重玄學方面,後者偏重政治社會方面。《漢書·藝文志》說諸子之學,其原皆出於王官。《淮南要略》說諸子之學,皆出於救時之弊。一個說其因,一個說其緣,都不及古代的哲學。尤可見先秦諸子之學,實以政治社會方面為重,玄學方面為輕。此意,近人中能見得的,只有章炳麟氏。
儒學的興起,雖由社會情勢的要求,然其得政治上的助力,確亦不少。其中最緊要的,便是為五經博士置弟子。所謂「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自然來者就多了。儒學最初起的,是《史記·儒林傳》所說的八家:言《詩》:于魯,自申培公;于齊,自轅固生;于燕,自韓太傅。言《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東漢立十四博士:《詩》齊、魯、韓。《書》歐陽、大小夏侯。《禮》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嚴、顏(見《後漢書·儒林傳》。《詩》齊魯韓下衍毛字),大體仍是這八家之學(惟京氏《易》最可疑)。但是在當時,另有一種勢力,足以促令學術變更。那便是第四十一章所說:在當時,急須改正的,是社會的經濟制度。要改正社會經濟制度,必須平均地權,節制資本。而在儒家,是只知道前一義的。後者之說,實在法家。當時儒家之學,業已成為一種權威,欲圖改革,自以自托于儒家為便,儒家遂不得不廣采異家之學以自助,於是有所謂古文之學。讀第四十一章所述,已可明白了。但是學術的本身,亦有促令其自起變化的。那便是由專門而趨於通學。
怎說農家是代表最古的思想的呢?這隻要看許行的話,便可明白。許行之說有二:(一)君臣並耕,政府毫無威權。(二)物價論量不論質。如非根據于最古最簡陋的社會的習俗,決不能有此思想(見《孟子·滕文公上篇》)。
清學在宗旨上,漸能脫離宋學而自立,要到道咸時今文之學興起以後。西漢經師之說,傳自先秦,其時社會的組織,還和秦漢以後不同。有許多議論,都不是東漢以後人所能了解的。自今文傳授絕後,久被擱置不提了。清儒因分別學派,發現漢儒亦自有派別,精心從事於搜剔,而其材料始漸發現,其意義亦漸明白。今學中有一派,專務材料的搜剔,不甚注意于義理。又一派則不然,常州的庄(存與)、劉(逢祿),號稱此學的開山,已漸注意于漢儒的非常異義。龔(自珍)、魏(源)兩氏繼之,其立說彌以恢廓。到廖平、康有為出,就漸漸地引上經世一路,非復經生之業了。
佛教派別很多,然皆小小異同,現在不必一一論述。其中最有關係的,(一)為天台、惟識、華嚴三宗。惟識宗亦稱相宗,乃就我們所認識的相,闡發萬法惟識之義。天台亦稱性宗,則系就識的本身,加以闡發。實為一說的兩面。華嚴述菩薩行相,即具體的描寫一個菩薩的樣子給我們看,使我們照著他做。此三宗,都有很深的教理,謂之教下三家。(二)禪宗則不立文字,直指心源,專靠修證,謂之教外別傳。(甲)佛教既不用我們的認識,求最後的解決,而要另換一種認識方法(所謂轉識成智),則一切教理上的啟發、辯論,都不過把人引上修證之路,均系手段而非目的。所以照佛教發達的趨勢,終必至於諸宗皆衰,禪宗獨盛為止。(乙)而社會上研究學問的風氣,亦是時有轉變的。佛教教理的探求,極為煩瑣,實與儒家的義疏之學,九*九*藏*書途徑異而性質相同。中唐以後,此等風氣,漸漸衰息,諸宗就不得不衰,禪宗就不得不獨盛了。(三)然(子)禪宗雖不在教義上為精深的探討,煩瑣的辯論,而所謂禪定,理論上也自有其相當的高深的。(丑)而修習禪定,亦非有優閑生活的人不能。所以仍為有閑階級所專有。然佛教此時的聲勢,是非發達到普及各階層不可的。於是適應大眾的凈土宗復興。所謂凈土宗,系說我們所住的世界,即娑婆世界的西方,另有一個世界,稱為凈土。諸佛之中,有一個喚做阿彌陀佛的,與娑婆世界特別有緣。曾發誓願:有一心皈依他的,到臨終之時,阿彌陀佛便來接引他,往生凈土。往生凈土有什麼利益呢?原來成佛極難,而修行的人,不到得成佛,又終不免於退轉。如此示人以難,未免使人灰心短氣。然(A)成佛之難,(B)以及非成佛則不能不退轉,又經前此的教義,說得固定了,無可動搖。於是不得不想出一個補救的方法,說我們所以易於退轉,乃因環境不良使然。倘使環境優良,居於其中,徐徐修行,雖成佛依舊艱難,然可保證我們不致中途墮落。這不啻給與我們以成佛的保證,而且替我們祛除了沿路的一切危險、困難,實給意志薄弱的人以一個大安慰、大興奮。而且凈土之中,有種種樂,無種種苦,也不啻給與祈求福報的人以一個滿足。所以凈土宗之說,實在是把佛教中以前的某種說法取消掉了的。不過其取消之法很巧妙,能使人不覺得其立異罷了。其修持之法,亦變艱難而歸簡易。其法:為(A)觀,(B)想,(C)持名,三者并行,謂之念佛。有一佛像當前,而我們一心注視著他,謂之觀。沒有時,心中仍想象其有,謂之想。口誦南無阿彌陀佛(自然心也要想著他),謂之持名。佛法貴止觀雙修。止就是心住于其所應住之處,不起妄念。觀有種種方法。如(A)我們最怕死,乃設想尖刀直刺吾胸,血肉淋漓;又人誰不愛|女|人,乃設想其病時的醜惡,死後的腐朽,及現時外觀雖美,而軀殼內種種污穢的情形,以克服我們的情意。(B)又世事因緣複雜,常人非茫無所知,即認識錯誤,必須仔細觀察。如兩人爭鬥,粗觀之,似由於人有好鬥之性。深觀之,則知其實由教化的不善;而教化的不善,又由於生計的窘迫;生計的窘迫,又由於社會組織的不良。如此輾轉推求,並無止境。要之觀察得愈精細,措施愈不至有誤。這是所以增長我們的智識的。止觀雙修,意義誠極該括,然亦斷非愚柔者所能行,凈土宗代之以念佛,方法簡易,自然可普接利鈍了。所以在佛教諸宗皆衰之後,禪宗尚存於上流社會中,凈土宗則行於下流社會,到現在還有其遺迹。
文學的發達,韻文必先於散文,中國古代,亦系如此。現存的先秦古書,都分明包含著兩種文字:一種是辭句整齊而有韻的。一種則參差不齊,和我們的口語一樣。前者是韻文,後者是散文。散文的發達,大約在東周之世,至西漢而達于極點。散文發達了,我們的意思,才能夠盡量傾吐(因為到這時候,文字和語言,才真正一致),所以是文學的一個大進步。西漢末年,做文章的,漸漸求其美化。其所謂美是:(一)句多偶麗,(二)不用過長過短之句,(三)用字務求其足以引起美感。其結果,逐漸成漢魏體的駢文。漢魏體的駢文,只是字句修飾些,聲調嘽緩些,和散文相去,還不甚遠。以後一直向這趨勢發達,至齊梁時代,遂浮靡而不能達意了。此時供實用之文,別稱為筆。然筆不過參用俗字俗語;用字眼、用典故,不及文來得多;其語調還和當時的文相近,與口語不合,還是不適於用。積重之勢,已非大改革不可。改革有三條路可走:(一)徑用口語。這在昔日文字為上中流社會所專有的時代,是不行的。(二)以古文為法。如蘇綽的擬《大誥》是。這還是不能達意。只有第(三)條路,用古文的義法(即文字尚未浮靡時的語法),以運用今人的言語,是成功的。唐朝從韓、柳以後,才漸漸地走上這條路。散文雖興,駢文仍自有其用,駢散自此遂分途。宋朝為散文發達的時代。其時的駢文,亦自成一格。謂之宋四六。氣韻生動,論者稱為駢文中的散文。
佛教,普通分為大小乘。依後來詳細的判教,則小乘之下,尚有人天(專對人天說法,不足以語四聖。見下);大乘之中,又分權實。所謂判教,乃因一切經論(佛所說謂之經,菩薩以下所說謂之論。僧、尼、居士等所應守的規條謂之律。經、律、論謂之三藏),立說顯有高低,所以加以區別,說佛說之異,乃因其所對待的人不同而然。則教外的人,不能因此而詆佛教的矛盾,教中的人,亦不必因此而起爭辯了。依近來的研究:佛教在印度的興起,並不在其哲學的高深,而實由其能示人以實行的標準。緣印度地處熱帶,生活寬裕,其人所究心的,實為宇宙究竟,人生歸宿等問題,所以自古以來,哲學思想,即極發達。到佛出世時,各家之說(所謂外道),已極高深,而其派別亦極繁多了。群言淆亂,轉使人無所適從。釋迦牟尼出,乃截斷無謂的辯論,而教人以實行修證的方法。從之者乃覺得所依歸,而其精神乃覺安定。故佛非究竟真理的發現者(中國信佛的人,視佛如此),而為時代的聖者。佛滅后百年之內,其說無甚異同,近人稱為原始佛教。百年之後而小乘興,五六百年之後而大乘出,則其說已有改變附益,而非復佛說之舊了。然則佛教的輸入中國,所以前後互異,亦因其本身的前後,本有不同,並非在彼業已一時具足,因我們接受的程度,先後不同,而彼乃按其深淺,先後輸入的了。此等繁碎的考據,今可勿論。但論其與中國文化的關係。
研究史法之作,專著頗少。其言之成理,而又有條理系統的,當推劉知幾的《史通》。《史通》是在大體上承認前人的史法為不誤,而為之彌縫匡救的。其回到事實上,批評歷代的史法,是否得當;以及研究今後作史之法當如何的,則當推章學誠。其識力實遠出劉知幾之上。此亦時代為之。因為劉知幾之時,史料尚不甚多,不慮其不可遍覽,即用前人的方法撰述已足。章學誠的時代,則情形大不同,所以迫得他不得不另覓新途徑了。然章氏的識力,亦殊不易及。他知道史與史材非一物,保存史材,當務求其備,而作史則當加以去取;以及作史當重客觀等(見《文史通義·史德篇》),實與現在的新史學,息息相通。不過其時無他種科學,以為輔助。所以其論不如現在新史學的精審罷了。然亦不過未達一間而已,其識力亦很可欽佩了。
佛,最初系以宗教的資格,輸入中國的。但到後來,則宗教之外,別有其學術方面。
所以宋學衰敝以後,在主義上,能卓然自立,與宋學代興的,實無其人。梁啟超說:清代的學術,只是方法運動,不是主義運動(見所著《清代學術概論》),可謂知言了。質實言之,清代考證之學,不過是宋學的一支派。宋學中陸王一派,是不講究讀書的,程朱一派本不然。朱子就是一個讀書極博的人。其後學如王應麟等,考據尤極精審。清學的先驅,是明末諸大儒。其中顧炎武與清代考證之學,關係尤密,也是程朱一派(其喜言經世,則頗近永嘉)。清代所謂純漢學,實至乾嘉之世而後形成,前此還是兼采漢宋,擇善而從的。其門徑,和宋學並無區別。清學的功績,在其研究之功漸深,而日益趨於客觀。因務求古事的真相,覺得我們所根據的材料,很不完全,很不正確;材料的解釋,又極困難。乃致力於校勘;致力於輯佚;對於解釋古書的工具,即訓詁,尤為盡心。其結果,古書已佚而復見的,古義已晦而復明的不少,而其解決問題的方法,亦因經驗多了,知道憑臆判斷,自以為得事理之平,遠不如調查其來路,而憑以判斷者之確。於是折衷漢宋,變為分別漢宋,其主意,亦從求是變而為求真了(非不求是,乃以求真為求是)。清學至此,其所至,已非復宋儒所能限,然仍是一種方法的轉變,不足以自成一軍。
先秦學術,自其一方面論,可以說是最精的。因為他各專一門,都有很高的見解。自其又一方面說,亦可以說是最粗的。因為他只知道一門,對於他人的立場,全不了解。譬如墨子所主張,乃凶荒札喪的變禮,本不謂平世當然。而荀子力駁他,說天下治好了,財之不足,不足為患,豈非無的放矢?理論可以信口說,事實上,是辦不到只顧一方面的。只顧一方面,一定行不通。所以先秦時已有所謂雜家之學。《漢志》說:雜家者流,出於議官。可見國家的施政,不得不兼顧到各方面了。情勢如此,學術自然不得不受其影響,而漸趨於會通,古文之學初興時,實系兼采異家之說,後來且自立新說,實亦受此趨勢所驅使。倘使當時的人,痛痛快快,說儒家舊說,不夠用了,我所以要兼采異說;儒家舊說,有所未安,我所以要別立新說,豈不直捷?無如當時的思想和風氣,不容如此。於是一方面說儒家之學,別有古書,出於博士所傳以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孔壁一案,參看第五十二章),一方面,自己研究所得,硬說是某某所傳(如《毛詩》與《小序》為一家言。《小序》明明是衛宏等所作,而毛公之學,偏要自謂子夏所傳),糾紛就來得多了。流俗眩於今古文之名,以為今古文經,文字必大有異同,其實不然。今古文經的異字,備見於《儀禮》鄭《注》(從今文處,則出古文于注。從古文處,則出今文于注),如古文位作立,儀作義,義作誼之類,于意義毫無關係。他經度亦不過如此。有何關係之可言?今古文經的異同,實不在經文而在經說。其中重要問題,略見於許慎的《五經異義》。自大體言之:今文家說,都系師師相傳。古文家說,則自由研究所得,不為古人的成說所囿,而自出心裁,從事研究,其方法似覺進步。但(一)其成績並不甚佳。又(二)今文家言,有傳訛而無臆造。傳訛之說,略有其途徑可尋,所以其說易於還原。一經還原,即可見古說的真相(其未曾傳訛的,自然更不必說)。古文家言,則各人憑臆為說,其根源無可捉摸。所以把經學當做古史的材料看,亦以今文家言價值較高。
佛教反動,是為宋學。宋學的淵源,昔人多推諸唐之韓愈。然韓愈闢佛,其說甚粗,與宋學實無多大關係。宋學實至周張出而其說始精,二程繼之而後光大,朱陸及王陽明又繼之,而其義蘊始盡。
佛教把一切有情,分為https://read.99csw.com十等:即(一)佛,(二)菩薩,(三)緣覺,(四)聲聞,是為四聖。(五)天,(六)人,(七)阿修羅,(八)畜生,(九)餓鬼,(十)地獄,是為六凡。輾轉於六凡之中,不得超出,謂之六道輪迴。佛不可學,我們所能學的,至菩薩而止。在小乘中,緣覺、聲聞,亦可成佛,大乘則非菩薩不能。所謂菩薩,繫念念以利他為主,與我們念念都以自己為本位的,恰恰相反。至佛則並利他之念而亦無之,所以不可學了。緣覺、聲聞鑒於人生不能離生、老、病、死諸苦,死後又要入輪迴;我們幸得為人,尚可努力修持,一旦墮入他途便難了(畜生、餓鬼、地獄亦稱三途,不必論了。阿修羅神通廣大,易生嗔怒;諸天福德殊勝,亦因其享受優越,轉易墮落,所以以修持論,皆不如人)。所以覺得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實可畏怖,生前不得不努力修持。其修持之功,固然艱苦卓絕,極可佩服,即其所守戒律,亦復極端利他。然根本觀念,終不離乎自利,所以大乘斥其不足成佛。此為大小乘重要的異點。亦即大乘教理,較小乘為進化之處。又所謂佛在小乘,即指釋迦牟尼其人。大乘則佛有三身:(一)佛陀其人,謂之報身,是他造了為人之因,所以在這世界上成為一個人的。生理心理等作用,一切和我們一樣。不吃也要餓,不著也要冷,置諸傳染病的環境中,也會害病;餓了,冷了,病重了,也是會死的。(二)至於有是而無非,威權極大。我們動一善念,動一惡念,他都無不知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絲毫不得差錯。是為佛之法身,實即自然力之象徵。(三)一心信佛者,臨死或在他種環境中,見有佛來接引拯救等事,是為佛之化身。佛在某種環境中,經歷一定的時間,即可修成。所以過去已有無數的佛,將來還有無數的佛要成功,並不限於釋迦牟尼一人。大乘的說法,當他宗教信,是很能使人感奮的。從哲學上說,其論亦圓滿具足,無可非難。宗教的進化,可謂至斯而極。
西洋學術輸入以來,中國人對之之態度,亦經數變。(一)其初是指採用西法者為用夷變夏,而極力加以排斥的。(二)繼則變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三)再進一步,就要打倒孔家店,指舊禮教為吃人,歡迎德謨克拉西先生、賽因斯先生,並有主張全盤西化的了。其實都不是這麼一回事。歐美近代,最初發達的是自然科學。因此引起的整個學術思想的變化(即對於一切事情的觀點及其應付方法),較諸舊說,都不過是程度問題。後來推及社會科學亦然。現在文化前途的改變,乃是整個社會組織的改變,並非一枝一節的問題。這個問題,乃中國與西洋之所同,而非中國之所獨。具體言之,即是中國與西洋,以及全世界的各民族,都要攜手相將,走上一條新的徑路。其間固無一個民族,能夠守舊而不變,也斷非哪一個民族,盡棄其所固有,而仿效別一個民族的問題。因為照現狀,彼此都是壞的,而且壞得極相像。然則各種學術,能指示我們以前途,且成為各學之王,而使他種學術,奔走其下,各盡其一枝一節之用的,必然是社會學。一切現象,都是整個社會的一枝一節,其變化,都是受整個社會的規定的。惟有整個社會,能說明整個社會。亦惟有整個社會,能說明一枝一節的現象的所以然。人們向來不知,只是把一枝一節的現象,互相說明,就錯了。這是因為從前的人,不知道整個社會,可成為研究的對象,所以如此。現在便不同了。所以只有最近成立的社會學,為前此之所無。亦只有整個的社會學,能夠說明文化之所由來,而評判其得失,而指示我們以當走的路徑。即如文明愈進步,則風俗愈薄惡,這是一件眾所周知的事實,而亦是向來所視為無可如何的事實。毀棄文明,固不可,亦不能。任社會風俗之遷流,而日趨於薄惡,也不是一回事。提倡道德,改良政治等,則世界上無論哪一個文明國,都已經努力了幾千年,而證明其無效的了。人道其將終窮乎?從社會學發明以來,才知道風俗的薄惡,全由於社會組織的不良,和文明進步,毫無關係。我們若能把社會組織,徹底改良,則文明進步,就只有增加人類的福利了。這是社會學指示給我們前途最大的光明。而社會學之所以能發明,則和現代各地方蠻人風俗的被重視,以及史前史的發現,有極大的關係。因此,我們才知道社會的組織,可以有多種。目前的組織,只是特種事實所造成,並非天經地義,必不可變。變的前途,實有無限的可能。變的方法,我們所知道的,亦與前人迥異了。
佛教的宇宙觀,系以識為世界的根本。有眼、耳、鼻、舌、身、意,即有色、聲、香、味、觸、法。此為前六識,為人人所知。第七識為末那,第八識為阿賴耶,其義均不能譯,故昔人惟譯其音。七識之義,為「恆審思量,常執有我」。我們念念以自己為本位(一切現象,都以自己為本位而認識。一切利害,都以自己為本位而打算),即七識之作用。至八識則為第七識之所由生,為一切識的根本。必須將它滅盡,才得斬草除根。但所謂滅識,並不是將他剷除掉,至於空無所有。有無,佛教謂之色空。色空相對,只是凡夫之見。佛說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在晝間,則晝為色,夜為空。然夜之必至,其確實性,並不減于晝之現存。所以當晝時,夜之現象,雖未實現,夜之原理,業已存在。凡原理存在者,即與其現象存在無異。已過去之事,為現在未來諸現象之因。因果原系一事。所以已過去的事,亦並未消滅)。所以所謂滅識,並非將識消滅,而系「轉識成智」。善惡同體。佛說的譬喻,是如水與波。水為善,動而為波即成惡。按照現在科學之理,可以有一個更妙的譬喻,即生理與病理。病非別有其物,只是生理作用的異常。去病得健,亦非把病理作用的本體消滅,只是使他回復到生理作用。所以說「真如無明,同體不離」(真如為本體,無明為惡的起點)。行為的好壞,不是判之於其行為的形式的,而是判之於其用意。所以所爭的只在迷悟。迷時所做的事,悟了還是可以做的。不過其用意不同,則形式猶是,而其內容卻正相反,一為惡業,一為凈業了。喻如母親管束子女,其形式,有時與廠主管理童工是一樣的。所以說:「共行只是人間路,得失誰知霄壤分。」佛教為什麼如此重視迷悟呢?因為世界紛擾的起因,不外乎(一)懷挾惡意,(二)雖有善意,而失之愚昧。懷挾惡意的,不必論了。失之愚昧的,雖有善意,然所做的事,無一不錯,亦必伏下將來的禍根。而愚昧之因,又皆因眼光只限於局部,而不能擴及全體(兼時間空間言)。所以佛說世俗之善,「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暫得融解,還增其厚。」此悟之所以重要。佛教的人生問題,依以上所說而得解答。至於你要追問宇宙問題的根源,如空間有無界限,時間有無起訖等,則佛教謂之「戲論」,置諸不答(外道以此為問,佛不答,見《金七十論》)。這因為:我們所認識的世界,完全是錯誤的。其所以錯誤,即因我們用現在的認識方法去認識之故。要把現在的認識方法放下,換一種方法去認識,自然不待言而可明。若要就現在的認識方法,替你說明,則非我的不肯說,仍系事之不可能。要怎樣才能換用別種認識方法呢?非修到佛地位不可。佛所用的認識方法,是怎樣的呢?固非我們所能知。要之是和我們現在所用,大不相同的。這個,我們名之曰證。所以佛教中最後的了義,「惟佛能知」;探求的方法,「惟證相應」。這不是用現在的方法,所能提證據給你看的。信不信只好由你。所以佛教說到最後,總還是一種宗教。
佛教教義的高深,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在它,亦有種種治國安民的理論,讀《華嚴經》的五十三參可知。又佛學所爭,惟在迷悟。既悟了,一切世俗的事情,仍無有不可做的,所以也不一定要出家。然佛教既視世法皆非了義,則終必至於捨棄世事而後止。以消滅社會為解決社會之法,斷非社會所能接受。於是經過相當的期間,而反動又起。
哲學是不能直接應用的,然萬事萬物,必有其總根源。總根源變,則對於一切事情的觀點,及其應付的方法,俱隨之而變。所以風氣大轉變時,哲學必隨之而變更。宋儒的哲學,改變佛學之處安在呢?那就是抹殺認識論不談,而回到中國古代的宇宙論。中國古代的哲學,是很少談到認識論的。佛學卻不然,所注重的全在乎此。既注重於認識論,而又參以宗教上的悲觀,則勢必至於視世界為空虛而後止。此為佛教入于消極的真原因。宋學的反佛,其最重要的,就在此點。然從認識論上駁掉佛說,是不可能的。乃將認識論抹殺不談,說佛教的談認識論便是錯。所以宋學反佛的口號,是「釋氏本心,吾徒本天」。所謂本心,即是佛家萬法惟識之論。所謂本天,則是承認外界的實在性。萬事萬物,其間都有一個定理,此即所謂天理。所以宋學的反佛,是以唯物論反對唯心論。
從古代宗教中蛻化而出的哲學思想,大致是如此的:(一)因人有男女,鳥有雌雄,獸有牝牡,自然界又有天地日月等現象,而成立陰陽的概念。(二)古代的工業,或者是分做水、火、木、金、土五類的。實際的生活影響于哲學思想,遂分物質為五行。(三)思想進步,覺得五行之說,不甚合理,乃認萬物的原質為一個,而名之曰氣。(四)至此,遂並覺陰陽二力,還不是宇宙的根源(因為最後的總是唯一的,也只有唯一的能算最後的)。乃再成立一個唯一的概念,是即所謂太極。(五)又知質與力並非二物,於是所謂有無,只是隱顯。(六)隱顯由於變動,而宇宙的根源,遂成為一種動力。(七)這種動力,是頗為機械的。一發動之後,其方向即不易改變。所以有謹小、慎始諸義。(八)自然之力,是極其偉大的。只有隨順,不能抵抗。所以要法自然。所以貴因。(九)此種動力,其方向是循環的。所以有禍福倚伏之義。所以貴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十)既然萬物的原質,都是一個,而又變化不已,則萬物根本只是一物。天地亦萬物之一,所以惠施是提倡泛愛,說天地萬物一體,而物論可齊(論同倫,類也)。(十一)因萬物即是一物,所以就雜多的現象,仍可推出其總根源。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此等思想,影響於後來,極為深刻。歷代的學術家,幾乎都奉此為金科玉律。誠然,此等寬廓的說read.99csw.com法,不易發現其誤繆。而因其立說的寬廓,可以容受多方面的解釋,即存其說為弘綱,似亦無妨。但有等錯誤的觀念,業已不能適用的,亦不得不加以改正。如循環之說,古人大約由觀察晝夜寒暑等現象得來。此說施諸自然界,雖未必就是,究竟還可應用。若移用於社會科學,就不免誤繆了。明明是進化的,如何說是循環。
以上所述五家,是先秦諸子中和中國的學術思想及整個的文化,最有關係的。雖亦有其高遠的哲學,然其所想解決的,都是人事問題。而人事問題,則以改良社會的組織為其基本。粗讀諸子之書,似乎所注重的,都是政治問題。然古代的政治問題,不像後世單以維持秩序為主,而整個的社會問題,亦包括在內。所以古人說政治,亦就是說社會。
從此以後,國家亦漸知史籍的重要了。後漢以後,乃有詔蘭台、東觀中人述作之事。魏晉以後,國家遂特設專官。此時作史的,在物力上,已非倚賴國家不行(一因材料的保存及搜輯,一因編纂時之費用)。至於撰述,則因材料不多,還為私人之力所能及。所以自南北朝以前,大率由國家供給材料及助力,而司編撰之事的,則仍系一二人,為私家著述性質。唐以後史料更多,不徒保存、搜輯,即整理、排比,亦非私人之力所及,於是獨力的著述,不得不變為集眾纂修之局了。私家著述及集眾纂修,昔人的議論,多偏袒前者,這亦是一偏之見。姑無論材料既多,運用為私人之力所不及。即合此勿論,而昔時的正史,包括的門類很多,亦非一人所能兼通。所以即就學術方面論,二者亦各有長短。唐修《新晉書》(即今正史中的《晉書》),其志非前人所能及,即其一證。關於正史的歷史,可參看《史通》的《六家》、《二體》、《古今正史》、《史官建置》各篇,及拙撰《史通評》中這幾篇的評(商務印書館本)。
中國的史學,在宋時,可謂有一大進步。(一)獨力著成一史的,自唐以後,已無其事。宋則《新五代史》出歐陽修一人;《新唐書》雖出修及宋祁兩人,亦有私家著述性質,事非易得。(二)編年之史,自三國以後,久已廢闕。至宋則有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貫串古今。朱嘉的《通鑒綱目》,敘事雖不如《通鑒》的精,體例卻較《通鑒》為善(《通鑒》有目無綱,檢閱殊為不便。司馬光因此,乃有《目錄》之作,又有《舉要》之作。《目錄》既不與本書相附麗。《舉要》則朱子《答潘正叔書》,譏其「詳不能備首尾,略不可供檢閱」,亦系實情。所以《綱目》之作,確足以改良《通鑒》的體例)。(三)講典章經制的書,雖起於唐杜佑的《通典》,然宋馬端臨的《文獻通考》,搜集尤備,分類亦愈精。又有會要一體,以存當代的掌故,並推其體例,以整理前代的史實。(四)鄭樵《通志》之作,網羅古今。其書雖欠精審,亦見其魄力之大。(五)當代史料,搜輯綦詳。如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王偁《東都紀略》等都是。(六)自周以前的古史,實系別一性質。至宋而研究加詳。如劉恕《通鑒外紀》、金履祥《通鑒綱目前編》、蘇轍《古史考》、胡宏《皇王大紀》、羅泌《路史》等都是。(七)研究外國史的,宋朝亦加多。如葉隆禮《契丹國志》、孟珙《蒙韃備錄》等是。(八)考古之學,亦起於宋時。如歐陽修的《集古錄》、趙明誠的《金石錄》等,始漸求材料于書籍之外。(九)倪思的《班馬異同評》、吳縝的《新唐書糾謬》等,皆出於宋時。史事的考證,漸見精核。綜此九端,可見宋代史學的突飛猛進。元明時代復漸衰。此因其時之學風,漸趨於空疏之故。但關於當代史料,明人尚能留心收拾。到清朝,文字之獄大興,士不敢言當代的史事;又其時的學風,偏於考古,而略于致用;當代史料,就除官書、碑傳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了。但清代考據之學頗精。推其法以治史,能補正前人之處亦頗多。
文學初興之時,總是與語言相合的。但到後來,因(一)社會情形的複雜,受教育的程度,各有不同;(二)而時間積久了,人的語言,不能不變,寫在紙上的字,卻不能再變;言文就漸漸的分離了。合於口語的文字,是歷代都有的。如(一)禪宗和宋儒的語錄。(二)元代的詔令。(三)寒山、拾得的詩。(四)近代勸人為善的書都是。(五)而其用之,要以平話為最廣。這是非此不可的。從前文言、白話,各有其分野,現在卻把白話的範圍推廣了。這因(一)受教育的人漸多,不限於有閑階級;而所受的教育,亦和從前不同,不能專力于文字。(二)世變既亟,語言跟著擴充、變化,文字來不及相隨,乃不得不即用口語。此乃事勢的自然,無人提倡,也會逐漸推廣的。守舊的人,竭力排斥白話,固然是不達。好新的人,以此沾沾自喜,也是貪天之功,以為己力的。所謂古文,大部分系古代的言語。其中亦有一部分,系後人依據古代的語法所造的,從未宣諸唇吻,只是形之楮墨。然楮墨之用,亦系一種廣義的語言。既有其用,自不能廢。而況紙上的言語,有時亦可為口語所採用。所以排斥文言,也是偏激之論。
諸家之學,並起爭鳴,經過一個相當時期之後,總是要歸於統一的。統一的路線有兩條:(一)淘汰其無用,而存留其有用的。(二)將諸家之說,融合為一。在戰國時,諸家之說皆不行,只有法家之說,秦用之以並天下,已可說是切於時務的興,而不切於時務的亡了。但時異勢殊,則學問的切于實用與否,亦隨之而變。天下統一,則需要與民休息,民生安定,則需要興起教化。這二者,是大家都會感覺到的。秦始皇坑儒時說:「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葯。」興太平指文學士言。可見改正制度,興起教化,始皇非無此志,不過天下初定,民心未服,不得不從事於鎮壓;又始皇對外,頗想立起一個開拓和防禦的規模來,所以有所未遑罷了。秦滅漢興,此等積極的願望,暫時無從說起。最緊要的,是與民休息。所以道家之學,一時甚盛。然道家所謂無為而治,乃為正常的社會說法。社會本來正常的,所以勸在上的人,不要領導其變化;且須鎮壓之,使不變化,這在事實上雖不可能,在理論上亦未必儘是,然尚能自成一說。若漢時,則其社會久已變壞,一味因循,必且遷流更甚。所以改正制度,興起教化,在當時,是無人不以為急務的。看賈誼、董仲舒的議論,便可明白。文帝亦曾聽公孫臣的話,有意于興作。后因新垣平詐覺,牽連作罷。這自是文帝腦筋的糊塗,作事的因循,不能改變當時的事勢。到武帝,儒學遂終於興起了。儒學的興起,是有其必然之勢的,並非偶然之事。因為改正制度,興起教化,非儒家莫能為。論者多以為武帝一人之功,這就錯了。武帝即位時,年僅十六,雖非昏愚之主,亦未聞其天亶夙成,成童未幾,安知儒學為何事?所以與其說漢武帝提倡儒學,倒不如說儒學在當時自有興盛之勢,武帝特順著潮流而行。
經過周、張、邵諸家的推求,新宇宙觀和新人生觀可謂大致已定。二程以下,乃努力于實行的方法。大程名顥,他主張「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但何以識得此理呢?其弟小程名頤,乃替他補充,說「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致知之功,在於格物。即萬事而窮其理,以求一旦豁然貫通。這話驟聽似乎不錯的。人家駁他,說天下之物多著呢,如何格得盡?這話也是誤解。因為宋儒的所求,並非今日物理學家之所謂物理,乃系吾人處事之法。如曾國藩所謂:「冠履不同位,鳳皇鴟鴞不同棲,物所自具之分殊也。鯀湮洪水,舜殛之,禹郊之,物與我之分際殊也。」天下之物格不盡,吾人處事的方法,積之久,是可以知識日臻廣博,操持日益純熟的。所以有人以為格物是離開身心,只是一個誤解。問題倒在(一)未經修養過的心,是否能夠格物?(二)如要修養其心,其方法,是否以格物為最適宜?所以後來陸九淵出,以即物窮理為支離,要教人先發其本心之明,和贊成小程的朱熹,成為雙峰並峙之局。王守仁出,而其說又有進。守仁以心之靈明為知。即人所以知善知惡,知是知非。此知非由學得,無論如何昏蔽,亦不能無存,所以謂之良知。知行即是一事。《大學》說「如惡惡息,如好好色」。知惡臭之惡,好色之好,是知一方面事。惡惡臭,好好色,是行一方面事。人們誰非聞惡臭即惡,見好色即好的?誰是聞惡臭之後,別立一心去惡?見好色之後,別立一心去好?然則「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然因良知無論如何昏蔽,總不能無存,所以我們不怕不能知善知惡,知是知非,只怕明知之而不肯遵照良心去做。如此,便要在良知上用一番洗除障翳的功夫,此即所謂致知。至於處事的方法,則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盡知。然苟得良知精明,毫無障翳,當學時,他自會指點你去學;當用人時,他自會指點你去求助於人,正不必以此為患。心之靈明謂之知,所知的自然有一物在。不成天下之物都無了,只剩一面鏡子,還說這鏡子能照。所以即物窮理,功夫亦仍是用在心上。而心當靜止不動時,即使之靜止不動,亦即是一種功夫。所以「靜處體悟,事上磨鍊」,兩者均無所不可。程朱的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固然把道德和知識,分成兩截。陸九淵要先發人本心之明,亦不過是把用功的次序倒轉了,並沒有能把兩者合而為一。王守仁之說,便大不相同了。所以理學從朱陸到王,實在是一個辯證法的進步。但人之性質,總是偏於一方面的,或喜逐事零碎用功夫,或喜先提挈一個大綱。所以王守仁之說,仍被認為近於陸九淵,並稱為陸王。人的性質,有此兩種,是一件事實,是一件無可變更的事實。有兩種人自然該有兩種方法給他們用,而他們亦自然會把事情做成兩種樣子。所以章學誠說:「朱陸為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亦為千古不能無之同異。」(見《文史通義·朱陸篇》),其說最通。
宋學中自創一種宇宙觀和人生觀的,有周敦頤、張載、邵雍三人。周敦頤之說,具于《太極圖說》及《通書》。他依據古說,假定宇宙的本體為太極。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動極復靜,靜極復動。如此循環不已,因生水、火、木、金、土五種物質。此五種物質,是各有其性質的。人亦系此五種物質所構成,所以有智(水)九_九_藏_書、禮(火)、仁(木)、義(金)、信(土)五種性質。及其見諸實施,則不外乎仁義二者(所以配陰陽)。仁義的性質,都是好的,然用之不得其當,則皆可以變而為惡(如寒暑都是好的,不當寒而寒,不當暑而暑則為惡),所以要不離乎中正(所以配太極),不離乎中正謂之靜。所以說:「聖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立人極焉。」張載之說,具于《正蒙》。其說:亦如古代,以氣為萬物的原質。氣是動而不已的。因此而有聚散。有聚散則有疏密。密則為吾人所能知覺,疏則否,是為世俗所謂有無。其實則是隱顯。隱顯即是幽明。所以鬼神之與人物,同是一氣。氣之運動,自有其一定的法則。在某種情形之下,則兩氣相迎;在某種情形之下,則兩氣相距,是為人情好惡之所由來(此說將精神現象的根源,歸諸物質,實為極徹底的一元論)。然此等自然的迎距,未必得當。好在人的精神,一方面受制於物質,一方面仍有其不受制於物質者存。所以言性,當分為氣質之性(受制於物質的)與義理之性(不受制於物質的)。人之要務,為變化其氣質,以求合乎義理。此為張氏修己之說。張氏又本其哲學上的見地,創萬物一體之說,見於其所著的《西銘》。與惠施泛愛之說相近。邵雍之說,與周張相異。其說乃中國所謂術數之學。中國學術,是重於社會現象,而略于自然現象的。然亦有一部分人,喜歡研究自然現象。此等人,其視萬物,皆為物質所構成。既為物質所構成,則其運動,必有其定律可求。人若能發現此定律,就能知道萬物變化的公例了。所以此等人的願望,亦可說是希冀發現世界的機械性的。世界廣大,不可遍求,然他們既承認世界的規律性,則研究其一部分,即可推之於其餘。所以此一派的學者,必重視數。他們的意思,原不過藉此以資推測,並不敢謂所推之必確,安敢謂據此遂可以應付事物?然(一)既曾儘力于研求,終不免有時想見諸應用。(二)又此學的初興,與天文曆法,關係極密,古人迷信較深,不知世界的規律性,不易發現,竟有謂據此可以逆臆未來的。(三)而流俗之所震驚,亦恆在於逆臆未來,而不在乎推求定理。所以此派中亦多逆臆未來之論,遂被稱為術數之學。此派學者,雖系少數,著名的亦有數家,邵雍為其中之最善者。雍之說,見於《觀物內外篇》及《皇極經世書》。《觀物篇》稱天體為陰陽,地體為剛柔,又各分太少二者(日為太陽,月為太陰。星為少陽,辰為少陰。火為太剛,水為太柔。石為少剛,土為少柔。其說曰:陽燧取于日而得火,火與日相應也。方諸取于月而得水,水與月一體也。星隕為石;天無日月星之處為辰,地無山川之處為土;故以星與石,辰與土相配。其餘一切物與陰陽剛柔相配,皆準此理),以說明萬物的性質及變化。《皇極經世書》以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為一元(日之數一為元。月之數十二為會。星之數三百六十為運。辰之數四千三百二十為世。一世三十年。以三十乘四千三百二十,得十二萬九千六百)。他說:「一元在天地之間,猶一年也。」這和揚雄作《太玄》,想本一年間的變化,以窺測悠久的宇宙一樣。邵雍的宗旨,在於以物觀物。所謂以物觀物,即系除盡主觀的見解,以冀發現客觀的真理,其立說精湛處甚多。但因術數之學,不為中國所重視,所以在宋學中不被視為正宗。
然古學的流弊,亦可說仍自今學開之。一種學術,當其與名利無關時,治其學者,都系無所為而為之,只求有得於己,不欲炫耀於人,其學自無甚流弊。到成為名利之途則不然。治其學者,往往不知大體,而只斤斤計較於一枝一節之間。甚或理不可通,穿鑿立說。或則廣羅異說,以自炫其博。引人走入旁門,反致拋荒正義。從研究真理的立場上言,實于學術有害。但流俗的人,偏喜其新奇,以為博學。此等方法,遂成為嘩世取寵之資。漢代此等風氣,由來甚早。《漢書·夏侯勝傳》說:「勝從父子建,師事勝及歐陽高,左右採獲。又從五經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勝非之曰:建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勝為學疏略,難以應敵。」專以應敵為務,真所謂徇外為人。此種風氣既開,遂至專求聞見之博,不顧義理之安;甚且不知有事理。如鄭玄,遍注群經,在漢朝,號稱最博學的人,而其說經,支離滅裂,于理決不可通,以及自相矛盾之處,就不知凡幾。此等風氣既盛,治經者遂多變為無腦筋之徒。雖有耳目心思,都用諸瑣屑無關大體之處。而於此種學問,所研究的,究屬宇宙間何種現象?研究之究有何益?以及究應如何研究?一概無所聞見。學術走入此路,自然只成為有閑階級,消耗日力精力之資,等於消閑遣興,於國家民族的前途,了無關係了。此等風氣,起於西漢中葉,至東漢而大盛,直至南北朝、隋唐而未改。漢代所謂章句,南北朝時所謂義疏,都系如此。讀《後漢書》及《南北史》的《儒林傳》,最可見得。古學既繼今學而起,到漢末,又有所謂偽古文一派。據近代所考證:王肅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肅好與鄭玄立異,而無以相勝。乃偽造《孔子家語》,將己說竄入其中,以折服異己,經學中最大的《偽古文尚書》一案,雖不能斷為即肅之所造,然所謂《偽孔安國傳》者,必系與肅同一學派之人所為,則無可疑(《偽古文尚書》及《偽孔安國傳》之偽,至清閻若璩作《古人尚書疏證》而其論略定。偽之者為哪一派人,至清丁晏作《尚書餘論》而其論略定)。此即由當時風氣,專喜廣搜證據,只要所搜集者博,其不合理,並無人能發覺,所以容得這一班人作偽。儒學至此,再無西漢學者經世致用的氣概。然以當時學術界的形勢論,儒學業已如日中天。治國安民之責,在政治上、在社會上,都以為惟儒家足以負之。這一班人,如何當得起這個責任?他們所想出來的方案,無非是泥古而不適於時,專事模仿古人的形式。這個如何足以為治?自然要激起有思想的人的反對了。於是魏晉玄學,乘機而起,成為儒佛之間的一個過渡。
以一種新文化,替代一種舊文化,此新文化,必已兼攝舊文化之長,此為辯證法的真理。宋學之於佛學,亦系如此。宋學兼攝佛學之長,最顯著的有兩點:(一)為其律己之嚴,(二)為其理論的徹底。論治必嚴王霸之辨,論人必嚴君子小人之分,都系由此而出。此等精嚴的理論,以之律己則可,以之論事,則不免多所窒礙。又宋學家雖反對佛教的遺棄世事,然其修養的方法,受佛教的影響太深了。如其說而行之,終不免偏於內心的修養,甚至學問亦被拋荒,事為更不必說,所以在宋代,宋學中的永嘉、永康兩派,就對此而起反動(永嘉派以葉適、陳傅良為魁首。反對宋學的疏於事功,疏於實學的考究。永康派以陳亮為魁首,對於朱熹王霸之辨,持異議頗堅,亦是偏於事功的)。到清代,顏元、李塨一派,亦是對此力加攻擊的。然永嘉、永康兩派和朱陸,根本觀念上,實無甚異同,所爭的只是程度問題,無關宏指。顏李一派,則專講實務,而反對在心上用功夫,幾乎把宋學根本取消了。近來的人,因反對中國的學者,多尚空言,而不能實行,頗多稱道顏李的。然顏、李的理論,實極淺薄,不足以自成一軍。因為世界進步了,分工不得不精。一件事,合許多人而分工,或從事於研究,或從事於實行,和一個人幼學壯行,並無二致。研究便是實行的一部。顏、李之說,主張過甚,勢必率天下人而閉目妄行。即使主張不甚,亦必變精深為淺薄。所以其說實不能成立。從理論上反對宋儒的,還有戴震。謂宋儒主張天理人慾之辨太過,以致(一)不顧人情。視斯民飲食男女之欲,為人生所不能無的,都以為毫無價值而不足恤。(二)而在上者皆得據理以責其下,下情卻不能上達,遂致有名分而無是非,人與人相處之道,日流於殘酷。此兩端:其前一說,乃宋學末流之弊,並非宋學的本意。后一說則由宋學家承認封建時代的秩序,為社會合理的組織之故。戴氏攻之,似得其當。然戴氏亦不知其病根之所在,而說只要合理而論情,人與人的相處,就可以無問題,其說更粗淺牽強了。在現在的文化下所表現出來的人情,只要率之而行,天下就可以太平無事么?戴氏不是盲目的,何以毫無所見?
有歷史的材料是一事,有史學上的見地,又系一事。古代史官,雖各有專職,然大體不過奉行故事。民間傳達,或出驚奇之念,或出仰慕之忱(所謂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亦說不上什麼史學上的見地。到司馬談、遷父子出,才網羅當時所有的史料,編纂成一部大書。這時的中國,在當時人的眼光中,實已可謂之天下(因為所知者限於此。在所知的範圍中,並沒有屏斥異國或異族的史料不載)。所以《太史公書》(這是《史記》的本名。《漢書·藝文志》著錄即如此。《史記》乃史籍通名,猶今言歷史。《太史公書》,為史部中最早的著述,遂冒其一類的總名),實自國別史進於世界史,為史體一大進步。
文以載道,文貴有用之說,極為近人所詆毀。此說固未免於迂,然亦不能謂其全無道理。近人襲西洋文學的理論,貴純文學而賤雜文學,這話固然不錯。然以為說理論事之作,必是雜文學,必寫景言情之作,而後可以謂之純文學,則是皮相之談。美的原質,論其根柢,實在還是社會性。社會性有從積極方面流露的,如屈原、杜甫的忠愛是。有從消極方面流露的,如王維、孟浩然的閑適是。積極的人人所解,消極的似乎適得其反,其實不然。積極的是想把社會改好,消極的則表示不合作。雖然無所作為,然(一)使人因此而悟現社會之壞,(二)至少亦使社會減少一部分惡勢力,其功效也還是一樣的。文字上的所謂美,表面上雖若流連風景,其暗中深處,都藏有這一個因素在內。詩詞必須有寄託,才覺得有味,真正流連風景的,總覺得淺薄,就是為此。然則文字的美惡,以及其美的程度,即視此種性質之有無多寡以為衡,其借何種材料而表現,倒是沒有關係的。憂國憂民,和風花雪月,正是一樣。以說理論事,或寫景言情,判別文學的為純為雜,又是皮相之談了。文以載道,文貴有用等說,固然不免於迂腐。然載道及有用之作,往往是富於社會性的,以此為第一等文字,實亦不為無見,不過拋荒其美的方面,而竟以載道和有用為目的,不免有語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