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計，姐姐家恐怕要遭殃了。你想啊，堅色受拉薩寵信這些年，在全藏各地，有多少官員、多少家族受過他的恩惠，他現在雖然觸了霉頭，但不等於他的力量被徹底削弱了。德勒噶倫就是他最強有力的支持者，只要他的勢力還在，等時機成熟了，堅色大人隨時都會東山再起。」

洛桑一夥開始亂翻，把貨物揚得亂七八糟，既而又四處砸東西，院子里頓時一片狼藉。藏獒衝著他們狂吠，人怨狗怒。德勒噶倫聽到院子里吵嚷和打砸的聲音，強撐著從床上爬起來。他顫顫悠悠地挪到柜子一側，拿出一桿英式獵槍。德勒推開窗子，看到院子里的情景，大怒，他端起獵槍，朝著洛桑就是一槍。咣……，子彈打偏了，洛桑的一個隨從應聲倒下，血流不止。院子里的人都被震住了，洛桑一把將身邊的另一個隨從拽過來，擋在身前，衝著樓上喊道：「你敢拿槍打我？你個遭天瘟的老東西，你還沒死呢？」

剛珠火了，把藏獒牽了出來，要跟洛桑拼了。德吉見狀，冷靜下來：「他不是要找手雷嗎，讓他找，找不出來，我看他怎麼出這個院子！」

扎西有些感動：「少奶奶，你真是大仁大量的白度母，那我就不客氣了。」他返身回來，把盤子里的東西，裝進了袈裟里。他晃了晃手裡的金法鈴，又說：「我也不能白拿德勒府的東西啊，要不，我留下給老爺念三天經，超度完我再走。」

仁欽還是有些不放心，問道：「你確認他死啦？」

「我在路上碰到一個人，此人的長相跟少爺非常的像，簡直……就是一個人，我把他帶回來了。」

「我絕不會給仁欽留下一粒青稞。等他上門，我就跟他們同歸於盡！那位喇嘛先生還在地牢里嗎？」

「那我要是不從呢？」

「老爺，我趕到的時候……少爺已經不在了。」旺秋說不下去了，抽泣起來。

旺秋抬腳把扎西踩在地上。扎西嚷嚷著：「幹什麼？」他一眼認出剛珠，心中已經明白了大概，戲笑道：「遭天瘟的，你沒死啊？噢，我給你消毒救了你命，你來謝我……給我帶來什麼供養，拿來，拿來。」

拉薩城裡的瘟疫越鬧越凶。這座只有兩萬多人口的聖城，已經有上千人死於非命。街巷中到處倒著屍體，寺院里的喇嘛也躲到山上去了。那些貴族人家都四門緊閉，但還是擋不住瘟疫的侵襲。德勒府里的僕人也死了幾個，這讓少奶奶德吉擔心起來。她知道歐洲已經找到治療傷寒的辦法，想瞞著德勒噶倫請來英國駐拉薩商務代表處的湯姆醫生給老爺治療。

剛珠邊給德勒老爺搓胸口，邊說：「管用不管用，也得試試。你也別閑著，搓。」

洛桑跟了過去，催促：「爸啦，德勒父子倆都沒了，萬事俱備，我們該動手了。」

第二天清晨，庫房裡吃糌粑的夥計們見剛珠搬著一把椅子進來，趕緊放下手中的木碗，站起來候著。剛珠把椅子安放好，用袖子撣了撣，德吉才從外面飄進來，坐下。她掃視了眾人後，含威不露地說：「我聽剛珠說了，夏麥莊園那邊鬧傷寒，人死了不少，你們這一路沒染上，算是萬幸。從今兒起，你們就住在府上，不許出這個屋子。」

扎西打斷他：「我說大人，你就別繞彎子了，大老遠地把我弄到這兒，有什麼事兒你就說吧。你兒子長得像我，是吧？嘿嘿，我明白了，你早年丟了一個私生子？那我告訴你，我可是父母雙全，不缺你這個貴族老爺給我當爹。」

德吉打開包裝盒，裏面是一柄英式的銀制化妝手鏡。她心緒難平，眼圈紅了。

「少奶奶就是少奶奶，懂事！你應該聽說了，前些日子，我們家老爺被人用手雷炸了。你知道是誰炸的嗎？」

洛桑一把將他推開：「不交兇手是吧？」他大聲地對隨從說：「給我翻！」

「少奶奶，您別頂著我，讓我慢慢跟您說。」剛珠指著叉子說。

扎西依然被踩得動彈不得，他罵道：「我騙了你們的吃食，都救災民了。你抓我去官府就是了，不能踩我的佛頭啊。」

「該死的喇嘛，這個騙人的手法，我見過。」剛珠罵道。他們躲在大樹後面，遠遠地觀察著扎西。

「等外面消停了再說！剛珠，外面雇的夥計，這趟活兒付雙倍的工錢；家裡的夥計，免半年的差役。還有，沒回來的夥計，付十倍的工錢，再多備些糌粑、磚茶，等傷寒過去了，你差人挨家挨戶送過去。」夥計們聽德吉這麼說，感激地望著她，不再說什麼。

樓上突然傳來德勒的罵聲：「我才躺下幾天，連奴才都不聽使喚了，旺秋這狗東西，怎麼有去無回啊？他到底去哪兒啦！」接著就是噼里啪啦摔東西的聲音。德吉連忙向卓嘎解釋說：「老爺染上了傷寒，他悶得慌！」

德吉聽到院子里人喧馬沸，她披上外衣，急匆匆地跑了出來。一進院子就朝四下里張望，尋找其美傑布。旺秋知道德吉在找什麼，他趕緊跑了過來。德吉問道：「旺秋，少爺呢？」

「你整天除了這點兒心思，就不能想點兒別的！」德吉按捺不住心中的煩悶，突然發作。

德勒陰險地說：「你以為……我不敢嗎？」

「老爺明示，您有什麼章法，我們照辦就是了。」旺秋恭敬地說。

德吉起身要走，看到夥計們吃了一半的糌粑，又停住腳步說：「剛珠，別讓大夥干噎啊。你去管家那裡領些磚茶，再領些葡萄乾、辣椒面，犒勞犒勞大夥。」德吉出了庫房，心裏還是忐忑不安，對於那個扎西喇嘛，不僅要防外人，還得防家裡人。院子里眼多嘴雜，不能走漏一點兒風聲。要是讓仁欽省過味兒來，那就前功盡棄了。她來到院子里，見管家旺秋正站在台階上對一些破衣爛裳的奴僕訓話。

「兇手怎麼會在我們家？洛桑，你說話可要有憑據。」

德勒望著他們，沒言語。

剛珠拿不出主意，難過地說：「奴才笨，不能為主子分憂。少奶奶，您說怎麼辦，我聽您的。」

「狗奴才，我給你一大嘴巴！我派人去山南打聽過，他根本就沒在那兒！」

扎西慢慢騰騰地從地上站起身，嘟囔著：「餓死我了，可算給我送飯來了。唉，外面亂成那樣，我也不怪你們。」說著，他掀開綢布，愣住了。盤子里是一個精美的金法鈴和三卷銀圓。扎西不解，望著德吉。

「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不能天亮了再找？」

扎西一愣，他不忍心傷害孩子，只好當著德吉的面演起了父親，他親切地說：「阿爸想你想的，想一次，就掉幾根頭髮，每天想，每天掉，結果頭頂的巴蕉就不見了。」

旺秋威嚴地看了看台階下面的奴僕，最後說：「散了吧。」奴僕們立刻散到院子的各個角落，幹活兒去了。院子里大聲號氣的旺秋吵醒了扎西，他輕輕地把蘭澤抱到床上，給她蓋上了被子，又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心生喜愛，這小姑娘真可愛，美得像天上的空行女。扎西戀戀不捨地對她說：「拜拜啦，小姑娘！」他轉過身去，躡手躡腳地向門口走去。

「河心的磐石，活佛的聖訓。我一言既出，絕不更改！」扎西堅守地說。

「爸啦，你不是答應給我買一個洋娃娃嗎？」

「認識，少爺也見過他一面……我以為他死了，原來是騙吃騙喝呢，這個不長毛的禿驢。等著九九藏書，我過去非臭揍他一頓不可！」

「那好吧，今晚我睡正房。大哥，你也早點兒歇息吧。」說完，格勒走到正房前，解下腰帶，掛在門旁的鉤子上。卓嘎在門口親熱地摟過格勒的胳膊，兩個人進了房間，把門關上了。遵照父母之命，土登占堆和土登格勒兩兄弟娶了日喀則大貴族的女兒央金卓嘎，組成了一妻多夫制的家庭。雍丹家族在拉薩也是歷史悠遠的大貴族，他們兄弟二人同娶一妻，是依照拉薩的傳統，力求一個家族內部不分家，以確保家族的實力。

德勒氣得渾身發抖，一邊拉槍栓，一邊罵道：「魔鬼的兒子，敢到我府上胡鬧，我崩了你！」他又端起槍，但已經耗盡了氣力，手一抖，槍掉了下來。

旺秋聞訊，趕緊跑了出來，客套地說：「仁欽少爺來了，怠慢怠慢，裏面請。」

「爸啦，您有話就說吧。」德吉說道。

剛珠倒是來了主意，衝到床上開始扒德勒的衣服，給老爺搓腿，情急之下，他衝著旺秋吆喝：「管家老爺，你去酒窯拿瓶烈酒來。」旺秋突然被剛珠指使，有些意外。

扎西轉過了山角，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地叫著，便來到一塊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白酒瓶子，倒上一碗。扎西想了想，把在廢墟里撿的那塊雙面佛像的石片擺好，對著佛像禱告：「來此世上，我有兩個不舍，一是不舍佛；二是不舍酒。我不喝酒，禮佛總定不下心神，我喝了酒，又犯了菩薩定下的戒律。菩薩，你先喝一碗，你開了戒，我也就可以跟著你開戒了。」說著，他把那碗酒灑在了佛像面前。扎西為自己的小聰明感到愜意，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酒水落肚，扎西心滿意足，又不免產生一種罪惡感，他衝著佛像磕了一個長頭。腦袋剛剛挨到地面，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左右有人，扭頭望去，竟然是旺秋和剛珠。

旺秋和剛珠帶著德勒府的馱隊進拉薩城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他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是為了掩人耳目。其美傑布少爺不在馱隊里，這個消息一經傳出，對德勒府會非常不利。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仁欽噶倫派出來的探子已經日夜守候在德勒府門前。那個裝扮成乞丐的傢伙正蜷縮在街口的牆角下，眼睛都不眨地看著馱隊從他身邊走過。乞丐見騾馬馱隊都進了德勒府的院子，馬上起身飛奔而去。

「昨才回來，正趕上熱振活佛的就職大典，那是個八輩子碰不上的熱鬧，可不能把我落下……」讓卓嘎奇怪的是，在攝政的大典上竟沒有見到德勒噶倫。「怎麼德勒府一個人都沒去啊？我還以為能在大典上碰到阿佳啦呢。」

「為什麼？」卓嘎吃驚地問。

旺秋上前要打扎西，扎西一激靈也亮出了拳腳，他見旺秋和剛珠沒敢往上撲，輕蔑地說：「聽到了吧，你家老爺讓我滾出去，我滾了，別攔著！」扎西來到門口，一拉開門，他愣住了。一個穿著睡衣漂亮可愛的小姑娘站在門口，兩隻大眼睛緊緊地盯著他。這是德吉的六歲女兒蘭澤。

扎西起身跑到木門前，使勁兒地砸：「開門……，給我開門，放我出去！……你們這幫子貴族老爺，是長在破皮襖上的虱子，是吸血鬼、寄生蟲，是一群無情無義、不勞而獲的傢伙……」扎西喊了一會兒，見無濟於事，索性不罵了。他四下張望，看到土牢里除了這扇厚厚的木門，高處還有一個小窗戶。扎西把地上一副木枷立起來，搭在小窗戶下面，試了幾次，便爬了上去。他的腦袋剛好搭在小窗口上，扎西朝院子里張望。院子里，剛珠正領著幾個奴僕四處撒白灰消災。仁欽噶倫的二兒子洛桑群培帶著一群人闖了進來。白灰飄在了洛桑的衣擺上，他一臉怒氣地說：「你們長的是狗眼睛！往哪兒撒呢？」

「問過了，市政衙門已經找到了線索，炸老爺的那枚手雷，是英國產的新型號，從印度那邊偷運過來的。也就是說，是你們家商隊運來的，我找其美傑布，讓他把兇手交出來！」

德吉來到院子里，望著無邊的天際，心中滿是惆悵。突然，從院子里的貨堆方向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德吉一驚，她走下台階，隨手操起一桿叉子，躡手躡腳地靠了過去。她看到一個黑影正在翻騰貨物，她一叉子上去，把黑影頂在那裡，然後厲聲地問道：「誰？」

德吉拿著銀制化妝手鏡回到卧室的時候，扎西倚在床邊，蘭澤躺在他腿上，拉著他的僧裙，兩個人都睡著了。她不想打擾他們，輕輕地走到卡墊前坐下。德吉拿著丈夫買給自己的銀手鏡，心生思念和悲傷，不禁嚶嚶而泣。

「進什麼廟念什麼經。時至今日，硬拼是不行的，不如備上貴重禮物去仁欽府報喪，我想，他們也是佛法教化的子民，總該有一丁點兒的悲憫之心吧。」

旺秋趕緊作揖：「仁欽少爺，有什麼事兒，等我們家少主子回來再說吧。求求你了。」

洛桑死死盯著她：「不可能！」

土登占堆平時熱衷於念經禮佛，對噶廈的政務很少動腦子，他聽了格勒的話，皺起眉頭，問道：「二弟，這是為什麼呀？」

剛珠帶著哭腔，說道：「這是少爺在噶倫堡英國人開的商店裡親自給您挑選的……少爺說您一定喜歡。他讓我多包了幾層棉布，怕路上磕碰了……」

「哈哈哈……簡直太好笑了。你兒子死了，我深表同情。可你老頭兒天天看著我，心裏不更堵得慌嘛！還不如請我為他念經超度，讓他早早轉世，再投胎到你們德勒府。」

「多吉林寺。」扎西回答。

德吉痛哭不止：「爸啦……」

夥計們把騾馬牽進了馬廄。他們把扎西從騾子背上掀了下去，扔在草堆上。扎西在袋子里大叫：「快放我出去，這不是到家了嗎。放我出去！」

「德勒老爺反對我爹當攝政，與我們家為敵，這連八廓街上的野狗都知道。我不跟女人糾纏，趕緊讓其美傑布出來！」

「卓嘎，外面你和妹夫們多操心，我是該進去啦！」說完，德吉隨旺秋進了主樓。她表情凝重地坐到客廳的卡墊上，看了看旺秋和剛珠，開口問道：「府上現在這種局面，怎麼應對？我想聽聽你們的主意。」

黑影轉過身來，原來是剛珠。剛珠嚇了一跳，一臉無辜地說：「少奶奶，是我。我找東西呢。」

扎西有些意外：「你要放我走？」德吉點了點頭。

德勒一愣，追問：「什麼辦法，你快說！」

扎西從木枷上走下來，坐在潮濕的泥地上，開始念經。

旺秋看著他，狠狠地說：「你就罵吧，隨便喊，隨便罵，這地牢是石頭壘的，你喊破了嗓子，外面也聽不到。」

「照你的意思，我去仁欽府跪地求饒？」旺秋見不對德吉的心思，不言語了。

扎西來了倔脾氣，說道：「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我這不過是一副行走的皮囊，要殺要剮，隨你便！」說著，他又朝外面走。旺秋和剛珠突然從後面衝上來，把刀架在扎西的脖子上，將他拖下樓去。

德吉解釋：「是一種葯，等醫生來了，讓他拿給你看。」

旺秋安慰他說：「老爺，沒敗！您會好起來的……等你身體硬朗了，咱找仁欽算賬去！」

旺秋見院子里的奴僕們都在看著他們，他一把將剛珠拽起來，大九九藏書聲地說：「少爺他讓我們先回來，夏麥莊園鬧了瘟疫，少爺帶人巡察去了。」

扎西一愣，為難地看了看德吉。德吉沖他擺手，意思是沒有。

剛珠俯下身去，認真地說：「你跟我們走，要供養，有的是。」

「這是我們德勒府的大管家，旺秋老爺，他是專程來請你去拉薩的。跟我們走吧！」

剛珠大哭：「少奶奶，少爺他……」

「怎麼去這麼多日子，我還惦記著他給我捎的法國香水、英國香粉呢……」

看著旺秋和剛珠的神情，德吉心中有數，她眼前一黑，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撒謊，他們都在撒謊！這種時候，少爺絕不會去夏麥莊園。自己的預感竟被無情地證實了，她一下感到天塌了下來！

「扎西喇嘛，昨晚的戲，演得挺好……比藏戲團的戲子還出彩兒……接著……演下去！」

扎西愣住了。

沒想到，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從小到大，旺秋都是其美傑布少爺的玩伴。他對少爺太熟悉了，如果不是剛珠的提醒，他也會把眼前這個人當成其美傑布。於是，一個大胆的計劃，在旺秋的腦子裡迅速形成。

「我可不想知道你們家的事情，是那兩個混蛋把我綁來的。別惹我啊，否則，我到噶廈告你們，別看你是噶倫，我不怕你。」

「你知道了我兒子的不幸……這對德勒府來說……就是滅頂之災，你只有一個下場，你應該知道……我指什麼！」

德勒看著扎西，開口問道：「扎西喇嘛，你在哪個寺拜的上師？」

「你開價。」

德吉哄他：「爸啦，湯姆醫生有疫苗，它能治好傷寒。」

德勒一陣咳嗽之後，認真地說：「我願意把家裡一半的財產……給你！」

扎西這回也不示弱，上去踢了旺秋一腳：「還敢沖我咬！狗奴才！」說完，揚長而去。

「你不覺得一個莊園……太少了嗎？」德勒反問道。

德勒府院門外的地上用白灰勾畫出巨大的八瑞圖和天梯。旺秋陪著德吉站在大門內，迎接前來弔唁的客人。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引導客人去給酥油燈添油。大家忙忙碌碌，沒有悲慟的哭號，只有內心的悲傷。

「你沒有機會了……現在……你只有兩條路可選……一、給我的兒子當替身，如果你做得好……我絕不食言，把德勒府一半的財產分給你！」

夥計堅定地說：「是少爺，剛才我離他沒有十步遠，看得真切，他就是少爺。」

卓嘎蒙了：「阿佳啦，我……我哪兒惹你啦？」

蘭澤睜開眼睛，看到牆壁上有一隻小燕子在飛。扎西在表演手影，他嘴裏念念有詞：「我是一隻燕子，我從印度飛回來了……飛呀飛，飛呀飛，落在了蘭澤的頭頂上，啄她的小辮子。」蘭澤開心地笑了起來，她伸手摸自己頭上的燕子。燕影又飛了起來，忽左忽右，逗得蘭澤咯咯地笑個不停。

德勒讚賞地看了一眼剛珠，然後說：「他說得對。我走了……仁欽肯定會以噶廈政府的名義……給你安排一個入贅的女婿……接承德勒家族二百多年來的族號。……德吉，我的時日不多了，趁著我還沒靈魂出殼，為父……先替你做主了……搶在仁欽他們的頭裡，招一家公子……入贅！」

德吉哭了起來，央求著：「爸啦，其美傑布會回來的，他沒死！我知道，他還活著，他會回來的。」

「他們與堅色大人也是過命的交情。堅色被抓進監獄，他們可曾哼了一聲？這不是背叛，而是自保。」

「嗯？你在德勒府是不是太過分啦？」

扎西一直趴在土牢的小窗口前看著院子里發生的一切，樓上傳來德吉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知道發生了什麼，沉默了。雖然扎西在印度噶倫堡的時候，對革命組織「雪域同志會」有一些了解，但他畢竟是清凈的佛門之人，從沒參加過真刀真槍的革命鬥爭。今天的一幕，讓他親眼目睹了大貴族之間你死我活的撕咬，更認識了拉薩農奴制度的殘酷。

「噢，多吉林活佛是你的本尊上師。好啊，我們德勒府多年來都是多吉林活佛的施主。他跟我有交情……」

奴僕們相互望著，順從地點著頭。

「可能沒睡好吧。」

旺秋見狀，撲了過去：「少奶奶……少奶奶……」

「少爺會搶人家的茶喝？蠢東西！他叫扎西頓珠。」

旺秋淚流滿面，哽咽著說：「老爺，我去晚了。」

德吉憤怒到了極點，她發瘋似的衝過來撕抓洛桑的臉：「你這個畜生！欺人太甚！」

卓嘎也為姐姐擔心，於是說：「阿佳啦，這邊我盯著。你回去歇著吧，停靈得三天呢，你一個人熬著，還不熬倒了。」

「德吉，為了我們德勒家族不被那伙惡賊霸佔，你就犧牲一下吧。……如果你覺得嘉措廈家的少爺不中意……，雍丹府的二位少爺可以來我們家一位。你跟卓嘎是親姐妹……德勒府和雍丹府還是一家人。」

德吉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撲了過去，大聲地叫著：「爸啦……，爸啦……，你醒醒……」

旺秋和剛珠隨德吉進了碉樓，來到了德勒噶倫面前，兩個人跪了下去。德勒審視著他們，心裏已經明白大概，但他還是心存僥倖地問：「少爺沒回來？」

望著玩得開心的兩個人，德吉恍惚了，眼前的扎西變成了丈夫其美傑布，她的眼淚不禁流了下來。這一剎那，德吉改變了對扎西的看法，這個狂傲不羈的喇嘛，粗獷的背後也有柔軟的一面。對蘭澤，他甚至比其美傑布還有耐心。眼前這個人，真能幫我嗎？這是命運的安排嗎？不知道！這些天，突如其來的變故，一個接著一個，讓德吉感到惶恐和迷茫。蘭澤撞到了她的身上，德吉回過神來，為了掩飾自己，她轉身走了。

旺秋也爬了過去，呼喚著：「老爺，老爺……」

德勒大叫一聲：「站住！扎西喇嘛，你剛到拉薩，可能對拉薩的局勢還不清楚，你也不知道我們德勒府遇到了什麼危難……」

德吉打住他的話茬兒：「扎西喇嘛，你做了替身，幫我們德勒府解了危難，我們會答謝你的。」

扎西順口就說：「你給我一個莊園，地要肥，農奴要多，一百五十個農奴吧。有了這些供養，我就可以安心念經了。……對了，農奴只要男的，不要女的。」

洛桑見狀，膽大了，衝著樓上叫罵：「你打，你打，一開窗子滿院子都是你的臭味兒，整個一死人幌子，還敢發威！」

扎西有些發矇，不知他要搞什麼陰謀詭計。

德吉命令旺秋：「快去，把酒拿來。」旺秋似懂非懂地答應著，朝門外跑去。一會兒，旺秋抱著兩瓶西寧大麴回來。剛珠把酒倒出來，給德勒老爺搓腿，德吉也學著剛珠的樣子，倒上酒，給德勒老爺搓胳膊。旺秋還是有些不明白，問道：「這管用嗎？」

「稟報什麼？滾開！」洛桑衝著樓上大喊：「其美傑布，你給我出來！」

剛珠看了看周圍的奴僕們，明白旺秋撒謊的用意，也趕緊改嘴：「對，對，少爺去夏麥莊園了。少奶奶，少爺讓我們把商隊先趕回來，他隨後就到。」

剛珠也反應過來了，忙跪下來磕頭：「少奶奶，您到底想要幹什麼呀？」

旺秋一把將剛珠拉住。遠處的貴族一家顯然受了扎西的騙，他們又怒又氣，最後，嚇得趕緊躲開了。扎西見眾人走遠了，他跳起來，笑嘻read.99csw.com嘻地沖剛珠和旺秋這邊招手。還沒等剛珠和旺秋反應過來，突然從他們的身後湧出來一大批災民，蜂擁而上，奔向扎西。剎那間，塵土飛揚。扎西把糌粑分給災民們，大家歡天喜地吃起來。扎西安頓好了眾災民，自己也撿了一塊風乾羊腿，揚長而去。

蘭澤把扎西帶到了德吉的卧室，拉著他坐到了卡墊上。蘭澤望著扎西的喇嘛頭，突然問道：「爸啦，你的巴蕉怎麼不見啦？」

「你走不了。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你也就沒了退路！」

「真的，那我走了？」扎西將信將疑，他順著德吉和旺秋的身邊往外蹭，又朝牢門挪了幾步，又問了一遍：「我可真走了？」

德勒火了，大吼：「滾出去，給我轟出去！」

旺秋站在台階下面，欲言又止。剛珠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了起來：「少奶奶，奴才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不不，我和夫人朝佛這些日子，天天都在一起，輪也輪到你了。你去！」

德吉長長地舒了口氣，又說：「我要提醒大夥，少爺沒回來，什麼時候回來也說不好。這其中的利害你們也略知一二。這件事兒，德勒府上除了旺秋管家和剛珠總管，只有你們知道。誰要是嘴上漏風，甭說讓外面的人知道了，就是讓府上的奴僕知道了，按照德勒府的家法，該怎麼處置，我想，大夥都心知肚明吧。」夥計們明白德吉的意思，驚恐地點了點頭。

「德吉，今後……你要多仰仗旺秋管家和剛珠。旺秋嘛……做事周全，是可以倚重的人……剛珠，雖然年輕，有些毛糙，但忠誠。」德勒喘了口氣，又說道：「旺秋，你們……幫德吉拿個主意，下一步……該怎麼辦？」

洛桑見狀，裝傻充愣：「你這老頭，別裝死嚇唬人，你在樓上，我在樓下，我可沒碰你一手指頭。我走了！走了！」洛桑一伙人抬著地上中彈的隨從出了院子。

卓嘎放心了，起身說道：「還是二老公有心機！我也困了，睡吧。」她朝正房門口走去。

德吉強壓心中的怒火，憤憤地說：「洛桑，在德勒府，不許你放肆！」

一直沒有人給扎西送飯，他被餓得體虛，迷迷糊糊地倚在石牆上。突然，木門外面傳來開鎖的響動，扎西挑起眼皮。牢門開了，德吉、旺秋和剛珠走了進來。剛珠的手裡還擎著一個托盤，上面蓋著綢布。

德吉受不了，制止他：「爸啦，您不要說了，我不會同意的。」

扎西拉開房門，探頭出來，左右看了看，見走廊里沒人，於是理了理僧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他沿著走廊，正準備奔向樓梯口的時候，突然身後傳來德勒老爺顫顫微微，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扎西，你要去哪兒啊？」

三個人忙碌了一陣子，德勒老爺竟咳了兩聲，醒過來了。旺秋和剛珠趕緊彎腰候在邊上。德勒瞪著他們，氣若遊絲地說：「你們，抬起頭來。」旺秋和剛珠抬頭望去，看著老淚縱橫的德勒。

德勒有氣無力地說：「我們敗了！」

德吉吃驚，訓斥他：「你說什麼渾話？」

扎西打斷他：「大人，拉薩的局勢，德勒府的危難，這些都跟我沒關係。您還病著，不用送了，小僧我擔待不起。」說著，他轉身又要走。

「你哪來那麼多尿，憋著吧，憋不死。」

卓嘎一招手，雍丹府的女僕便擎著托盤走了過來，卓嘎掀掉托盤上的蓋布，裏面露出一些珠寶、金飾。她湊到德吉面前說：「這些都是從薩迦法王那兒得來的，開過光的，我給你挑了幾件，你戴上試試……」

旺秋搶先一步退到了門口，嗖的把腰刀抽了出來，頂在扎西的胸前。德勒不動聲色，觀察著他們。扎西被旺秋用刀頂了回來。

「你要收買我。好啊，你拿什麼答謝我？」

「二弟，如果姐姐家遇到不測，我們可不能袖手旁觀。」

德吉冷靜地說：「我雖是德勒府的媳婦，也不能算是外人，今天我做主了。我們德勒家族的祖先，當年協助北京大皇帝的天兵驅逐準噶爾出拉薩，立下赫赫戰功，被冊封為四品將軍，到今天已有二百多年的榮耀。我們在全藏各地有莊園九處，牧場四處，土地二萬多藏克，牲畜一萬六千多頭，農奴、牧奴二千七百多人，這些都是歷代先輩善報所得。我不能讓它落到仁欽手裡……」

「你給德勒噶倫祈個福吧。」

扎西掙扎著：「你放開我，去哪兒都行，放開我再說！」

格勒推辭：「大哥，你去。」

「別說這些了，我恐怕……不行了。德吉，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洛桑不屑地說：「那老東西，傷寒都爛了半截了，他還端著槍衝著我耍威風。」

蘭澤閉著眼睛問道：「爸啦，你變好了嗎？」扎西靈機一動，指了指桌子上的汽燈，德吉不解，但還是拿了過來。扎西說道：「變好了，你睜開眼睛吧！」

「還有這麼個人？」德勒疑惑地看著旺秋。當兩個夥計抬著牛毛袋子里的扎西扔到他面前，扎西從袋子里露出半截身子的時候，德勒老爺還是吃了一驚。此人太像大少爺啦。德吉看到扎西更是驚呆了。

旺秋煩了，沖他發火：「叫你滾，你就滾！」

德吉聞聽，將信將疑地問：「你說什麼？」

「你到底要找什麼？」德吉放下了叉子。

「可是，他們與老爺都是過命的交情，現在德勒府遇到危難，他們不會袖手旁觀！」

「你們家正在鬧瘟疫，我怕招上，就這兒說！你去把其美傑布叫出來！」

卓嘎善解人意地說：「我上去給老爺請個安吧？」

德吉很快清醒過來，她站起身，沉靜地說：「我知道了。旺秋、剛珠，你們進來吧。」

扎西撿起地上的佛像石片，揣在懷裡，起身就走：「你千萬別抬舉我，抬舉別人去吧。讓開，別擋著我的路！」扎西從旺秋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旺秋怒不可遏，他抓起地上的羊腿，照著扎西的腦袋砸了過去。扎西被打暈了，晃了晃，倒在了地上。等扎西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被裝進了牛毛袋子里，搭在一頭健壯的騾子身上，被幾名夥計押送著，走在德勒家的商隊里。

德勒漸漸醒來，悲憤欲絕：「仁欽……仁欽父子是虎狼之心，他是要……斬盡殺絕啊……」

剛珠衝過來，用腳踹扎西的小腿：「臭喇嘛，你還敢放肆！快跪下！」

德勒不說話，只是搖頭。

扎西從氂牛袋子里鑽出來，滿不在乎地向四周打量著。旺秋過來低聲地說道：「這是德勒噶倫，趕緊跪下，磕頭！」

旺秋抬起腳，扎西一翻身從地上躥起來，他氣憤地把旺秋推到了一邊：「你是誰啊？」

旺秋說話了：「你只要答應跟我們去拉薩，我們不會送你去官府的。」

旺秋沉思片刻，最後說：「老爺，我倒有一個辦法，既不為難少奶奶，也能解德勒府的燃眉之急。」

「你不用當替身了，拿著這些東西離開德勒府吧。」

剛珠哭喪著臉說：「索橋被炸了，少爺掉進了河裡，我們撈了好幾天也沒……」還沒等剛珠說完，德勒老爺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

「祈福？」洛桑蒙了。

扎西依然憤憤不平：「愛跪，你跪！狗奴才，憑什麼讓我磕頭！」他看了看德勒，又說道，「你們拉薩的貴族老爺也太猖狂了吧？我犯了什麼王法，把我裝在袋子里？」

「九-九-藏-書是長高了，還長漂亮了。」

德吉思忖著，最後堅定地說：「獎賞魔鬼，放生餓狼，不可能有好下場。也許等不到給老爺辦完四七，他們一準兒地上門。與其受仁欽父子凌|辱，不如玉石俱焚。」

「目前……他們還找不出德勒噶倫的罪名。但仁欽絕不會輕意放過他，這裏面很複雜。」

卓嘎順從地離開了德勒府，她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問二丈夫土登格勒：「我們離開這段日子，拉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我在熱振攝政就職大典上，聽人們在議論，仁欽利用熱振活佛執掌政務之機，要整治德勒老爺。這事兒是真是假？」土登格勒只好告訴她：「德勒噶倫支持堅色大人當攝政，結果遭到了仁欽的暗算，堅色大人已經被關進了布達拉宮的夏欽角監獄。給拉薩看病的強巴佛醫也被抄了家。」

蘭澤從扎西的懷裡掙脫出來，然後閉上眼睛說：「洋娃娃一定很漂亮吧。我閉上眼睛，你變變變，就會給我變出來了。」

旺秋有些疑惑：「他不是少爺？」

「這麼說，仁欽是不會放過德勒老爺的。」

夥計們相互望了一眼，一個膽大的上前說道：「少奶奶，我們離家幾個月了，想回去看看。」

「少奶奶，我找到了。」剛珠把一個精美的包裝盒遞給德吉。

扎西這時發現，他們身後還有兩個隨從牽著馬，心想這下糟了，必須趕緊脫身，他嚷嚷著：「我憑什麼跟你們走！去拉薩，還去西天呢！」

「少奶奶，您把家分了，那您怎麼辦？」

扎西覺得蘭澤很可愛，不忍傷害她，只好哄她說：「小姑娘，想阿爸啦？」

「爸啦，您別說了，我哪個都不中意，我就守著您，您會好起來的。」

剛珠追上來，攔他：「你有什麼事兒啊？門口等著，我進去向老爺稟報。」

德勒面帶悲傷，直截了當地說：「我唯一的兒子……其美傑布死了。你和他容貌極其相似，自從你進屋到現在，我都有些恍惚了……所以，我決定由你來頂替他，做他的替身。」

扎西突然哈哈大笑，顯露狂狷之氣：「噶倫大人，你別當真啊，我看你病在床上，逗你開心呢。我明確告訴你吧，除了侍奉佛祖，修鍊佛法，我四大皆空，絕不可能跑到你們家來當替身兒子，更不想謀你的家財！」

「我怎麼知道，你得去問市政衙門。」

「我要撒尿。」

德吉趕緊過來，乞求的目光望著扎西說：「你去印度這幾個月，她總念叨你。少爺，蘭澤既然也醒了，你陪她玩一會兒吧，也讓老爺休息吧，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說。」

德吉焦急地問：「你跪下是什麼意思？快告訴我，少爺在哪兒？」

旺秋聽出味兒來，問道：「少奶奶，您想幹什麼？」

「我要把它分給那些幫助過我們的親戚、朋友，還有一直為德勒家祈福的寺院。就算是感恩吧。」

洛桑的臉被抓出了一道血印子，他惱羞成怒，回手打了德吉一個耳光。德吉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旺秋、剛珠和眾家奴見狀衝上去和洛桑的人撕打起來。

「你認識他？」旺秋問道。

剛珠也很不屑，一邊關木門，一邊說：「餓他兩天，看他還有氣力。」兩個人消失了。

德勒被他氣樂了：「我還真缺你這個兒子。你同意嗎？」

德吉強撐著精神，厲聲地說：「別光顧著哭，老爺問你話呢！……剛珠，你說。」

「仁欽上次拜府，是給我們……下戰書的！他當然明白，染上傷寒，是九死一生，我恐怕躲不過去了。……德勒家沒了男嗣……就隨了仁欽的心意。」

扎西一聽，暈了：「啊？當你兒子的替身？」

德吉看到，驚恐地大叫：「爸啦……」她轉身奔主樓跑去。旺秋、剛珠也停下手，跟著衝進樓去。德吉和旺秋等人跑到德勒跟前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德吉不顧德勒的傷寒，抓著他的手，淚眼漣漣，哭喊：「爸啦……，你醒醒，爸啦……」

兩個負責看管的夥計疲憊極了，他們懶著理扎西，靠在牆角，一會兒就睡著了。

德勒堅定地點了點頭。

旺秋想了想，說：「氂牛的頭已經探進了帳篷，很快它的身子也會擠進來。仁欽父子可是有話在先，他們不可能善罷甘休。我們應該借老爺的葬禮之機，抓緊聯絡金座活佛、普次大人、索朗大人，還有……」

「只有剷除德勒噶倫，仁欽那伙人才會高枕無憂啊。」

扎西氣不打一處來，嚷嚷著：「你還想收買我？我同情你們家，我也痛恨那伙無賴，但非讓我當替身，這也強人所難啊，太荒唐了。」

他們將扎西扔進了土牢里，扎西氣得大罵：「德勒你個老混蛋，不講一點兒道理！你這是綁架，是強盜，比強盜還強盜，我要到噶廈去告你們！」

「我佛慈悲，這是為人行事的根本。替德勒大人超度吧，他聽得見。」仁欽說完，開始對著佛像念經。洛桑無奈，只好學著他的樣子念經。

德吉覺得自己失態，掩飾著：「算了，跟你們沒關係。」

「你姐夫，他回不來了。」德吉突然說。

德勒運足了全身的力氣，說了最後一句話：「土登……格勒！」便氣絕身亡了。

扎西想了想，坐在剛珠搬來的椅子上，他故意蹺起了二郎腿。德吉上前，給他倒上了酥油茶。扎西端起茶碗一飲而盡，然後說：「這還像點兒貴族的樣子。嘿，狗奴才，跟你們家少奶奶學著點兒！」他擎著茶碗，德吉又給他斟滿。旺秋憤恨地看著他，不敢言語。

「晚了，我知道你去晚了。」德勒強忍著悲傷，又問道：「少爺是怎麼死的？」

「科學？科學比佛法還大！」德勒顯得理直氣壯。

「天亮了，孩子也睡了，我……該滾了！」

「我不放肆可以，既然少爺不在家，那你把兇手交出來吧。……要不然，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德吉真誠地說：「把東西拿走！我聽剛珠說，你來的時候，什麼行李都沒有。就算你是位雲遊僧，路上也需要盤纏不是。」

洛桑一愣，馬上岔開話題，打哈哈：「我還派人去了噶倫堡，其美傑布跟一個漂亮的印度娘們兒跑了，你就在家守活寡吧！」

隨從踢了他一腳，吼道：「叫什麼叫！管家老爺還沒發話呢，待著你的！」

德吉沒心思，坐著沒動。卓嘎回過身來，問道：「姐夫呢？怎麼沒見他人影兒。」

「沒事兒，能出什麼事兒。是老爺病了，養一陣子，會好的。」德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仁欽看著洛桑，心情複雜，最後說：「越是僵硬的牛皮，越容易被折斷。」說完，他不再理洛桑，走到佛龕前，行禮。

「算了，侍候老爺的女僕已經死了一個。我沒染上，就是萬幸。卓嘎，你們現在就回雍丹府，躲在家裡哪兒都不要去，聽我的話，明白嗎？」

「真的？」

「疫苗是什麼東西？」德勒噶倫一聽就炸了。

蘭澤聞聽，委屈地說：「我天天想你，你也不早點兒回來。」

德吉沉不住氣，喝道：「旺秋，不得無禮。」她走到扎西面前，歉意地說：「您是一位喇嘛先生，慈悲為懷，不要和下人一般見識，來，您請坐。」

「德吉，你不要……逞強……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救德勒家族……可以救你……只有你的妹夫……沒有別的辦法了……讓土登格勒先離婚……后入贅……快！」

扎西被驚醒，他九九藏書睜開眼睛，見德吉在哭，怕她難為情，只好又閉上眼睛。

德吉搖了搖頭，打斷他：「時機已經錯過了。」

「爸啦，是那老東西過分，他好歹也是我的長輩、您的同僚，他竟然對我開槍，要不是我身手敏捷，死的就不是他，而是我。」

「爸啦，您放心，只要我在，不會讓他們得逞。」

德吉說服不了他，又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德勒老爺一陣陣地打著寒戰，她轉身去了客廳。德吉感到有些虛脫，她害怕自己是不是也染上了傷寒。正煩著的時候，妹妹央金卓嘎風風火火地來了。卓嘎是大貴族雍丹府的少奶奶，也是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的妻子。她隨大丈夫占堆去拉薩各地朝佛剛剛回到拉薩。德吉不想讓妹妹看破自己的心思，她故作輕鬆地說：「什麼時候到拉薩的？」

蘭澤開心了，一扭身坐進了扎西的懷裡：「爸啦，我也每天想你，想一次就長高一點兒，每天想，每天長，你看我是不是長高了？」

「那孩子認錯了人，我不想讓她失望。德勒大人，您多保重。我呢，也不想礙您的眼，這就滾！」說完，他抬腿又要走。

卓嘎來到德吉跟前，著急地問：「阿佳啦，姐夫怎麼還不回來？派人去報信了嗎？」

扎西也火了：「你還能把我殺啦？」

仁欽冷峻地看著他，又問：「德勒噶倫呢？」

沿著官道沒走多遠，旺秋和剛珠就看到了夥計說的少爺。

扎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著急，求助地望向德吉。德吉從邊上拿過一個小玩意兒遞給他，扎西一看，搖了搖頭。

德勒受到了戲弄，非常生氣，大聲喝斥：「你再說一遍！」

「他連槍都端不動了，累死了。」

旺秋：「……傷寒越鬧越凶，我們府上也死了兩個人。為了防止大家染病，從今天起，府上所有的人，不管是朗生、堆窮還是差巴，沒有特別的差事，不許進，也不許出！……還有，老爺也染上了傷寒，從今兒個起，給樓里送水送飯的差事，就由剛珠和白姆負責，未經允許，任何人不準進這個樓。明白了嗎？」

德吉悲恨交加，她說道：「爸啦，您說什麼呢？」

旺秋湊上前，賠著笑臉說：「仁欽少爺，我們家少主子去山南的莊園了，要住些日子才回來。」

此話激起了德吉的憤恨，她問道：「你還派人去哪兒啦？」

「這是什麼？」

德吉臉上透出一絲苦笑，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卓嘎觀察著她的神色，感到不對頭，問道：「阿佳啦，你怎麼啦？臉色不太好看。」

「你們德勒家是消災了，我們仁欽府的災誰來消？」說著，洛桑一把將剛珠推到一邊，帶著人衝進了院子。

扎西一愣，回頭望去，德勒老爺竟奇迹般地站在那裡，由於病弱，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抖。

「德勒大人，死啦？」

蘭澤高興地拉著扎西的手就走，扎西沒辦法，只好跟著她出了房間。德吉不放心，跟了上去。

「我就知道，拉薩的貴族老爺們連干牛皮都想刮出酥油來，你是不會把莊園送給我的，吝嗇鬼。」扎西不滿地說。

蘭澤以為扎西是其美傑布少爺，她露出笑容：「爸啦，你回來了。」她撲向扎西。扎西有些不知所措，他馬上明白了，小女孩是認錯了人，只好俯身接住蘭澤。蘭澤撒嬌地說：「爸啦，我又夢見你了，夢見你回家了。」

德勒：「我不想見洋人，也不用洋人的玩意兒……我倒要看看是這傷寒厲害，還是我厲害！」

「你這是糊塗，不懂科學。」德吉慪氣地說。

洛桑回到仁欽府，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來見父親。他胸有成竹地對仁欽說：「其美傑布死了，這回您心裏該踏實了。」

德勒根本不聽德吉的話，強硬地說：「嘉措廈家的少爺……人品不錯，與你……也很熟絡。旺秋，你天亮就去請嘉措廈老爺來府上，我要親自跟他……」

旺秋有些失望，喃喃地說：「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按理，我們也是拉薩城裡數得著的貴族人家，我不應該說這種話……」

德吉解釋說：「兩個奴才不會辦事，得罪了先生，這是給你賠禮的。」

「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剛珠忍不住，說道：「老爺，可不能讓洛桑群培來入贅啊！」

剛珠這時才想起扎西，這幾天大家完全把他忘得一乾二淨。

德吉沉思了一會兒，扭臉問剛珠：「你說呢？」

德勒不堪羞辱，在窗前吼道：「旺秋，你去叫他老子來……」他一口污血噴出來，摔倒在屋子裡。

德吉輕蔑地笑了：「其美傑布沒回來。」

德吉答道：「去印度辦貨，還沒回來。」

「我們在薩迦寺朝佛，還專門給德勒老爺祈了福，佛菩薩會保佑老爺的。」

「我說噶倫大人，你得好好教訓教訓你們家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要不然，拉薩的黑頭百姓就沒法活了。」他扭臉看著旺秋，又說：「我到拉薩了，也見到你們家老爺了，沒我事兒了吧，我走了。」說著，要往外走。

一個貴族人家也是在躲避瘟疫，他們在一片草坡上大吃大喝，扎西正圍著他們討要吃食，奴僕不給，推搡他。扎西一陣暈眩，跌跌撞撞地衝到貴族老爺身邊，搶過茶碗狂喝起來。貴族少爺氣急敗壞，揪起他剛要打，卻發現扎西已經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貴族少爺嚇得趕緊把他推到一邊，扎西連滾帶爬，最後摔倒在糌粑袋子上。

旺秋馬上用話攔德吉：「少奶奶，您在這兒候一上午了，不吃不喝怎麼行，回上房休息一會兒吧。」

占堆起身跟在她身後，他突然停住腳步，轉身對格勒說：「二弟，今天還是你睡正房吧。」

卓嘎擔心起來，問道：「阿佳啦，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千真萬確。今天我去德勒府晃了一圈，刁難了一下德吉，其美傑布但凡在家，他肯定得站出來。還有，咱們派出去的人親眼見他掉進了河裡，他現在不被魚吞進肚子里，也順水漂進印度洋了。」

剛珠一見洛桑，馬上笑臉相迎：「我當是誰呢，是仁欽少爺。冒犯了爺，我給你撣撣……白灰可是好東西，消災滅瘟疫！」

扎西從土牢的小窗戶里看見旺秋圍著洛桑又作揖，又說好話，他感到驚異。這時，德吉從樓里出來，她見洛桑一伙人的架勢，明白了，於是不卑不亢地說：「洛桑少爺，你這興師動眾的，抄家啊？」

旺秋見他變卦，翻臉了：「你這個四處遊盪的喇嘛，我來請你，是抬舉你！」

德吉沒有回答他，而是讓他去把竹筆、墨水和藏紙端來，開始在紙上寫授權文書。旺秋看明白了，撲通一下跪在她面前：「少奶奶，使不得，您不能這樣草率啊。」

卓嘎嚇傻了，問道：「那……他們會不會抓德勒老爺？」

小別勝新婚。一會兒，正房裡傳來卓嘎和格勒的調笑聲。占堆轉頭望著正房門，一臉的憨笑。

格勒看了一眼卓嘎，說道：「那當然，我們畢竟是親戚，不管什麼時候，我們哥倆永遠跟阿佳啦站在一起！但現在，仁欽和德勒老爺的角力還不明朗，我們躲在一邊，以靜制動，這可能是對德勒老爺最大的幫助。否則，仁欽把我們雍丹府也順帶著捎進去，德勒老爺還得救我們，那不是添亂嗎？……不說了，不說了，心裏堵得慌！天也不早了，睡覺吧。」

德勒制止剛珠：「不跪就算了。」

「絕無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