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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只有一件事確定無疑:Ngaw是個新出現的東西。上一次生態系統調查就在一年之前,沒有任何一名自然資源特工報告過這種水果。在一年前與即將到來的下一次調查之間,Ngaw出現了。說起來,彷彿泰國的土地突然決定讓這種業已消亡的水果復生,並將其推廣到曼谷的市場上去。
你還是那麼肥胖嗎?安德森心想。泰國人會像我們那樣讓你飽食終日嗎?
在陰暗的房間中,安德森繼續翻看書籍。泛黃的書頁,損壞的書脊,還有由於在潮濕氣候中保管不當和年代久遠而脫落的紙片。他翻開另一本書,將香煙咬在嘴裏,透過淡淡的煙霧看著這本書。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的手指放在她的皮膚上。她說:「你可以摸我。」但那雙黑色的眼睛卻冷冰冰的。
安德森深吸一口氣,趕走縈繞心頭的記憶。他每天與之搏鬥的瘟疫富於侵略性,而她正好相反。她是一株溫室中的花朵,突然跌落塵埃——對她那精巧的設計而言,這裏的環境太過粗暴了。考慮到這裏的氣候和民眾,她很可能活不了多久。也許正是這種脆弱打動了他;儘管她一無所有,卻裝出一副堅強的樣子。她在羅利的要求下拉起裙子,卻仍然在為某種類似自尊的情感而鬥爭。
照片里的這些人對此一無所知。這些早已死掉的人不會明白,他們正站在無數年來累積形成的寶庫面前,他們不知道自己居住在格拉漢姆教派聖經里所描繪的那個伊甸園中,那裡受到上帝的庇護,只有最純凈的靈魂才能進入。在那裡,世界上所有的美味食品都在挪亞和聖弗朗西斯的小心照料下蓬勃成長。當然,那裡絕不會有人餓死。
遠方是奔集區的高樓,太陽照亮了它們的另一面。在潮濕的黃色霧氣中,它們看起來像是三根指向天空的手指。白天的時候,它們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貧民窟,根本看不出裏面那些令人激動上癮的東西存在的跡象。
安德森接管這裏時,耶茨的辦公桌周圍是堆積成山的此類書籍:《全球管理實踐》、《跨文化公司》、《亞洲思維》、《亞洲小虎》、《供應鏈與物流》、《現代泰國》、《新全球經濟學》、《從供應鏈角度看匯率問題》、《九_九_藏_書泰國人是認真的》、《國際競爭與管理》。所有的內容都與舊擴張時代的歷史有關。
就在那一刻,耶茨拔出了他的發條手槍。
太陽的熾烈光芒照了進來,他全身都沐浴在陽光里。潮濕的空氣中瀰漫著糞便燃燒的霧靄,儘管如此,他仍能看到遠處的工業區,那布局規整的空間格局與古老城市的雜亂磚瓦房和銹紅色水渠可說是格格不入。在那些工廠的另一邊,就是海防大堤的陰影,巨大的水閘系統能讓運載貨物的船隻進入大海。變化正在發生。真正的全球貿易、全球供應鏈,這些東西都在回歸,儘管這個過程顯得緩慢而艱難。耶茨熱愛他研製的新型扭結彈簧,但他更熱愛復興歷史的想法。
在耶茨絕望的最後瞬間,他曾指著這些書大聲說道:「我們本來可以再度擁有這些!所有這一切!」然後他開始哭泣,讓安德森終於對這個人感到了一絲同情。耶茨將他的一生都投入到不可能實現的事業上了。
Gi Bu Sen。那個發條女孩十分確定就是這個名字。那麼,一定就是吉布森了。
太陽照到安德森·雷克位於六樓的陽台,陽光撲進他的公寓。陽台的外沿上,茉莉枝在熱風中微微顫抖。安德森抬眼望去,藍色的眼睛被陽光晃得眯了起來。汗珠從他蒼白的皮膚里滲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陽台的欄杆之外,整個城市猶如漂浮在熔渣之上,被照到的尖頂和玻璃不時閃現出金光。
「你好好想想!」耶茨曾這樣高聲嘁道,「一個新的擴張時代!繁忙的飛艇,新一代扭結彈簧誕生,公平貿易的風氣……」
安德森靠在陽台欄杆上,在炙熱的陽光下眯著眼睛,觀察這座龐大而複雜的城市。吉布森就在這裏的某處隱藏著,打造下一件作品。不管他在哪兒,只要找到了他,一座龐大的種子庫也就相距不遠了。
安德森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撫弄著面前的書籍和筆記。這些資料中對Ngaw毫無提及,連一個字也沒有。他對這種水果的認識只有它的泰語名稱和古怪的長相。他甚至不知道「Ngaw」是原來就有的稱呼,還是新取的名字。他曾指望羅利會記得些什麼,但羅利已經老了,加九_九_藏_書上鴉片的作用——就算他曾經知道這水果在泰語里怎麼稱呼,現在也早就忘了。不管怎麼看,好像都沒辦法翻譯這個詞。將樣本送到德梅因檢驗少說也要一個月時間,現在沒法確定這水果是否已在分類名錄中。如果它的基因組有顯著改變,可能沒法在DNA庫中找到對應的樣本。
所以你才告訴了她那些村莊的事情?因為你憐憫她?不是因為她的皮膚摸起來像芒果一樣光滑?不是因為你在撫摸她的時候幾乎不能呼吸?
他臉上露出陰鬱的神色,再次將注意力移到翻開的書本上,強迫自己面對真正的問題,那個使得他搭乘快速帆船和飛艇,從地球的另一面追尋至此的問題:Gi Bu Sen。那個發條女孩說的Gi Bu Sen。
安德森翻開另一本書,仔細觀察書中的老照片。紅番椒,成堆的紅番椒擺在死去多年的拍照者面前。紅番椒、茄子、番茄,又是這些可愛的茄科植物。如果不是它們,安德森就無需從總部來到泰國,而耶茨也可能有機會實現他的夢想。
一個發條女孩。
「你將搭乘下一班飛艇離開。」安德森說,「總部也已經核准,你應該感到高興。」
「你要知道,你在這兒不是農基公司的人。你只是又一個骯髒的法朗企業家,試圖從翡翠勘探者和快速帆船的水手那裡分一杯羹。這裏不是印度,在那兒你可以頭戴農基公司小麥的閃亮王冠,徵用一切你需要的東西。泰國人可不是那麼容易屈服。如果被他們發現你的真實身份,他們會把你切成碎片,把你的碎肉送回來。」
安德森看了一眼圖片的標題。這些自滿的胖子根本不知道他們身邊的水果是一座基因的金礦。書上沒有任何介紹Ngaw的文字。這種水果只是富饒的大自然提供的另一個樣本,他們食用它,並將其視為理所當然,因為他們從大自然中所得到的東西已經太多了。
安德森又開始在紙片中翻找,他想知道這個卡路里關鍵人物死亡前幾天所做的事。他找到了他們在實驗室調試設備時留下的記錄。毫無收穫,沒有任何文字提到他的計劃。他就這麼死了,而他們則被迫相信他真的死了。
安德森花費了許read.99csw.com多時間來研究過去的老照片,但它們很少會影響他的情緒。他通常會無視過去那個時代的盲目自信——那種浪費、傲慢以及荒謬的財富——但這張照片卻讓他氣憤不已:這個法朗身上下垂的肥肉,是卡路里極端豐富的證明;但即使是這種令人震驚的現象,比起那市場中超過三十種色澤明朗、引人注目的水果來說,也算不得什麼了。那裡面有芒果、菠蘿、椰子……而現在,世界上已經沒有柑橘了。也沒有這些……這些……火龍果,沒有柚子,沒有這些黃色的……檸檬。這一切都沒有了。這麼多種水果就這樣消失了。
Ngaw。
不過,考慮到所有的證據只不過是從世界上最好的基因拆解者「本人」的屍體上取下的少量基因片段,所以,對這種說法表示懷疑也算是空穴來風。
安德森又吸了一口煙,感到十分煩悶。他感覺到房間里變得非常炎熱。天花板上的吊扇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負責扭發條的人每天下午四點來,顯然這一次他沒有輸入足夠的能量。安德森皺著眉頭,站起身來拉上窗帘,將酷熱的陽光擋在外面。這座大樓是新建的,符合熱學原理,來自地面的溫度較低的空氣得以在整座大樓中循環。但即便如此,無遮無擋的熱帶陽光也不是輕易承受得了的。
他把這本書翻了個遍,沒找到其他相關的圖片,也沒有關於這種水果種類的文字。他焦慮地站起來,再次走到陽台上,來到太陽的熾烈光輝下,向外遠眺這座龐大的城市。下面的街道上,賣水人的叫賣聲和巨象的嘶吼聲從遠處傳來。自行車的鈴聲在城市各處響起。到了中午,這座城市會平靜一些,等待著高掛空中的太陽落下。
太陽在地平線的邊緣窺視,斜照著曼谷城。擴張時代的大樓的骨架、寺廟的鍍金舍利塔都被染成了紅色,像熔化的金屬。太陽彷彿點燃了王宮高聳的尖頂,幼童女王和她的僕人們就隱居在那裡。城市之柱神殿上那些精美的裝飾彷彿映出火光,僧侶們在這裏晝夜不休地為城市的海防大堤和排水渠念誦經文。太陽像個燃燒的火球,在天空中緩緩移動,將暖熱的大洋映得如同一片血海,只有偶爾泛起的波濤會反射出一點藍色的九_九_藏_書光。
只有三個人可能做到這件事:鮑曼、吉布森和查烏杜利。鮑曼失蹤后不久,加強版大豆的壟斷便被打破。查烏杜利是在飛艇停靠時出去閑逛,在印度實業集團內部失蹤,也許是被純卡公司的人綁架了,也許是逃跑了,當然也可能是死了。還有就是吉布森。Gi Bu Sen。他是三個人中最精明的一個,但表面看來,他的嫌疑也是最小的。畢竟他已經死了。他的孩子們在燒成廢墟的房子里找到了他燒焦的屍體……而這具屍體沒等公司進行屍檢就被火化了。他確實死了。他的孩子們接受了測謊器和藥物輔助的質詢,他們說他們的父親生前表示不希望接受屍檢。他不容許自己的屍體被切開,接受防腐處理。但是DNA檢測與生前所取的樣本相配,那屍體就是他。所有人都對此深信不疑。
這樣看來,Ngaw的出現基本上說得通了。它也是茄屬植物。吉布森總是喜歡炫耀他的技能。他是個自我中心主義者,每個與他共事過的人都這麼說。吉布森會極其興奮地利用整個種子庫,對他來說就像做遊戲。他復活已經消亡的整個種屬的植物,接著又用一些當地的物種基因來超越自己的成就,就這樣造出了Ngaw。至少安德森認為這種水果是本地原生的。但誰知道呢?也許這是一種全新的造物,是從吉布森的腦海里跳出來的玩意兒,就像用亞當的一根肋骨來造出夏娃。
安德森在散亂的書本和紙張中翻了一陣,找出一張照片。一個肥胖的男子與中西部聯合體的科學家坐在一起,場景是一場由農基公司贊助的鏽病變種研究會議。他看起來很煩悶,眼睛沒有注視鏡頭,脖子上是一層層的肥肉。
安德森掏出獅牌手工捲煙,點上一支,伸展四肢仰躺在地上,看著這古老植物的煙霧,陷入了沉思。讓他覺得好笑的是,即便在飢荒的情況下,泰國人仍舊付出時間和努力,把尼古丁上癮的老習慣重新撿了起來。恐怕人類的天性永遠都不會改變吧。
酷熱中,他赤身裸體地坐在地板上,周圍都是翻開的書:植物與動物名錄、遊歷筆記、東南亞半島歷史等書籍散亂地放在柚木地板上。發霉脫頁的古書、破爛的紙片、被撕去一半的日記,這些https://read.99csw.com都是過去那個時代的紀念品。在那個時候,數以萬計的植物將它們的花粉、孢子和種子散發到空氣中。他整晚都在查找那些變種的資料,但卻沒記住多少內容。他的腦海中總是出現一具裸|露的肉體——女孩的方裙沿著腿部向上滑去,閃亮的紫色織物上綉著孔雀,光滑的大腿分開,露出中間濕潤的部位。
在這個城市的某處,一名基因拆解者正在忙碌地堆砌生命的磚塊,重新編製久已失傳的DNA,使其適應后收縮時代的環境,在鏽病、日本造基因修改象鼻蟲和多發性肺癌病毒的攻擊之下亦可存活。
安德森簡直想把這個肥胖的法朗和這箇舊時代的泰國農民從照片里拽出來,向他們發泄自己的怒火,再把他們從陽台扔下樓去,就像他們毫不憐惜地丟掉那些完美無瑕、連一點擦傷都沒有的水果那樣。
耶茨也有自己收集的書籍。他從北美洲各地的圖書館和貿易學校中偷書,都是些覆滿灰塵的煌煌巨作,書中記錄的過去的知識早已被人們忽視——他曾把亞歷山德里亞圖書館仔仔細細地翻了個遍,卻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全球貿易已經死了。
安德森快速翻著另外一本書,試圖找到些什麼。自從來到這裏,他一直在搜集書面資料,由此窺視這座天使之城的歷史。他收集的書籍都是在卡路里戰爭、瘟疫和收縮時代到來之前出版的。他曾在擴張時代大樓的瓦礫中尋找,也曾到古董店去收購,每一本書都讓他大費心思。那些時代的書籍大都已經被燒毀,或是在潮濕的氣候中爛掉了。儘管如此,他還是找到了不少,這說明很多家庭十分重視書籍,沒有把它們當成快速生火的材料。他找來的資料如今佔滿了四面的牆壁,一卷卷邊緣發霉的書排列在書架上。這讓他感到壓抑。他想起了耶茨,那個急切地想要發掘業已滅絕的基因、並將其重新利用的人。
堆積如山。在這張照片中,一個法朗正與一個泰國農民為食品的價格討價還價,這種小小的紅色果實以及那古怪的綠毛就出現在照片里,似乎在嘲弄他。兩人的周圍色彩鮮亮,燒汽油的計程車因快速駛過而顯得有些模糊;但就在他們身邊,大量的Ngaw堆放在那裡,無情地羞辱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