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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差不多八個小時,閣下。」邦敦大笑著說,就好像說了一句真正精彩的俏皮話似的。
「那我懇求你停止用那種冒險的、肆元忌憚的方式彈來彈去。現在扔幾個椰子下來,我們開始吃早飯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問題是,莫維特到底會堅持搜索多久,堅持把所有的小艇散開去,堅持讓護衛艦慢慢地行駛,或許走一條「之」字形的航線,以便搜索更多的水面?大家都知道傑克是個游泳好手,可是誰也無法在水裡無限期地浮著。考慮到護衛艦的主要任務,考慮到它要追蹤「諾爾福克」號,在看上去空空蕩蕩的海面上,莫維特能繼續仔細搜索多少時間?霍格曾經提到過沒有標記的島嶼,但即便如此……
然後在換崗的時候,捕鯨船的捕鯨主炮手霍格到船尾來了,他說北面遠處有一個島,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指指天上的一片白雲,指指天上一片綠色的反光。其他南海捕鯨人也都支持他的說法,說島民們都是用這種跡象來導航的。問他有多遠,他說要看島的大小:小島的話,差不多有二十來英里,大島的話,就會遠得多了。航海圖上沒有標記的島,有很多呢。
椰子樹在一陣大風中彎下,然後再次挺起,越來越慢地回到原來的高度,而傑克現在爬到更高的葉簇中間,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吼叫:「它在那兒,它在那兒,它在那兒!」這是因為,在海平面上,在離雙體木舟更遠的地方,偏向南方,他清楚地看見了「驚奇」號的中桅帆和中桅低處的帆桁。它正右舷搶風,駛向帕希,風幾乎垂直吹向它的正梁。他向斯蒂芬較為詳細地解釋了這些,同時椰子樹在不停地搖來晃去。「在這個時候你得做些什麼嗎?」斯蒂芬問,他音量適中的叫喊聲壓過了海浪的轟響、風聲和椰子樹尖聲的喧嘩。
霍格爬上了桅杆,宣布帆船是土著的木船,是艘雙體木舟,非常像土阿莫土人的帕希,不過在一些細節方面不盡相同。他還在考慮木船的時候,又在東面更遠的地方看見了小島。
「可是你一直說它會來的。為什麼你不挑些綠的椰子果?這些椰子果硬得和炮彈一樣,都是些長毛的老椰子果。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好壞都不分嗎?願上帝和瑪麗保佑你。不過,你要我給你開一個嗎,開了你才可以喝?」
「唔,當然是我們的小艇。大的那隻,遊艇,是來接我們的,就像你一直說的那樣。上帝啊,傑克,」他帶著完全不同的表情又說,「以上帝的名義,我怎麼面對他們啊?」
他確實是個十足的水兵,不過自從在西印度群島當候補生的日子起,傑克·奧布雷就從沒爬過一棵椰子樹;他那時候還瘦小靈活,但現在雖然他仍舊勉強算得上靈活,他的體重卻已經超過了十六石,於是他沉思地仰望起那些高聳的椰子樹來。最粗的樹榦,直徑也不過十八英寸,但它的高度卻足足有一百英尺;即使在無風的時候,也沒有一棵樹是筆直的,而現在正吹著細微的中桅柔風,它們就以一種極其優雅而富有彈性的姿態搖擺得更遠了。並不是樹的搖擺讓傑克沉思——狂暴的不規則運動傑克是相當熟悉的——傑克所考慮的,不如說是十六石重的東西在這種拱桿的頂端會起到什麼作用,再說,拱桿的運動又不受任何支桅索、前支索、后支索的限制。傑克另外還在考慮,這巨大的力對樹榦的下半部分和樹根會起什麼作用,因為樹根只是淺淺地扎在珊瑚沙和一些植物的碎片里。
「不是匕首,是我的袖珍柳葉刀。我拿了它去解決我鞋帶上一個可惡的死結——就是那雙你讓我踢掉的很貴的鞋——可我後來就把它忘了,一直等昨天晚上我躺下睡覺,它刺到了我,我才想了起來。我很懊悔,要是我早些想到,我們本來可以把它送給那位寬肩膀的姑娘,對她的善意表示一點菲薄的感謝。我一直懷著很大的愛意想到她。」
其實傑克用不著這麼說,至少用不著對這些水兵們這麼說。他們體貼周到,本來就不會留意斯蒂芬的不幸,也不會讓他感覺到自己引起的巨大麻煩。事實上,他尷尬地沿著岸灘羞怯地走近時,他們的表情很有可能被當做粗暴的冷漠;這種冷漠,最終被他們奇特的溫和緩解掉了。用這種奇特的溫和態度,他們把他拉上了小艇,用帆布蓋住了他的膝蓋,又把誰的舊藍布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
斯蒂芬提出異議說,軍艦就在附近。傑克回答說它朝背風方向駛出了很遠。斯蒂芬說要是那樣的話,它就得努力地往迎風方向開,而傑克再一次準備解釋,就算最能頂風航行的帆船,因為在風力增大時,只得把帆篷收縮起來,或者乾脆降下風帆,所以它偏航的程度必定要增長,可是他意識到自己的解釋不會有什麼好處。頑固不化的無知是沒法開導的;而且雖然他肯定可以把斯蒂芬變得焦急和不快,但這並不能讓他們真正有所進展。他因此安靜地聽他朋友擔保說「莫維特當然會找到某種克服這些困難的辦法——在我看來,不可能這個詞和海軍是無法聯繫在一起的——沒有什麼能超過水兵的熱忱——要真是有什麼擔擱的話,我還可以完成對島上植物和動物的研究——不過只需要短暫的擔擱九九藏書就夠了,這兒陸地上生物的總數小得可憐」。
從船尾方向涌動著純粹的長長的海浪,軍艦升起又墜下,升起又墜下,沒有一絲一毫的左右搖晃。傑克的筆繼續吱吱作響。在稍遠的地方,基里克正用刺耳的嗓音唱著歌,接著,烤乳酪的香味傳到了大艙。
「胡說。」傑克說。
「沒有。我一見到珍奇的東西,見到財寶等等,馬上就會想起那個倒霉的黃銅盒子,那個從『達奈依』號郵船上取來的最不受歡迎的盒子,現在它正在『晾奇』號上呢。我一想起那個盒子,就像受了天啟一樣變得完全確信,我相信老鼠、蟑螂、書蟲、各種各樣的黴菌,正在吞噬盒子里的內容,正在把我們給毀了——它們正懷著熱帶特有的貪婪,在吞噬那一百萬鎊的鈔票。這想法讓我兩腿無力,從此我就一直坐在這兒。」
「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我們會用得著那隻黃銅盒子、會用得著龍涎香,除非它可以當飯吃。」傑克想。「況且要是天氣一直像現在這樣變壞——要是天氣變到刮大風的程度,而『驚奇』號朝背風方向駛了很長距離,那機會就是萬分之一,或者更小,更小得多。」然後他把斯蒂芬拉起來,大聲地說:「我們去看一看。真要是龍涎香的話,那我們就成富人了。只要到最近的交易商那兒,換成同樣重量的黃金就行了,哈,哈,哈!」
「真是這樣的話,」斯蒂芬說,「要是我建議你爬到椰子樹上去,給我們弄些早飯來,你大概不會覺得我無禮吧。我已經反覆認真地試過了,可我每次爬了不到六英尺或者七英尺,就總是摔下來,幾乎每次都擦傷了,擦得很疼,或許還很危險。水兵的有些技能,我仍舊有點缺乏,而你是個十足的水兵。」
「提醒我,從他們薪水裡扣除賠償,賀尼先生。」傑克說。等笑聲平息之後(因為這也許是自從直布羅陀以來,他最為得意的俏皮話了),他又說,「至少等我們一出了瀉湖,酸胳膊就可以休息了。我看見軍艦就在下風方向,有這股柔風,我們用不著碰槳,在日落之前就可以和它匯合了。邦敦,快跑去接大夫。」 ——這是因為,斯蒂芬已經叫卡拉米帶回了口信,意思是說他不餓——他還要最後作一些調查——他會馬上來的——「告訴他我們要離開了,把他扶到小艇尾台上去,同時我們要把桅杆豎在桅座上。」他抬高了聲音,又說:「最好不要跟他打招呼,也不要問他身體怎麼樣。他一直有點不舒服,泡在水裡時間太長了,又喝了鹹水。」
「……傳來信號說發現了很有可能的東西,於是他們就掉轉了船頭,但結果是只空琵琶桶,不過那是只美國海軍的牛肉桶,還很新鮮。」「牛肉桶,呃?」傑克極其滿足地說,「繼續說,賀尼先生。」
當然,在此之前他已經試圖這麼做了,而且還做了很多遍;不過那時候他的思緒仍然過於騷亂,不能得出任何有說服力的結論。他只是向斯蒂芬保證,一切都好——很好——一切都正常——然後就睡覺了,睡得很深,各種線條組成的波浪在他腦海里湧起而又落下。
「基里克給了些牛奶酒,還有腌海獅肉,閣下,」邦敦說,「我們自己有定量配給。」
「你幹得很好,莫維特。」傑克說。「要是換了我,我會害怕她們攻擊軍艦的。」
「早上好,傑克。」斯蒂芬說。「難道這不是美麗的一天嗎?我多麼希望你睡得和我一樣沉啊。昨天夜裡我睡得真沉,舒適的黑暗最能恢復體力了。你見到軍艦了嗎?」
「是厭煩和恐懼讓它看上去那麼長的。」
「不是,不是為了那個。」傑克發現了他的目光,說道。「那就會像馬廄的門丟了之後,再把馬關在馬廄里,會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然而,發自內心、毫不做作、情深意厚的歡迎,還有深藏不露的友善,足以對付得了比斯蒂芬更加乖僻的性情。儘管海軍有時候很粗暴,這種深藏不露的友善,卻是它所特有的。不管怎麼說,斯蒂芬的專業技能馬上就變得急需了。被派去登上帕希的那一隊人,被極其兇猛地趕下了船。領頭的馬丁和霍格,還帶著禮物和美言,但他倆幾乎馬上就被木棒打翻了,而且在尖厲可怕的吼叫聲中,把他倆拽回來的水兵們也被梭鏢戳傷,被沉重的木刀砸傷、被竹叉刺傷了。傷病室里有五個背部受傷的人,傷勢遠遠超出了看護兵力所能及的範圍。這些傷害都是在試圖登船的一小段時間內遭受的,而在帕希離開的時候,像冰雹一樣的彈弓石子和飛鏢,導致了另外五六個人的輕傷。
「可是,」說完這些安慰的話之後,斯蒂芬又說,「我一直在注意珊瑚,我一想到這些無數的、無窮的微小生物,就感到吃驚、迷惑、狼狽,它們勤勉地從海水裡篩取石灰,通過漫長的一代接一代的篩,取,得到了數量這麼龐大的石灰,這些石灰居然形成了這個島嶼,形成了這片珊瑚礁,就更不要提其他現存的島嶼了。所有這一切的基礎是什麼呢?這一切的基礎是其他珊瑚蟲的骨骼、其他珊瑚蟲的石灰質外骨骼,它們的數量大到不可想象的程度,這就是答案。因為我可以向你保證,傑克,這兒的每樣東西,https://read.99csw.com除了這些微不足道的偶生植物」——他朝椰子樹林揮了揮手——「都是珊瑚,活的或者死的珊瑚,珊瑚沙或者堅硬的珊瑚沉積。這兒根本就沒有石頭的基礎。在這深深的洶湧的海里,它是怎麼開始的呢?海浪的力量這麼大,極微動物又極其脆弱。這些島嶼是怎麼形成的呢?我根本無法解釋,我連一個假設都提不出來。」
「這是世界的另一邊嘛。」斯蒂芬說。「現在請給我看看你的腿肚子,恐怕我們得把它割出來。我本來還希望能擠出來呢,可是有脛骨擋著。」
「一根帶倒鉤的矛尖可不能耽擱。」斯蒂芬說。「我不希望看到浮肉、黑色脫疽、向上蔓延的壞疽。普拉特,我看馬丁先生願意綁起來;不然的話,萬一我碰到動脈的時候,他的腳可能會不由自主地抽|動。」用飛快熟練的手指,他把一根包裹著皮革的鐵鏈子繞過馬丁的腳髁,又把另一根綁在他膝蓋後面。普拉特把它們系在環端螺栓上,有效地固定住腿和它的主人。這些都是斯蒂芬做過很多遍的動作,他很熟悉這些動作,他也同樣熟悉病人們對手術的抵觸,熟悉他們透明的託詞。
將近天亮的時候,在船尾甲板值勤的一個水兵正擦洗甲板,他看見船尾的窗戶大開,才發現他們不見了。他報告了莫維特,莫維特馬上叫道:「是因為大夫。」隨後調轉了船頭。所有軍官一起制定了航線,這條航線應該可以把船帶回到原來的地點,也就是確知艦長尚在軍艦時船所處的最後地點。他們在這條航線上航行了幾個小時,四次看見了浮木,回到了他們所確定的那個地點。為了確定這個地點,他們用出色的觀測進行了檢驗,可是他們的心沉到了靴子里,眼睛也因為長時間徒勞地盯視而變得昏花了。然後他們頂風停了船過夜,非常仔細地讓船超前一點,來抵消洋流的影響。所有的軍官不是在甲板上,就是在桅杆頂上,氣氛就像殯儀館的駁船,船上無聲無息。日出之前,他們又像前一天一樣鋪開了所有小艇,一有天光,他們就開始向西搜索。他們幾乎馬上就高興了起來,因為他們又看見了兩個樹榦,樹榦撞爛了,但並沒有被水浸透,還浮得很高,於是他們恢復了希望。過了不久,最北面的小艇,獨桅快船中的一隻……
「是嗎?傑克,聽著,你是不是在上面私吃椰子果,還喝了椰子汁,我在下面餓得要死,可恥啊。」
「她們才不管什麼大炮呢。」莫維特在大艙里說。「我不相信她們知道火藥是怎麼回事。每次我們朝她們頭的旁邊開炮,朝她們頭頂上面開炮,她們都舞著梭鏢,跳上跳下。我本來可以打斷一兩根桅杆的,可是浪這麼大……再說我們也知道你不在船上。至於說信息么,我肯定她們是不會給我們什麼信息的。」
這曾經是他們特別喜歡的美味,不過大艙里已經沒有乳酪了,不管是烤乳酪還是普通乳酪,都已經離他們幾千英里遠了。斯蒂芬對著前後搖啊晃啊搖啊晃啊的燈籠眨巴著眼睛,想知道是否可能有嗅覺幻覺這麼一回事。嗅覺幻覺想來也是有的。畢竟錯誤是根本沒有止境的嘛。但話又說回來,他想,基里克關於外快的看法,也是像海洋一般寬泛的:和掌帆長一樣,他也一直不斷地、勤勉地偷竊著。根據古老的習俗,只要掌帆長沒被當場抓住,只要他沒有罪惡地削弱軍艦,他是可以賣掉自己的贓物而不被別人看低的,但艦長的管家就不可以這樣了,基里克從來也沒把任何東西拿到船下去。他的外快是留給他自己和朋友們的,而且有可能他留下了一塊幾乎不會變質的曼徹哥或者巴馬乾酪,留給自己私自享用。物質的、實在的、客觀的乳酪肯定正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烤著。斯蒂芬注意到自己在流著口水,但也注意到同時他卻閉著眼睛。「真是一種奇怪的組合,真的。」他聽見傑克在說肯定會刮大風,隨後他很快睡著了。
「為什麼我應該歡呼雀躍?」
這個信號花了他整整一上午的時間還多。那是個三角架,用椰子樹複葉的葉肋搭成。從樹葉里抽出來的絲,穿過柳葉刀刺出的洞眼,把葉肋綁在了一起。整個東西扎在最高的那棵椰子樹的最頂端,上面還飄著奧布雷艦長的襯衫。它在富有彈性的基礎上豎立得很穩,在所有翻滾的弧線當中,它凸顯出奇怪的、輪廓鮮明的、顯眼的、有稜有角的形狀。不過等他完成之後,在無數次攀緣后最終從高高的樹榦上爬下來,他的情緒卻是低沉的。事實上,他對自己的三角架或者襯衫信心不大,甚至根本沒有信心。整個早晨,在從事這個細緻活計的間歇,他觀察到天氣正從東面開始變壞,風力在增大,風向繼續逆時針偏轉著,巨大的海涌也在變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緊張激動地關注著護衛艦和帕希的運動。他吃驚地發現帕希撤下了甲板室,在順風裡展開了鵝翅膀一樣的風帆。席子做成的方形風帆是張在桅杆之間的,他不知道它還可以這樣裝備,而風把這樣裝備著的帕希快速地推向西面。「驚奇」號已經駛向下風去攔截它了,兩隻船又快又遠地在交匯的航線上行駛著,都在離開島嶼背風面很遠的地方。九-九-藏-書它們離開這兒非常遙遠,在有雲的天空下,他只能不時看見護衛艦的風帆在海平線上升高,而帕希則完全消失了。他不能斷定護衛艦是否和帕希通了信號,他只知道風和海浪都增強了,即便因為某種非常幸運的機會,「驚奇」號得到了帕希的任何信息,那信息也會是支離破碎的、不確定的、完全不可靠的。有這樣的風、這樣的頂頭浪,還有這樣的洋流,一條扯起橫帆的帆船可以花上整整一個星期朝島嶼迎風斜駛,卻在朝東的方向沒有一點進展,因此帕希上船員們的模糊指點,不可能讓莫維特下決心採取這種浪費時間的行動,就算她們指點了也罷。要知道,這支船員隊伍,是由一群只會說一種語言的女人所組成的,況且其中大部分人都懷有敵意。職責會要求莫維特繼續向馬爾蓋薩斯前進。
「可能吧,」傑克微笑著說,「但是我已經游夠了,可以停一段時間不遊了。我現在全身還浸得濕透,像只腌漬的豬頭。」
他在稀疏的椰子樹林里來回走著,希望找一棵最粗壯的椰子樹。「至少,」 他仰望著頭頂高處繁茂的綠葉,說道,「要是樹真的斷了,伸展開來的樹冠還可以減輕些落地的衝擊。」而且在他漫長而艱苦的向上旅程中,有幾次椰子樹看來確實要倒了,要在他身體巨大的而且越來越大的機械優勢下屈服了。有時候,在風把樹吹到最彎曲的時候,樹和地面形成了四十五度角,可是樹沒有斷,在每一次彎到最低點之後,椰子樹又重新彈起來,飛快地遠遠擺過垂直的位置,於是傑克只好緊緊地抱住樹榦。他終於爬到椰子樹巨大葉簇的中間,牢牢地騎跨著,稍稍鬆了口氣。他和椰子樹頂一起,在現在已經熟悉了的軌跡上來回擺動起來。這種反向的鞦韆,即使對他這樣極端焦慮、極端饑渴的人來說,在某種程度上也相當令人陶醉。而等棕櫚樹第十次反彈回復到豎直狀態的時候,在遠處背風的方向,他看見帕希頂風停著。「斯蒂芬。」他說。
斯蒂芬在自己特定的椅子里坐下來,環視起這個華麗的房間。每一件東西都歸置得很妥當,那些望遠鏡都在架子上,軍刀掛在氣壓計旁邊,大提琴和小提琴的盒子也放在原先的位置,特別富麗堂皇的鑲金梳妝架兼樂譜架——黛安娜給丈夫的禮物——豎在原本的地方,從「達奈依」號上取來的倒霉的箱子,封條完整,藏在支腰梁的背後,這他也知道得很清楚。可還是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馬上他就發現所有的船尾窗全都裝上了舷窗蓋,誰都不可能從那兒跌下去了。
「唔,不需要。」傑克用同樣大的聲音說,「它肯定有七八里格遠。還得等上好一會兒,等它可以看得見信號了,我才有事可做。」
在他們向西飛駛的行程中,遊艇被船后涌動的海浪以及越來越強的風推動著。斯蒂芬的心情好轉了一些,尤其是傑克講述他倆在帕希上的遭遇時,就更是如此。傑克不可能再有更加專心、更加有欣賞力的聽眾了一聽說他差點給閹割了,聽說大夫害怕得要命,怕掌帆長的助手站在背後時他的豬不守規矩,他們笑得多麼開心啊——過了一會兒,斯蒂芬又加了一些細節,他心裏感到自在多了。不過,他們剛剛看見軍艦——軍艦剛剛靠近,在烏雲密布的落日的天空下,剛剛可以看見人們在甲板上奔跑著揮動帽子——他就又回復到了沉默的狀態。
「噢,根本沒多長時間,我可以肯定。」
「當然是因為我們的軍艦。」
由於昨天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沒有像他本來該做的那樣,留意帕希的航速和方向,但他確實記得,除了最後一段路程,它一直讓風在船尾和橫樑之間保持著兩到三個羅經點的角度,而至於船速,他相信任何時候它都不可能超過四節。「這艘船在設計上非同一般地獨具匠心,」他想道,「可是它必定是脆弱的,比起順風航行來更加適合於迎風航行。要是晚上海浪變大時,它頂風停船,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要是它現在仍舊頂風停著不動,停在離我們背風方向只有幾小時航程的地方,我也不會感到奇怪。」
「我夾住它了。」斯蒂芬在傷病室里說,他在最後的天光和十七支軍需官蠟燭的光線下做著手術。「我用鴨嘴鉗夾住它了。是顆鯊魚的牙齒,我早就猜想是那種東西了,是從木棒上脫落下來的,扎在大臀肌裏面,深得令人吃驚。問題是,哪一種鯊魚的牙齒?」
「他很好,我謝謝你,賀尼,我也很好。」傑克和他握著手說,然後他轉向小艇上的水兵們,他們在小艇橫坐板上東張西望,點頭招手,露齒微笑,違反了所有正當的海軍法規。傑克大聲對他們說:「一路平安嗎,船伴們?我最衷心地歡迎你們。路途很長吧?」
海浪在夜間變大了,等到黎明時分,環繞在小島周圍的珊瑚礁由於高飛的水沫而顯得更白了,尤其是迎風的一面,就更是如此,而巨浪間隔恆定的莊嚴的轟鳴聲響徹天空。傑克還沒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些,他還非常肯定,柔風也變強了,風向可能逆時針偏轉了足有一個羅經點。他靜靜地離開棕櫚樹下他們的棲息處,讓斯蒂芬繼續蜷縮著睡覺,自己則坐到白色的岸read.99csw.com灘上,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他的觀察證實了自己對柔風的估計。
那就算一小時四英里吧,而航向呢,要是把偏航和最後朝北的一段也估計在內的話,可能和西北偏西方向相差不超過半個羅經點。他在沙上畫了兩條線,一條表示帕希自從救他們上船直到送他們上島的航線,另一條表示「驚奇」號繼續向西然後收縮帆篷掉轉船頭航行的航線。它現在應該重新向西航行了,晚上肯定在他們落水的地方以東的黑暗中頂風停船,現在應該在子午線附近的某個地方。他畫了一條從小島到第二根線的垂直線,面色變得非常嚴峻;他檢查了一遍自己的線條,臉色變得越發嚴峻了。即便它所有的小艇都鋪開到最大極限,要看到這個遠在北面的低矮島嶼,也是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個島只是浩瀚大海中的一小點陸地,在任何航海圖上都沒有標誌,因此沒人會預計到它的存在。
莫維特馬上給遊艇配置了水兵和食物儲備,叫賀尼儘快駕遊艇朝小島方向行駛。他自己則準備去看看帕希是否把他們救了起來,或者看看船上的人是否會提供什麼信息——霍格能聽懂當地的話——然後頂風停船等待遊艇回來。他還和他們說定,萬一碰到糟糕天氣,就在馬爾蓋薩斯匯合。
「你在說小艇的時候是什麼意思?」
「不要這樣愁眉苦臉的,兄弟。」斯蒂芬說。「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聽聽海浪巨大的轟響吧,真像雷鳴一樣。」
結果不是龍涎香,是一塊晶體的石灰石,它表面斑駁、部分透明,它讓馬圖林相當茫然不解。「這怎麼可能呢?」他眼睛盯著海面問道,「這兒既沒有冰川,也沒有冰山……這樣的東西是怎麼來的呢?小艇來了。我知道了,」他叫道,「這塊石頭是纏在一棵樹的樹根裡帶來的,一棵大樹,遙遠的洪水或者龍捲風把它捲走之後,漂了上帝才知道的多少千英里,衝到了這兒,又在這兒腐爛了,留下了自己不朽的負擔。來,傑克,幫我把它翻過來——看,」石頭被翻了過來,他臉上放著光叫道,「在這些彎曲的凹槽里還有樹根的痕迹呢。重大的發現啊!」
「底下沒有石頭,你是說?」
「浪確實小了,可氣壓下降得很厲害……請你原諒我,斯蒂芬,我得馬上寫完這頁紙。」
「那就告訴他,有牛奶酒和海獅。告訴他我們準備吃點晚飯,問他是否願意和我們一起吃。但不管怎麼樣,要他準備好,我們很快就會離開的,因為恐怕天要刮大風了。好了,賀尼先生,現在請你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藍色的獨桅快船。早晨值班崗七遍鍾的時候。請你原諒,閣下。」邦敦說。
「那就站得離樹遠一點。」傑克說,隨後送下了一陣致命的椰果大雨。幾分鐘之後,他重新踏上了地面,「沒有歡呼,沒有雀躍?」
傑克滿心同意,很熱情地說那很應該,又加上一句:「可不管怎麼說,用它開老椰子確實很趁手,我準備架設某種信號,鑽洞的時候它也會非常有用的。」
「什麼也沒有,兄弟。珊瑚,珊瑚,除了珊瑚還是珊瑚。」他停下來搖了搖頭,陷入了沉思。傑克的目光越過綠色的瀉湖,投向礁石另一邊那白色水花的飛牆,想他現在必須試著找些可以充作魚餌的東西了,得把曼奴的吊繩系在棕櫚桿上,帶著它涉水出去釣魚。他正在接著想生火的辦法,斯蒂芬又說:「在你右邊的岸灘上有個東西,和中等海龜差不多大小,不過更加疙疙瘩瘩,它圓圓的,水還在拍打著呢。既然情況像我說的那樣,那個東西就不是塊大石頭。不是石頭。我多半相信那是一大塊龍涎香,:是海水衝上來的。」
「話雖這麼說,恐十白有些馬還是得控制起來。」
「那就把它往前再拉幾英尺,上岸來吧。大概我們要等變潮才能下水了,你們還有時間喝點東西,喝一兩個椰子。卡拉米先生,你會在小島另一邊找到大夫的,他在低水線上一塊大石頭旁邊。去告訴他——小艇上有吃的喝的嗎?」
「請吧。我差不多餓壞了,又爬樹,又大吼大叫——斯蒂芬,你有匕首!」
「也許我們可以等到明天再說。」馬丁說,他的堅強意志也是有限度的。
「是嗎?我可是覺得海浪比以前小了。」
他站起身來,把手術外套扔在通常的角落,洗了手,走進大艙。傑克正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他抬頭看了一眼,微笑著說:「你來了,斯蒂芬。」然後他繼續寫下去,他的筆忙碌地在紙上寫著。
「我看見帕希了,在背風的方向,也許有十二英里遠,頂風停著呢。」
置身在熟悉的器械周圍,聞著蠟燭、船底污水、亞麻布、皮棉、朗姆酒、鴉片酊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在這個地方他感到非常自如。如果手術下刀很深,他會用鴉片酊讓病人睡過去。等包紮完馬丁的傷腿——馬丁終於在他藥水的作用下昏睡過去,現在已經安靜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軍艦的一部分。
「是我看見的,閣下。」卡拉米叫道。「我用了伯伊爾的望遠鏡,哈,哈,哈!」
「你一直沒去仔細看看?」
要是落水的人找到一根浮木,他們有可能漂到那兒嗎?洋流的真正趨向是怎樣的?洋流會把他們帶到那麼偏北的地方嗎?這些都是折磨著后九九藏書甲板上的人的問題。偏離目前航線的做法是正確的嗎?他們認定,因為距離太遠了,除非島嶼的存在是很確鑿的事,改變航線是不明智的,不過他們命令藍色獨桅快船儘快向東北偏北方向行駛一個小時,而軍艦以及其他小艇則繼續原本的搜索。他們的理由是,只要島嶼確實存在,就會有朝向島嶼的水流,就會從很遠的地方吸引浮木。時間過得很慢,但終於他們看見獨桅快船駛了回來。因為現在「驚奇」號向西移動了,而且更多的雲涌了起來,光線變壞了,獨桅快船的信號很難看清楚,只看得見旗的側邊。等小艇到了可以聽見喊叫的距離,他們才明白,他們不僅看到了一個矮矮的小島,而且在西北偏西方向遠遠看見一艘雙桅杆的帆船。到這時候,風開始變大了,而且轉到了東向,甚至轉到了東北方向,海浪也在增強,糟糕天氣肯定就要來了。霍格和其他捕鯨人都說,他們知道在這些水域,緊跟著這樣的海涌,會有非常厲害的大風。他們覺得,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於是他們把所有的小艇都叫了回來,又改變了航線,「覺得心裏非常不舒服」,他們又全速前進,不久,站在上桅橫桁上的嘹望們都看見了帆船。
「我可以看看嗎?」馬丁問道,他的聲音還算堅定。他頭皮上已經縫了三十六針,一平方英尺的橡皮膏也已經貼在了他劃破的肩膀上,不過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況且他首先是個自然哲學家。「毫無疑問是一頭鯊魚,」他說,一邊把鯊魚牙齒舉到靠近甲板的地方——因為他俯卧著——大部分「驚奇」人都是在儘力逃跑時,不光彩地從背後受的傷——「可我看不出是什麼鯊魚。不管怎麼說,我要把它藏在鼻煙壺裡,什麼時候想起了婚姻,就看看它。事實上,什麼時候想起了女人,就看看它。哎呀,我以後每次向女人脫帽致敬的時候,都會記得今天。你知道嗎,馬圖林,我一登上那個浮著的東西,那個帕希,我就鞠躬,我就脫帽致敬,朝那個攔著我的女人致意,可她馬上乘機把我打翻了。」
遊艇是艘雙桅縱帆船,是艘裝備精良,可以頂風行駛的小艇。不過從一開始就很清楚,迎風斜駛是一定不會成功的,他們只好拿起了槳,這樣一來,在這樣的大浪里,從小島上就完全看不到小艇了。劃了幾個小時之後,大家都累得筋疲力盡,因為現在海浪轉成了頂頭浪,至少也和頂頭浪相差不多了。可就在這時候,拿著望遠鏡站著搜尋的賀尼,看見傑克的襯衫飄在椰子林上面,從那以後,他們就像英雄一樣使勁地劃了起來——戴維斯和斯蒂芬的僕人帕丁·科爾曼把槳都折斷了。
他面前的景色極端地美麗。太陽還沒有升得太高,還沒有把珊瑚沙都曬得灼|熱而耀眼,但已經高到足以讓瀉湖的淺綠色呈現它所有的輝煌,足以凸顯出浪濤的白色,浪濤背後海洋的藍色和天空各種不同的純凈顏色。隨著方位的不同,這些顏色難以察覺地漸漸轉化,從西面盡頭的紫羅蘭色,一直變成太陽升起地方某種完全是仙境般的色調。他留意到的這些景色,連同早晨充滿活力的新鮮空氣,讓他頭腦的一部分高興起來,而他頭腦的其他部分則在試圖估計,他們在帕希上的那段時間里,帕希的航線,試圖估計相對於「驚奇」號可能的回航路徑,他們目前所在的位置。
「驚奇」號的遊艇,遵照它艦長從椰子樹上發出的信號,飛快地通過珊瑚礁危險的缺口,穿過瀉湖,鼻子朝天駛上了海灘,而馬圖林仍舊坐在那塊石頭上。「噢,閣下,」賀尼從船頭跳下來叫道,他差點把他的艦長抓在了懷裡,「我多麼高興見到你啊!我們一兩個小時之前就看到了信號,可幾乎不敢希望那就是你。你好嗎,閣下?還有大夫呢?」——他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非常焦急而懷疑地揚起了頭。
「幾乎不可能。」他說,但他想起帕希的帆腳索在教堂儀式的那段時間都是鬆弛的,而且幾乎鬆弛到了飄動的程度,於是他突然升出了一線希望。因為這樣他的垂直線就縮短了,縮短得不太多,每個小時的跳舞和長篇大論可以抵一英里半到兩英里,不過,緊攥著心的那隻冰冷的手還是鬆開了一些。
「沒有,還沒有。告訴我,斯蒂芬,你覺得她們昨天的儀式持續了多久?她們的教堂,你可能會說。」
「喂?」
「可是,斯蒂芬,佈道確實持續了幾個小時呢。」
「是啊,確實。」傑克說。「肯定什麼地方一直在刮大風,才掀起這麼大的海涌。可是我告訴你,斯蒂芬,恐怕這兒的天氣也要變壞。就算不變壞,或許我們也該做好準備,準備好在島上呆一段不短的時間——大概只要我們可以登上暗礁,釣上來的魚肯定很好,還有美味的濱螺呢。」
「不,我只是覺得可能會起大風,我不想再碎幾塊窗玻璃了。」
「哎,兄弟,」斯蒂芬說,「你的表情很憤怒——你踢掉了沙上畫的圖。是不是因為沒有見到船,你在苦惱?馬上就會出現的,我可以肯定。你昨天晚上的解釋完全把我說服了。你說得再合理不過,也表達得再中肯不過了。」他撓了自己一會兒,「我發現你還沒有游泳。游泳或許會讓你振奮起來,矯正你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