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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星骨殖

第五章 金星骨殖

「是賣了還是讓給了別人,底細不清楚。反正他沒帶。上午我來時還見她在房檐下曬陽娃哩。」
「咋不成?」周立通煩躁地反問。
她遲疑了一下,扭身去倒水。
打狗宰羊了,
「你來這裏幹啥?」
穀倉人已經發現,和圍子人的爭鋒早就耽擱了他們的時間。他們紛紛離開窯口,在別的淘金漢挖掘坑窩的台坡上,尋找他們自以為下面就有大塊砂金的空閑地盤,找到后便心急火燎地下手幹起來。這行動使穀倉哥哥感到吃驚,他們怎麼沒得到他的命令就開始了呢?按照慣例,他應該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壘起新祭壇,面對祖靈來一番群情激揚的賭咒發誓——頌揚團結,擯絕分散,誰挖到金子誰交公,完了大家平分。在隨時都有死亡臨頭、恐怖纏身的荒野深處,任何人都沒有理由擺脫對鄉黨團幫的依賴。而現在他們卻只想把團結精神體現在用一口鍋、吃一種飯、睡一樣的帶著噩夢的覺和抗擊圍子人上,至於金子,似乎誰挖到就是屬於誰的。
喊聲再次爆發,圍子人殺氣騰騰地撲上去。結果和上次一樣,他們紛紛退了下來。但張不三的目的達到了,他派定的石滿堂和幾個結實漢子將兩個穀倉人順滑坡拖離了穀倉人眾,可又不馬上拖下來。穀倉人分出一撥來撲過去營救。而這時圍子人在張不三的帶領下又一擁而上,鐵杴的寒光帶著嗡嗡的聲響詭異地閃射。穀倉人就要衝下去搏鬥,咚一聲,一顆人頭凌空落到腳前,接著又是一顆,血花飛起來濺到他們臉上。人頭是石滿堂擲過來的——被拖走的那兩個穀倉人並沒有等來同伴的營救。人頭落地就意味著對其他人的警告,穀倉人頓時有些怯場,稍一遲疑,對方的鐵杴就已經飛到了眼前。李長久將頭一縮,首先朝後退去,驚慌中沒忘了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棉衣前胸,似乎圍子人是沖他身上這塊金子來的。有一個人敗走,就會有許多人跟上,穀倉人你推我搡地擠成一團,節節敗退。等他們大喘粗氣,停下來撫摸身上臉上的傷痕時,發現自己已經退到了台坡上。他們驚駭無主地四下張望,尋覓著退路也尋覓著希望,可他們尋覓到的卻是自己的金掌柜。
周立通覺得聲音很熟悉,抬頭仔細瞅瞅,才發現來人是李長久。他想不到,從他一出石窯,李長久就一直跟蹤著他。
「他把妹子帶走了?」
「有水么?我渴了。」他想進了房子再說。
人人都明白穀倉哥哥要去積靈川,去一個有著花朵精神的女人那裡,可玩笑不開白不開,枯燥煩悶的生活需要佐料。
「穀倉哥哥,買花手巾做啥?」有人問他。
「沒腦子的豬,想抱金磚又不知道咋抱。這樣挖下去成么?」
穀倉人從來沒有身上帶手巾的習慣,袖子揩鼻亮晶晶,自小揩到大,揩到老;一件衣服越舊越有光彩,兩袖晶瑩硬邦邦,走到哪裡也都是農人標記、窮苦氣派。如今,穀倉哥哥的腰帶上突然拴了一方新嶄嶄的手巾,而且印著艷艷的大紅花,夥計們沒有驚裂眼睛驚歪嘴,就算是見多識廣了。是的,他不能把手巾裝進衣袋。衣袋裡面黑乎乎的,前日裝了煙末兒,昨日裝了饃饃蛋兒,去年正月僥倖裝過一塊肥嘟嘟的白水肉,還不算久遠歷史留在裏面的生活痕迹。髒了這手巾也就等於髒了他這顆為女人跳蕩的俊爽的心,那可就水擦不凈了。管它三七二十一,笑話驚詫由他去,他穀倉哥哥可不是那種二兩瓶子裝不下一斤貨的鄉腦角色。時來生鐵增光,運去黃金失色,該是他風光風光的時候了。
他憨憨地笑:「妹子……」
他又被蒙住了。他聽到了一聲妹子的驚叫,好像她又因為他挨了打,又好像她在用叫聲哀求那些來堵截他的人別對他太殘忍。他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彷彿是一塊無生命的石頭,孤零零地被時間和萬物遺落在了陽光投射不到的死角,再也無法回到人世間了。
驢妹子打開房門時天已亮透,太陽順著積靈河滾動,忽一下滾上了遠方的山頂。陽光斜射而來,將對面那棵冷杉樹照https://read.99csw.com得金光粼粼。同樣披了一身金光的還有樹下的那個操著袖子的人。
夜深了,星月再次出現,輕飄飄浮動在虛空之中。穀倉人中最有靈性的周立通被一道亮光刺開了眼睛。他呆望窯頂,竭力回想自己醒來的原因。片刻他摸摸權充了枕頭的棉衣。在,那塊壓在心頭的金子還在。他放心了,用舌頭舔舔澀巴巴的上齶,覺得口渴又覺得尿憋。他起身披上棉衣,朝窯口望望,見窯外金光閃爍。那金光搖搖擺擺飄進來,勾起他的身子往外拖。他來到窯外,眨巴著眼在地上尋覓了好一陣,發現並沒有閃爍的金光。他解開褲帶對著黑夜撒尿。尿聲大作,他始才覺得四周一片死寂,淘金漢們蹤跡杳然,不知去向,好像原先那種鬧鬧嚷嚷的場面不過是一場夢。他打了個寒顫,明白剛才朝他閃爍的是星光而不是金光。可這念頭一出來,遙遠的群星便驀地朝他逼近了,光芒四射,炫人眼目。金子!他幾乎喊出聲來,快步走過去,走了半晌也到不了金子跟前。他四下看看,發現周圍堆滿了白花花的骨殖;發現群星迅速遠去,金光消逝了,熒火幽靈一般飄來盪去。他渾身猛顫,轉身往回走,走了約摸半個時辰也不見窯口。他立住,驚悟自己中邪了,迷路了,而面前的熒火又告訴他,他似乎是要去鬼魂窩裡串門的。他嚇得尖聲叫媽,又發現神秘的古金場沒有他的媽,他只好求救自己的雙腿。雙腿僵硬得怎麼也不打彎,像木樁,像家鄉正月的高蹺那樣直楞楞地搗向地面。鬼打牆,鬼絆腳,無數鬼手從黑暗中丫丫叉叉仲過來撕拽著他。他不敢叫媽了,叫爺,老天爺,祖宗爺,關帝爺,財神爺,還有這時正在頂空藐視他的嫦娥爺爺。天大地大不如他的叫聲大,叫得嗓門冒煙,也不見哪位爺爺光臨。恐怖已極,他便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個黑影從他身後繞過來,聳立到他面前。他嚇得就要跳起,黑影伸手將他捺住。
周立通過去一把撕過手巾來,頂在頭上,扭扭擺擺哼唱著前去:
秋深了,突然深得像女人的眼睛,像男人心中為尋找黃金而變得沉甸甸了的黑色思慮。
「賣了?」
穀倉哥哥一把奪過來,又彈又抖,見抖不凈那稠乎乎的唾液,便在衣襟上蹭來蹭去,衣襟上有土,越蹭手巾越臟。他氣得跺腳咂嘴,又要向周立通發泄怨怒,對方早已溜遠。圍觀的人哈哈大笑。穀倉哥哥無奈,喪氣地看著兩半花手巾,手一揚,扔了。
張不三後退一步,興奮地立了片刻。突然,他騰地跪倒在地,仰望天空,在心裏大聲說:「老天,老天,你這是成全我。我攆他的時候,咋會知道他身上就有金子呢?」他想起了那隻象徵好運的紅狐狸,瞪視遠方,希望再次看到它的身影。遠方是霧,籠罩著一切。他收回眼光,發現那人正準備逃走,便一杴拍過去,正好拍在對方屁股上。那人趴下,再也不敢動了。
穀倉哥哥被他的頑興所感染,也跟著唱起來。忽覺胸腔阻塞,心裏難過,懊悔地喊一聲:「扯毬蛋,驢妹子是月亮人才、錦繡身子,糊裡糊塗睡得么?」
穀倉哥哥失魂落魄地站著,發現那素花手巾還攥在自己手裡,忙伸展指頭,生怕滿手的油汗污髒了它。他捂到臉上聞聞,香噴噴的溫馨撲鼻貫肺,和他想象中的驢妹子的胸脯一個味兒。他聞著,禁不住過去推開門,探頭朝里瞅。他太專註了,沒覺察任何異樣的變化,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推進門檻,又搡倒在地。有人按住了他,接著,又有人扔過一床棉被來,須臾將他蒙住。他要掀掉,可被子四角像被什麼鉚合了,怎麼也掀不動。
「睡得!睡得!」好幾個人道。
他跑過去朝自已人呼喊。但夥計們太專註于地層深處的黃金了,沒人理他,甚至連抬頭望一眼的舉動也沒有。只有風是聽話的,悄沒聲地飄來,鑽進他的褲筒,在光腿上游移。
張不三鬆開手。而石滿堂卻將大棒舉了起來,隨時準備砸下去。穀倉哥哥看看大棒,又看看急切地瞪著他的驢妹子,悲憤地低https://read.99csw.com下頭去。
「做啥?」
一聲巨響,張不三身邊的石滿堂將一根樺木棒敲到一條長凳子上。凳子頓時劈裂了。穀倉哥哥渾身一抖,喊道:「放開我!」
「周立通的。我把他殺了。他用大棒敲死了你們的人,我就把他殺了。」
「他沒有金子,他的金子叫人搶了,我親眼見的。」
「我有男人。」她說罷,輕嘆一聲,回身輕輕關上了門。
「人心不能太貪,你已經有金子了。」
「啥呀?」周立通眨巴著眼,不解地望他。
「穀倉人,要想活,就拿金子來換命。」
「過來!集合!」
穀倉人退了,浩博的古金場奓開荒誕而豪邁的命運之手,又讓他們的四個夥計慘死在了土法上馬的裝甲車下。但命運的偏袒總是有限的,它給圍子人饋贈了勝利,也讓他們付出了代價。被自己的勇武和穀倉人的驚慌失措所欺騙,一個試圖逞能的青面漢子超過了宋進城,駕駛手扶拖拉機橫衝直撞得太遠了。當張不三鳴金收兵——用石頭敲響一口破鐵鍋時,青面漢子並沒有聽到,而別人以為他在那裡原地打轉是想踅回大本營。圍子人開始往回走,風塵瀰漫處,只有他還在那裡勾留。他罵老天爺,說要是沒有這個突然裂開的地隙陷住輪胎,他這會早就從穀倉哥哥身上壓過去了。也許老天爺是不該罵的,罵聲未已,幾個穀倉人便回身反撲了過來。人沒停穩而鎬頭先到,只聽嗡一聲,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接著他的身子和拖拉機同時發出了皮開肉綻的聲音。
蒼天死沉沉的,一片鴻濛景象。已經不再有人的哭聲了。面對破碎的屍首,面對氤氳不散的血腥味,悲傷已被粉碎,痛苦顯得矯情而多餘。只有無言的沉鬱釀造著新的搏殺、新的恐怖和死亡。
宰羊了宰羊了,
穀倉哥哥出現了。他從台下爬來,吃力地翹起頭,咬扁了牙默默注視自己的夥計們。穀倉人獃子一樣僵立著,用眼光掃盡了他身上的每一塊地方:裸|露的血淋淋的皮肉,臉上布滿了青腫的傷痕,乾旱的眼睛,濕潤的下巴,滿嘴的唾液和血沫一灘一灘流出來。
攆雀兒攆雀兒,
「做啥?」她刁過碗去,惱惱地瞪他一眼,扭身進房,拿出兩個白蒸饃,像打發乞丐那樣塞給他,「帶回去吃吧!」
「集合!」他說著,又到別的坑口訓斥人去了。周立通又低頭吭哧吭哧幹起來。無形中的競爭已經開始,誰都想首先挖到金子,誰都覺得自己佔據的是最佳地形,誰都想在一種不分晝夜的勞苦之後變成財主。
「妹子……」
「快走吧!不走你會著禍的。」她說,「女人不值錢,挖金子要緊吶!」
兩半花手巾糾纏著在空中飄舞,又一頭朝下栽去,蹭著地面向前滑行,最後消逝了。穀倉哥哥憐惜地望著,突然有了一種心驚肉跳的衝動,一種理智無法支配的情慾的萌發。他覺得自己已經很累了,需要休息,而最解乏的便是驢妹子家中的那條大泥炕,還有那他可以徹夜枕在上面酣睡的香噴噴、軟乎乎的胸脯。張不三已經將她讓給他了,只要她願意,她就永遠屬於他。他想即刻就去她那裡,可一回頭,就明白自己是不能離去的。他得帶著夥計們碰運氣。企盼中的金子已經讓他失去了自由,而他需要的也恰恰就是這種金色的可怕的禁錮。
大約到了午夜時分,萬物枯死的黃金台上,突然回蕩起一陣人流奔騰的沓沓聲。先是那個首先登上黃金台的絡腮鬍子果斷地帶著自己的人走了,接著,數千黃金狂紛紛撤離,再也不做挖洞就揀金疙瘩的美夢了。淘金漢的希冀只能寄托在四野中的青砂層里,只能撐起龍骨金床,借積靈河的聖水一點一點地沖涮出金光來。月亮滾開了,群星逸去,緊接著便是鬼笑的收斂和地獄之光的熄滅,便是寂靜的復歸,便是輕風無聲的飄曳。而在西坡石窯里,穀倉人卻還在酣睡,轟轟隆隆的,鼾息一片。
他的喊聲被荒風吹散了,如同野鳥的啁啾讓人淡漠。他惱火地走過去站到一個已經挖read.99csw.com進去半米多的土坑前,將正在鏟土的周立通撕轉了身子:
穀倉寄哥訓斥完了別人,再回望周立通,突然感到一陣沮喪,同時也清醒了許多,人們已經把他的舉動看作是妒嫉和多管閑事了。他靜靜立了一會兒,看沒有一個人聽他的話跟他過來,便嘆息著搖搖頭。何苦哩,他也是條剛血漢子,甩開別人,他不比誰過得好呢?可眼下,他的一隻胳膊吊在胸前,杴拿不成,土挖不得,好像他不去到處吆喝著阻礙別人就沒事可幹了。
那人躺在地上,突然嚎叫起來:「大哥,別弄死我。我有金子,大金子。」
「聽見沒有?」
「滾開!你張爺爺喜歡金子不喜歡命。」
不過,要睡覺也得找個好地方。不想黃金了,可不能不想妹子。他朝台下拐去,忽然記起了嫂嫂。嫂嫂待他好,常說;「穀倉家,你啥時能娶個媳婦?咱阿大阿媽不在世了,該我們張羅,可你阿哥成了癱子,叫我一個人咋給你操心哩。」他在心裏說;「嫂嫂,人如今有了,有了……別給我操心,你就操心阿哥的病吧。」他高興起來。
「說呀!搶你金子的那個人是誰?」驢妹子幾乎是哀求著問他。這聲音使穀倉哥哥再也堅強不起來了,凄涼地說:
李長久首先明白過來,跑過去扶他。於是別的人也動蕩起來,上前圍住了自已的金掌柜。他們將穀倉哥哥扶過來,打算重新直面這場搏戰。這時,台頂上的圍子人開始移動,移動得讓穀倉人莫名其妙。等到他們在穀倉哥哥的呻喚中突然醒悟:自己已經失敗,必須馬上離開這裏時,一陣轟鳴聲從台坡那邊傳來。一會,隨著李長久的一聲怪叫,穀倉人看到,四輛手扶拖拉機露頭了,順著土坡迅疾滾動,飛轉的輪胎打起無數土浪土花,轟轟隆隆碾過來,轉眼就橫衝到眼前。穀倉人嘩地散開,讓出一條狹道。但是,由宋進城駕駛的為首那輛拖拉機並沒有按狹道直走,機頭朝右一歪,又猛地一竄,就將一個穀倉人撞倒在地。人們開始後退,退了幾步便扭轉身子抬著穀倉哥哥撒腿奔走。宋進城愈發精神抖擻,劈腿立在機座上,用身子壓住因地勢不平而上下竄跳不已的機頭,突突突加快了速度。
黎明,穀倉人簇擁在台坡上,驚怪地議論著一夜之間別的淘金漢悄然失蹤的事情。周立通也不見了,李長久自告奮勇,帶著幾個人去尋找。在離黃金台一里許的地方,他們發現了周立通的屍體。他們斷定周立通是被淘金漢們打死的,至於為什麼會死,就用不著去探究了。大概是他說錯了話或者放錯了屁,惹人家生了氣。那麼多人,亂鬨哄的,又都是些因為沒挖到金子而變得格外惱怒的莽漢,打死一個人如同揚一把塵土,誰也不在乎。他們就地埋葬了周立通,回到了黃金台上。就在這時,圍子人出現了。
張不三打了個愣怔,見那人從棉衣胸兜里真的摸出一塊大金子來,彎腰一把攥住,又厲聲問他:「金子是哪來的?」他懷疑穀倉人還有不少大金子。
原野,原野中大氣的動蕩,大氣中憂傷而雄健的格調,從人們臉上那兩個深邃的黑洞中升起。不再颳風,太陽的光斑靜悄悄傾灑,像紛紛揚揚的黃金雪。
「回來!把手巾給我。」他朝周立通喊道,等不得人家返身過來,便急顛顛攆去。他要捍衛那花手巾併為這種捍衛的神聖而感到自豪。可自豪的結果是,嘶拉一聲花手巾判為兩半。他將周立通踢倒了,周立通自然要用拽住手巾不放的舉動作為報復。他抖著一半手巾連連發問:
「我在外面等你起來哩。」
「放了我,我把金子從周立通那裡要過來。」
終於,隨著黯夜悄悄走來,他們的精力用盡了,剩下的就是遲疑不決、沮喪困惑。痴獃的神情里失望不期而至,川流不息在龜裂的嘴唇間的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嘆息,像白色的骨殖那樣在四周堆起壘高。他們猜側著,面前這些骨殖是什麼人的?埋藏了多少年?它們為什麼會集中到這裏,把恐怖氣氛和迫人窒息的白色托出地層呢?鬼!只有千萬年遊盪不去的古靈舊魂知道。它們是洞察一切的,九*九*藏*書它們這些蒼鬼是遍地老骨的主人。驀然之間,那些被淘金漢們隨便堆積起來的骷髏在夜色中整整齊齊地豎了起來,睜開拳頭大的眼睛,呲起雪白的牙齒,朝人影獰笑。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驚慌四顧,卻又發現,每傳來一聲顫抖的笑聲,就倏地閃現一點奇幻詭譎的亮色。漸漸地,笑聲多了,此起彼伏。熒熒燁燁的火色連綴成一片金碧輝煌的地獄之光,披掛在了灰濛濛的黃金台上。人們已經無法靜立,盡量尋找沒有人骨堆積的空地,擠成一團,瑟瑟發抖。而穀倉人卻從四面走來,快快隱進了石窯。
張不三快快返回,邊走邊將那塊金子放進了自己的棉衣夾層。
話音剛落,石滿堂手中的大棒就落了下來。穀倉哥哥覺得眼前一片黑暗,搖搖晃晃地趴到地上。接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他昏過去了。張不三讓人把他拖到門外,又拖進杉木林,將他的衣服扒去後用繩子倒吊了起來。他們想起了連喜,連喜是怎樣死的,穀倉人的金掌柜就應該怎樣死。之後,他們急匆匆朝黃金台趕去。忙亂中,他們忽視了一個重要問題:只要有人,就會有善良存在。驢妹子是善良的。他們剛剛離開,她就一頭鑽進了杉木林。
他悄沒聲地溜進去,卻被端著一碗水的妹子攆了出來。他覺得額頭髮燙,一摸,滿掌濕膩,汗珠簌簌落下。他接過碗喝了幾口,汗水就更多了。他用手指抓住袖口。抬胳膊就擦,見她一聲不響地遞過一條手巾來。他接住,仔細看看,忘了擦汗,傻乎乎地又叫一聲:
麻胡兒媳婦麻胡兒睡。
「拿過來讓我先用用。」
她驚愣著望他,好一會兒才眨巴了一下眼皮,發現他已經走到自己跟前,便板起面孔,眼睛里妍妍地有了幾縷悲哀,冷淡地問他來做啥。他支吾了半晌才道:
她沒聽懂,驚慌地抬眼朝他來的那條路瞅瞅:「你還想挨打?」
「有用。」他說。
用力氣、用汗水、用激奮的情緒、用庄稼人的那雙粗糙的具有挖掘傳統的大手,一鼓作氣朝里挖就是了。這裏沒有那種青色的迷人的砂粒,也用不著拿龍骨金床去淘洗簸篩,五官便是最好的探金雷達。人們用瞪圓的眼睛在鬆土中石塊間和人骨的夾縫裡細細搜尋,有時還會爬在地上,貼過耳朵去靜靜諦聽那種只有老練的金場冒險家才可分辨的預示黃金出現的微妙聲響。而鼻子挨著地面輕輕吸氣的舉動,表明他們霎時和自然貼近了。擯絕思考,丟棄理解,只用感官去和命運表示親熱,感受大地的冷溫親疏,敏捷而準確地判定好運的降臨或那種細微的卻是嚴厲的拒絕。
登上黃金台的那些憂急而冒失的人眾不久便挖出了東西,但不是黃金,而是白花花的人的骨殖。更讓人吃驚的是,這些先人的遺落物竟那樣多,只要揭開兩米厚的地皮就隨處可見,層出不窮。好像偌大一座黃金台,全是由白骨堆成的。人們起先異常興備,以為他們企盼中的那種成色純真的黃金並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這些數千年前的人類用以炫耀富貴的身上的佩飾或囊中的積攢。
他覺得胸腔憋悶,只想吐氣不敢多嘴。那聲音繼續說下去:
「咋辦哩?咋辦哩?」
這時他聽到妹子在說話:
當圍子人繞過穀倉人的視線,從黃金台南側冒出來時,穀倉人下意識的舉動便是操起傢伙,朝黃金台頂端奔跑過去。凸凹不平的台頂上幾百人層層疊疊地站了好幾排,最前面的是壯漢,中間是年事稍高的,後面便是那些嘴上無毛的半大小子。他們端著鐵杴、钁頭和木棒,一致對外。圍子人吆喝著密密麻麻爬上來,以為用這種喊炸了肺腑的聲音便能把穀倉人嚇得暈暈乎乎跑開去,可沒想到對方會反撲過來。
「你是我的,再不值錢也是我的。」
「停下!停下!都給我過來!」
消息驚人地傳播著:張不三走了,告別了他的夥計們和黃金台,趁著浩茫的雲霧,消逝在了穀倉人的關注之外。有個自稱年年都來古金場的貨郎說,他看見張不三的身影被一股青幽幽的冷氣推進了古金場南部的山裡。聽說那兒九_九_藏_書挖出了大金子,不要命的張不三想去沾光了。
這時,另外三輛手扶拖拉機也開過來了。荒闃沉寂的原野上,四輛比裝甲車還要驕傲十倍的拖拉機,帶著陣陣塵煙朝人群追殺過去。士氣正旺的圍子人就跟在拖拉機後面,奔騰著用痛快酣暢的吼叫,讚美這種殘酷而誘人的暴力的揮發。追攆速度最快的是張不三。他提著一把鐵杴,和手扶拖拉機處在同一條進攻線上。一眨眼功夫,他就用鐵杴拍倒了一個人。他上前一腳踩住那人的胸脯,掃一眼不遠處奔逃的穀倉人,吼道:「快說,周立通是哪一個?」
被子掀掉了,張不三將他拽起來,吼著問他:「搶了?誰?說呀!我是講信用的,只要你說出來,你就能活。」
他害怕得頭髮豎起,心臟猛烈地朝喉嚨竄來,大吼一聲,掀掉了被子也掀掉了壓在身上的那個人。他站起來就跑,沒跑兩步就被一個軟乎乎的東西絆住了,一個馬趴仆倒在地,那傷口正在愈合的殘手恰好壓到自己的肋骨下面,疼得他粗嚎一聲。
他正要否認,就見李長久舉起了雙手,雙手之間是一塊泛著青光的石頭。石頭砸了下去。他慘叫一聲歪倒在地。李長久撲到他身上,急急忙忙扒下他的棉衣。黎明前的夜色愈加深沉黯郁,就像人的黑色|欲念。那塊金子從死去的周立通身上轉移到了李長久懷裡,李長久頓時感到異常緊張,跳起來就跑。他的面孔也像被什麼迅速地重新塑造了一番,卑微和驚恐牢牢地嵌進了他的眼睛。
攆到你阿媽的懷裡了。
麻胡兒月亮麻胡兒夜。
「誰?」他驚問一聲,卻聽有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像從牆壁中擠出來那樣問他:「穀倉人,想死還是想活?」
她送給他水靈靈的一瞥。
「想活就挺著,想死就跳起來,棒子就在頭頂,跳得越猛越好。」
「沾上!用唾沫沾上!」周立通爬起來,看看攥在自己手中的半朵紅花,伸出舌頭就舔。
他明白她不希望他走進這間暖烘烘的房子,便瞅她的眼睛,看那裡面還有沒有別的內容,或暗示或遺憾或默默相許的神情。沒有,什麼也沒有,空空洞洞的,帶著原野的明朗和開闊。
「妹子,嘿嘿,我的。」他禁不住將這充滿邪味的笑聲用牙齒從胸腔里抻了出來,又道,「你男人說,我就是你男人。」
睡覺去,睡他個人昏金子黑,忘天忘世界。他朝前走去,忽覺悅然而輕鬆,甚至還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照這樣分散挖下去,十年九載也挖不出三兩金子。夥計們汗流浹背的結果,還不如他做幾場美夢來得痛快。
他聽到這聲音是張不三的,便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不想做,好像自己必死無疑。
穀倉哥哥的興奮是不言而喻的。被丟棄的驢妹子現在自然是屬於他的了。他傻乎乎地從貨郎那裡買得一方花頭巾,垂吊著雙手,傲岸地立在黃金台石窯前的空地上。
廝鬥開始了。衣服被撕裂著,血肉四下飛濺,喊聲和慘叫混合在一起,死亡的黑影緊隨在每個人身後。一會兒,圍子人流水般潰退下來,一直退到台坡上督戰的張不三周圍。張不三冷酷地望著他們,將自己手中的鐵杴朝地下墩墩。他沒料到這次攻佔會失敗,根據他的設想,穀倉哥哥被堵在驢妹子那裡后,這些失去了金掌柜的穀倉人將不再可能聚攏到一起進行猛烈的反抗。他臉上有了恥辱的標記和克制殺性的肌肉的痙攣,大聲吆喝著,準備組織第二次進攻。
「睡啥?跟你媽睡去!」穀倉哥哥罵人了,他覺得人們褻瀆了他水一樣清金子一樣純石頭一樣真的感情,覺得這些被同一個太陽照耀、被同一樣的風吹黑了臉、被同一塊土餵養的鄉親全都不理解他。只有他理解自己,也只有他才是天底下第一個乾淨正直美好的人物。那驢妹子,清清亮亮一眼泉,透透明明一塊玉,捧在手裡、含在口裡、揣在懷裡、擺置在心尖尖上,還怕風吹雨打弄髒了哩。
「星星貼到地上了,我當是金子就去拿。」
「妹子?知道知道,他有個妹子,唉!好俊氣的一個妹子,聽說他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