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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福生推開身上壓著的屍體,爬了出去。其他倖存者也正爬出屍堆,幫助傷者。福生幾乎沒辦法站起來。他的腿痛得要命,渾身是血。他在屍體中翻找著,試圖找到笑面詹——就算他在這堆屍體里,他的身體也一定和其他人一樣被血浸透了,黑暗之中根本無法分辨。
戰鬥仍在其他地方進行,不斷有遇難者橫屍街頭。福生一瘸一拐地沿街往前走,街道兩旁堆滿了橫躺豎卧的屍體。他來到一個路口,路口另一邊有個男人,坐靠在牆邊,奄奄一息。他的自行車倒在他身邊,他腿上全是鮮血。
福生抬頭望去,「又是坦克?」
「我根本分辨不出來誰是哪一夥兒的。」笑面詹喃喃地說。一群背著短彎刀、戴著黃色臂帶的大學生跑了過去,沖向一輛正忙於向一座擴張時代大樓開炮的坦克。「大家都戴著黃色標記。」
「那東西太快了!比巨象還快!」
其中一個人吐出嘴裏的檳榔核,說道:「是阿卡拉特在廣播。」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去聽收音機。他的朋友再次舉起天線,捕捉無線電波的信號。
「這個跡象到底是好是壞?」福生沉吟著。
「那個女王,她真的存在嗎?」
「打算把他背回黃卡大樓?」福生反問。
「如果你騎上自行車,他們用槍打你比打一個坐在門口台階上的老太太還容易。」
「人人都想證明自己對女王的忠心。」
他們開始沿街行進,一路緊靠路邊。幾個人開門來到屋外,張望著爆炸造成的廢墟,試圖分析當前事態,判斷出爆炸聲來自何方。福生記得僅僅在幾年以前,他本人也曾站在一條類似的街上。那時的他和現在一樣,可以嗅到海水的氣味,看到明顯的雨季即將到來的跡象。就是在那一天,綠頭帶開始了大清洗。同樣是那一天,人們像鴿子一樣抬起頭來,轉動腦袋,望向屠殺聲傳來的方向,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了危險。
我們就像一群小猴子,正試圖去理解一座巨大的叢林。
即便那個人後來又說了些什麼,福生也完全沒有聽到。
笑面詹在附近一條小巷裡朝福生招著手,頭上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他的嘴張張合合,完全聽不到聲音。福生用力拉了白英一把,兩人連滾帶爬地逃過去。坦克頂上的翻板門打開,一個穿著戰鬥裝甲的槍手從裏面探出頭來,用彈簧來複槍向他們射擊。白英倒下了,胸口流出鮮紅的血。彼得郭低頭鑽進另一條小巷,福生的眼角瞥到他逃跑。福生再次卧倒,爬到附近的碎石堆里。坦克再次開火,似乎後退了一點。街道遠處隱約傳來小型武器射擊的聲音,炮塔上方的那個人九九藏書突然倒下,似乎被打死了,手中的來複槍在坦克裝甲上彈了一下,落到地上。那輛坦克發動起來,履帶轉動,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它開始朝福生所在的方向前進,越來越快。福生一個魚躍跳到一邊,那輛坦克撞開牆壁,從他身邊駛過,讓更多建築殘骸砸在他頭上身上。
他們再次小心翼翼地溜到逐漸變得黑暗的街道上,慢慢朝製造區的方向摸過去。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那些泰國人終於意識到留在室外不可能安全。
巨象猛地轉過身,發起了衝鋒。人們朝福生這一邊逃過來,想躲開巨象。他們的重量壓得福生喘不過氣來。他想高聲呼叫,想為自己推開一片空間。但那些人的衝擊實在太猛烈了。他尖叫起來。正在逃走的絕望的人們擠壓在他身上,奪取最後一點可供呼吸的空氣。一頭巨象朝這邊轉了過來。它後退幾步,再衝過來,同時揮動著帶刃的象鼻。學生們朝它身上投擲燃燒瓶,丟火把,火焰旋轉飛舞……
「是我的車。」那個人說。
福生猛地吸了一口氣。耀華力貧民區燃起了大火,防風雨木材搭建的小屋卷進了迅速擴散的火海。「我的天,」笑面詹喃喃說道,「沒辦法回去了。」
「不用擔心!」笑面詹一把拽起福生,拉著他回到安全的樓梯處,「我們能想出辦法。我可不想只是為了瞧瞧而丟掉腦袋。」
一群人一邊奔跑,一邊尖叫著從街角處沖了過來。三頭披掛著炭纖維裝甲的巨象緊緊追趕,巨大的象足震得地面顫抖不已。它們巨大的頭顱低垂下來,左右搖擺,象鼻隨之朝兩邊擺動,固定在上面的鋒利刀刃掃進逃跑的人群。肢體像柑橘一樣被切開,像樹葉一樣到處飛舞。
「我得看一看。我需要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
福生從屍體下面爬出來。另一個方向又聚起了更多的人,對巨象開火。這些大概是學生,福生想,也許是從法政大學來的,但他無法判斷這些人忠於哪一邊。他覺得恐怕連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正為誰而戰。
福生扶起那輛自行車。
從一扇開著的窗子可以看到弧形彈道劃過逐漸變暗的天際,還有遠處爆炸的火光。小型武器發射的投射物在街上四處亂飛,像春節時燃放的焰火。城市各處迸出十幾道煙柱,呈現出蜷曲的黑色蛇形,在西沉的太陽映襯下顯得觸目驚心。飛艇著陸場、碼頭、製造區、環境部……
福生拽了拽笑面詹的胳膊,「我們走。」那些泰國人早已將收音機收拾起來,跑回自己的店鋪里躲著。福生再次回頭的時候,街角處已經空無一人,彷彿剛才那場政治討論從來沒有發九_九_藏_書生過。
「不跑這一趟,你已經在貧民窟里被活活燒死了。」
福生同意他的觀點,「不過,死在他們手裡還是死。不管是綠頭帶還是這些人,能躲就躲。」
又一聲爆炸讓地面震撼起來。所有人都轉過身,泰國人和黃卡人一起儘力估計爆炸發生的地點。
「的確。」笑面詹點了點頭,「不過我們還是快一點,我不想一直依靠運氣。」
「她比我們更接近戰鬥發生的地方。」笑面詹說。
「那是什麼?」笑面詹低聲說。
越是接近製造區,戰鬥越是激烈。似乎所有地方都有環境部的人和陸軍士兵在交戰。除了專業的戰鬥員之外,街上還有其他人:志願者、學生聯合會、平民、勤王者,分別由不同的政治組織來動員。福生在一座房子的門口停下,劇烈地喘息著,與此同時,爆炸聲和來複槍的槍聲在街道上不斷回蕩。
沒有人回答。
突然間,一切都沉寂下來。耳朵里嗡嗡地轟鳴著,但沒有武器發射的聲音,也沒有巨象踏地的巨響。福生在沉重的屍堆下顫抖著,周圍只有呻|吟和低聲哭泣的聲音。
「……留在家中,不要出門。普拉查將軍和他手下的白襯衫試圖推翻女王陛下的統治。我們有責任保衛這個國家……」收音機發出咔咔的噪音,信號又中斷了。那個人轉動旋鈕,想找到一個信號強一點的電台。
帶刃飛盤像銀色的暴雨一般落了下來。福生在掃射的槍口下畏縮著。一個年輕小夥子瞪著他的眼睛,頭上的黃色頭帶滑落下來,落在流血的臉頰上。福生的腿一陣劇痛,他分辨不出自己是被射中了,還是膝蓋骨終於經不住重壓折斷了。疼痛和恐懼讓他慘叫起來。人群推擠著他,他馬上就會倒在地上死掉,和其他屍體一起被踩成肉泥。這一次,他仍舊沒能理解戰爭的變幻無常。他自以為可以做好萬全的準備,可這想法實在是太蠢了……
兩個人都放聲狂笑。生命威脅解除之後,福生幾乎笑得歇斯底里。他們坐在小巷裡,一邊休息,一邊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和不斷迸發的笑聲。慢慢地,福生的聽力恢復了。
前方響起的是彈簧手槍擊發的聲音,不會有錯。福生朝笑面詹打了個手勢,兩人轉進另一條小巷。在他們身後,街上的其他人仍舊站在室外,獃獃地望著戰鬥的聲音傳來的方向。而他的經驗太多,不會像這些人這麼愚蠢。這些泰國人不知道應當做什麼。現在還不知道。他們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屠殺,他們的反應是錯誤的。福生轉了個彎,進入一座廢棄的房屋。
笑面詹緊緊盯著那輛正在撤退的戰車。他說了些什麼,read•99csw•com但福生的耳朵里仍舊轟鳴不止。他朝福生招手,福生搖搖晃晃爬起來,走到相對安全的那條小巷。笑面詹雙手攏在福生的耳朵旁邊。他大聲叫喊著,但福生卻覺得聲音小得像耳語。
他注視著這些屍體,看上去大多數是學生,只是些愚蠢的孩子,居然和巨象戰鬥,真是愚蠢。他強壓下心頭泛起的記憶:他自己的孩子也同樣死去,橫屍街頭。馬來亞的大屠殺又在泰國重演了。他從一個死掉的白襯衫手裡取下一把彈簧手槍,又檢查了一下彈藥。只剩幾個飛盤了,但至少還能用。他往彈簧中輸入了一些能量,把手槍塞進口袋。這些孩子以為戰爭是一種遊戲。他們本來不應該這樣死去,卻因為太過愚蠢丟了性命。
福生草草地行了個合十禮,「我們只想知道消息。」
笑面詹哈哈大笑,可在福生聽來,這聲音顯得極其遙遠,「沒準兒他們迷路了!」
另一個人搖了搖頭,「全是謊言。」
笑面詹模仿著泰國人的樣子朝他行了個合十禮。「我會跟隨著您,尊貴的三榮老闆,直到十八層地獄。」他頓了一下,「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笑面詹猛地抓住福生的肩膀,伸手指向一個方向。
他們經過了不知多少個黑暗的路口,見識了許多暴力場面。各種謠言在街上飛快地傳遞。貿易部大樓已經燃起大火,國立法政大學的學生在遊行,表達他們對女王陛下的忠心。接著又出現了一個電台,聚在小小的收音機旁邊的人都說這是個新頻道。宣讀新聞的那個聲音聽起來直哆嗦。福生很想知道,是不是有一把手槍正頂著她的腦袋。坤·素帕瓦蒂,這個播音員一直倍受歡迎,她的廣播劇總是很有意思。而現在,她用顫抖的聲音請求她的同胞保持冷靜——儘管坦克在街道上賓士,佔據了或正在佔據從飛艇起降場到碼頭的一切目標。收音機的喇叭里傳出射擊和爆炸的聲音。幾秒鐘后,遠處響起雷鳴般的爆炸聲,與收音機中的聲音夾雜在一起。
正在調頻的那個人低聲表示了不同意見:「但是,頌德·昭披耶殿下……」
「快躲起來。」福生說。
福生死死盯著那片曾是他住所的貧民窟。在他那間小屋裡,他的現金和寶石正化為灰燼,而他卻只能在遠處恐懼地注視著這一切。命運真是無常。他發出疲倦的笑聲,「你還覺得我不夠幸運呢。如果我們留在那裡,現在都成燒豬了。」
「咱們得更小心一點。」笑面詹說。他朝白英的屍體點了下頭,「怎麼處置他?」
笑面詹搖搖頭,皺起眉頭。又是一聲爆炸。聽聲音大概就在幾個街區之外。
「隱蔽!」福生高喊一九九藏書聲,所有人都手忙腳亂地從車上跳下。坦克炮發出一聲巨吼。福生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座房子的前臉徹底垮塌下來,大量殘骸落在他們頭上,灰色的塵霧覆蓋了他的全身。福生咳嗽著,試圖爬起來然後蹲著跑開,但一支步槍響了起來,他馬上再度卧倒。瀰漫的灰塵讓他什麼也看不清。附近一座房子里似乎有人在用小型槍械還擊,那輛坦克馬上再度開火。塵霧開始慢慢散去。
福生點點頭。他渾身顫抖。這東西來得太突然了,比他見過的任何東西更快。古舊的擴張時代科技,而且駕駛它的那些人瘋狂得像真正的瘋子。福生環視周圍的廢墟。「真不知道他們來這裏幹什麼,這裏沒什麼值得奪取的東西。」他說。
福生停下來,注視著他。這個人的眼睛都幾乎睜不開了,但他仍舊以為現在是正常時期,仍舊以為自行車這樣的東西可以成為自己的固有財產。福生轉過身,推著車來到人行道上。那個人叫喊起來:「是我的車!」但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做任何事阻止福生。福生伸開一條腿,跨過車子的后貨架,兩腳踩上踏板。
福生朝一個方向指了指,「沿著拉瑪十二世大道走,然後……」
「一顆導彈炸了。」其中一人抬起頭來。「黃卡人!」他低聲嘟囔了一句。他的同伴看到了笑面詹背著的彎刀,互相交換著眼色,露出令人不安的微笑,開始慢慢地向後退去。
巨象背上,一挺機槍不停開火,閃著銀光的帶刃飛盤朝人群傾瀉。福生和笑面詹蹲伏在一道門廊處,人群則不停地向前逃去。夾雜在人群中的白襯衫一邊逃跑,一邊用彈簧手槍或單發來複槍向巨象射擊。但他們發射的飛盤對披著裝甲的巨象毫無用處。環境部的人沒有進行這一類戰鬥的武器。機槍射出的飛盤在地上牆上彈跳著,在他們周圍飛舞。人們一排一排倒在血泊里,在巨象踏過他們的身軀時發出痛苦的號叫。煙塵覆蓋了整條街道。一個人被巨象的鼻子甩到一邊,恰巧砸在福生身上。他嘴裏流出污血,已經死透了。
福生朝著陰暗處看了一眼。三個男人蹲在一台手搖收音機旁邊,其中一個把天線舉在頭頂,想更好地接收信號。福生放慢腳步,催促笑面詹穿過街道到他們那邊去。
他們的朋友把舉在頭頂的天線放了下來。收音機發出嘶嘶的靜電聲,就在他開始說話的時候,聲音徹底沒了。「有一天,我的商店來了一個白襯衫,他想把我的女兒帶走。一個『表示善意的禮物』,他是這樣說的。那些傢伙統統都是監視我們的蜥蜴。腐敗是一回事,但那些混蛋肯定會……」
他沒有看到那顆導彈是怎九-九-藏-書麼飛過來的。它的速度太快,任何人都沒辦法用肉眼捕捉到它,或許只有軍用型的發條人有這個本事。福生和笑面詹被衝擊波震倒在地。街對面的一座建築垮塌下來。
福生揉了揉膝蓋,「不過,以我的歲數,實在很難支持下去。」
「有什麼消息?」福生氣喘吁吁地問道。
福生聳聳肩。一個學生用彈簧手槍發射飛刃,打到坦克的裝甲上彈飛了。那輛坦克實在太龐大了。福生的內心產生了幾分恐懼:軍方竟然成功地把這麼多坦克運到首都市區,估計海軍也有級別相當高的將領為陸軍提供幫助。這意味著普拉查將軍和他的白襯衫已經沒有同盟了。「他們都瘋了,」福生低聲說,「根本沒法區分誰是誰。」他的膝蓋很痛,以前受的傷讓他無法加快速度,「真希望我們能弄到兩輛自行車,我的腿……」他皺起眉頭。
「已經太晚了。」
「我們還是不要待在這裏等答案吧。」
「只要有利可圖,阿卡拉特會把拉瑪聖王也殺死。」
坦克的出現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前一刻,他們正騎著兩輛人力三輪車,行駛在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下一刻,空中充斥著咆哮,一輛坦克從前方路口衝出。坦克上有一隻擴音器在叫喊什麼,或許是發出警告,接著,它的炮塔朝他們這邊轉了過來。
「你要去哪兒?」笑面詹問。
這個念頭把福生嚇壞了。他們將種種線索拼到一起,卻怎麼也無法從整體上把握這一事件。不管他們了解到了多少,都遠遠不夠。他們只能在事件發生的同時根據自己的判斷做出反應,同時期盼能有一點點好運。
「阿詹?」他喊了一聲。
「這些東西比綠頭帶還嚇人。」笑面詹看著被毀的街道,「對抗綠頭帶的時候,至少你還能跟他們打。」他做了個鬼臉,「可這些傢伙太快了,也太瘋狂了。」
福生沿著樓梯往上爬。一層,兩層,三層,四層。他開始喘息。五層,六層,然後就進入了一間大堂。所有的門都破了,空氣熱得令人窒息,泛著糞便的味道。遠處又響起一聲爆炸。
又一聲爆炸,碎石四濺。笑面詹拔掉落在頭髮里的泥灰,「跑這一趟,但願能有點價值。」
福生又喊了一聲,然後看著這堆屍體。街道遠端,一盞甲烷路燈還在頑強地燃燒著,但它的燈柱已經被打破,甲烷正從裏面的管道泄漏出來。福生覺得那東西或許下一秒鐘就會爆炸,以此為起點,整個城市的所有甲烷管道都會被炸個粉碎。但他完全提不起心思去關注它。
突如其來的巨象怒吼聲打斷了笑面詹的回答,緊接著是彈簧手槍射擊的聲音。所有人都朝街道盡頭望去。「這個動靜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