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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死計

第二十章 死計

山谷外的侍衛狂呼大叫著,趙破奴他們幾次想衝進鹿群,可都被鹿群逼退,只能在外面射箭。
也許李妍原本有話想提醒李敢,可她現在卻只是一言不發,匆匆地從李敢身側逃開,她的速度太快,我和霍去病還未來得及找地方躲藏,已被她看見。
霍去病一聲不吭地盯著前方的鹿群,「嗖嗖」幾聲,幾頭鹿又應聲倒地。
真的是一大群鹿,密密麻麻,恐怕有幾千隻,奔騰在山谷間,頭上鋒利的角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
趙破奴奔到我們身前,單膝向霍去病跪下,臉卻是朝著我:「末將幸不辱命!」
我把金創葯全部倒到他傷口上,他扯了扯唇角,艱難地一笑:「這可是霍去病的箭法,不必……費勁了,他雖沒有想要一箭斃命,可也沒有留情。早點兒救還說不定能活下去,現在……不行了。」
故事講完,我們已經回到住處。
自霍去病要我忘記李敢所說的話起,我一直很平靜地等著一個宣判,此時卻心情激蕩,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給劉徹磕頭,真心實意地呼道:「陛下萬歲!」
李敢大喘了幾下,眼中滿是感激,面色雖然慘白得可怕,但神情卻很平靜。看到他的平靜,我本來的幾分猶豫散去,一點兒都不後悔作出這個承諾。
眾人愣愣,趙破奴他們率先跪下:「陛下萬歲!」在場的大部分人也紛紛反應過來,跟著高呼「陛下萬歲」,也有憤怒不滿、恨盯著霍去病的人,但在劉徹冷厲的視線下,都低下了頭,隨著他人跪下。
我上前靜靜跪在霍去病身側,霍去病一直紋絲不動的身子輕輕顫了下,卻依舊低垂目光看著地面,一言不發。
他終於禁不住側頭看向我,本來還眼神堅定,一見我的表情,長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好了!別一臉委屈哀怨了,我帶你去。」
衛青的門客都紛紛背叛他而去,唯一留下的任安自然極得衛氏諸人的重視,現在貴為太子少傅。他獨自一個人立在角落處,陰沉著臉盯著遠處,時不時與衛伉交換一個眼神。
躺在地上不動的李敢,咳嗽了兩聲,斷斷續續地說:「這樣……的……蠢……是你的……福。」
我從鏡子中望著他,心裏越來越難受,咬了咬唇,剛想說話,他忽地起身,走到我身後,盤膝坐下,拿了梳子替我一下下梳著頭。「去病,我……」
我的眼中湧出淚水,緊咬著唇把眼淚逼回去:「好!」
劉徹聽完后,點了下頭,抬頭望著天,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李敢身陷鹿群,不慎被鹿撞倒後身亡,厚葬! 」
「不用解釋了,當日你為孟九那麼做沒有錯,你的性格本就如此,我喜歡的也就是這樣的你。只能慶幸地說,我比孟九有福,以後擁有這些的人是我。」他把我擁到懷裡,輕聲說道。
我霎時笑顏如花,他本還是苦笑,看我笑了,他也真的開心地笑著,伸手在我臉頰上輕捏了下:「難怪孟九對你百依百順,無法拒絕你……」
一個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舍和痛苦,我突然覺得過往的一切恩怨都沒什麼可計較的,猶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沒有底線,但我一定答應你儘力忍耐李妍,也會勸去病不要傷及她的性命。」
我看霍去病身上雖有不少血跡,自己卻沒有受傷,遂轉身去看李敢,箭中得很深,因為穿著黑衣,遠處看不出來,此時才發現大半個身子已經被鮮血浸透。
他一面搭箭,一面輕聲罵了句:「你個蠢女人!」
劉徹的面色漸漸發青,公孫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死罪!關內侯當日毆打衛大將軍,衛大將軍顧念到關內侯因為父親新喪,悲痛欲絕下行為失當,所以並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時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了驃騎將軍。」
遠處趙破奴、復陸支、伊即靬率領著全副武裝的軍士隔開鹿群,向我們衝來的鹿數量銳減,我們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隨手扔了弓,用刀砍開衝撞過來的鹿。
我一面替他順氣,一面道:「我明白了。我剛才隱約看到一個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樣,鹿群奔跑的混亂本就讓人心煩意亂,血氣涌動,殺意萌生,何況去病事先已被公孫敖激起怒氣,他在遠處只看到身影,再加上你以前就想殺我,那日晚上我們撞破你和李妍時,你又動了殺念,所以去病急怒之下就射了你。」
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幾個將軍侯爺甚至揮舞著刀,如在軍中,有節奏地呼喊著「驃騎將軍!驃騎將軍……」
被眾多侍衛護在中間的李妍凝望著鹿群間的霍去病和李敢,臉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墜。
我輕輕抬起他的手,一個用鮮血畫出的藤蔓,浸透在袖邊上,雖然沒有寫完,可因為我對這個太熟悉,明白那是一個藤纏蔓糾的「李」字。
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一直如花,可他臉上的笑意卻是一滯,明白大意下失口,不該拿我和九爺的事情來開玩笑,立即把未出口的話都吞了回去。
李敢和霍去病都不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我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你們的反應怎麼這麼古怪,我和去病剛過來就看到娘娘匆匆跑過來,我們還未行禮,李大人又沖了過來。」
一側頭,發現公孫敖站在霍去病身側,不知道他和霍去病說了九*九*藏*書什麼,去病的臉色透著青,顯是十分氣怒。我向他們行去,公孫敖向我笑著點頭,打了個招呼,指著鹿群對霍去病道:「大將軍一意把此事隱藏,就是不想多生事端,連我都是昨日無意聽到大將軍的近侍聊天才知道。將軍心中知道,留神戒備就好,現在還是好好玩樂。」
一路行去,路上的婢女僕人見我們姿態狎昵,都紛紛低著頭迴避,霍去病嘆道:「你現在臉皮也是越來越厚了!」
為了李蔡畏罪自盡后空出的丞相位,各方勢力都拼盡全力,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保薦推舉紛紛擾擾地開始。
也難怪劉徹偏愛霍去病,他們兩個在骨子裡有很多東西很相似,都是豪情滿胸,都是膽大任情,也都有些不顧禮法,這些讓劉徹欣賞霍去病;可另一面他們兩個又絕不相似,一個對權力熱衷,一個對權力淡漠,這一點讓劉徹更是倚重霍去病。
趙破奴向我磕頭:「如果末將再快點兒,也許關內侯可以活著。」
說是從頭道來,我卻只告訴了他李敢無意撿了條帕子,我把帕子燒了,沒想到李敢依舊憑藉帕子認出了李夫人,以及當日李敢為何想射殺我的事情。
劉徹道:「今日見了金玉舉動,朕雖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贊一聲,這個女子擔得起你為她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讓她做寡婦嗎?」劉徹冷著聲緩緩問:「或者讓金玉陪你一起死?」
秋天到時,劉徹決定丞相位置由太子少傅庄青翟接掌。自李廣自盡后,朝堂內針對衛氏的鬥爭,以衛氏的大勝暫告一段落。
我拋出金珠絹帶,鉤在樹上緩一下墜勢,又立即鬆開,重複三次后,已接近地面。最後一次鬆開,落下的同時,幾近不可能地在鹿角間尋找著落腳點。
對山谷熟悉的侍衛彼此呼叫著指點主人路徑和哪個方位已被人佔領,隨在我身後的侍衛劉大山不小心在石頭上扭了下,雖然傷得不嚴重,可奔跑的速度卻明顯慢下來,他請我先走,我顧及此處雖還未近鹿群,可萬一野鹿奔過來,卻會十分兇險,不敢丟下他:「不要緊,我們慢一點兒過去,不影響獵鹿。」抬頭尋霍去病的身影,想讓他等我一下,卻不知何時他和公孫敖已消失在山石樹叢間。
霍去病一手三箭,箭箭快狠准,奔近他的鹿紛紛在他身前斃命,可後面的鹿依舊源源不絕,只只不要命地向前沖,頭上的鹿角鋒利如刃,隨時有可能插入霍去病身上。他把離他腳邊近的死鹿順腳踢起,壘在他和李敢身子兩側,作為暫時的屏障。
眾人全都屏息靜氣地盯著我,此時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腳下又都是奔騰著的鹿,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似乎等待著我的唯一結果就是死亡。
霍去病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面前,卻一句話都不說。
我立在樹端,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切。
我看他極力克制著怒氣,不想多談這件事情,遂也放開此事,隨在他和公孫敖身後奔向山谷。
那頭鹿鋒利的角刺向他的腰,遠處的鹿又在衝來。他右手四指夾著三箭,抬起右腳搭弓。左手抽刀,刀鋒準確地落在身前的鹿脖的同時,三支箭也快速飛出,穿透了三隻鹿的脖子。
我到的那一剎那,他正好射出最後一支箭。我立即把背上的箭筒扔給他,霍去病接箭筒,挽箭,一連串動作快若閃電。望著轟然倒下的鹿,我剛才一直的冷靜突然散去,心急急跳著,幸虧到得及時,如果再晚一些,不敢去想會發生什麼。
金珠先我而去,三擊三中鹿頭,三隻倒下的死鹿替我微微擋了下奔騰的鹿群,我趁機落在了死鹿的鹿角后,金珠掄圓,周密地護著全身,同時以狼嘯逼慢一部分鹿。
不過,我有一個極不好的習慣,我總是忘記用弓箭。一看見獵物,選擇的本能攻擊方式居然是近身撲擊,去病為此差點兒笑彎腰,每次都要提醒我:「玉兒,你有背後的弓箭可以借用,不要老是像只狼一樣張牙舞爪地撲上前去。」看我側頭瞪他,他又忙笑補道:「你張牙舞爪的樣子很可愛,其實我是很喜歡看的。」
他哈哈大笑起來,姿態輕鬆地與我過了幾招,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攬住我的腰,兩人滾倒在地毯上:「你當年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我現在嚇唬嚇唬你也不為過。」
霍去病贊了聲「好」,隨手拿了懸挂在馬側的酒囊向劉徹一敬,就自顧飲了一大口,劉徹也拿起酒囊,大笑著喝了一口。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筆直,背脊緊繃,可他的心卻在寒冰中,他用表面的強悍掩藏著內心的傷痛,他從小視作親人的衛氏家族還是對他出手了。
兩人依舊不肯走大路,專揀僻靜小路行走。層疊起伏的山石小道間,隱隱看到兩個人影。我和去病的眼力都比一般人好,雖只就著月色,卻都已半看半猜出對方。
霍去病不遵照規矩,隨性而為,對他而言,的確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和劉據的親厚。
不管下一刻發生什麼,不管今天能否脫困得生,至少我們在一起了。
劉徹在侍衛保護下出現,看到霍去病的狀況,對一眾侍衛怒叫道:「還不去救人?」
他的手冰冷,我的手也變得冰冷。
不大會兒工夫,公孫敖已是血流滿面。衛青眼中https://read•99csw•com情緒複雜,最終還是不忍佔了上風。當年公孫敖對他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是感念一生。衛青跪在劉徹面前,磕頭道:「一個是臣的外甥,一個是臣的下屬,李敢之死,臣也應該負責,求陛下將臣一併懲治。」
李敢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嘴裏的血不停湧出,他拽著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我想引開他的不快,朝他吐吐舌頭,撅著嘴道:「既然你心甘情願地做冤大頭,我才不會多事呢!不過……」我湊到他身旁,挽起他的胳膊:「你也要帶我出去打獵,聽說陛下打算帶文武官員去甘泉宮打獵,你帶……」
霍去病嘴角微翹,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舉了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賠著笑說:「我立即從頭道來。」
我才不理會他的緩兵之計,仍舊蹭在他身邊,搖個不停,他哄道:「玉兒,回頭我有空時,帶你去山裡好好玩幾日,何必跟他們一起去?說的是打獵,其實都是做些官場上的文章,你又不能玩盡興。」
霍去病一聲大叫:「金玉!」他這可不是什麼見到我歡喜的叫聲,而是暴怒震驚的斥責聲。
劉徹肯定也感覺到事情有疑,在言語中替他找著借口和理由,希望把責任推給李敢,可霍去病怎麼可能往一個已經死亡、不會替自己辯解的人身上潑污水來為自己開脫?他更不可能說出實情,讓衛青陷入困境。劉徹一直尋找著機會打壓衛青,但衛青行事從無差錯,此事一出,即使衛青完全不知情,劉徹都不會放棄這個良機,將公孫敖的錯算到衛青頭上,何況以衛青重情義的性子,也絕不會捨棄公孫敖。
這次太子的表現卻讓我心中頗驚。霍去病的用意,他心中肯定明白,事前不拒絕,順水推舟地跟著霍去病私自離開長安,根據他以往循規蹈矩的品性,誰都知道肯定是霍去病的恣意妄為,可他口口聲聲地只為霍去病辯駁求情,滿口全是自己的錯,讓出事後滿不在乎、依舊沉默冷淡的霍去病越發顯得錯處更大,他卻被人交口稱讚。
他的大笑聲,我的嬌嗔聲,盈盈一室。
霍去病舉弓對著山谷中的鹿群:「李敢打了舅父。」伴著話音,羽箭快速飛出,隔著這麼遠,霍去病射出的箭正中鹿的脖頸。
侍衛急急回稟道:「鹿太多,全都野性畢露,這裏的地形又極其不利,兩邊是懸崖,只中間一條窄道,我們很難衝進去,只怕要調動軍隊。」
劉大山?我從公孫敖、任安面上掃過,漫不經心地想,他們做得倒也還算周密。
一向聰明機變的李妍此時卻化作了石塊,沒有抽手,只獃獃望著李敢,李敢抬頭看向李妍,兩人的視線相對時,他好似霎時清醒,立即放開了手,匆匆退後幾步。
我問道:「怎麼了?」
後來,他索性帶著我從大隊中溜走,兩人馬也放棄,沿著山徑,手牽著手攀援而上。
李敢呵呵笑起來,嘴角的血向外滲著:「公孫敖和你說我打了衛大將軍?」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短得我都懷疑自己眼花,雖然只是三根手指的指尖,只怕李敢連李妍的手溫都未曾感受到,可那隱忍間的爆發,爆發時的極力克制,更是令人心驚。
劉徹沉默地在原地走來走去,一面是大漢律法和後世千載的名聲,一面是霍去病的性命,就是一貫被人稱讚為睿智的大漢朝皇帝也頭疼萬分。良久后,他面色帶著疲憊,問道:「聽聞今日還有侍衛不小心被鹿撞死?」
劉徹對李妍的確恩寵冠絕後宮,出來行獵遊玩,寧可不方便,也只帶著風吹吹就倒的李妍。
劉徹氣得一腳踢在公孫敖身上:「去病的脾氣你就一點兒不知嗎?」
李妍的精神並不好,人倚在馬車中,頗為慵懶的樣子。這段日子她應該過得很不好,再加上她的身體本就怯弱,內憂外患,免不了小病不斷。看來劉徹是特意帶她出宮遊玩,修養一下身心。
對事情前後,我對李夫人態度變化的漏洞他一字未問,人斜斜倚在榻上,面無表情,沉默地看著我卸妝。我幾次開口,想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他卻都沒有接話,我也沉默了下來,屋子中異樣的安靜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劉徹見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卻立即斂去。
劉徹看到我時,手點了點霍去病搖頭而笑。霍去病看到劉徹身後的李妍也笑了起來:「臣這次又和陛下不約而同了。」
李妍大概也沒有想到李敢有此意外之舉,一臉驚訝,身子輕輕一顫,雙眼中驀地隱隱有淚。
「陛下,民女隨驃騎將軍一起。」
我恭敬地磕了個頭,心中對劉徹滿是感激,不管他是因為惜才,還是感覺到事情有疑點,但他一直在給霍去病機會,甚至想用我的生命做威脅去撬開霍去病的嘴。
我從幾個侍衛手中搶過箭筒,全部綁在身上,揀地勢孤絕處向上攀去,待覺得高度角度都合適時,身子吊在一棵探出崖壁的松樹上,閉目了一瞬,長長的狼嘯從喉間發出。
「他死了。」我走到霍去病身側,揮舞金珠打死了幾頭欲從側面衝過來的鹿,「李敢的話已經死無對證,不過還有很多蛛絲馬跡可查。鹿群很有問題,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法子讓這些鹿會聚到此處,但給九九藏書我點兒時間,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這個「李」字,想起初見他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豪氣衝天的場景,心裏也酸楚起來,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划碎,一轉念,把袖片細心割下,藏入懷中。
她說完就姍姍離去,我望著她的背影道:「我本就沒打算用這個做文章,否則不會等到今日,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憐憫。」
劉徹冷冷地說:「你給朕個理由。射殺朝廷重臣,死罪!」
話未說完,人已急速而去。在山石間飛掠而過時,忽見一個穿得與我一模一樣的女子在樹林間一閃而逝,我心內十分詫異,一時卻顧不上多想,只急急向前。
霍去病縱身向前奔去,笑嘆道:「好個直奔主題,看為夫的手段,今天晚上讓你吃個夠。」
「去病,太子年紀不大,心思卻好深沉。」
他立即道:「不行!」
李妍笑道:「本宮散步已久,已經累了,就先回去了。」
直到坐上出長安城、去甘泉宮的馬車,霍去病對我非要跟著他去狩獵依舊不太理解。
我搖著他的胳膊,一臉哀求。他一面走著,一面一眼都不看我地說:「我要去軍營了,等我回來再說。」
復陸支把李敢的屍身擱在地上,李妍一聲未吭地昏厥過去,隨行的宮人太醫立即護送她回甘泉宮。
一旁的侍衛首領立即回道:「是,共有八個侍衛被鹿撞死,張景、劉大山……」
「去病,你……為什麼?」此時此地,我不好說他糊塗,可他此事真做得糊塗,他要李敢死,這沒什麼,可他不該用這麼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漢朝的堂堂王侯,家族世代效力漢朝,他如此射殺李敢,按照漢朝律法也是死罪。
劉徹沒有理會衛青,只怒指著霍去病罵:「看你帶兵和行事比年少時沉穩不少,還以為你有了妻子兒子知道收斂了,今日卻又做出這種事情,你給朕老實說,李敢究竟還做了什麼?」
趙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臉色瞬間大變,復陸支、伊即靬性格粗豪,沒什麼避諱地問:「關內侯死了嗎?」
無法知道這是一場真正的偶遇還是一場製造的「偶遇」,只見李敢屈膝低頭向李妍行禮,李妍伸手示意他起身,李敢在起身的剎那居然拽住了李妍的指尖。
劉徹立即驚醒,隨手解下身上的玉佩,遞給公孫賀:「傳朕旨意,調守護甘泉宮的軍隊進來救人。」
我們兩人旁若無人,眾人也都表情呆住。劉徹忽地連連冷笑起來:「金玉,朕若問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舉了。」
我哼哼道:「有空?你這段日子哪裡來的空?要麼是忙所謂的正事,要麼是忙所謂的閑事,什麼射箭蹴鞠打獵,看著在玩,卻哪一件不是別有用心?累心耗力,我見你一面的時間都不多,還能指望你特意帶我出去玩?帶我去吧!帶我去吧……」
劉徹笑道:「不約而同的好,有你擋在前面,省得那幫傢伙啰里啰唆地勸誡朕,搞得朕像沉迷美色就要誤國的昏君一樣,殊不知無情未必真英雄,豪情時氣吞山河,柔情處繾綣纏綿,人生一世,活得暢快淋漓盡興方是真豪傑。」
劉徹望了一眼彎身磕頭的霍去病,眼中仍滿是怒意,甩袖就走:「哼!萬歲?真希望朕萬歲,就給朕少惹點兒事情出來。」
我的箭術不如他,所以不浪費箭,把帶來的箭筒全都放在了他的腳邊。把死鹿拖著壘好「堡壘」,又趕緊去檢查他是否傷著。
去病淡然一笑:「他那個位置,心思深沉不是壞事。你不要太責怪他,他若沒幾分心思,我們倒真該發愁了。」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后,臉終於垮了下來。虧欠九爺良多,他唯一想要的回報,我這一生是給不了他了,所能做的就是如他所要求一般,儘力快樂地活著,幸福地活著,那麼他也會有些許欣慰。只是……
她立即定在當地,臉色慘白地望著我們,李敢也發現了我們,下意識地幾個箭步,閃身擋在李妍身前,彷彿我們是洪水猛獸,就要傷害到李妍,可他又立即明白過來,現在的狀況比遇見洪水猛獸更可怕,也不是他能擋的。
連著兩日,我像一隻小尾巴一樣粘在霍去病身後,反正騎馬打獵我樣樣不比這些男人差,甚至真要比,我才會是捕獲獵物最多的人。不過現在不是我顯示自己狩獵天分的時候,我只是做到讓其餘男子不覺得我跟在霍去病的身邊是個負累就好。
我看已到府門口,遂點點頭。
話是如此說,可去病眼中還是閃過几絲失望和難過。我也心中滿是心疼和難受,你盡心儘力地幫他們,他們卻總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一面要你為他們出力,一面卻又個個想彈壓打擊你在朝廷內的勢力和聲望。
我向他一笑,一面隨著鹿群艱難地接近他,一面吼道:「看顧好自己,我若發現你現在因為分神而受傷,一定一年不和你說一句話。」
劉徹緊握著拳頭在地上走來走去,焦急地等著軍隊來,一面怒問道:「究竟怎麼回事?李敢怎麼了?」
電光石火間,霍去病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生死一瞬,卻依舊透著洒脫不羈,英挺不凡,包括劉徹、衛青在內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好」。
李敢面上的表情變幻不定,這一生的哀愁痛苦九-九-藏-書欣悅都在剎那間流轉過。
趙破奴面色先一怔,接著一變,繼而落地有聲地道:「末將一定做到!」他用的是軍隊中接到軍令的口氣,無形中用生命保證完成我的要求,我感激地點了下頭,他立即轉身離去。
人未近山谷,忽聽到底下的驚呼聲,混在鹿蹄聲間,隱約不可辨。我心中不安,只想著霍去病,再顧不上他人,匆匆對身側的侍衛道:「你留在這裏,不要下來,我先走一步。」
劉徹的視線在李敢屍身上掃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面揮了下手。原本守在周圍的侍衛和官階低的人都迅速退遠。有侍衛想請我離開,我身子沒有動地靜靜看著他,一向沉默少言的衛青突然道:「讓她留下吧!」侍衛猶豫了下,迅速離去。不一會兒場中只剩衛青、公孫敖、公孫賀等位高權重的人。
劉徹等了霍去病半晌,霍去病卻依舊一句話不說。劉徹怒道:「你是認為朕不會殺你嗎?」他驀地指著我道:「金玉,你過來!」
伴著狼吟,我鬆開手,身子仿若流星,急速地墜向山谷。鹿群聽到狼嘯,隊勢突亂,急急地儘力避開我所處的方位。鹿的數量太多,谷中的地勢又十分狹窄,彼此衝撞在一起,雖然慢了來勢,卻沒有地方可逃。
霍去病沉默地沒有回答他,李敢自顧說道:「當日聽聞父親自盡,我一時傷心過頭,就去找衛大將軍,想問個清楚明白,他為何不肯讓父親帶兵正面迎敵,父親又不是第一次迷路,為什麼偏偏這次就會自盡?他的侍從攔著不讓見,嘴裏還不乾不淨地說著話,全都是些辱罵父親的言辭,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衛大將軍出來,他想喝止我,我氣怒下順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衛拉開了。衛大將軍問我為何打人,我能怎麼說?難道要把他們辱罵父親的言辭重複一遍?何況當時正氣急攻心,覺得都是一幫小人敗類,懶得多說,沒想到惡人先告狀,那兩個侍從一番言語,就變成了我主動生事。」
我和太子基本沒有說過話,對他的印象停留在朝堂中的傳聞和私語中,知道他和劉徹性格不像,更像衛青和衛子夫的性格,雖然貴為太子,卻對人一直謙恭有禮,體恤民間疾苦,很得深受兵禍之苦的百姓和提倡仁政的文人的愛戴。
我看到的一瞬雖然驚訝,反應卻還平靜,但去病顯然十分震驚,立即頓住了腳步,不能相信地凝望著。
他若無其事地笑道:「就送到這裏吧!」
我困惑地望著這群野鹿,鹿群並沒有大規模遷徙的習性,此地怎麼會有這麼多野鹿合群而行?
與我們焦慮的神色相反,立在眾人之後的衛伉看向霍去病時,眼中似帶著隱隱的笑意。
「你不是想吃鹿肉嗎?再不快點兒,鹿就要跑光了。」霍去病領先向山谷飛躍而下,公孫敖陪著他急速掠向鹿群。
我一直盯著他看,並未留意四周,被他一提醒,有些不好意思,嘴裏卻不甘示弱:「還不是拜霍大將軍所賜!反正更親密的動作他們都曾見過,我還怕什麼?帶我去吧!帶我去吧……」又開始念咒。
李妍幾聲輕笑,從李敢身後走出,短短一會兒,她已面色如常:「我們的死活自然全不在驃騎將軍眼中,不過你的寶貝玉兒能否逃脫可不見得。」
甘泉宮因位於甘泉山上得名。山中林木鬱郁,怪石嶙峋,飛泉流瀉,景色美不勝收。
衛青在去病心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去病自小沒有父親,當時的衛青也還未有自己的孩子,去病第一次上馬是衛青抱上去的,第一次挽弓也是衛青把著他的手教他的,去病聽到的第一個故事就是舅父征戰匈奴的故事,去病的人生夢想也是在童年對舅父的景仰中立下。雖然現在表面上看著去病和衛青在軍中各自為政,可衛青在他心中的地位卻是無人可替代。李敢如此對衛青,比打罵去病更麻煩。
我抬頭仰望著碧藍的天,那白雲的上端真住著神嗎?那我求你,真心實意地求你,求你讓九爺忘記我,只要他能快樂,我願意獨自背負著過往的甜蜜和痛苦,我願意被他徹底忘記!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握成拳的手指掰開,把他掌中的石礫掃去,擦乾淨左手后,自顧道:「另一隻手。」他愣了下,把另一隻手遞給我,我把碎石輕輕掃乾淨后,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說完握住他的手,他雖沒有推開我,卻仿若木頭,沒有半點兒反應。我固執地握著不放,眼睛痴痴地盯著他。好一會兒后,他終於側頭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華流轉,歉疚溫暖都在其間,原本的傷痛冰冷退去幾分,緩緩反握住了我的手。
公孫敖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立即翻身跪好,顧不上身上的傷,只磕頭不止,口中頻頻道:「臣死罪,臣死罪……」
我搖了下頭,沉默地遠遠隨在霍去病身後。
霍去病在整個事件中,保持著他一貫不理會朝堂內人事變遷的冷漠態度,自顧練兵、遊玩、打獵、蹴鞠。只是蹴鞠場中太子劉據的身影頻頻出現,霍去病還帶著劉據出去遊玩打獵,表兄弟二人不顧宮廷規矩,不帶隨從,私自進入深山,一去就是三日,滿載獵物,興盡而回。
「啊?他……」我不知道該說李敢什麼,他竟然如九-九-藏-書此衝動冒失,敢打衛青。
因為突然失去太子蹤跡三日,一貫溫和的衛皇后都氣怒,太子劉據在宮前長跪請罪。他沒有為自己求情,而是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一意為去病開脫,衛皇后氣道:「你們兩兄弟都要受罰!」反倒劉徹搖頭苦笑著說:「罷了,罷了!去病那膽大妄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一次打仗,就敢帶著八百人往匈奴腹地衝殺,他沒有領著據兒跑去匈奴逛一趟就算不錯了。」
李敢的雙眼內有冷光,手緊握成拳頭。霍去病眼中的震驚散去,把我往身邊拉了下,護住我,帶著絲冷笑道:「李三哥打算殺人滅口嗎?」
在遠處打獵的衛青此時才趕到,看到場中景象,聽到侍衛的回話,一向沉穩如山的他臉色猛變,視線從公孫敖、任安、衛伉臉上掃過,公孫敖、任安都不安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了頭,衛伉卻是憤憤不平地回視著父親。
哼!看他笑得嘴歪歪的樣子,信他?才有鬼!
不知道其他人幾時到的甘泉宮,我和去病一路戲耍,天色黑透時才進入甘泉宮。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屍身帶上。」說完不再理會眾人,當先而行。
霍去病伸手來握我的手,眼睛看著逐漸接近的趙破奴他們:「我要你把李敢剛才說的話全部忘記。」
看似狩獵,實際卻很有可能成為一場風雲變幻、黨派相爭、不知道狩誰又獵誰的盛宴。我不想獨自待在長安城焦急擔心地等候,我只想伴在他身邊,也許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在一起。
去病自小跟著皇帝和衛大將軍出入,對山中一切極為熟悉,入山路上,他和我輕聲笑談,指著每一處景點說著來龍去脈。
去病身上的羽箭只剩最後三隻,眾人齊齊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他瞟了眼地上的李敢,手發三箭的同時,身子急速向李敢躍去,拿了李敢身上的箭筒的剎那,又一個乾淨利落的翻轉落回原地,搭箭挽弓,又是三箭,眨眼間三鹿已倒,可有一頭鹿已衝到他身前,距離過近,箭力難射。
我哼了一聲,冷聲道:「這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公孫敖早不說,晚不說,偏偏今日就說了出來。」
我急急想止住他的血:「你一定要活下去,李妍正在外面,她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你若真死了,她只怕真要再大病一場。」
他知道我不喜歡和一堆皇親國戚待在一起,可這次狩獵偏偏是皇親國戚雲集。太子劉據、三個皇子、衛大將軍、公孫賀、公孫敖、李敢、李廣利、趙破奴……一堆的新舊顯貴、朝廷重臣。既然從皇帝皇子到將軍王侯全在,那自然也免不了重兵護衛。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兩側的手緊緊握成拳,青筋直跳,手指過處,地上的碎石被無意攏入掌中,他的指縫間鮮紅的血絲絲縷縷滲出。
他合上了雙眼,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右手的食指緩緩移動,手簌簌顫抖著,卻仍然掙扎著想做完一件事情,抖了一會兒,手終於停了下來,一動再不動。嘴邊的那絲笑,凝固在殷紅的血色中,透著說不盡的凄涼悲傷。
山谷越往此處越窄,兩側的山崖陡直如削,群鹿奔騰的聲音宛如雷鳴,響徹深谷。霍去病竟然孤身一人立在群鹿間,他腳邊不遠處,李敢胸口插著一箭,躺在幾頭死鹿身後,不知是死是活。
我把趙破奴拽到一邊:「趙侯爺,麻煩你立即去追公孫賀,等他傳完聖旨,再設法和他一道回來。不用你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用你的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我沒有時間客氣和解釋,只簡潔地說著要求。
一定要鎮靜,一定要鎮靜!金玉,如果你要去病活,就一定要鎮靜。連著說了幾遍后,我跳下樹,向趙破奴跑去。
隔著山頭,聽到遠處傳來呼叫聲:「一大群鹿!」我聞聲立即鼓掌叫道:「鹿肉!」
李敢冷冷地看了眼霍去病和我,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李妍腳步未變地消失在夜色中,可原本挺得筆直的背脊卻剎那有些彎,似乎不堪重負。
去病箭筒中的箭越來越少,如果箭沒有了,去病該如何面對千百隻憤怒的鹿蹄和鋒利的鹿角?身子不自禁地顫著,一顆心慌亂害怕得就要跳出胸膛。
他們兩人之間此時倒更像惺惺相惜的江湖英雄,而非皇帝與臣子。
所有的侍衛都面面相覷,一個膽大的恭敬回道:「臣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當時驃騎將軍和關內侯身邊都沒有侍衛隨行。」
正為他言語間的款款深情感動,看到鏡子中他嘴角的笑意、眼中的促狹,驀地反應過來,一下掙開他,回身氣打他:「你故意的!你故意裝生氣,裝介意,你故意嚇唬我!你個小氣鬼!」
兩人之間的距離,往日以我們彼此的身手不過幾個起落,今日卻走得萬分艱難,每一步都在成百上千隻奔騰的鹿蹄、鋒利的鹿角間求生,當我越過他用鹿屍堆成的屏障,落在他身側時,我和他的眼中都有淚意。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氣,我們都被人設計了。我這幾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從都走開,隻身一人專揀偏僻處打獵,到此處時一個女子突然出現,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逼得我也不得不下殺手,看到你今日的裝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來,話語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