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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十七歲

一、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十七歲

接連來了好幾班巴士,都是從西斯羅機場直達劍橋的車,一個一個從車門鑽出的人,卻都不是他。傘的遮圍太小,雨逐漸打濕了我的鞋和褲腳,寒意使我的手冰涼。等候的滋味——多久不曾這樣等候一個人了?能夠在一個陌生的小鎮上等候一輛來自機場的巴士,裡頭載著自己十七歲的孩子,挺幸福。
他笑也不笑,說,「大驚小怪,你現在才知道啊!」然後慢慢地塗果醬,慢慢地說,「我們不稱英國人歐洲人啊,他們的一切都太不一樣了,英國人是英國人,不是歐洲人。」
他看著我。
走近看,那白襯衫竟是一隻睡著了的read•99csw•com白天鵝,脖子卷在自己的鵝絨被上,旁邊一隻小鴨獨自在玩水的影子。我跪在江離叢中拍攝,感動得眼睛潮濕;華飛一旁看著我泫然欲泣的樣子,淡淡地說,「小孩!」
我遞過一把為他預備的傘,被他拒絕。「這麼小的雨。」他說。「會感冒,」我說。「不要。」他說。細細的飄雨濡濕了他的頭髮。
兩隻鴛鴦把彼此的頸子交繞在一起,睡在樹蔭里。橫過大草坪是一條細細的泥路,一排鵝,搖搖擺擺地往我的方向走來,好像一群準備去買菜的媽媽們。走近了,才赫然發現她們竟然不是https://read.99csw.com鵝,是加拿大野雁,在劍橋過境。
從中世紀的古街穿出來,看見幾個衣著鮮艷的非洲人圍成一圈在跳舞,立牌上貼著海報,抗議辛巴布威總統的獨裁暴力統治,流亡國外的人數、經濟下跌的指標,看起來憷目驚心。我說,我只注意蘇丹的殺戮,不知道辛巴布威有這樣的嚴重獨裁。他說,「你不知道啊?辛巴布威本來被稱為『非洲的巴黎』呢,經濟和教育都是最先進的,可是木蓋博總統的高壓統治,使辛巴布威現在幾乎是非洲最落後的國家了,而且飢荒嚴重,很多人餓死。」
到國王學院對面吃早餐read.99csw•com,典型的「英式早餐」送來了:炒蛋、煎肉、香腸、蘑菇、烤蕃茄……又油又重,我拿起刀叉,突然失聲喊了出來,「我明白了。」
「原來,簡單的麵包果醬早餐稱做『歐陸』早餐,是相對於這種重量『英國』早餐而命名的。」
我到劍橋演講,華飛從德國飛來相會。西斯羅機場到劍橋小鎮還要兩個半小時的巴士車程,我決定步行到巴士站去接他。細雨打在撐開的傘上,白色的鴿子從傘沿啪啪掠過。走過一棟又一棟16世紀的紅磚建築,穿過一片又一片嫩青色的草坪,到了所謂巴士站,不過是一個小亭子,已經站滿了候車https://read.99csw.com躲雨的人。於是我立在雨中等。
走到三一學院門口,我指著一株瘦小的蘋果樹,說,「這號稱是牛頓那棵蘋果樹的後代。」他說,「你不要用手去指,像個小孩一樣。你說就好了。」
經過聖約翰學院,在一株巨大的栗子樹上我發現一隻長尾山雉,興奮地指給華飛看——他卻轉過身去,離我五步之遙,站定,說,「拜託,媽,不要指,不要指,跟你出來實在太尷尬了。你簡直就像個沒見過世界的五歲的小孩!」
放晴后,我們沿著康河散步。徐志摩的康河,原來是這種小橋流水人家的河,蜿蜒無聲地汨汨穿過芳草和學院古堡。走到一條分支小溪溝九*九*藏*書,溪邊繁星萬點,葳蕤茂盛的野花覆蓋了整個草原。這野花,不就是《詩經》里的「蘼蕪」,《楚辭》里的「江離」?涉過濃密的江離,看見水光粼粼的小溪里,隱約有片白色的東西飄浮——是誰不小心落了一件白襯衫?
我頓時失神;自己十七歲時,曾經多麼強烈憎惡媽媽堅持遞過來的雨傘。
他出來的時候,我不立即走過去,遠遠看著他到車肚子里取行李。十七歲的少年,兒童臉頰那種圓鼓鼓的可愛感覺已經被刀削似的線條所取代,稜角分明。他發現了我,望向我的眼睛既有感情卻又深藏不露,很深的眼睛——我是如何清晰地還記得他嬰兒時的水清見底的歡快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