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子慢慢抬手，捂住了嬰兒的眼睛。

「闖！」身邊兩個男人同聲道，三人相視一笑，將曾家三矮往旁一推，縱身而起，往人群之中衝去。

「這孩子活下去，也只有仇恨。」白衣女子平靜地道，「身負滅門之恨，他怎會平安快活？」

那人很矮，打向上玄胸口的一掌，拍在了他臉上。

「如果不是本少爺及時趕到，出謀獻策，你肯定也已經自殺了，救命之恩，一定要報答我！一定一定要報答我！快點哭兩滴眼淚給我看！快點！」那人衣袖一抖，一把金邊摺扇在手，往上玄頭上敲去，「快點哭！」

容配天低聲問道：「南珠？」

那人是從旁邊沖了出來，擋住上玄胸口的。

白南珠麻木地看著眼前的生死，不知為何，他沒有再動。容配天牢牢地抱著他，面對滿地屍骸，她無言以對。

「我為什麼不敢？」

武當派清和道長卻道：「方丈今日邀約，難道不是商談華山派慘遭滅門一事？」

「配天，到上玄身邊去。」白南珠語氣溫柔，「你去吧。」

「噗」的一聲輕響，那把斷刃插入白南珠胸膛心口，只聽他悠悠地道：「世事一場亂麻，人生不堪回首……若有來生……」一言未畢，閉目而逝。上玄號令朝廷捕快於八月追捕此人，他卻未能活到八月，就此死去。

「我之生死，微不足道，你們……你們……」上玄對著曾三矮跪了下來，喃喃地道，「是我欠你們一條命……」

「誰也不許殺他！」上玄怒道，「他……他……」他為江湖付出許多，他為江湖的自由和正道，付出了一個人所能付出的一切！他怎能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是必死之人，我是個瘋子。」他柔聲道，「也許什麼時候，連你也殺了。」

聽聞此言，容配天全身顫抖，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上玄輕輕抽出那張紙，緩緩展開，那是一張人皮面具，半張臉塗滿胭脂，半張臉塗滿白堊。他的手在顫抖，這個人……這個人原來就是……

「大家親眼所見，這就是『南珠劍』的真面目，如此江湖妖孽，不除不足以正天下！」大善遙遙呼籲。人群將白南珠和上玄二人團團圍住，誰也不敢輕易上前，心裏均想若非上玄將他擋下，誰惹得起這妖九*九*藏*書孽？

自殺死曾三矮后一動未動的白南珠緩緩搖頭，容配天越發將他抱緊。

「啪、啪、啪」一連三聲水響，有個人在他身邊擲水漂，一片樹葉被他擲出去很遠，那人笑吟吟地托腮問：「想哭了嗎？」

白衣女子手持長劍，毫不猶豫，一劍往白南珠胸口刺下。

「當然有，想過有一天，你為我生個孩子，我們就在密縣桃林隱居，每年桃花開的時候，我帶你們去看桃花，我為你吹簫，你為我彈琴……」白南珠輕輕地道，「桃花瓣就像下雨那樣下著……」

「我不去。」她低聲道。

如有來生，你是選擇愛我，還是愛他？

清和亦低聲道：「少林寺只是大善、大如和朝廷來往，此事我已知曉。」

那「像從前一樣」五字，深深地刺痛她的心，那已是一場幽夢。「你就沒有想過，你和我的將來？」她顫聲問。

「少林寺今日，竟正在召開武林大會。」白南珠輕輕嘆了口氣，「他們聽鐘聲入山，你我此時下山，定會撞上。」

（全書完）

她面帶了微笑，緩緩倒在白南珠身上，依偎入他懷中，上玄的手掌連同斷劍一起貼在她胸口，她輕輕地道：「我一生……沒能給你什麼，到最後……刺你一劍……如有來生……來生……」她沒有說完，就此靜止。

「你還不在絕路，你有孩子……我也曾幻想過，有一日會娶妻生子，在一處江南小鎮成家，我可以教書種田，她可以彈琴刺繡。」白南珠輕輕地道，「你還有孩子，有孩子，就有夢想。」

受驚的人群紛紛轉頭，在一個小和尚帶領之下，一個白衣女子懷抱嬰兒，姍姍來到人群之前。她面對白南珠，竟不害怕，緩緩地道：「你可知我是誰嗎？」

「想。」白衣女子斬釘截鐵地道。

上玄惱羞成怒：「聖香！」

此事日正當中，少林寺松林清風之中，夾帶了濃郁的血腥味，白南珠突然打了個冷戰，望了一眼身後倒地慘呼的傷者，眼裡流露出難以言喻的神色，手下一緩。

「是『白髮』、『天眼』清醒，非我之功。」

「世事一場亂麻，人生不堪回首」？上玄聞言大震，少林寺僧人中起了一陣喧嘩，甚至江湖門派之中，也有人議論紛紛。

眾九*九*藏*書人聽著他不知所云的敘述，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卻也知他也有一腔深情、也有常人所有的夢想。

「呵呵……少林僧，我自是不怕，但此時山下武林同道數以千計……」白南珠悠悠地道，「就算天下無敵，又怎麼敵得過一個江湖……」

她怎麼可能會死？

容配天卻不管旁人在說些什麼，懷抱著尚有體溫的白南珠，她輕輕地撫摸那斷刃劍柄，劍柄冰涼，血液溫暖。她驟地把劍拔了出來，眾人一齊看見，有件東西，隨著劍刃一起被拔了出來。

一滴眼淚，無緣無故自白南珠眼中落下，就如從前一樣，沒有人知道，他在哭些什麼？只聽他溫柔地道：「配天，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

清和道長一怔，便不說話。各門派一陣嘩然，議論紛紛。早已聽說殺人惡魔白南珠，親眼所見之下，此人清雅溫和，似乎不見得如何兇殘可怕。

上玄也是驚駭莫名：「你……你們……」

三分，已足夠了。

「我又不是容隱。」

「想哭就哭吧，想當年容隱聽說配天出事的時候，還不是一樣紅了眼睛，像兔子一樣。」

如有來生……如何？

「那時候……也算快活嗎？」她凄然問，「那時候我不愛你。」

白南珠自地上拾起一把長劍：「白南珠引頸待戮。」

「誰不知少林六道輪迴乃武林正義最後一線，白南珠竟敢闖入救人，實該千刀萬剮！」

白南珠緩緩地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想它了，有你記得，我已感激。」他對白衣女子微笑，「捂住孩子的眼睛。」

「正是。」大善道，「華山派慘死玉骨神功之下，定是眼前二人其中之一所殺，說不定，是兩人一起動手，大家親眼所見，這兩人同流合污，本是同黨。」

白南珠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居然有點笑，喃喃地道，「世上也只有你，仍然記得那些……」

上玄在西湖之上又聽見了這曲子，那是個採蓮女子，很清脆地唱著，歌聲如蓮子一般清新。

他說：「配天，我方才又殺人了嗎？」

但擋在上玄胸前的人，不止一個，他只是第一個。

白南珠往東方闖去，他手下比上玄狠辣得多，袖風一拂，便是有人慘呼，受傷倒地。眼httpｓ://reａd•９9cｓw•com見他如此威勢，不少人聞風喪膽，白南珠還未攻到眼前，已有人望風而逃。容配天跟在白南珠身後，白南珠勢如破竹，片刻之間連過五人，衝出了一條道路。

「仇恨……」白南珠喃喃地道，「夫人，你想殺我嗎？」

白南珠眼中黑瞳擴散，神氣變得十分詭異，手腕一翻，一招「玉骨晶晶」往上玄頸上扣去，嘴邊猶帶詭異笑意，和他平時清雅溫和的模樣渾然不同。上玄招架反擊，心下駭然——這就是——這就是那殺人如麻的惡鬼！眾人心裏大奇——這兩人怎麼打起來了？

「你敢！」

「啪」的一聲，她傾身一抱的力量微不足道，只覺身側微風，她是被白南珠帶著往前去了……而前面，是上玄的胸口。

山下各種顏色的人群緩緩上移，在少林僧指引下，慢慢在六道洞窖外圍成了包圍之勢。大善帶領少林僧自洞後走出，臉色不變：「阿彌陀佛，兩位施主擅闖六道輪迴，妄圖救人，萬幸各位及時趕到，方不致讓這兩位施主逃脫。」

她怎麼可能真的和白南珠一起死？

片刻之間，兩人已過了百招，上玄本不是白南珠敵手，堪堪打到百招，上玄步步敗退，形勢岌岌可危。容配天衝上相助，但武功差得太遠，被白南珠掌風逼開了去。眼見白南珠一掌拍向上玄胸口，上玄已無法抵敵，她大叫一聲，從后抱住了白南珠的腰，用力后拖。

「當」的一聲劍斷，白衣女子呆了一呆，方才斷劍之人，是上玄。

白南珠一招殺人，再也難以忍耐，一個旋身，又有五人飛摔出去，眨眼之間死在他手下已有八九人。上玄大吃一驚，驟地掠來，怒道：「白南珠，住手！」

「我等三人欠你六條命，如今已還了你一條。」曾一矮低聲道，突然放聲大哭，「老三！老三！」

她怎麼可能真的愛他？

「哇……哇哇……」眾人突然的寂靜之中，有個嬰兒哭泣的聲音響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

對白之間，都似麻木到了十分。

那日之後，依稀又發生了許多事，但上玄，已全然不知。

「我不去。」

他怎麼可能真的……永遠失去她？

容配天道：「不錯，你殺了十人。」

「我是千卉坊坊主夫人，這是他的遺腹子。」白衣女ｈtｔps://rｅaｄ.99ｃsｗ•ｃｏｍ子道，「我夫君生平未做一件壞事，卻為你所殺。你殺我滿門，令我家破人亡，留下這遺腹子，你叫我一介女流無依無靠，要如何活下去？死者死矣，只有活著的人才會受那無盡的痛苦，你不如將我母子一起殺了，小女子感激不盡。」她出身大家，說話文質彬彬有條有理，但話中內容卻讓人不寒而慄，若非心死，一個初生嬰兒的母親，怎會說出這等語言？

鳴鐘之後，只見遙遙寺門、樹林之中，有些旗幟露了出來，有「武當」，有「江南山莊」，也有「青龍」、「白虎」旗，不下數十種。

「啪」的一聲，上玄先對上了清和道長，清和只是虛晃一招，隨即讓路。上玄低聲道：「少林寺……和朝廷勾結……」

「無量壽佛，難道白南珠也是近來江湖中救人無數的那位隱俠紅白臉？」清和道長大步走了過來，「善哉善哉，此人所作所為，是是非非，實在讓人難以辨認。」

「怎麼辦？」容配天低聲問。

「你……你所做的一切，難道就是為了今天在這裏……在這裏自盡嗎？」上玄突然大聲道，「你以一人之力，救了整個江湖，你……你怎麼能死？你為配天做盡一切，難道就是為了今日在這裏死嗎？」

「啊啊，你敢對本少爺不敬本少爺就不帶你去找降靈，找不到降靈你就見不到配天見不到白南珠……」

「你對江湖有恩！你……你……」上玄的聲音啞了，「你對江湖有恩……」

白南珠的攻勢停住了。

一人頹然倒下。

「不管你愛不愛我，我愛你就好。」他柔聲道，「那時候，我還有夢想，想過這件事結束之後，我帶你去找他……你們和好如初，像從前一樣，相親相愛地在一起。」

那像是一張薄紙。

上玄已搶出清和身邊，聞言深深一嘆，闖了出去。

白衣女子面容平靜，既沒有恨意，也沒有憐惜孩子的母性，只是懷抱著，等著白南珠動手。

上玄哼了一聲，不答。

這一瞬間，也許整個江湖，都看著那倒下的人。

上玄點了點頭：「道長清醒。」

「大如放下消息說曾家三矮被困六道輪迴，只怕也是誘敵之計。」上玄冷冷地道，「他早已安排好今日之事，用心只在除去你我。」

白南珠的臉色一連數變，眼中ｒｅａｄ•９9ｃｓw.com神色也變幻莫測，驟地一抓，在身側一人臉上抓住五道血印，那人仰天摔倒，一聲慘叫都未及發出，已倒地而亡。容配天變色叫道：「白南珠！」

容配天驚駭莫名地看著滿臉悲壯的曾一矮、曾二矮，那倒地死去的，正是曾三矮！

一言未畢，她回刃刺向自己胸口，上玄眼疾手快，半途截住，但容配天死志堅決，斷刃洞穿他的手掌，直刺心口，「噗」的一聲，刺入三分。

「哇——哇——」那嬰兒越發哭得聲嘶力竭。

白南珠探手自懷中取出半截斷刃，容配天認得那把斷刃，那是她劃破他頸項的那把，沒有想到，那日他立的死志，原來從未放棄，直到如今。

容配天勾起嘴角輕輕一笑，低聲道：「他總有許多張臉，許多側面，總有許多事瞞著我……永遠不肯讓人知道……誰也不知道他其實又做了一些什麼……」她喃喃地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永遠沒有人知道。」她手握那支染血的斷刃，上玄陡然警覺：「你要做什麼？」

《西洲曲》年年有人在唱，這一年，距離那一年，又已是多年。

「他什麼？他殺我夫君殺我女兒殺我父母，他放火燒毀千卉坊，他若不該死，天下何人該死？」白衣女子喝道，「如此殺人放火的惡賊，你也要救？」

「這位夫人，」白南珠緊繃的身體緩緩鬆弛下來，他似乎感覺到了容配天的擁抱，輕輕地道，「殺了你一家五十幾人，我……我十分抱歉。」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鄙夷嗤笑，白南珠卻仍說了下去，「但不管遭遇到怎樣的不幸和痛楚，你都該活下去，因為，你有孩子。」

「配……配天。」上玄踉蹌倒退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死了！她死了！

白南珠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說了一句話出來，眾人寂靜無聲。

白南珠掌風大減，額上突然湧出了冷汗，容配天大吃一驚，一揚手擊退他面前的敵人：「南珠？南珠？」

那白衣女子微微一震，嬰兒越發哭得驚天動地。

「夫人，不要告訴你孩子我做的事，你的孩子，將來也會有夢想，他的夢想，就是你的夢想。」白南珠輕輕地道，「捂住你孩子的眼睛，好不好？」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