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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沙上有印,風中有音,光中有影 蘇麥

二、沙上有印,風中有音,光中有影

蘇麥

菩提樹下是空的。我發現,那食攤不知什麼時候早就收了。駝背的老頭也不見了。
第三天中午,我看見蘇麥在街上散步,戴著帽子,毛衣從後面披掛在脖子上,做瀟洒狀,乍看完全是個法國人。是的,連生活情調都是法國的。
我們在夜空下坐到很晚。人都散了,蘇麥拿出他的相本,放在小桌上。一張一張看,二十二歲的結婚照片,蘇麥穿著筆挺雪白的禮服,像個太年輕的海軍上將,眼睛圓圓的,帶著一種稚嫩的驕傲感。堆滿食物的婚宴長桌旁,是寮國公主和她的家族。這是蘇麥的父親,父親是企業家,他身旁,九*九*藏*書站的是美國駐寮國大使。那一張,是蘇麥站在寮國王儲身邊,這一張,是內政部長和蘇麥的新婚妻子,喔,是的,妻子是寮國駐聯合國大使的幼|女。「這個身材苗條的法國婦人啊?」蘇麥說,「牽著我的手,我五歲,剛到法國。她是我的法國保母。」
朋友說,到了瑯勃拉邦你一定要去找蘇麥,他的法國餐館就在小學對面,有敞開的透明廚房。寮國那麼多年是法國殖民地,法國餐廳很道地的。
操場上有孩子們大聲嘻笑、打鬧追逐的聲音,腳踏車轔轔踩過,摩托車噗噗駛過,操各種語言的https://read.99csw.com旅客像小溪一樣流過——大多是歐洲來的年輕背包客,不能「吃苦」的人不會來寮國旅遊。大概街心有點熱了,黃狗抖了下身軀,搖搖擺擺來到了食攤邊,無聊地趴下。陽光把一圈一圈浮動的光影從菩提葉與葉之間花花灑下來。
蘇麥有兩個人生,前半生,和後半生。不,還有現在的落葉歸根,那是第三個人生了。他溫煦的眼睛看著十八歲的華飛,微微地笑,一點也不覺得十八歲的人可能會聽不懂,他說,佛家是接受一切的。我的前半生是個王子,後半生是個乞丐,但是王子和乞丐像一https://read•99csw•com條河的上游和下游,其實一直同時存在,只是當下不知道而已。現在都過去了,我可以說,是的,我都知道了,而一切,都是好的。
菩提樹下,蘇麥坐在一條矮板凳上,小食攤的主人坐在他對面,是個背有點駝的老者。食攤上有深綠色的香蕉葉,黏滋滋的糯米飯,整條的烤魚,各種漬菜和不認識的香料。我們愉快地坐下,用手抓飯。
法國餐廳中午不開火,你們要晚上來,蘇麥說。但是,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餐呢,就在這裏?
蘇麥給我們添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的眼睛,有一種溫暖,他講話read.99csw•com的聲音,很輕,很慢,很平靜。廚房也靜了,幫忙的小助手們已經回家,燈火已滅。我把相簿闔上。蘇麥正把他的廚師白色高帽折起,放到一邊。
老街就那麼一條,學校就那麼一間,我們一下子就站在那透明的法國廚房前了。找蘇麥?小夥子遙指對街。街上只有一隻黃狗躺在街心,兩個撐著黑傘的僧人走過,鮮黃色的袈裟在風裡飄動。蘇麥正坐在一株菩提樹下,剛好轉過身來看著我們。
「一九七五年流亡到法國的時候,」蘇麥啜一口紅酒,眼睛看著酒杯里紫紅的酒液,酒液是否沾黏酒杯,行家看得出酒的好壞,「我這個巴黎大學國際九*九*藏*書政治系的畢業生一九七五年是從餐館里洗盤子開始的。」
蘇麥費力地講英語,帶著濃濃的法國腔。他五歲就到了法國,二十二歲才回寮國結婚,但是二十八歲那年寮共革命成功,他流亡法國,一去又是三十年。如今是葉老又歸根,回到古鎮,晚上掌廚,白天就無所事事。
第二天早上,我看見蘇麥坐在咖啡館里和一個英國人吃早點,聊天。
第三天晚上,我們在他的餐館吃飯,坐在人行道的小桌上,一邊吃飯,喝紅酒,一邊看來往過路的人,還有對面那株看起來有幾百歲的老菩提。能這樣慢慢地過時間,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在我心裏慢慢、慢慢暈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