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黃卡人聚集在大樓入口。這些來自馬來亞的男男女女正在等待工作機會，儘管現在已是炎熱的下午，得到僱用的機會已經很渺茫了，但他們仍舊擺出富有活力的樣子，以此顯示他們那瘦骨嶙峋的四肢中仍有可用的卡路里，只要有人需要它們燃燒。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買？」
福生撇了撇嘴，「黃卡人國王可不是值得羡慕的名頭。」
這台機器的速度實在是太驚人了。
「聽明白了沒有？」
「Khun，有個男人找你。」
「你說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吼道，「給我一個不把你炒掉的理由！」
那個僕人繼續向彈簧中輸入能量。其他僕人和保鏢開始聚集起來，所有人都以一種近乎敬畏的目光看著這個小小的盒子。
福生掃了一眼這群跪伏在地的黃卡人。他也許認得其中的一些人。有那麼一瞬間，他為自己竟然不是身處其間行著大禮而感到驚訝。
「你有現貨出售？」
福生閉上眼睛，將這些記憶驅離腦海。
汽車開始加速，福生被壓在皮革座椅上。
福生儘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穩定：「一艘船。」
海藻中有豬的DNA，還有些其他的……應該是亞麻，福生思索著。耶茨先生一向認為亞麻的DNA是這種海藻優良性狀的關鍵，使得這種海藻成為優良的附著劑。但福生一直對其中的豬蛋白質抱有好感。豬象徵著幸運，因此這種海藻也應該是幸運的。但到目前為止，儘管它的潛力頗大，帶來的卻只有麻煩。
肥胖的男人看著福生，「想和我談生意的人就是你嗎？」
他一直默念著這句可以給自己帶來信心的咒語，直到他們走到大門外。福生突然停了下來。
福生僅存的理性促使他連忙搖頭。糞肥巨頭聳聳肩，又啜了一口咖啡。他什麼都沒說。四個穿白衣服的僕人抬著一張餐桌走過來，桌上鋪著亞麻桌布。他們把餐桌擺在他的面前。糞肥巨頭朝福生點了點頭。
「班雅說……」
福生慢慢地走過去，行了一禮：深深地低著頭，下巴碰到胸口；然後雙手合十，放到比頭頂還高一點的地方，以顯示他對這人的尊敬。
「培養槽被污染了。」阿吉說。
「來，別太拘束了。吃吧，喝吧。」
突然，那惡棍轉過身來，點頭示意他的手下跟上。福生心裏的石頭落地，連忙跟在他們身後。「有人想見你。」「狗日的」說，朝外面的大門打了個手勢。
福生聳聳肩，強壓下心中浮現的回憶：一個男人倒在卵石地面上，血肉模糊，伸出手來求他幫助……
「Khun……」福生試圖申辯，但雷克先生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願意用你的祖先起誓？用你在馬來亞遊盪著的家人的鬼魂起誓言？」
「陳福生，看來你是想在泰國重建你的航運帝國。」糞肥巨頭突然轉過身去，「也許你已經把它賣給其他人了。」
福生渾身上下感到一陣輕鬆。許久之前，在一條小巷裡，那個人乞求他的幫助，卻仍舊難逃一死。鮮血沾滿了他的雙手。從那天以來，福生的血管中第一次有酒精在流動，他對此感到非常滿足。
阿吉閉上了嘴。福生嚴肅地點了點頭，「讓生產線開動。」
福生強壓下掌摑這人的衝動。他實在太囂張、太愚蠢了。「你真是個傻瓜。」他輕聲說道，「你不知道這樣會讓我暴露嗎？這麼個傢伙大搖大擺地停在工廠門前，人們會怎麼談論這事？」
「要是那個法朗看到你，我也就不用在那兒工作了。」福生勉強擠出個禮貌的微笑，「請吧，我們還是到外面談比較好。你的出現會引來別人的疑慮。」
「我們燒掉了任何露出染病跡象的樹，它們旁邊的樹也都燒掉。另外，我們還把緩衝區擴大到五公里。再加上紫外殺菌，看來已經足夠了。」
那個僕人仍舊在轉動轉葉，將更多的能量輸入那個小小的彈簧盒。糞肥巨頭看著它，想掩飾自己不斷增長的驚訝情緒，但他的眼睛還是比之前睜得更大了。轉葉轉動時，彈簧嘎嘎作響。僕人輸入的能量已經遠遠超過同樣大小的普通彈簧所能承受的極限。福生說：「要把它充滿，像他這樣的人恐怕得用整整一夜。你應該讓巨象來做這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狗日的」還沒下來，也許糞肥巨頭改變了主意。福生眼睛的餘光似乎看到什麼東西在動，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實際上那裡什麼也沒有。
正當福生竭力控制自己情緒的時候，「狗日的」笑了起來。「我希望你不是在浪費他的時間。」他說。
「狗日的」拉開柵欄門，走了進去。開電梯的女人鬆開制動器，朝傳話筒喊了句話，然後用力把門關好。「狗日的」在門的另一邊咧嘴笑著，「在這兒等著，黃卡人。」電梯迅速上升，帶著他消失在黑暗裡。
「就在這兒，Khun。我帶您去看就知道了。」阿吉說。
「這車是燒柴油的？」福生問。他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說話的聲音。
福生怎麼知道他媽的起降場會被關閉？他怎麼知道賄賂會因為曼谷之虎的出現而白費了？想起和雷克先生見面的情景，福生不由得皺起眉頭。那時，他跪在那個蒼白的洋鬼子面前，就好像拜神hｔｔps://ｒｅａd•9９csw.com一樣；他恭順地向那洋鬼子磕頭，後者不斷地吼叫、咒罵，還將報紙劈頭蓋臉地扔向他——每張報紙的頭版都是齋迪·羅亞納素可猜的模樣。曼谷之虎。他不由得暗自咒罵。這傢伙簡直跟泰國人信奉的那些魔鬼一樣邪惡。
「如果白襯衫來調查我們，他們會發現培養液不幹凈。」阿吉用手指擦去培養槽邊緣上的灰色泡沫，「這東西不該出現的。海藻的顏色應該更為明亮，而且不應該有這種泡沫。」
他通過笑面詹向全體黃卡人發出消息，如果有擴張時代的建築倒塌，並從廢墟中收集到了可用的材料，提供信息的人就能獲得獎賞。由於要等到雨季到來、河流水位上漲后，才能從上游運來新的柚木，所以在這之前，為了讓生產線全力運行起來，他們必須找到可以臨時用作轉軸的材料。
「Khun，是曼谷之虎乾的。他就像自然災害，像地震、海嘯一樣無法預測。您不能責備我無法預測……」
糞肥巨頭抬起頭來，似乎有些驚訝，「你不要錢？翡翠？或者鴉片？」
「你說得對。」「狗日的」聳聳肩，「要是我說了算，我們肯定會讓你們這些人死在邊境的另一邊。」
「我不想聽你的借口！解釋就是掩飾！你的話狗屁不如！我不管你說什麼，也不管你怎麼想，我只看結果。本月之內，把生產線的可靠程度提升到百分之四十，否則就給我滾回黃卡人住的大樓。選擇權在你手上。在我炒掉你之前，你有一個月的時間。」
福生被吼得蜷縮成一團，強迫自己不要反抗。他試著盡量保持理性，「Khun，所有人都有損失。這是卡萊爾公司造成的，卡萊爾先生和貿易部的阿卡拉特走得太近了。他不斷地惹火白襯衫，反覆侮辱他們……」
電梯井中發出嘎嘎的響聲。沒過多久，「狗日的」從上方降了下來。開電梯的女人不見了，「狗日的」自己操作制動器。
「但它們被污染了。而且問題可能會傳染到其他培養槽。」
「怎麼做到的？」
糞肥巨頭盯著福生看了好一會兒，「我的顧問都認為這麼做很愚蠢，會把我逼到白襯衫的對立面，使我成為普拉查將軍的對頭，甚至可能影響我的甲烷生意。」
那個僕人開始扭動彈簧。福生屏住了呼吸。僕人的前額上滲出了汗，他朝福生和糞肥巨頭各看了一眼，扭動彈簧所需要的巨力顯然讓他大吃一驚。他將輸出動力調到更高的一擋。轉葉開始旋轉，一開始很慢，後來稍微快了點。僕人一擋一擋地調高輸出動力，他的力量也逐漸加大，將越來越多的能量輸入這個小小的扭結彈簧。
「Khun？」
糞肥巨頭看著那個小盒子，而那個僕人仍然在用力轉動著轉葉。他微笑起來，「我們會繼續測試你的產品，福生。如果它釋放能量的過程也像上緊的時候這麼出色，你就能得到你的船。把計劃書和設計圖都帶來。我喜歡跟你這種人做生意。」他朝一個僕人打了個手勢，要了兩杯酒，「為新的生意夥伴，乾杯。」
看著這一幕，糞肥巨頭若有所思地說：「我認識一個在你那家扭結彈簧公司工作過的人。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他不像你這樣到處散財，也不像你這樣總是給黃卡同胞提供些小恩小惠。」他停頓了一下，「我知道白襯衫把他弄死了，就為了他戴的那塊表。那傢伙在宵禁后還跑到外面去，白襯衫在街上把他狠狠揍了一頓，他身上的東西被剝得精光。」
是糞肥巨頭。什麼時候不好，非選這個時候。福生朝觀察窗瞥了一眼。如果他無故離開，雷克先生會發火的。
他站在大樓內部，遠處有一塊矩形的熱帶陽光，不時被難民的身影所遮擋。那些難民盯著街道看，沒有事情可做，也沒有地方可去。幾個黃卡人拖著腳步在大廳里來回走動。嬰兒微弱的哭聲在熾熱的混凝土之間回蕩。上面的某處傳來性|交的呻|吟聲。人們就像動物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性|交，因為他們早已失去了隱私。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簡直不敢相信他本人也曾居住在這座大樓里，也曾在這個奴隸圍欄之中發臭。
福生強迫自己與「狗日的」對視，「我想如果我失敗了你會更高興。」
「別轉移話題！海藻培養槽早在上周就該過關了。你說你已經支付了賄款，而現在我發現你在私吞我的錢。不是因為卡萊爾，是因為你。這是你的失誤。」
「狗日的」站在工廠中間，像春節慶典中的二代結核病患者一樣礙眼。這傢伙看著正在進行各項測試的生產線，「老骨頭」和「馬面」站在他的身邊。三個人看起來都自信滿滿的樣子。他們對黃卡人沒有絲毫憐憫，也不害怕警察。
讓人震驚。也讓人噁心。
「我也是唯一能讓黃卡人取得合法身份的人。我還是唯一能說服白襯衫允許黃卡船王自由發展勢力的人。」
福生點點頭。
海藻散發出的溫暖、潮濕、咸腥氣味越來越濃厚，這氣味瀰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兩人站在潮濕的架子之間，阿吉指向海藻培養槽。有三十多個表面敞開的培養槽，正在培養不斷繁殖的海藻，裏面的read.99csw.com水都呈現墨綠色。一名女工用網子掃過水麵，從水的表層撈起海藻。她將海藻平攤在一塊大約一人大小的板子上，然後用麻繩將其吊到半空中，上面已經吊了數百塊板子。
在寬闊屋頂的另一邊有一座白色的大帳篷，它在海風中發出悅耳的沙沙聲。帳篷下的蔭涼處，糞肥巨頭四肢張開坐在藤椅上。他很胖。自從柯珍珠在馬來亞市場上壟斷了抗鏽病的榴槤之後，福生還沒見過這麼胖的人。或許他還沒有在檳城賣甜品的阿鄧那麼胖，但就算如此，他的肥胖程度也夠讓人吃驚的了，畢竟現在能提供卡路里的食品相當匱乏。
福生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是關於新轉軸的消息嗎？不會是從某個寺廟偷來的柚木吧？」阿邁的嘴一張一合，如此對神佛不敬簡直讓她驚呆了，但福生對此漠不關心。「如果那個男人沒有轉軸的消息，我就沒空見他。」他又轉向阿吉，「你能否想辦法把營養液抽出來，給培養槽來個徹底清洗？」
糞肥巨頭點點頭，喝光杯子里的咖啡。一個僕人又給他倒上。「為什麼先來找我？」
福生聳聳肩，掩蓋自己的緊張情緒。從前，這樣的討價還價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就像是他的天性。但那個時候，他不像現在這樣絕望。「如果你不買，我可以找別人。」
「班雅被巨象踩死了。再說，要是咱們沒法讓生產線開動起來，法朗老闆會把咱們全部趕出工廠，讓咱們餓死在街頭。」
「我不害怕這個地方。」
「很好，你沒跑掉。」
「狗日的」像是沒聽見一樣。他的眼睛轉了轉，看到了樓上的辦公室和觀察窗。他抬頭盯著那扇窗，眼神中透出狂熱，「那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樓上那裡？」
「你何不當場示範呢？」
阿邁點點頭，正要轉身，但福生抓住她的肩膀，又把她拉近過來，「記得要慢慢地說，用詞要簡單。我可不想讓那個法朗誤會我的意思，把我趕到街上去。要是我被趕走了，你也好不了。記住了。」
有時候，在他的夢中，綠頭帶會變成柴郡貓，他們會隱匿身形，然後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跳出來——他往頭上潑水洗澡的時候，吃飯的時候，蹲茅坑的時候……他們在空氣中閃爍著出現，抓住他，把他的內臟挖出來，再把他的頭砍下來，扔在街上的人頭堆里作為警告。就像那個名叫翠花的女孩和他第一個妻子的姐姐那樣。就像他的兒子們那樣……
福生斷然搖頭，「我只是想找回自己。」
「我只能發誓事情不是這樣的。」
福生不安地挪動著身子，「我願意。」
福生還記得睡在這座大樓的樓道上，周圍的其他難民身上散發出惡臭的味道，把他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記得他那時常常餓得前胸貼著後背。就在此時，他突然想起了手上黏稠而滾燙的鮮血。一個黃卡人向他伸出手，乞求他給予幫助，但那時的他抽出敲掉了瓶底的玻璃酒瓶，刺進了那人的喉嚨。
福生苦著臉，跟在阿吉身後穿過工廠，走向另一處發出抱怨的地方。問題。總是會有更多的問題。
福生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朝阿邁招了招手。他跟著「狗日的」走向工廠大門時，那小姑娘飛奔過來。福生俯下身來低聲說：「告訴安德森先生，我出去一下，暫時不會回來……告訴他我找到製作新轉軸的材料了。」他狠狠地點點頭，「就這麼跟他說。轉軸的材料。」
「狗日的」咧嘴笑著，「老闆為減少碳排放做出了很多貢獻……」他聳聳肩，「這點奢侈也是可以接受的。」
而最為古怪、最令人震驚的是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事發不久，老顧就急忙找到福生說起這事。一個發條女孩。一個非法入境的基因垃圾。一個讓雷克先生像喝醉了一樣瘋狂迷戀的女孩。老顧低聲說雷克先生和那個女孩上了床，而且不止一次，他每天都在盼望這事。
「那要是你把這東西再賣給其他人呢？」
「是嗎？」看到那些培養槽，福生強忍著心中的不快，「很難解決嗎？」
「那麼，你想用這個出色的科技小成果來換取什麼？」
「請跟我走吧。」福生低聲說，「工人會說閑話的。」
福生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趕緊跟上到工廠外面去，「我們不應該在這裏談這事。」
「糞肥巨頭也不是。」對方回答，「名字掩蓋了太多東西。」他掃視了一下工廠的院子，「我從來沒進過法朗的工廠。」他說，「真是讓人震撼，看來錢挺多的。」
「狗日的」回過頭來一笑，「我還以為你只是黃卡人的國王呢，沒想到你在這兒還有個漂亮的泰國姑娘這麼聽你的話。這對於黃卡國王來說可不壞哦。」
「好的。」福生說著就要往辦公室的方向走，「我稍微整理一下文件就來。」
糞肥巨頭聽到這話，哈哈大笑，差點把剛喝進嘴裏的咖啡都吐出來。他的肚腩顫動著，身體搖晃著。僕人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隨時準備去攙扶他。糞肥巨頭好不容易控制住笑聲，他擦了擦嘴巴，然後搖搖頭。「這回答很合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但我同時也很危險。」
福生驚訝地抬起頭來，「你還沒給它上過發條？read.99csw.com」
福生的心突然被新出現的恐慌所佔據。他在班雅那裡確認過，自己拿到的是一個良品，通過了質量檢驗，不是那種經常會自己彈起或是扭幾下就壞了的次品。班雅向他保證說他可以從某一批次的貨中取一個，都是好的。但現在，那個僕人準備扭動轉葉的時候，他心中的疑慮開始爆發了。如果他選錯了，或者如果班雅說得不靠譜……而現在，班雅已經被發瘋的巨象踩死了，福生沒辦法進行最後的確認。儘管他確定……然而……
福生示意「狗日的」跟著他去往樓上的觀察窗看不到的死角，但令人發瘋的是，「狗日的」站在那裡不動，繼續打量隆隆作響的生產線和沒精打採的巨象。
糞肥巨頭的眼神意味深長，「而現在，你為同一家公司工作。在我看來，這不像是個巧合。」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洋鬼子已經大步走出了辦公室，將福生獨自丟下。經歷了如此侮辱，福生考慮是不是該用酸液來弄開那個保險柜，直接將圖紙偷走就好了。在熾烈的怒火驅使下，他走到保險柜旁邊。但他很快又冷靜下來，恢復了理智。
「我給出的東西更多。」
福生髮出粗啞的笑聲，搖了搖頭，「我們沒法替換掉它們了，曼谷之虎在起降場上燒毀了所有貨物。你必須利用現有的條件來繼續生產。」
阿邁咧嘴一笑，「Mai pen rai。我會讓他知道你在十分努力地工作，他會很高興的。」她說完就飛快地跑回工廠。
「但這費用……」福生自己把話停了下來。要讓這鐵制巨獸加速跑起來，費用無疑是極高的。這是不合情理的浪費，但也正是糞肥巨頭實力的體現。即便是福生在馬來亞最富有的日子，他也從未考慮過這樣的奢侈品。
過了一分鐘，裝著壓艙人的另一架電梯出現了。他們你推我擠地從轎廂里出來，成群結隊地沖向樓梯。其中一個人看到了福生，顯然誤以為他是他們中的一員。
「狗日的」還是沒動，只是盯著樓上的辦公室，如是良久。福生有種感覺，這人的目光似乎已經穿透了牆壁，看到了蹲伏在那兒的鐵制保險柜，以及其中保護的極有價值的秘密，這讓他感到緊張不安。
福生陰鬱地盯著這些培養槽，「如果不能讓生產線如期開動，咱們就都得挨餓。」他正準備再說些什麼，那個名叫阿邁的女孩跑進了房間。
福生克服心中的膽怯，單刀直入地說：「這個國家的其他人不願接納我們這類人，你卻收留了我們。善良的女王陛下允許我們跨越邊境，但給我們提供安全住所的人是你。」
「狗日的」略帶讚賞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你當然不害怕。你就是從這兒出去的，不是嗎？」他從電梯里走出一步，朝大樓中的陰暗處打了個手勢。警衛們從福生原本以為只有陰影的地方走了出來。他強忍住尖叫的衝動，但「狗日的」還是發現了他身體的顫抖，併為此露出微笑，「搜他的身。」
糞肥巨頭說：「『狗日的』應該更小心一點。你是個危險的傢伙。」
一張椅子塞到他的屁股下。糞肥巨頭招待福生的食品是炒尤德克斯寬麵條、一隻螃蟹、青木瓜色拉，以及豬肉糜、咖喱雞和蒸米飯，此外，他還遞過一盤切好的木瓜，「別害怕。雞肉是最新的基因破解產品，木瓜是剛從我東邊的種植園摘的。最近兩個季度都沒有一丁點兒鏽病的跡象。」
「我們不能想辦法把營養液弄乾凈嗎，過濾什麼的？」
「你確定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討厭被騙。你覺得我是法朗，所以我就很傻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記賬的？你是如何暗中操縱、如何騙我、如何偷偷摸摸地……」
福生的喉嚨似乎一下子卡住了。他只能點點頭。對方耐心地等待著。一個僕人將冷的甜咖啡端過來，送到糞肥巨頭手上。他輕輕啜了一口。「你要喝點嗎？」他問。
你是陳福生，新三帆船公司的老闆，別讓這些小伎倆給戲弄了。
因此，福生將壓力施加到員工身上，驅使他們拚命幹活，修復工作花費了大量資金，他甚至將自己私藏起來的現金也拿出來救急。這一切都是為了達成雷克先生的要求，以免那個他媽的洋鬼子毀掉他的一切。他們反覆測試生產線，拆開老舊的驅動鏈接，在城市中四處搜尋用於製造轉軸的柚木。
福生搖搖頭，「我賣的是製造方法。」
「而且，你也是唯一表露出同情心的人。這個國家的人都信奉佛教，但只有你庇護我們，而不是把我們趕回邊界的另一邊去。如果不是你的話，我現在已經死了。」
阿吉緊張地微笑著，向福生指出幾個出問題的培養槽：產量降低、海藻的顏色改變，還發出臭魚般的味道。與其他健康的培養槽散發出的咸腥氣味相比，這些培養槽聞起來更像用死了一段時間的蝦做成的蝦醬。
電梯繼續上升。一陣清風吹拂著他。空氣變得涼爽了，還帶著木槿和柑橘的氣味。
一間寬闊的大廳一閃而過——這是一個散步場所，直接與外界空氣相通，裏面有精心設計的花園，酸橙樹種在寬闊的陽台邊緣。福生不由得思索，人們得把多少水提到這麼高的地方；還有九_九_藏_書這一切所需花費的卡路里。這也揭示了那個人所擁有的力量，讓人在震撼的同時不由得心生畏懼。他已經距離很近了。非常非常近。
你那時候快要餓死了。沒有別的辦法。
福生搖搖頭，「不，我不是來干這事的。」他低聲說道，但那些人早就消失在樓梯上方，他們腳上穿的涼鞋啪啪作響。他們正趕往樓頂，好讓壓艙用的電梯再次落下來。
「又出了什麼問題？」福生問。兩人穿過切壓機之間的空隙，從生產線的下方鑽過去。
「可是……」
但他很難說服自己相信這個理由。
「如果你用傳動鏈將它與效率更高的動物——比如說巨象或是巨河馬——連接起來，卡路里向焦耳轉換的過程中，損失的能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福生說。
福生再一次暗自咒罵：和泰國人共事真是太困難了。他們缺乏華人那種全身心投入工作的進取精神。
福生什麼都沒有說。
一切全憑偶然的運氣：雷克先生正在樓上查書，而阿邁直接過來找到了他，並沒有去找那洋鬼子。阿邁跑在前面，把他帶向他的未來。
還是阿邁，她並沒有離開。他怒氣沖沖的模樣嚇得她直往後退。
「那個男人說，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真是令人震驚。」糞肥巨頭低聲說。
糞肥巨頭突然吃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你說得沒錯，確實如此。」他轉過身，背著手緩步走到天台邊緣，看著下方的城市，「我想我仍然有些手段，能對某些部長施加影響。」他轉過身來，「但你要的東西太多了。」
「馬上走。」「狗日的」說，「從來沒有人要他等著。」他示意福生跟上，「馬上走，否則就不用去了。」
儘管車裡溫度很高，他卻在瑟瑟發抖。這東西有一種古老的質感，它顯得那樣沉重、那樣巨大——很可能以前就是一輛坦克。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鎖在公司的保險柜里，與世隔絕。幽閉恐怖吞噬了他。
阿吉含糊地聳聳肩，「可以試試，Khun。不過班雅說過，如果不用新的營養液，那污染還是沒有消除。因為我們必須重新使用從這些培養槽中抽出來的營養液，所以問題很有可能會複發。」
健康的培養槽，表層的海藻厚度會超過六英寸，呈現柔軟而充滿活力的深綠色。它們會散發出誘人的海水和生命氣息。水滴從透明的培養槽外側滿溢而出，滴在地面上散發出潮氣，水分蒸發后留下白色的鹽花。源源不斷的活海藻由傳送帶送往銹紅色的鐵質碾磨機里，並最終隱沒在黑暗中。
「狗日的」一邊大笑，一邊為福生打開車門，「怎麼了？沒見過汽車嗎？」
一隻只手拍打福生的側肋，摸索他的雙腿，輕戳他的下體。警衛搜完后，「狗日的」示意福生跟他進入電梯轎廂。他略微估計了一下兩人的重量，然後朝傳話筒喊了一句。
在他們周圍，各種維修工作發出的聲音在工廠中迴響。埋在地板下的傳動鏈有一半被拉出來重新設置。九名和尚在工廠的另一邊沒完沒了地念經，把神聖絲線拉得到處都是，懇求在此出沒的鬼魂——大概多半是收縮時代的鬼魂，他們對泰國人為法朗工作的事感到憤怒——請他們允許工廠正常運轉。福生看到這些和尚，想起了他為此付出的費用，不禁一陣皺眉。
福生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你為整座城市提供照明，那影響力是無與倫比的。」
「狗日的」領著他走進黑暗的大樓。從上層傳來了老鼠嘰嘰喳喳的叫聲，同時還飄來一股滿是汗味的擁擠人群散發出的氣息。他們來到兩個電梯井前，「狗日的」打開一個暗啞的銅製傳話筒，朝裏面輕快地喊了一聲，聲音中透出當權者的自信。他們等待著，相互盯著對方：「狗日的」表現出厭煩的情緒，而福生則小心翼翼地掩蓋心中的焦急。上面傳來一陣嘎嘎聲，那是金屬在石頭上摩擦發出的聲音。電梯的轎廂出現在眼前。
「因為你很有錢。」
「班雅說這些培養槽不能再用了。他說我要等替換品運來后才能生產。」
「啊，聰明的黃卡人。」糞肥巨頭微笑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感激我呢。」
「啊。」
福生擠出一個微笑，「花錢如流水，那法朗都快瘋了。」工人們的目光如刺，扎得他後頸生痛。不知道這裡有多少人認識「狗日的」？有那麼一刻，他甚至為工廠中沒有僱用黃卡人而感到慶幸。那些人會在一瞬間認出這個正和他打交道的人。福生強壓下心中的惱怒和恐懼。毫無疑問，「狗日的」就是想讓他失去冷靜，這是談生意的一部分。
上方傳來壓艙人湧入另外一架電梯轎廂的聲音。他們開始上升，在一層層地獄中向上穿行。空氣中的熱量越來越濃厚。儘管身處這座建築的中心部分，卻仍如同暴露在熱帶陽光之下那樣炎熱。這裏簡直就是一個蒸籠。
那個僕人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糞肥巨頭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一陣海上的清風吹過這片空中花園，那個年輕人將這個扭結彈簧安裝在轉軸上，準備轉動。
不過這一招最好留到最後關頭使用，如果雷克先生真的要把他趕出工廠的話。目前最好還是讓老顧繼續觀察、聆聽，收集更多信息。早在福生安排老hｔｔｐs://reａｄ.99ｃsw.ｃｏm顧擔任雷克先生的專用車夫時，便已埋下了這條暗線。他絕不能因為心中的怒火就浪費掉手上的優勢。因此，儘管福生的臉色像在地板上狠摔了一跤一樣難看，他卻還是像只猴子一樣四處蹦跳，就為了讓那洋鬼子開心。
他們抵達了大樓的頂層。整座沐浴在陽光下的城市在他眼前展開：王宮大殿的金頂——幼童女王在那裡召開宮廷會議，頌德·昭披耶則幕後操縱；位於山上的孟固寺的尖塔——如果海牆倒塌，那將是這座城市中唯一能露出海面的東西；遍布全城、搖搖欲墜的擴張時代的大樓。還有包圍這一切的，大海。
福生聳聳肩，「有一種新的潤滑方法，使彈簧可以壓縮得更緊，不會折斷或者鎖死。」
福生點點頭，「但你的影響力足以冒這個風險。」
「怎麼……？」
福生搖搖頭，「我只要一艘船。一艘快速帆船，三下機械公司設計的。已經註冊過，能夠在泰國和南中國海周邊運輸貨物。並且可以得到女王陛下的保護，以及……」他略微停頓了一下，「你的惠顧。」
但很有用。
福生搖頭，「我不需要一支艦隊。我只要一艘船。」
「我要看看你說的這個新技術。」
「真是讓人印象深刻！」他說，「這就是你們製造那種超級扭結彈簧的地方嗎？」
「我的最後一次機會？帶我去見那個混蛋。」福生一把拽開提純室的帘子，大步走向大廳。大廳中，巨象靠在轉軸的搖把旁休息，這簡直是在燒錢——可況他們現在並沒有錢；福生突然停下腳步，拍掉手上的海藻粉末，感覺自己就像個被嚇壞了的傻瓜。
福生咧嘴笑著，「你害怕這是陷阱？也許是刀片炸彈？」他哈哈大笑起來，「我不耍什麼陰謀詭計。我只是來談生意。」他朝四周掃了一眼，「你這兒有上發條的人吧？讓我們來看看能輸入多少焦耳能量進去。只需要旋轉它，然後就瞧著吧。不過一定要小心。這東西不像普通發條那樣有彈性，因為所需要的扭力太大了。也不能把它掉到地上。」他指著一個僕人，「你來，把這個彈簧放到你的轉軸上，看看你能給它輸入多少焦耳能量。」
福生聳聳肩，「你是唯一有足夠的影響力、能提供這種許可和保證的人。」
他矮身鑽進車裡。「狗日的」隨後上車，依舊不以為意地呵呵笑著。他帶來的手下也都上了車。「老骨頭」對前面的司機打聲招呼，汽車引擎啟動了，車身開始震動起來。
福生痛苦地盯著地板，他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當然，雷克先生。我明白了。事情會如您所願的。」
「培養槽和營養液都不可能完全弄乾凈。最終它們必定會成為傳染源，其他的培養槽也會被污染。」
「Khun……」
「沒地方了。他已經召集了足夠的人。」
「我沒有騙您……」
糞肥巨頭聳聳肩，「這些大樓反正也沒有人要用。」
福生緊咬牙關，心中萬分沮喪。多年的努力眼看就要結出碩果，然而現在，他的命運卻繫於一條從沒正常工作過的生產線，和一群從沒成功過的人身上。這幾乎將福生逼上了絕路，迫使他使用最後一招。他可以告訴他媽的洋鬼子，由於老顧的通風報信，他知道雷克先生在業餘時間都做了些什麼。他知道雷克先生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知道他去過曼谷的多處圖書館和古老家族的駐地。他還知道雷克先生對種子的狂熱愛好。
「你知不知道？你這份工作有五十個泰國人在盯著，另外還有一千個黃卡人。」
糞肥巨頭的汽車到來時，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車門打開后，人們紛紛下跪，對汽車的主人謙卑地行著最高的禮節——三拜九叩。是這個人給了他們住的地方，整個天使之城唯一願意一肩擔負起他們帶來的沉重負擔，採取措施讓他們免遭馬來人的血紅彎刀殺害、不受白襯衫的黑色警棍毆打的人。
「景色不錯，你覺得呢，黃卡人？」
如果工廠出了什麼問題，或者說保險柜遭盜竊，他肯定會是頭號嫌犯。如果他希望在這個國家生存下去，就不能給自己留下任何不良記錄。白襯衫只要找到點理由，就會輕易終止黃卡人的居留資格，一腳將他們踢到邊界另一邊，任其落入原教旨主義者手中。他一定要有耐心，一定要在這個他媽的工廠里繼續存活下去。
糞肥巨頭朝放在桌上的小小的扭結彈簧點了點頭，「十億焦耳？」
「最終？這就是你要說的？最終？」福生滿面怒容地盯著他，「我才不管什麼『最終』。我只知道這個月要是不能恢復生產，咱們就沒機會擔心你說的這個什麼『最終』了。你呢，就得滾回吞武里翻檢雞腸，每天祈禱自己不會感染上流感，而我就得滾回黃卡大樓。別擔心明天的事了。想想雷克先生會不會今天就把你丟到街上才是正經的。動動腦子，想個辦法讓他媽的海藻繁殖起來。」
車窗外面，天使之城的景物飛快地向後退去，最後根本就看不見了：那些被太陽曬得黝黑的人群、髒兮兮的拉車動物和像魚群一樣熙熙攘攘的自行車。汽車飛速通過的時候，每個人都將目光轉向它。人們朝它指指點點，有的還張大了嘴，似乎在呼喊，但他卻聽不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