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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火狐狸

第十章 火狐狸

一個女人跑不動了,頹然倒地。幾十隻狐狸圍著她翩翩起舞。她的漂亮感動了它們,讓她多活幾分鐘,多在極度驚恐中顫慄幾下,便是它們對她的由衷讚美。咚咚咚咚,腳步聲如同石碾滾過,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從那邊跑來,那邊是他藏身的密林。狐狸們重新編織著隊形,舞蹈著閃開,轉瞬散去。一會,這些狡獪陰險又美麗動人的畜生開始集體放屁,臊臭瀰漫著,濃烈無比,嗆得絡腮鬍子頓時感到腦袋上像頂了十萬兩金子,一個跟頭栽了下去,正好栽到女人身上。她是閉著眼的,牙齒疾驟地咯咯敲打,兩腿雙臂亂蹬亂揮,腦海中狐狸正呲出利牙在她抖顫的雙乳上來回切割。她的腳蹬住了他的下身,她的拳頭好幾次捶在他的腦門上。他倏然輕鬆了許多。
「還想捧大金子?」
「不餓你就帶回來,又不是千斤重萬斤沉的金子。」女人將乾糧塞到他懷裡。
他再也不說了。過了一段日子,他說他要走,要去闖金場,如果淘不來金子,打幾隻狐狸也能給她和娃娃置兩件衣裳。嫂嫂沒有阻攔他,覺得男人就應該這樣精精神神地去為生活奔忙。
「現在就去。」張不三道。
張不三牽著兒子的手上路了,沒走出村口他就將兒子扛了起來。女人目送著他們,甜甜地一笑。
收購人員來到圍子村后,驚喜地發現,這裏的農戶只要是去了古金場的,都收藏著至少三張上等的狐狸皮,每張都以六十元開價,兩天工夫,在場院那間孤零零的場房裡就摞起了幾百張火紅艷麗的皮子。張不三對此依舊淡漠,整天窩在家裡,吃女人做的飯,睡女人鋪的炕,見到兒子調皮,有心無心地教訓兩句。
「誰?」一個收購人員跳到他跟前問。
「嫂嫂……」
「沒咋。」他把筷子撂到桌上,不吃了。報應,啥都會有報應的。他久久咂摸楊急兒的話。從門外刮來的一股陰風吹涼了他的身體。
殺了財主是好漢;
「嫂嫂,我養活不了你。」
這夜,所有稽留荒原的人再次住進了積靈川,清晨薄霧時分,一個豐|滿端秀的女人從原是金場管理所的那間房子出來,鑽進杉木林解手。一個黑影從房背後鬼頭鬼腦地繞到門口,側身溜了進去。楊急兒還在睡覺,朦朦朧朧覺得有人在掀被子,以為是女人解手回來了,翻了一下身,將粗壯的胳膊搭過來,一下沒搭著,就糊裡糊塗說:「尕肉兒,過來。」張不三趕緊縮到炕沿下,靜等片刻,聽楊急兒又打出了輕微的鼾息,手便探進被窩,將一個拳頭大的用麻繩紮緊的布包放在了他的大腿下面。布包上連著一根導火索,長長地拖向門外。張不三躡手躡腳出來,在門口划著火柴點燃了導火索。噗噗噗的聲音按照張不三的願望歡快地朝前竄去。張不三關好門,直奔杉木林。那女人白生生的屁股還撅著,一見他,慌裡慌張提著褲子站起,褲帶還沒系好,就被他拉轉了身子。
「嗯啊。」
「來去三四個鐘頭,哪裡就餓著了。」
他望望放完臭屁后得意洋洋遠去的狐狸,又道:「起來,跟我走。」
「乏了就睡。」
這一夜,穀倉哥哥和嫂嫂睡在了一條炕上。
「誰?你不知道就別胡說。」張不三道。
在父親的詛咒聲中,兒子倒在地上,翻了一下身,就被一股從溝底卷上來的地獄陰風裹挾而去。溝底又是一聲肉體粉碎的轟響。
「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嫩聲嫩氣的聲音響起來。多麼英雄的舉動,有人放火時竟然被他瞅見了。他很得意,明白自己的話會引來什麼樣的效果。所有人的眼光都對準了他。他儼然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中心人物,而且是在大人堆里。
「叫個啥名?」
「你來了?」
「咋?」
三間房子圈不下。
張不三看到楊急兒身邊有個女人,才沒有將炸彈扔過去。炸彈是自製的,在酒瓶里灌滿炸藥,插|進雷管和導火索,用火柴點燃后扔出去讓滿荒原逞凶的狐狸血肉橫飛。他身後不遠處是受到他保護的幾百個女人。在那一片黑色的穿流不息的眼光前,他英雄般地顯示著一個男人的威力。
「哪兒拾的?說老實話。」
「哈!黑線能是繞彎彎的?頭髮。有本事你把這根頭髮穿到針眼裡。」
她睜開眼。
張不三誠實地點點頭。
穀倉哥哥就跟她睡在了一搭。半夜,他被嫂嫂撩撥得又做了一次他註定要後悔的事。
冬去春來,一年又一年。
他一巴掌扇過去,扇得兒子滾到了炕角,吼道:「你就不知道給你阿媽留一點。」
「炸狐狸!」
「炸狐狸!」張不三把每個字都咬得清脆悅耳,想讓對方明白在他眼裡那一圈濃密曲卷的絡腮鬍子如同半截最動人的狐狸尾巴。而他來金場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那些預示著災難和吞食了驢妹子的畜生去做亡骨的陪葬。
「一老一少,沒大沒小,進城做啥?」女人嗔怪地說。兒子撲到張不三懷裡,嚷道:「啥時去?就去?」進城是兒子的節日。
「不咋。」
「拴鎖。」
「拴鎖,你看見的不是他。」
「穀倉家,夜裡蓋好被兒,別叫風漏進去。」
藍茵茵的綢子紅紅的絹,
「日你媽,人家耍過後放在那裡了,你就往家裡抱。去!哪兒拾的就放到哪兒,別給老子丟臉。」
「娶我的脬子蛋蛋哩。」他在心裏說。
有時他也凄然,想自己當年在古金場也是一條響響亮亮的好漢。如今咋了?懶了,軟了,幹啥都沒勁氣了。他黯然神傷,不由得嘆噓,不由得要輕喚驢妹子。但這是夜間的事。到了https://read.99csw.com白天,依舊是曬太陽,依舊是當丑角。冬天的太陽無比溫暖,全讓穀倉哥哥霸佔了。滑稽的事兒越來越多,全都有穀倉哥哥摻合,有時是主角,有時是配角。他永遠地滑稽著,漸漸忘了自己還沒有女人的事。他顯得老相了,在陽光下無所事事,轉來盪去,從舉止到神態都像一個安度晚年的老漢。他覺得這樣很舒坦,沒病沒災沒牽挂也沒有任何企盼。他想,要是自己能活八十歲,那就還有五十年的舒坦日子過。他心裏美滋滋的,就像在古金場捧到了大金子。
「嫂嫂……你,嫁人了?」
兩顆豆大的淚珠閃閃爍爍地從張不三黯郁幽深的眼窩裡滾下來。那淚是黑色的,帶著凝固在黑眼仁上的仇恨和最後的慾望滴落在高高的灰黃的崖頭上。大地穩然不動,若無其事地承受著如此沉悶、如此無望的眼淚的敲打。
這是荒山泛出鵝黃嫩綠的春天。耐不住貧窮和寂寞的男人們又開始張羅著闖金場了。但他們已不是為了黃金,而是為了狐狸。據說唐古特狐狸皮在大城市裡走了俏。因為它毛色鮮亮,被稱為罕見的太陽自然色。無與倫比的輕暖柔滑令人叫絕醉倒,一種神秘的獵狐人所無法感受和理解的性感的光輝以極其隱晦的方式散發出來,魔幻般地增添著男士淑女的魅力。遠在省城的貿易公司在各縣設立了收購點,用三元一張皮子的低廉價格誘惑得人們心旌搖蕩。縣城街道上到處都是三五一堆的鄉民。他們從各鄉各村雲集到這裏,做著奔赴古金場的最後準備。張不三漠視著他們,心平氣和地穿越在人群之間,兒子岔開雙腿一直騎在他脖子上,手裡已經多了一根長長的麥牙糖,仔細嗍著,捨不得嘎嘣嘎嘣地嚼出粘乎乎的膠液。
楊急兒又給了他一拳,這才站起,蠻橫地拉著那女人朝回走。前面是密林,穿過密林就是積靈河,沿河行走不遠就是積靈川。
當了吃糧人扯你的卵。
「這是哪來的?偷的?」
孩子神氣活現地搖搖頭:「我沒胡說。我就是看見了。」
「那就剝吧,反正我已經炸了。」
「尿吧!」
「起來!」他推推她,自已先站起。
不知咋的,那日吃完黑飯他沒走,斜靠到嫂嫂的被兒上就閉上了眼。嫂嫂不叫醒他。一直到半夜,他睜開眼聽聽很靜,摸黑下炕,回到自已房裡,脫掉衣服往被窩裡鑽。被窩裡有人,他一下摸到她腰上。兩個人都吃驚,都紅了臉,都不知下一步咋處置。半晌嫂嫂捂住被兒說:「你還是去西房歇著。」他就去了,心裏怪難受的。
「後晌去。」
「叫你阿媽抿去。」小媳婦罵著走了。
兒子去了。女人埋怨他:「才幾歲的娃娃,他懂啥?哪裡就成賊了?」
「完了。」
許多人按捺不住地動手了。拳打腳踢的聲音和楊急兒的慘叫讓張不三渾身戰慄。他還從來沒有為觀看打人而戰慄過。他禁不住喊一聲:「別打了。」但這聲音卻被收購人員狂暴的質問衝撞得失去了作用。
「場院里。」
她結婚兩個月後丈夫就去了金場,肚裏沒小的,膝下沒大的。娘家婆家雖然都有老人,但也不會讓她牽腸掛肚。在婆家她是殿後的老三媳婦,在娘家她是六姊妹中的一個。娘家父母養育了她卻不疼她,婆家父母怪她俊秀,去井台上挑水婆婆也要跟著。現在好了,跟了張不三一切就擺脫了。女人一到嫁人的年齡就等於在重新尋找親人。過去的親人不親了,找到的親人又死了。死了再尋找,沒有別的選擇。她安下心來打算跟張不三過。而對張不三來說,這女人雖不似驢妹子苗條白|嫩,但也豐|滿端秀得讓人心痛。他可心可意,往日的奇情異想、兇狠殘忍一概抹去,溫存寬厚地待她,安分守已地過日子。他想,自己後半輩子大概就要這樣平平穩穩地度過了。他用全部精力務勞自己的承包地和家裡家外的一切瑣事。女人的笑臉如同金子成了他最好的安慰。晚上,女人袒露著全部天性報答他帶給她的幸福。他徹夜滿懷抱著她,有時動作,有時平靜,有時想著驢妹子,有時不想。第二年,女人給他生下一個小雞雞格外招人愛的娃娃。長勢喜人,不到一歲,就可以不甚清晰地叫阿大阿媽了。閑時,張不三最喜歡讓兒子騎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受兒子肉乎乎、軟綿綿的雞雞所造成的那種特殊的溫熱和滿足。他希望兒子撒尿,覺得一脬尿就是一股暖流,會順著他的脖頸流下去滋潤滿身沃土一樣的皮膚。一旦撒尿,女人就會將兒子抱過去,拿一條手巾擦他的脖子,擦他的脊背,手在衣服下面柔情地滑動,那又是一種沁人心脾的舒適。
張不三不喜歡聽最後一句,就打斷他:「進城城,買糖糖,吃棒棒,喝水水。」
「嫂嫂,我要走了。」其實他想說:「你該走了。」
但她的名字他實在叫不出口,那是阿哥的專利,攫取它就是犯罪。他目光獃痴地望她。
張不三瞪起血紅的眼,往昔的殘忍冷酷,丟失在古金場的野性精神霎時回來,灌滿了他的每一條血管。他握緊了拳頭,血管在手背上鼓脹著就要爆炸。他面前的兒子一直困惑著。
「天哪,你咋就不明白,這是你的骨肉。」
(全書完)
「誰想嫁你就娶誰。」
兒子幸福地大了。在甜甜蜜蜜的五歲的年齡里,他學會了觀察,學會了說順口溜,學會了判明最基本的善惡美醜。他頑皮得像一頭野鹿,整天在村道上山窪里磨爬滾打,回到家一臉臟土一身泥巴,惹得女人本能地罵幾句,在兒子身上又拍又打。塵土九*九*藏*書沒拍凈,兒子那髒兮兮的手就往灶火里伸,那兒總有吃的,烤得焦黃的洋竽或香噴噴的餛鍋(一種煨熟的饃饃)。張不三在一邊嘿嘿笑。兒子得勢了,把學來的順口溜尖聲尖氣喊一遍:
荒原再也沒有真正死去過。哀嗥代替了死寂,代替了一切天籟的奏鳴。繼續闖金場的人說,那是張不三的聲音。還有人看見張不三依然居住在黃金台西坡的石窯里。他身上火紅一片——披著層層疊疊的狐狸皮或者渾身長出了厚實美麗的狐狸毛。
「闖金場?」
「一個大男人,有臉說這種話。」
家裡,他是唯一的男人,她是唯一的女人。男人該做的他全做,女人該做的她全做。她身體強壯,不知疲倦,夜裡做針線活一直做到添了三次油的燈噗噗欲滅。而他卻整日蔫耷耷的,從田裡一回來就窩在自己房裡睡覺。聽到嫂嫂喊他吃飯,他就一骨碌爬起來,趿著鞋過去。他的房是東房,嫂嫂住西房,西房是祖業,是他家傳宗接代的地方,如今眼看接不上了。嫂嫂晚飯後塞給他一雙新鞋。鞋是走路的,往哪裡走?他苦苦地想。
「黑線。」
嫂嫂並不以為他是死了。這沒有膽氣成家立業的男人,為了躲開她和娃娃,不知到哪裡尋口(要飯)去了。她等著他,一直等著。
「光了。」
「你不想出金場?跟我走。」
老人說罷,雙手捺住地面,吃力地將身體撐起,朝前一弓再朝後一仰,便扭轉了方向,然後用胳膊推動著身子,磨擦著地面朝一邊劃去。每前進一步,鼻子就撮一次,牙齒就咬扁一次,額頭上的肉塄就隆起一次。這種無法自禁的痛苦使他變得醜陋不堪,連張不三都有了疑問:他真的就是那個在古金場叱吒風雲的漢子?然而讓楊急兒從高大變得矮小的奇迹就是他創造的,在他應該萬分得意的時候,卻不期然而然地有了一陣悲哀,好像楊急兒是一面鏡子,從那上面他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兒子。一股惡臭拖在老人身後,就像狐狸被人追逐時釋放的臊氣。張不三感到陣陣眩暈,整個世界都讓臭氣熏得旋轉起來。他趕緊扶住兒子的頭。兒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咂汽水。
聲音有點異樣。她擰乾抹布,將鍋台抹得乾乾淨淨,過去,坐到炕沿上,就著油燈想做活兒。這時,他有了輕微的鼾息。她起身替他脫了鞋,又要給他蓋被兒。他忽地坐起。
小媳婦的身上總是別著針。她抽下來,上前接過他說的那根頭髮,藉著陽光往裡穿。那東西彎彎扭扭不好穿,她便放到嘴裏抿一下,然後再穿。
「你看見他走進了場房?」收購人員蹲下,扳著他的肩膀問。
女人不聽他的,想回去。他攥緊她的胳膊使勁朝前拉。
楊急兒丟開那女人,擺出一副挑釁的架勢:「你要是再炸,我剝你的皮。」
他把被兒奪過來扔了,睜圓了眼,握住她的手。她愣怔著,輕嘆一聲,便嘆軟了身子,嘆出了綿綿情意。
「他要不是個畜生,我也沒有這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你知道么?我這是最後一次害人!」他沖女人吼起來。女人莫名其妙,但身子卻隨著他的拽拉移動了。
藍茵茵的綢子紅紅的絹,
生活還在無限延續,古金場依然奉獻著誘惑,每年都有大金子被某個幸運兒獲得。於是廝殺不絕,人慾照樣縱橫流淌。
可是,無論她怎樣糾正他對她的稱呼,她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嫂嫂。阿哥的陰影時時刻刻橫擋在他們面前。外人咋說哩?嫂嫂,好嫂嫂,娶你就等於娶來了難過和羞恥,一輩子叫人笑話。只一個甜甜蜜蜜、忘乎所以的夜晚,他就後悔得恨不得馬上走脫。往哪裡走?古金場?他看看自己少了兩根指頭的那隻手,渾身一陣悸動。死也不得好死的地方,去得?又一陣寒戰,他連想也不敢想。那天黑飯後,他搶先來到了東房,從裏面閂死了門。從此以後,東房的門夜夜閂著。嫂嫂兀自一人在西房炕沿上流淚,流了整整一夏。秋天來了,嫂嫂走了,說是回娘家,但一去不歸。打光棍的穀倉哥哥如釋重負,輕鬆自在了許多。光景由著自己過,不想去田裡勞忙,就到村道上曬太陽,和別的一些閑漢們說笑話,說油了嘴,便不知不覺滑稽起來。
張不三的女人想死沒死成,又嫁給了一個莊稼漢,重複著生兒育女的事情。她天生是個繁殖能手,一胎生下兩個兒子,五臟六腑七官八能一應俱全,健康活潑得如同兩頭野馬駒。輕柔的山鄉綠風催促他們茁壯成長。
老人臉上有幾條皺紋突然改變了走向,嘴角有了一絲冷酷的笑,唱歌一樣渾濁不清地問道:「你為啥不炸死我?是不想便宜了我么?」
兒子跳起來,激動得用小拳頭在父親身上亂捶。女人進廚房用手巾包一塊乾糧塞給他。
老人抬頭陰陰地望他一眼,毫無反應。
一天下午,場房裡冒起了濃煙,幾百張上等的狐狸皮創造出了上等的熾焰。張不三這才走出家門,多少有點幸災樂禍地參加到救火的人群里。火是滅了,但狐狸皮卻沒救出半張來,場房的頂棚也坍塌得乾乾淨淨,焦棚焦梁橫踏在地或斜搭在殘牆斷壁上。張不三不願意和別人一起站在那裡發獃,回身要走,眼窩裡卻有了楊急兒醜陋不堪的身影。
古金場陸陸續續來了一些女人。雖然她們都清楚丈夫或兒子已經被冰雪無情地埋葬,但她們還是堅定地穿過唐古特大峽,聚集在積靈川想看看這片迷惑了男人們的荒原。好像男人們依舊在這裏打著噴嚏生活;發憤地在陽光下拉開馬步,挺起腰桿,不停地揮杴掄鎬;油汗滾動,散射片片銅光,夜晚的鼾聲滿荒原九九藏書都是,如悶雷滾過天空;又要轉移金地了,遠方近處濃濃淡淡的寫意般的山脈,莫不就是他們跋涉的影子?積靈川還殘留著女人的香澤和積雪消融后裸|露而出的她們的遺物。我的可憐兮兮的男人,明明知道你離了女人不行,可為啥還要放你出來,來這裏尋找野女人,蕩氣迴腸地消除你那見不得人的焦灼呢?金子,金子不是狗屎么?有毒的狗屎要了你的命也就等於要了我的命要了娃娃的命。覺醒到金子就是狗屎的女人紅腫著眼睛,哭漲了積靈河,哭綠了杉木林,哭得空氣濕潤凝重。那一種飽和了啜泣和積鬱的秀色里,茫然盛開著火紅的冰郎花,殷殷如血,如滲出地面的發燙的岩熔。雪青的七姊妹花靈巧地點綴在血色之上,還有一些金黃的分不清葉片和花瓣的臭牡丹,那是暖氣流隨手丟在地上的招惹亡靈的紙錢。
女人在張不三的百般照顧下走出了唐古特大峽。張不三沒有動她一指頭。「一個好人,就是臉面丑了些。」女人這樣想著就跟他來到了圍子村。
張不三緊緊地咬住了牙關。他恨自己,恨兒子,恨面前這些滿臉都是嗜血慾望的人,也恨此刻處於弱者地位卻無法叫人同情的楊急兒。總之,一瞬間他發現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他不恨的。他曾經就帶著這種恨做了半輩子壞人,他殘害過無辜,也有過以牙還牙的舉動。如今一切都了結了,包括他家和楊急兒的世仇。他遠遠地拋開了古金場,拋開了慾望,他想變一變:像個最普通的莊稼漢,安安分分地居家過日子。可眼前的事實卻讓他大失所望:他變了,兒子卻沒變。兒子好的沒學會,首先學會的是告密。是的,即使楊急兒該殺該砍,那也不應該由自己的兒子來引發。兒子的壞就是自己的壞。他發現他無力改變自己,那遲來的慈悲和溫情又很快遠去,像黃金台上骨殖堆里那藍幽幽的磷斑,稍縱即逝了。
有人撲向楊急兒,撕開他的沉甸甸的棉襖,發現他腰際裹了一圈酒瓶,瓶子里是白色的炸藥。楊急兒神態坦然,漠視著面前的人,含混不清地唱著歌:
「你看,方臉盤,大眼睛,闊嘴巴,像誰?」
天麻麻黑時,張不三才扛著兒子回到家中。女人早把飯做好了,他坐在炕上悶悶不樂地吃,突然問兒子:
嚓巴溜毬嚓,
女人逗兒子:「明年去。」
「炸不得。」
「拴鎖,不準胡說。」張不三厲聲喝斥。
「嫂嫂,我要娶誰?」
「明天去。」
「我的?」穀倉哥哥嚇得渾身冷戰。
小媳婦是見識過的,一想,也對,氣紅了臉,將針和毛一起朝穀倉哥哥打去。穀倉哥哥問她還想抿不?抿出了啥滋味?
孩子有些發愣,吃驚父親為什麼不讓自己說實話。
「我尿。」一滴糖分極濃的口水滴到他頭髮上。
「那……」他瞅著娃娃。
「老哥,我聽你的。」
「楊急兒,你咋在這裏?」
同仇敵愾的人群里有個闖過金場的農民大聲助威。
「不!」
這是第二年的夏天。
過了一個月,他終於沒有走。嫂嫂待他越來越好,說話的調兒也變了。
穀倉哥哥不笑了,嘎著嗓子,女聲女氣地叫:「小媽媽,跟我一搭曬陽娃。」
「走,別回房去。」
他們就這樣換了房。又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比什麼時候都難熬。西房是壘鍋盤灶的地方,黑飯後涮鍋洗碗,嫂嫂總要忙乎一陣,忙乎著星星就出來了。油燈點著後房里溢盪出些溫馨神秘的氣息。他躺在炕上望著她搖搖晃晃的身影,凄惻地嘆口氣。她回頭瞭他一眼,手裡的抹布正抹著碗:
「算了,不要了,養兒子養錯了。」他開始喃喃自語,之後便死僵僵地立住了。那些剛剛從懲除邪惡的夢幻中清醒過來的人也和他一樣愣在那裡。
楊急兒怡然自得地坐在不遠處的一棵老榆樹下,舒展著滿臉褶子,抬起鬆弛腫脹的眼皮,一邊觀望他們,一邊含含混混地哼著他的乞食歌。這個被炸掉了雙腿的老人,是怎樣忍受著痛苦一點點地磨擦著地面來到圍子村的,張不三閉眼一想,就覺得心裏有一種駭人的驚悸。楊急兒是來討飯的,除了張不三誰都這樣認為。老榆樹抖動渾身蒼綠如墨的葉子和老人一起渾濁地歌唱,樹葉搖下來,被風吹向他身後,就像砭人肌骨的雪片須臾消融在了暖地上。它身後是崖頭,是一道不深也不淺的溝壑。被燒毀的場房前,有人開始大聲詛咒老天爺。張不三當然不認為火是老天爺放的,但如果不埋怨老天爺又要埋怨誰呢?這是習慣。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很不得體的話來:「關老天爺的啥事,不是人放的才怪哩。」
「楊急兒!」
「不!」
他點頭,心裏卻說:「下一輩子也不去。」
兒子望著被父親沒收的毛蛋(用線網包裹著的木球),犟道:「拾的。」
秋天是男人們從古金場歸來的季節。今年的運氣不好,他們帶回來的狐狸皮件件不合標準,毛色不亮不純不紅,也不軟不輕不暖。用人肉人血催生出魅力的狐狸正在迅速退化,或者叫復歸自然。收購的人壓低了價格,農民們說是城裡人欺騙了他們。
「你阿媽叫啥時去,我們就啥時去。」他笑望著女人說。
荒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專註地沉溺在它固有的靜穆和混沌中。而女人們的傷感和惆悵卻又給這混沌增添了一層潮濕和空幻。她們在一個霧茫茫的清晨恍恍惚惚離開了積靈川,先走的後行的,像逃難的人群灑滿了漠漠荒原道。當第一撥女人來到唐古特大峽口時,那兒正在燃燒一場大火——幾十群毛色斑瀾的狐狸擋住了她們的去路。靈性的狐狸什麼都明白九-九-藏-書,今年的荒原來的男人格外少,今年的荒原來的女人格外多,而且大都是痛苦不堪的寡妻寡母。它們知道女人是懦弱的,便聚集到一起肆無忌憚地用自己鮮艷的色澤炫示著它們的威武。而她們渾然不覺,只是驚怪地停下了。後面的人跟過來,女人們越積越多,海海漫漫地像在接受狐狸的檢閱。又有幾群狐狸從遠方跑來匯聚在了這裏,火勢更旺,如峰如聳地布成了一片險惡的火陣。這些在整整一個冬天酣暢痛快地嗜足了人肉人血的畜生們,于夏天的清靜明朗中很快又有了飢餓感。它們望著女人就像望著一堆堆鮮嫩過癮的肉,貪婪的眼光和充滿奢欲的鳴叫,讓那些衝動地尋覓過金子如今已經瞑目的淘金漢們黯然失色。不能再等了,它們動蕩著,一波一波的絢麗的浪紋賣弄風情似的徐徐湧進,又形成一個個狀如花圈的圖案貼著地面滑行而來——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花圈。直面畜生對人的紅紅火火的祭弔,她們驚駭地雙腿打顫,毛骨悚然的尖叫陣陣響起,一聲比一聲凜冽怪異。狐狸們聽懂了她們的懼怕和乞哀,你爭我搶地加快了速度。女人們散了,向四處奔跑。而狐狸們卻更加團結地凝聚起了獸|性的力量,一群狐狸只對準一個亡命的女人。只要她被撲倒在地,喉嚨以上的頭顱和喉嚨以下的身體就會馬上變得鮮血淋淋,女人的屍體橫陳荒原,在紅狐狸的覆蓋下須臾變成了剔肉的骨架。更多的女人還在奔跑,更多的狐狸還在獵逐。古金場盈溢著稠乎乎的血漿。太陽正在泯滅,它把所有的火色都傾倒在了地上。於是荒原有了萬丈火焰,有了照耀著整個宇宙的能量。
「不!」
「咋了?」
兒子好奇地望了一會,回頭尋找父親,父親不見了,當他再次將眼光投向老人時,發現父親就立在老人面前,立得比誰都近。兒子過去碰碰父親的腿,將他手中的那一瓶蘋果綠的汽水使勁朝自己懷裡拉。父親突然一鬆手,兒子一個狗坐蹾坐到地上。他要哭,發現父親並沒有望自己,便起來再次貼近父親的腿。老人不理他們,還在渾濁不清地唱:
這話無疑是火上澆油。踢打老人的拳腳更多更有力。
「嫂嫂。」
收購工作斷斷續續的進行。在今年剛剛建起準備長期使用的倉庫里,劣等的狐狸皮一層一層的摞起。就在這種令人掃興的收購工作即將結束時,收購人員發現那種具有罕見的太陽自然色和具有令人叫絕醉倒的輕暖柔滑的狐狸皮又出現了,並且打聽到,還有許多人都獵到了這種皮子,但他們等待漲價或私人販子的到來。收購人員急了,分赴各鄉各村一邊搜尋一邊收購,看貨付錢,從二十元到六十元不等。然而不幸的是,他們撲向了狐狸的燦爛毛色,身後卻有了更加燦爛的火色。倉庫著火了。狐狸皮燃起了獸|性的烈焰,耀紅了半邊天空。一眨眼功夫,和倉庫並肩而立的百貨大樓和倉庫後面的汽車站也讓火舌舔得通體紅亮,整桶的汽油和煤油帶著巨響贊助著火勢,黑煙從每一個窗口裡張牙舞爪地翻滾而出。紅色的海洋上漂浮著黑白相間的濃霧。縣城沒有消防隊,全靠民眾從四面八方跑來,拿著水桶臉盆救火。他們齊心協力遏制住了大火,那些參差錯落的居民的宅院幸免於難。至於狐狸皮和琳琅滿目的商品以及汽車站的汽車在他們開始潑水灑土時,就已經成了枯焦一片的廢物。後來附近的農民把狐狸皮灰燼用架子車拉去施進田裡,據說第二年的莊稼長得出奇的好,人老幾輩沒見過。
怒不可遏的收購人員一把拉歪了老人的身子,抬腳就踢:「你為啥要放火?說!」
老人停止了歌唱,兩手撐地,划船一樣朝前蹭蹭,將帽子里的分幣一把一把裝進胸兜。
可是,突然有一天,嫂嫂回來了,懷裡兜著一個吃奶的娃娃,是有雞雞的。他惶怵不安。
「就是這個阿爺。」
「線?再瞅。」
「毬毛,你抿的是毬毛。」
這一年,似乎全世界的狐狸都雲集到了這裏。它們是由數萬淘金漢的血肉之軀從四面八方引誘來的,引誘來吞噬他們的女人,因為他們孤獨的鬼魂需要親人的陪伴。為了陰間的破鏡重圓,狐狸根據老天爺的意志天使般慈悲地履行著它們的義務。
「就睡,嫂嫂。」
「汽水哩?」
楊急兒袖筒一張,一把尖刀就握在了手中。張不三朝後一跳,就勢滾倒在地,尖刀嗖地從他頭頂掠過。楊急兒見沒刺著,便撲過去用身子壓住他,一拳打在他的太陽穴上。張不三恍然記起去年他和楊急兒相約在古金場重逢的事情來,又恍然覺得楊急兒的出現意味著一切恩恩怨怨的了結。他頭一歪,說:
阿哥終於沒有等來送他去醫院治病的那一天。他在穀倉哥哥從古金場回來的當年就死了。嫂嫂待小叔子仍然很好。
「你死去吧!死去!」
「不知道。」
孩子以為人們不相信自己,著急地說:「他把一個瓶子扔進了窗戶,就響了……」
這話讓張不三不寒而慄,神經質地將兒子摟緊在懷裡,似乎老人會倏然站起,用一雙乾柴一樣的手將兒子頃刻撕碎。老人笑了:
兒子哇哇大哭。女人爬上炕去抱住兒子,撫摸被他扇紅的腮幫,困惑地問:「你今兒是咋啦?」
張不三蹲下,直視他那張被刀斧重新砍削了一遍的臉。僅僅過了幾年,他臉上已經沒有了那種證明他健康強壯的紅光紫氣,臉膛也不再向外擴張,皮肉使勁朝一起撮著,眼窩又深又暗,似乎人世間的所有黑暗都凝聚著陷在裏面。
「像……」
他去了。但他已經失去了往日的英武和強悍,而古金場偏偏又是個弱者的葬場。
九九藏書打!往死里打!」
孩子搖頭,望望父親。張不三也在搖頭,示意兒子趕快閉嘴。
「他沒走進場房,咋放火?」收購人員又道。
「別叫我嫂嫂。」
「縣城裡的火一定也是你放的,說,是不是?狗日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一把火燒了多少?幾百萬吶!」
他黑亮的眼仁滴溜溜一轉,飛快地跑向老榆樹。人們緊跟著圍過去。
他喘息著搖頭。
「都有娃娃了,還怕羞?睡一搭。」
吃過黑飯,他要去東房睡。嫂嫂一把將他拉住。
遠方有了爆炸聲,轟擊著沉思在溽暑中的荒原。煙塵恣情地漫上半空,塗髒了澄澈的瓦藍,半邊天的灰黃,半邊天的空濛,製造著一個荒涼的謎。絡腮鬍子停下,眺望了一會,吐出一句讓女人震驚的話:「日女人日出響聲來了。」他回身攥住女人的胳膊,朝煙塵騰起的地方走去。
山裡的水蘿蔔川里的田,
三天後,幾個警察來到圍子村,說要對包庇壞人並害死親生兒子的張不三繩之以法。但張不三已經飄然而去。他拋棄了悲慟欲絕的女人,朝古金場疾走,因為只有在那兒他才能擺脫人間的法律。但他也明白,那兒的生活規範比人間法律的制裁不知要嚴酷多少倍。
「你是狐狸下的娃娃?管毬的事情多。」
張不三揪住兒子的頭髮,將他撕離了自己的身子。兒子從腹腔中震顫出一陣驚恐的哭叫。張不三狠踹一腳。
他單等這一抿,噗哧笑了。近旁的閑漢們比他笑得更浪。小媳婦茫然望他們。
人們把楊急兒抬了起來,齊聲喊叫「一二三」。忽一下楊急兒升空了,又忽一下朝老榆樹後面落去。他那像一座土丘一樣的身體在崖頭上彈了一下,便歪歪地滾下了溝壑。一會,從溝底傳來一聲肉體粉碎的轟響。張不三跳過去,站到崖頭上朝下看。慘白的煙塵飄浮在虛空之中,他什麼也看不見,越是看不見就越想看,身體前傾,脖子伸得老長,像要帶動雙腿撲向溝底。兒子害怕了。他想不到自己的話會引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他似乎擔心人們也會將自己抬起來,響亮舒暢地喊著「一二三」,甩幾下然後拋進那個莫名的恐怖世界。他過去抱住了父親的腿。父親高聲叫罵:
「你看我手裡有啥?」
「報應!啥都會有報應的。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認出你是誰了。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張老虎沒有白養你。啊,張老虎有孫子了?」
解手時,他拔了根陰|毛捏在手指尖上,回到陽光下,耐心地等著一個小媳婦路過。
閑漢們挖苦訕笑他。他不理不睬,大度得儼然宰相。
一年過去了,在唐古特古金場,在漫長寒冷的冬夜裡,在鬼氣森森的寂靜中,在孤然兀立的高岡上,在荒原黑暗隱密的深處,在那些秀麗的谷地和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坡坎上,一隻狐狸悲怨而恐怖的哀嗥長長地劃過天空。凄寒清冷的月亮受不了這極度傷感的刺|激,揮灑出滿天晶瑩的淚斑,那便是遙遠的星群。
兒子就尿了。好大一脬尿,淋濕了他的整個脊背。他不在乎。
我的脬子比你大,
「楊急兒,你不認得我了?」張不三不希望老人失去記憶。
當了吃糧人扯你的卵。
「喝水喝水,甜甜酸酸的水。」他放下兒子,走到攤子前買汽水。兒子嗍著麥芽糖已經不怎麼饞了,分心地四下顧望,眼光最後落到一個老人身上。老人矮小得幾乎跟他一般高,但身坯很壯,頭也大,加上亂草一樣篷起的頭髮就顯得更大;他的臉像油鍋里滾過一般黝黑髮亮,深刻的褶子在開闊的臉上倔強地四處遊動;一件污垢斑駁的棉襖裹在光溜溜的身子上,腰際勒了一圈麻繩,沒有一個扣子,敞開的衣胸露出灰濛濛的肌膚,一綹垢痂像積淀在溝底的膠泥從脖子朝肚腹延伸而下。老人沒有腿,要不是他煞有介事地穿著褲子,人們會發現他的下身也沒有,那兒黑呼呼的有一個深洞,屎尿便從洞中的兩條孔道里流出,隨時都在流,惡臭氤氳在四周,如同有一圈無形的塹壕拒絕著人們的靠近。他面前放著一頂皮帽,兩扇耳朵軟沓沓地耷拉在地上。富有同情心的人們將鋥亮的分幣遠遠地拋過去,大都落在皮帽外面。老人俯下身子,吃力地夠著,將分幣撿起來放進皮帽。一首渾濁的歌帶著呼呼嚕嚕地嗓音從他嘴裏顫動而出,代替了渴望路人施捨的哀求。
「畜生!我要你這沒長進的畜生幹啥?日你媽的殺人犯,要報應的!」
「結婚,想辦法結婚。」
夏天,明媚的陽光讓荒原變得一覽無遺。一支有美國人參加的資源考察隊進入唐古特古金場,結果便有了一起國際性血案。兇手在哪裡?兇手是誰?全世界都茫然。寫小說的人說:人類茫然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對自身的茫然。
「你還怕旁人說三道四?」
女人還是不願意,腳在地上粘得更牢。這時轟然一聲巨響,整個荒原醒了。
「又要拴又要鎖,不像張老虎的孫子。」
「不是你的是誰的。」娃娃睡了,她放到炕上,拉開被兒蓋住,就要打火做飯。
女人直起腰,餘悸未消地四下看看,腿一蜷,先是雙膝撐地,之後就立到了他面前。他色迷迷地端詳她。她低下了頭。他朝密林走去。她猛抬頭,腳步下意識地跟上了他。在狐狸和男人之間她選擇了後者。
「嫁誰?」
「再瞅啊,像誰?」
小媳婦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停下,眯縫著眼瞅瞅:「線。」
「棒棒糖哩?」
他不吭聲,煩悶地離開了女人。他覺得女人是對的,自己也是對的,都是為了娃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