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的就是這個。

我迎著大家的目光，終於等到這麼一個時刻，把我此次同學聚會，要顯擺的事兒說出來了。

「今天的主菜是煙熏半干香腸配藏紅花pasta，對么？」

如果再以奧斯卡來打比方，我覺得，我今天得的是終身成就獎。

吳亞麗偷偷拽拽我：「我覺得挺好吃的，算了算了……」

「這道菜，把藏紅花和香腸放在一起，就是為了讓半乾的香腸吸收一些藏紅花的味道，你放一根全乾的煙熏香腸，和放一截全生的白蘿蔔，在這盤面里，都意義一樣了，而且，你已經坐到了主廚的位子上，應該比我更了解，全乾香腸的熱量是372卡路里，半干香腸的卻只有285，現在都提倡低熱量飲食了，你收著我們這麼貴的錢，還要讓我們像吃麥當勞一樣擔著變胖的危險？」

我還生怕他不跟我打這個嘴仗呢。

我看看兩個一臉餓相的男同學，輕輕拿起刀叉：「剛剛那個是前菜嘛，就是用來開胃的，那個蝦是紐西蘭海蝦，用橄欖油浸過，味道其實還可以吧，這家店的食材都是當日空運來的，質量上還算有保證。」

「哎，我就知道你們饞咱們大同的吃食了，麵條粉皮子我沒法給你們帶，我給你們帶了點兒胡麻油來，你們回家買點兒干辣椒，放上油一炸，拌個麵條吃吃，好歹有點兒家鄉味兒。」

吳亞麗盯著面前的刀叉，沒說話，這時候，主菜上來了。

我用叉子叉起一塊熏香腸，舉到半空。

我只要吳亞麗看到我。

「別客氣，玩兒，你找我們，吃，你找蛋清兒，她肯定知道哪家館子最地道……」

主廚鼻尖上泛起油光來，也沒有剛剛的走秀男模的冷艷氣質了。

說話的工夫里，我已經不緊不慢手法熟練地把自己面前的香腸切好了，剛好一口放進嘴裏的大小，周圍一片沉默，誰都沒接茬兒，只是拿起刀叉，開始切香腸，周圍響起一片刺耳的刀劃過盤子發出的尖利聲音。

「煙熏半干香腸配藏紅花pasta，其實在法餐廳里點意大利麵蠻有風險的，不過這餐廳的主廚在米其林餐廳工作過，味道應該有保障，而且藏紅花和pasta配在一起，挺有新意的，不過到底好不好吃，我得從托斯卡納這種pasta的老家回來以後，才有發言權吧。」

「真吃好了真吃好了，哎呀都是以前莫吃過的，開了眼了，我老頭死活不來，你看，read.99csw.com讓他後悔去哇。」

「是我的失誤，您的意見很專業，我會好好改進的。」

「哎你們看這，這個面，像不像咱們大同的那種抿疙瘩？」吳亞麗用叉子叉起一片蝴蝶面，扯著嗓子打破了沉默。

主廚茫然地搖搖頭。

吳亞麗尷尬地笑笑：「你看，你都往出跑了，我還往北京擠呢，這人比人真是不一樣。」

「別擠對我了，走走走，我這車坐的人多，都上車，要是咱們沒盡興，我再帶你們去個會所，咱們坐下來喝兩杯，那兒有非常棒的單一麥芽威士忌。」

「真吃好了么？別跟我客氣啊亞麗。」我一邊在賬單上簽字，一邊看向吳亞麗。

一個男同學表情棘手地說：「這老外吃東西，就是麻煩，你看這一盤一盤上來的菜，盤子齁大齁大的，東西就這麼點兒，還不夠咱們那飯店裡送的小菜分量多呢啊。」

我把面前的盤子一推：「麻煩請你們chef來一下。」

我指指桌面：「看見了么？桌上少了什麼？」

「別，你去你的，這麼好的機會，托斯卡納是吧？托斯卡納是……」

吳亞麗笑著擺手：「不用不用……」

「程蛋清！」

「我會給您全部的餐費打一個折扣，您看可以么？」

服務生一愣，然後點點頭，走開了。

「真沒吃出來。」男同學說，「還沒等嘗出味兒呢，就沒了，要真這麼好，也不說多給兩個，那咱們現在吃的是啥？」

「你覺得還好？」

我雲淡風輕地笑笑：「你沒看過《托斯卡納艷陽下》呀？那電影拍得特別美，藍天白雲，樹啊草地啊，都特別綠，希望這次去也能趕上好天氣，其實去國外玩吧，也就是為了換換環境，北京污染太嚴重了，吃的東西也都不新鮮。」

「打車吧？我們把亞麗送回去，你怎麼走？」

「是，剛剛那個菜，臉盆大的盤子里，就放一個蝦，而且那蝦要是塞牙縫兒里，都不好往出摳呢，個兒也太小了。」另一個男同學跟著發牢騷。

我輕輕把吳亞麗推開，好吃是因為你沒吃過，我不接著鬧怎麼打折啊？

剛踏進餐廳，就有人叫出了我高中時的小名，這個人就是吳亞麗。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沒有人抱頭痛哭，沒有人感慨念舊，在周圍氣氛的影響下，大家連大聲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我們只是舉著杯子，偶爾斯文地碰一下，喝一口飯店送的asti氣泡九_九_藏_書酒，聽我給他們講講氣泡酒和香檳有什麼區別，香檳命名權的官司打了多久，托斯卡納的一種叫「Acqua panda」的水最適合和橡木桶白酒陳釀一起喝，而女人一過三十，就應該每天只喝Contrex礦泉水，既可瘦身，又可護腎……我生搬硬套地講著，大家渾渾噩噩地聽著，吳亞麗羡慕得就跟她聽懂了似的。

大家看看我身後的別克，老周表情很微妙：「行啊你，這麼快雜誌社就給發了車啦？這誰說書生不賺錢啊，你看我們程大作家，好吃好喝的，車也有了，下次咱們同學聚會，就去你大別墅里辦吧？」

一伙人抬起頭，獃滯地看著我。

大家都轉移目光，盯著面前盤子里的東西。

在吳亞麗的帶領下，我這些在北京待了小十年的老同學，紛紛含著口水說起了家鄉話。

主廚招呼過來一個服務生，踩著凳子把燈泡給擰下來了。

我也拉過吳亞麗的手：「洋氣什麼啊，北京生活壓力大，你看，我都有眼袋了，還是你好，十年了，一點兒沒變。」

我仔細看看吳亞麗，十年了，「女大十八變」這話，放在吳亞麗這兒……還真是沒什麼說服力，臉還是黑得那麼醇厚，眼睛還是腫得那麼圓潤。

「嗯？」

我坐在密不透風的車廂里，緩緩地笑了。

「有什麼可以幫到您？」主廚面無表情地發問。

吳亞麗問我：「咋了？你要找誰啊？叫他們老闆？」

「那鹵也好，澆上胡麻油炸的辣椒，香死個人了。」

「是義大利的一個地區，美食之鄉，pasta——哦，就是咱們北京說的意大利麵，做得特別有名，現在去，正好當地水果都下來，正是吃車厘子和紅莓的好季節呢。」

「是這樣的，小姐，香腸的熏干程度，其實是因人而異的，您可能覺得有些過幹了，但是我覺得還好。」主廚口氣不咸不淡地說。

「真的哎！」同學們紛紛抬頭附和。

主廚憋了半天，終於吐出這麼一句話來。

「每次我低頭要吃東西的時候，這個光點都會反射到我眼睛里，閃那麼一下，實在是太影響我品嘗動作的連貫性了，你們店是米其林二星？就這麼一個小光點，都能證明你徒有虛名。」

「哎現在可不一定，有的地方，看著可乾淨了，你要到后廚看看，嚇死個你，哎有一次我在周家花園吃飯，呢地方，夠貴了哇，你猜我吃出htｔｐs://ｒead•９９csw.com來啥了？吃出來一片假指甲，你說噁心不噁心！」

吃完甜點，大家就紛紛表示要回家了。

「那您嘗嘗今天的香腸，是半乾的么？它是全乾的。」

我聽了個半懂不懂，摸摸當時臉上的一層包，有了姑且一試的心情，但當時話沒聽全，也不懂面膜的使用原理，真以為早上洗完臉，敷上一層就可以了，結果到了學校，臉上的蛋清開始變硬，一層一層地掉下來，惹得同學一頓嘲笑，從那之後，吳亞麗就開始叫我程蛋清兒了。

吳亞麗一臉迷茫，估計是第一次聽見這麼個地名。

我把盤子往前推了推：「做這麼一盤東西出來，砸的是你們的招牌，可丟的是我的人，我老同學難得聚在一起，你就讓我們就著這種東西邊吃邊聊天？」

大家七嘴八舌的時候，主廚來了，是個中國人。

我臉上這個笑掛了很久，直到司機轉過頭來跟我說：「哎大姐，大姐？」

「快別這麼說，我還想著有時間，回咱們大同好好待一段時間呢，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沒什麼壓力，日子過得普通點兒，不過平凡就是福嘛。」

我指指盤子邊沿：「少了剛剛那個燈泡反射到盤子上的光點。」

主廚和我的同學們都盯著桌面一陣掃視。

吳亞麗越聽越迷茫，尤其在我把櫻桃和草莓換了倆洋名之後。

「這種地方，叫老闆沒用的，要叫chef，也就是主廚來。」

我想了想，從包里拿出五張一百的，放在副駕駛位子上：「一小時五百，對吧？你一會兒數一下，再開五分鐘，然後到前面找個地鐵站，把我放下。」

上主菜之前，我已經把吳亞麗的近況打聽得七七八八了，高中畢業以後，她復讀了一年，結果成績還不如前一年，家裡準備再讓她復讀一次，吳亞麗直接跟她爸說，再復讀一年，家裡戶口本上，恐怕就得少一個人了，家裡也沒再強求，給她找了個普通工作，後來又找了個正常對象，再後來就結了婚，這次來，是來北京旅遊的，結婚的時候沒度蜜月，這次正好倆人都有休假，就來北京補一次，聽吳亞麗說完近況，我突然不打算告訴她，關於她在我紀念冊上留下的那句話了，比起她過的鄉鎮生活，我要高級多了。

我不置可否，抬頭看看不遠處的吊燈。

「哎呀你一說抿疙瘩，我就想起咱們學校門口那家了，記得哇，也賣粉皮子，那個麵疙瘩，好吃的呀。」hｔtps://rｅａd.９９ｃsw.cｏｍ同學老周一臉嚮往。

「還有，不說這香腸了，就說這面吧，我知道這是法國餐廳，點pasta本身就有風險，可是，你看看這盤pasta，油是油麵是面，跟離了婚似的，七零八落的就端了上來，一盤好的意大利麵，最重要的無非兩點：一、油麵不能分離，二、端上來的時候，盤子要暖，你這兩點，一樣都沒做到。」

「我從坐下來開始，就一直覺得不舒服，一頓飯，終於讓我發現了問題出在哪兒，這盞吊燈有十一個燈泡，麻煩你把最靠近餐桌的這個燈泡拿掉。」

「您覺得可以么？」

「好！蛋清兒，你自己去波斯卡亞注意安全啊！」

主廚皺皺眉，不情願地接過叉子，把香腸放進嘴裏，嚼了嚼。

「叫廚師來幹嗎？你吃出頭髮啦？不應該哇，這種地方，看著挺乾淨的呀。」老周說。

車窗慢慢搖上時，我剛好聽見老周笑話吳亞麗：「什麼波斯卡亞，是托斯卡納！哎咱們這種山藥蛋，去不了也就算了，連個名兒都說不對。」

之前話都說出去了，地方我定，飯我來請，可是一點兒折都不打，橫豎要五千多塊，實在是心疼。

「蛋清兒，你看你變得多洋氣，一看就是大城市的人。」吳亞麗摸著我的衣服說。

一輛銀灰色的別克GL8停在我身邊，電動車門緩緩打開。

「聽著就好，你看你蛋清兒，一去就去這麼洋氣的地方，你要不說是義大利，我還以為托斯卡納是一國家呢。」

「我既然在你這裏請客吃飯，怎麼會在乎你打折的那點兒錢？我們吃的是氣氛，是菜品的水準，哦，說到氣氛……」我指指吊燈，「你們店開了這麼久，就從來沒覺得這個燈有問題么？」

我們走出大門，我轉身看看大家：「你們都怎麼走？」

「我們雜誌社給我配了車，亞麗，我送你吧？你住哪個酒店？」

幾個同學互相掃視一眼，表情也都不自然，然後老周發言了：「算了，大家都不順路，天兒也晚了，你趕緊回去吧，我們負責把亞麗送回去。」

吳亞麗高興地笑了，一笑，眼睛更看不見了，只剩下兩條被擠出來的褶皺掛在臉上，旁邊的老同學說話了：「吳亞麗，你別管人家叫蛋清了！人家現在可是著名的美食專欄作家，寫文章的，文化人兒呢，名早改啦，叫羽蒙，程羽蒙，你還蛋清兒蛋清兒的，土鱉死了。」

在主廚表示送一瓶酒並且全單七折后，我知道我的九九藏書表演時間結束，可以驕傲地謝幕了，我也知道這樣的我，在這位主廚眼裡，就是個找碴兒的事兒逼，在隔壁桌客人的眼裡，我可能看起來像個活躍氣氛的小丑，但是，現在的我早就學會了自動去屏蔽不相干的目光。

穿著一身黑，表情像殯喪從業人員一樣的服務生進來，沖我微微俯身。

老同學們也都到了，圍坐一桌，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眼含熱淚好久不見的表情，包括我，也包括吳亞麗。

「真不用我送？」

「真不用真不用。」大家都意志堅定地搖著頭，我順勢上了車，搖下玻璃，跟大家揮手：「亞麗，在北京好好玩啊！注意安全，給你先生代好。」

主廚愣在原地，想說什麼的表情，但就是出不了聲兒。

「你訂我的車就訂了一個小時，對吧？現在要超了，剛剛在那餐廳門口等你等了有半個小時呢，你看咱們怎麼辦？是你再加一個小時的錢，我給你送到家門口，還是你到點兒就下車？反正現在就十幾分鐘了，我肯定沒法給你開到你家了，這才三環，你家在五環外呢。」

主廚點點頭。

老同學們紛紛表態：「亞麗，那你就讓我們安排吧？想去哪兒玩？你說！」

「亞麗，你看這事兒不湊巧，按說你來趟北京，我必須得把你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吃烤鴨，上有大董，下有段芳，味道都正宗，各有各的好，吃涮羊肉，我也能帶你找到老北京最好的館子，師傅以前是食悅坊的，手切羊肉，那叫一個薄，這些地兒我都熟，我帶著你去，肯定招呼得最好，可是你看，不巧，我後天就出國了，我們雜誌社安排我去托斯卡納，到那邊采採風，吃吃當地的特色，主要就是公款出去玩兒一趟，我要知道你來，我就……」

「可我並不是來這裏給你上課的呀，我是來消費的，是來吃飯的。」

我被叫成程蛋清，有一大半原因是因為吳亞麗，這也是她對我這個名字這麼記憶猶新的原因，高中時，女孩兒們已經開始愛臭美了，以吳亞麗為首，有一群女的，每天課間都在交流美容心得，我其實也好奇，但又不想湊上去聽，高中時候的我，走的路線是孤獨寂寞清高冷，而不是減肥去痘離子燙，有一天，遠遠地聽到吳亞麗說：「蛋清是去痘的，在臉上敷一層，真的有效果……」

吳亞麗這話說完，一票同學臉上都亮了，一個勁兒地謝吳亞麗，吵吵嚷嚷的時候，我吃了一口香腸，揚手，叫服務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