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短暫的幾秒，居然讓我有些失神。

「誰知道是不是真人的眼睛啊，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

配合著四周的寺廟建築群，真是覺得這個主題應景中帶著一絲喪氣。

雖說是拜見女神，但是並沒看到女神全貌，只是女神身處的那個房間，在她眼睛的位置上，對外開了一個長二十厘米寬七八厘米的小窗口，每個人走到小窗口前，那窗口就會從裏面拉開，然後，從門裡露出一雙黑黝黝的小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們，我們則是在外面有點兒心虛地看向女神，四目相對幾秒，腦中一片空白，然後小窗戶刺溜一聲就合上了，黑黝黝的小眼睛消失在窗后，至此，朝拜過程結束，很難稱得上有儀式感。

我忍下一口氣，努力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出吐：「看女神的時候，他一邊盯著女神看，一邊問人家拉辛：我看她一眼十美元，那我出多少錢，能扔點兒吃的進去喂她啊？」

帕坦的女神廟在一個四方形的院落里，四周是廟，屋檐雕得玲瓏剔透，屋檐下懸挂的鈴鐺隨著風叮叮噹噹響著，我們進來后，就站在廟宇圍出的中間空地上，聽拉辛介紹女神的歷史。

我正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李熱血從人群里擠到我身邊，一臉著急：「程姐，不怪拉辛！真的不怪拉辛！……」

我站在原地沒動，因為總覺得事情不對勁，這幾天下來，小拉辛遠比王燦給我的感覺正常，一片茫然的時候，四周看熱鬧的人已經是里三圈外三圈了，大多是當地人，一臉的喜聞樂見，一個當地大爺還一邊慢悠悠地剝著橘子一邊看，不時露出慈祥的https://read.99csw.com笑容，他們這一架如果是在猴廟裡打，恐怕就更對圍觀群眾的胃口了。

看完女神的眼睛后，我們在不遠處站著，等著最後一個看女神的王燦，身後的大姐團怨聲一片：「還以為能合個影呢，就看見眼睛了……」

氣氛一片沉默，沒人再圍攻拉辛，拉辛整理好衣服，眼睛很紅，但表情努力莊重，他擠出人群，走到女神廟的台階前，跪倒，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磕頭，緩慢，用力，拉辛像是在用這種方法，為剛剛院落里的吵鬧，向女神道歉，磕頭的聲音像鐘聲一樣刺耳，一聲聲向四周撞開，圍觀的當地人漸漸散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們幾個人。

不過，面對拉辛清澈的目光，誰都不好意思把這話問出來。

大姐團在裏面激戰正酣，我們的攝影團早就到院子外事不關己地拍照片去了——他們對一切人類的活動都不太關心。

很久以前，我也有過那麼單純的眼睛，大學時交的男友，在分手時跟我說，你眼睛太乾淨，我不好意思騙你的，那時候我發誓，作為一個人，總要修鍊到有被騙的資格才可以。

尼泊爾實行供奉女神，各地的杜巴廣場上，都有一個類似的女神廟，廟裡供奉的女神是活人，都是幾歲大的小女孩，選拔過程很殘酷：把全國各地找來的小女孩集合起來，放進一個大院子里，一邊放狗，一邊殺雞，總之是要嚇唬她們，誰能膽大不哭，才算合格，通過了海選，接下來還有層層選拔，比拼眼神的純凈度，脖子的長度，諸如此類，最後選出一個小女孩，供進read.99csw.com廟裡，讓人朝拜，逢年過節出來巡遊一番，平時要一直在廟裡坐著，當小女神的第一次生理期來了，任期也就結束了，會發給她一筆錢用來重返人間，結婚生子。

王燦點點頭，一臉若有所思：「哦……哎不過你們敬神也敬得講究點兒啊，你瞧你們挑的這旗子，花里胡哨的，跟一串一串褲衩在腦袋頂上弔著似的。」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就真出事兒了。

拉辛說完這句話，就走出了院外。

我看著那些大驚小怪的表情，臉上居然露出了一個笑，至於么？至於覺得不能理解么？我這麼做不奇怪吧：逃出那個國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就是想忘掉自己的廉價、壓抑、不得志，從慘淡的生活里暫時脫身，做一個平時做不到的自己么？

我看著站在原地的王燦，這一刻的他，看起來格外討人嫌，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開口對他說：「我真覺得你這樣的人，就不應該到尼泊爾來。」

拉辛終於站起來，轉身看向我們，額頭上一片慘紅，拉辛看看王燦，又看向大姐團，慢慢地開口說：「你們中國人，真的什麼都不信嗎？」

拉辛頂著激烈的民意，去門口拉著一個工作人員說了一會兒話，回來以後，告訴我們：「他們說，交一些錢，十美元，可以看一眼女神。」

我也轉身向院外走去，但身後，王燦的聲音追了上來：「少來這套了，程天爽，我是不該來尼泊爾，你是活該來尼泊爾！還托斯卡納？還奧地利？你去過么你？揣著一白本兒護照吹牛逼，不心虛啊？」

就這麼著，拉辛無數次想rｅaｄ.9９ｃｓｗ•ｃｏｍ從王燦身邊溜開，但緣分這東西，說來就來，避無可避，不管拉辛走到哪兒，王燦都鐵了心要把他當成自己在異鄉的靈魂伴侶，後來我也忙著四處亂看，就沒再旁聽兩人的對話，但遠遠看去，拉辛的臉色，每過十幾分鐘，都會暗淡那麼一度。

出事兒的地方，是在女神廟。

周圍靜了一秒鐘，先反應過來的王燦，起身就衝上去拽拉辛的衣領：「你丫瘋了吧！」拉辛沒再還手，只是想把王燦推開，嘴裏一直喊：「不要在這裏！先出去！」但他越推王燦越急，手和腳都用上了，兩個人在空地上扭打在一起。

我遠遠地看著一臉躁狂的王燦拽著拉辛指手畫腳，而拉辛的臉色則是越來越滄桑，於是溜達到兩人不遠處，正好聽到王燦指著街上掛著的成串的彩旗問拉辛：「哎，小拉，這些旗子幹嗎用的啊？怎麼掛得到處都是？」

拉辛說，女神就在面向我們的正殿里，但女神只接受印度教徒的朝拜。

大家都交了錢，排隊準備接受女神的召見，大姐團開始嘟嘟囔囔了：「不是說進了景區就沒有多餘收費了么？這筆錢不是他們串通好了的吧？」

拉辛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我是真的什麼都不信的，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命運，我只信我自己，當真實的那個自己信不過的時候，我就選擇相信那個偽造出來的人——也是自己。

聽完李熱血告訴我的這句話，再看看被王燦和大姐團的語言和身體雙重攻擊的拉辛，我一陣怒火攻心。

正說著話，不遠處，拉辛突然用尼泊爾語大吼了一句，臉紅得像蒸汽火車頭似的，接著，拉辛抬read.99csw.com起手，一拳打在了王燦臉上，王燦當著女神的面，被打得滾到了地上。

女神投向我們的目光，實在太乾淨，太坦蕩，被她注視的那個瞬間，我有些想閉眼，我怕我眼睛里複雜的反光，被她發現。

拜見女神的時候，李熱血排在王燦前面，輪到王燦看女神時，李熱血也沒走多遠，所以聽到了王燦激怒拉辛的一句話。

我們這個幸福旅行團里，除了衝鋒隊員外，男的只有王燦，但衝鋒隊員們自成一國，在一起快兩天了，和王燦基本是零交流，因為大多數時間里，他們的臉都躲在相機後面，王燦跟他們搭不上話，又不屑理我們這群女的，所以大部分時間里，他都呈現出一副故作不尷尬的落單狀態，昨天自己孤獨了一上午，今天明顯撐不住了，所以一直拽著拉辛說話。

聽完之後，我們都很好奇：「那女神在哪兒啊？」

拉辛沉默地聽完，臉色一僵，拚命咽下一口氣，緩了緩神，才開口說：「王先生，我再說一遍，你不能這樣，我們現在周圍都是寺廟，都是神靈，你可以不信他們，但要尊敬他們，我是一個尼泊爾人，你說的話，很不好，我覺得很不好。」

最後一個字，靜靜地響了一會兒，四周沒人再說話，大姐團的人不動了，都在為自己剛剛的義憤填膺感到尷尬。

一步步往上爬，覺得自己已經磨鍊得金剛不壞，但目光所及的地方，卻越來越黯淡。

帕坦廣場上，有一個很小的博物院，正在辦藝術裝置品的展覽，幾艘紙船依次排開，有的是用金紙糊的，有的裝著花，都是華麗路線，只有最後一艘，是用破報紙糊的，破破爛爛httｐs://reａd.9９csｗ•ｃoｍ的，快要沉沒在空氣里的樣子，破紙船上方，是這個展覽的主題——「最後，我們上的都是同一條船。」

拉辛仔細地解釋：「哦，這些旗子，是為了慶祝寺廟裡神的生日，你知道，加德滿都寺廟很多，所以神也很多，為了敬神……」

大家紛紛表示不滿，王燦的不滿表達得最直接：「好不容易來趟尼泊爾，女神都沒見著，回去怎麼跟哥們兒吹牛啊，小拉你想想辦法。」

9月14日是帕坦一日游，景點上倒沒什麼好描述的，照例是人山廟海，鴿群漫天，但帕坦廣場，比昨天的杜巴廣場讓人舒服些，廟比較小巧，也沒有怪味兒，更清凈一點。

「根本不關拉辛的事兒！」我擠進圍觀人群，擋到拉辛面前，「王燦，你活該挨打，你別欺負拉辛中文說不利索，就在這兒裝無辜，你自己好意思再說一遍，剛剛看女神的時候，你問了人家拉辛一句什麼？」王燦一愣，然後還硬著脖子嚷嚷：「我就隨口一說，傻子才當真呢！」那姐插|進來問：「他問什麼了？」

大姐團的那姐站不住了，開始帶著姐妹上去拉架，嘴上罵罵咧咧：「哎你一個導遊怎麼打人啊？欺負中國遊客是吧？騙了我們錢還想人身攻擊啊？」

那姐出口成章，大概是關於黑心導遊的法制節目沒少看，大姐團的人上去對拉辛拉拉扯扯，王燦得著空開始對拉辛一頓拳打腳踢，拉辛被圍攻得很慘。

我愣在原地，大姐團的人一臉震驚地看向我。

拉辛嚴肅的聲明，換來了一句大大咧咧的回應：「嗨，誰不尊敬你們的神了，這不是給你們的城市規劃提點兒建議么！」

「不會出什麼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