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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荒謬的體外脫離實驗

第八章 荒謬的體外脫離實驗

「至少有這種可能性。」
置母校對她的期望于不顧,彌生調到新建的私立西宮大學綜合人類學系,而且只是作為一名助教調過來的,因為她覺得在這裏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研究課題。母校是國立大學,所有研究課題都是由教授決定,決不允許下邊的講師助教隨便多嘴。
其結果,彌生變得極端憎恨自己的容貌,甚至厭惡自己的肉體。
彌生考人大學心理學系,走上研究者之路的動機,就是來自那種誘惑。
「墓地里,誰也不在呀。」由香里一字一頓地說。
「我有話跟您說。」由香里竭盡全力,總算露出一絲笑容,「能在老師的研究室里談談嗎?」
「上小學的時候,為了能得到大家的承認,我拚命學習。沒有美麗的容顏,沒有特殊的技能,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我只有努力學習這一條路。
就在這時,她經歷了一次臨死體驗。
「老師是個怯懦的人!」由香里打斷了真部。
日記記述了高野彌生全身心投人體外脫離研究的原因和開端。
真部的研究課題是通過服用藥物達到所謂的「至高體驗」。在研究的過程中,他對「至高體驗」之一的臨死體驗也發生了興趣。
「為什麼『磯良』這個名字是英文字母呢?」浩子剛關掉微型錄音機,由香里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不但是使用了英文字母,而且也沒有按照日語發音的拼寫習慣寫成ISORA。按照日本文部省的有關規定,應該是ISORAG。
「我的優秀成績,惟一的用處就是引起他們的忌妒。
「傻瓜!你也相信那些流言蜚語嗎?」浩子沉下臉來,但馬上又緩和了,「對不起……叫你碰上了,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想問問你,前天你看了那張畫以後,有什麼看法?」
「真部老師!您不要緊吧?」
「高野彌生對臨死體驗的研究感興趣……一定做過實驗。嗯,對了,想起來了!已經是10年以前的事情了。曾經一度成為新聞媒體的熱門話題,我也讀過這方面的報道。硫酸鎂這種物質,可以使水的比重增大。」
「您那麼說,只能說明您是個怯懦的人。那時候,老師也在場。」
「最近精神壓力太大,喝點兒好咖啡,緩解一下。」浩子說完拉開抽屜,取出一台小型錄音機,「最後一次心理輔導的錄音還沒有抹掉,你聽聽嗎?」
但是,為了說服真部接受危險正在來臨的現實,由香里必須把自己具有特異功能的事實告訴他。這樣做有可能使由香里失去一切。
聽了這話,由香里吃了一驚,「這一點我也知道。」
彌生從小就對自己的容貌抱著強烈的自卑感。長大以後,她以一個科學工作者的眼光,客觀而率直地寫下了這樣的內容。
真部沉默良久,終於說話了,「……你說得對。」
「不,這麼長時間脫離肉體的情況沒有過。就算能夠做到體外脫離,但脫離肉體以後不可能長期生存的。」
由香里在好像是從垃圾站撿來的沙發上坐下,搖了搖頭。
叫人感到意外的是,最早提出使用藥物的是高野彌生。她把自己當作試驗品進行人體實驗。真部被她拉著一起染指了這種非法的實驗。
「她的遺體,是我親自確認的。」
由香里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麼解釋。那是『磯良』畫的吧?」
夏日的陽光變得柔和起來。從六甲山吹過來的山風掠過額頭,讓人覺得非常舒服。
「對!水罐。叫什麼水罐來著……」
「沒有一個人。
聽到這裏,由香里想起了體育老師前園毆打千尋時的情景。如果地震時有人看見由香里的表情,肯定會嚇破苦膽的。
「是嗎?高野彌生死了?……剛才,收音機里廣播說,在阪神大地震中死亡的人數超了六千。」浩子一邊往一架新的全自動磨咖啡機里放咖啡豆,一邊對由香里說,「我對那個人沒有好感。但一聽說她死了,不知怎麼的,還是覺得她很可憐。」
「好了,別再……」由香里端起酒杯搖了搖頭。
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但是,只要認真分析一下,所有的謎底就都可以揭開了。
真部驚異地看著由香里。
吸引真部的是所謂的「至高體驗」現象。
「把自己比作這些偉大的先驅者,不是太不遜了嗎?」
但是,他們犯了方向性的錯誤!
彌生14歲的時候,患盲腸炎腹膜炎併發症,達到了瀕死狀態。那個時候,她確確實實地看見了手術台上的自己和等候在手術室外邊的家人。
「誰都有害怕的時候,更不用說碰上那樣的大地震了。好了,別再說了。」
在接下來的實驗里,意識脫離肉體的時問以及到達的距離逐步增加,進展十分順利。
「你說得對。可是……我背叛了她。」真部無力地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我明天到她的墓地去,向她謝罪。」
「可是……」
野村浩子還是那副疲倦的樣子,但比起三天前來精神多了。當由香里把九*九*藏*書高野彌生已經在地震中死亡的消息告訴她時,她感到有些吃驚。
「我上初一的時候,班裡有一個叫M的女同學。現在,也許我在M的記憶里早就消失了,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M。
「您能告訴我那時候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情嗎?」由香里認為,最後一次心理輔導是揭開謎底的關鍵。
藥物使彌生多次失敗的實驗得以成功。進人體外脫離狀態以後,她可以準確無誤地說出隔壁房間里的桌子上放著的EPS卡片(又叫「塞納卡」,畫著○+口☆等圖案)的順序。
由香里合著鋼琴優美的旋律,想起了「With one look, I can break your heart。」(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粉碎你的心)這句英文歌詞,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
但是……必須說明的是,這種體外脫離,跟彌生所期望的體驗完全不一樣。14歲那年的臨死體驗,是一種歡喜的、安逸的感覺,可是,利用藥物達到的體外脫離,經常伴隨著極度的不快|感和不協調感,有時甚至是恐怖感。
就這樣坐在這裏不緊不慢地喝酒,說得過去嗎?
高野冒著生命危險用自己的身體做試驗,只是因為對研究工作的一腔熱情嗎?由香里不由得提出了這個疑問。雖然在日記里沒有明說,但字裡行間不時流露出作為一個女人對真部的愛慕之情。
「水的比重?」由香里莫名其妙。
但是,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名字!
「你鄙視我了吧?」真部緊握著斟滿了雞尾酒的杯子對由香里說,就像一個沒有背熟台詞的演員。但是,由香里並沒有鄙視真部,而且對自己仍然深深地愛著他,沒有絲毫反感。
「沒聽誰說。只要知道高野對臨死體驗特別感興趣,只要知道硫酸鎂的結晶粘在高野身上,只要知道高野的遺體是全|裸著被送到醫務所的,自然會得出結論。那天,高野進了絕緣水槽,對不對?」
「由香里!來之前打個電話多好。今天是怎麼回事?我的課上完了,從現在開始,有的是時間。一起去喝杯茶吧,不去校園裡的咖啡館,我們走遠一點兒……」
來到研究室門口,真部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請進!整個兒一個倉庫。」
「稍微想一想就會明白。」由香里直視著真部的眼睛說,「如果是一個人進入絕緣水槽,萬一發生體外脫離,就會釀成大事故。您想想,肉體要是沒有了意識,稍微失去平衡就會被淹死在絕緣水槽里的!」
「高野進人絕緣水槽以後不久就發生了大地震……老師撇下高野自己逃命去了!」由香里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從眼睛深處湧出來,因為她已經聽見了真部心裏的回答。
是的,最初,千尋內心的人格們都認為ISOLA就是《雨月物語》里的磯良,這是所有誤解的開始。「磯良」這個人格是在誤解的基礎上產生的。到現在為止,浩子也好,由香里也好,根本沒有對這個名字的由來產生任何懷疑。
「彌生在您面前脫|光衣服,把整個身體暴露在您面前,就算是在關了燈的黑暗的房間里,就算是為了進人絕緣水槽做實驗,如果不是因為愛您的話,也是做不到的。」
彌生為了掩蓋容貌上的缺陷,儘可能穿漂亮可愛的衣服,竭力對所有的人彬彬有禮。但這樣做的結果適得其反,她越是努力,周圍的人越是嘲笑她。
「一天早晨,我剛走進教室,K就來到我身邊,用全班都聽得見的聲音喊道:怎麼回事?這兒怎麼這麼臭啊?醜女人的奧味兒!
「不喝呀?那,我自己喝。」真部打開一個大瓶的雀巢咖啡的蓋子,往杯子里倒了一點兒,然後又在一個古老的鋁質電熱水器里倒進一杯水,接通電源,水很快就冒起了熱氣。
「的確,肉體的確已經死了。但是,彌生在肉體死亡以前,她的意識不是已經體外脫離了嗎?」
真部點點頭,向洗手間走去。他走路的姿勢就像失去了腳下踩著的大地。
「埋頭于研究課題,跟我攜手並進,上帝送給我一個最好的合作夥伴……可能的話,我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都不結束。
「明子」說的是大地震當天的事。「明子」即使是在不浮出表面的時候,也保持著清醒,冷靜地觀察著一切。
「我是一個怯懦的人。」
「這事兒啊。」真部慢條斯理地喝著咖啡說,「你問過我高野的遺體上粘著硫酸鎂的事對吧?我確實不清楚。高野放在實驗室里的藥品我不可能都知道……」
「老師,硫酸鎂這種葯,您知道嗎?」接著,由香里把高野彌生的屍體上粘著白色結晶體的硫酸鎂的事講了一遍。
恢復了感情移人功能的由香里,聽見了真部心中的嗚咽,「如果她的意識一直活著的話……我真不該進行那種該死的實驗!我要是不給她服藥的話……」
由香里感到,不安的情緒像一股冷氣,從自己腳下爬了上來。
真部看了由香里一眼。她在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呢?
沉默。真部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你聽誰說的?」
由香里沒有說任何安慰真部的話。真部https://read•99csw.com扔下高野彌生自己一個人逃命,不管怎麼說也是一個男人的恥辱。
由香里想起了自己在聽了浩子的說明之後吃驚的樣子。關於絕緣水槽,由香里以前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絕緣水槽作為一種精神放鬆的工具,著實火過一陣。泡沫經濟時代,絕緣水槽作為一種商品,冠以「醒悟水罐」的名稱,從美國進口了很多。當時為了增加液體的比重,使用的就是硫酸鎂。
「這……」真部沒話說了。
「什麼?……你有什麼理由這樣認為?」
真部的臉眼看著就紅了,「我?怯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去見高野,出於什麼目的呢?」
使用「魔術」,早晚落人自己為自己挖掘的陷阱里。但那個時候的彌生,看見的只是光明的前途,根本不會注意到有什麼陷阱。
7月13號,星期四。這天也是陰天。由香里想,什麼時候梅雨期才能過去呢?
最初她是通過坐禪、瑜伽等冥想法進行實驗的。後來,她知道遮斷感覺更有效,於是又開始使用絕緣水槽。
但是,氣溫已經跟夏天一樣,一過10點就迅速上升。晨光中學校園裡的銀杏樹上,今年第一批知了也開始了令人心煩的大合唱。
「我們的體外脫離實驗還在受到各種各樣的制約,無論如何要保證實驗不被取消,是我們的當務之急。在這種情況下,真部居然提出暫時中止實驗。我呢,跟他正好相反,提出了增加實驗次數的建議。最後總算決定維持現狀,我底了。合作夥伴性情變化無常,使我感到前途多艱。」
咖啡機停了,浩子給由香里倒了一杯,由香里品了一口說:「……真好喝!」
「稍加考慮就會明白,在人類知識領域里,每一次大的飛躍一定有先驅者引路。哥白尼,牛頓,達爾文,愛因斯坦……」
「研究上早日出成果,是我最大的願望。但是最近,我經常考慮研究工作結束以後的事。就我現在的狀態而言,至少可以說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跟「磯良」發出的信息完全是一致的。
真部避開由香里的目光,右手支撐下巴,「實驗必須在夜深人靜的情況下進行。那天,高野住在實驗室,我想就是為了得到關於體外脫離的更確切的數據吧……」
「開始,人格們還以為是煤氣爆炸呢,緊接著就是有生以來沒有經歷過的橫向搖晃。這時才意識到是地震。我清楚地感覺到是東西方向的搖晃。黑咕籠咚的屋子裡,書架在跳,衣櫃也在跳,就像是在做惡夢……5歲上那次事故以來,第一次感到生命受到威脅。我覺得地震持續了1分鐘以上,後來聽說只持續了十幾秒。大自然居然具有如此可怕的『惡意』,真令人毛骨驚然。人格們都感到恐慌,『陽子』、『殊理』、『小滿』,紛紛浮出表面。」
僅目前掌握的情況,已經知道「磯良」殺死了體育老師前園和另外兩個同學,並宣布將於近期殺死大村茜。
「沒有……但,但是……」脫離了肉體的靈魂,可以生存多長時間呢?
難道不可以說她是愛真部的嗎?
由香里坐在教室外邊的長椅上,以極大的耐性,一直等到真部上完下午的課。真部走出教室,一眼看見由香里,驚得張大了嘴巴。但他馬上溫柔的笑著,一邊快步走過來一邊說:
實驗進展得很順利。把LSD和PCP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服用,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彌生讓真部把這種混合物為她做靜脈注射,比躺在絕緣水槽里效果還要好,很容易地就能進人體外脫離狀態。
「真部確實是一個天才的研究者,要是不提醒他,他會睡在研究室里一個月不洗澡。說他是個傻學者,還真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他。有時候,他真像個孩子。真拿他沒辦法!」
「明子」的錄音又響了起來,「……那時候浮出表面的是『悠子』。記得好像是在做一個關於地震的夢,夢見睡著覺的時候,突然受到很大的震驚。至於是為什麼受到震驚,已經記不得了。當時,放在胸口上的書掉到了地上,『悠子』把書撿了起來。那是可以讓我想起父親的書—《雨月物語》。說實話,這本書講的故事太可怕,我不太想看。『悠子』把書撿起來,隨意翻了翻,翻到《吉備津的鍋》那個故事的時候,一種不協調的感覺襲上心頭。我們這些人格都感覺到了,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不協調,好像被別人看透了心思似的。在意識的底層休眠的人格們醒了過來,吵吵嚷嚷地蠢蠢欲動。這是從未有過的反常事態。這時,左手朝著意識相反的方向抽|動了一下,不由地吸了一口氣,一個新的人格潛藏在意識的旁邊,默不做聲地蹲在那裡。『你是誰?』『悠子』在心裏問。新的人格好像要說什麼,但又像缺乏語言能力似的,什麼也沒說出來。『陽子』出來嘲笑說『這孩子不會說話吧?跟小瞳一樣,發育遲緩。』『小瞳』不高興了,帶著哭腔反駁道『我才不是發育遲緩呢!』在所有的人格里,確實有像『范子』那樣從一開始就沒有語言能力的,但這個新的人格read.99csw.com跟『范子』不一樣,好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頭部以後喪失了記憶。『這傢伙,是個怪人,跟我們完全不一樣!』這話好像是『小滿』說的,但代表了大家的意見。究竟為什麼現在一定要產生一個新的人格呢?誰也搞不清楚。新人格經過再三努力,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代替語言的,是左手的再次抽|動。我說,是不是想寫什麼,快拿筆來。我代替『悠子』浮出表面,找來了筆和紙。只見她拿起圓珠筆的左手動了起來,寫下5個大寫的英文字母:ISOLA。誰也不知道這5個大寫英文字母的意思,念出聲音來以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翻開《雨月物語》,翻到《吉備津的鍋》,看見了『磯良』這個名字,那是一個依靠生膠冤魂殺死了丈夫的情婦,依靠死後冤魂殺死了丈夫的女人的名字。你叫『磯良』?我又問了一遍,結果什麼反應都沒有。新人格已經遠離意識,跑到潛意識的最底層去了……」
「所以,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朝我看過一眼。
「我現在要從事的研究,可能要被人們誹謗為對神的不敬。讓人們誹謗去吧。我不怕神。絕大多數屬於無神論者的日本人,卻對科學的飛速發展和進步感到惴惴不安,總是用老一套的說法把神抬出來,只能讓人覺得滑稽。」
西宮大學校園裡被震塌的建築物還沒有被清理掉,周圍還拉著繩子。但是,對於那些有說有笑,年齡跟由香里差不多的年輕大學生們來說,大地震似乎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發生的事。
酒吧的鋼琴手正在演奏《歌劇里的怪人》中的一段曲子。
「我精神上受到很大打擊。一抬頭,看見M正故意躲在稍遠處嘲笑我。我知道,一定是M慫恿K對我這樣的。」
彌生主觀上認為多次進人了體外脫離狀態,但客觀上的驗證一次也沒有成功過,她無法解答自己主觀上的成功可能是一種幻覺的疑問。
真部剛剛端起酒杯的手僵住不動了,他看著由香里的臉,「等等!這麼說,你認為她還活著?」
最後,她被搶救過來了。在臨死體驗中得到的奇異的滿足感,是她永遠難忘的。拋棄那令人厭惡的醜陋的肉體,自由地飛翔,對她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
「真部跟我認識的其他學者有很大的不同。高高的個子,精力充沛,對研究工作充滿熱情。雖然埋頭自己的研究,也認真地傾聽我的想法。真部是藥學系畢業的,專攻精神藥理學,但跟我的研究有重合的部分,所以一討論起來就很熱烈。」
「對於我的長相,他們不只是在背地裡悄悄議論,而且還經常當面挖苦。黑板上幾乎每天都畫著諷刺我的漫畫,班主任老師就是看見了,也是跟同學們一起鬨笑一陣,而決不會去批評他們。」
「老師和高野彌生共同研究體外脫離問題,沒錯兒吧?」
進人青春期以後,彌生跟別的女孩子一樣,也有了戀愛的願望。但是,沒有一個男生看她一眼。
下面是「明子」的聲音。
高野彌生深更半夜跑到實驗室,到底是去幹什麼?她跟真部到底在研究什麼?為什麼高野彌生對千尋那麼感興趣?
「所以,實驗中必須有人在一旁監護。當時的情況大概是不把絕緣水槽的蓋子蓋上,而是把實驗室里的燈全關掉!」
第二本日記的最後記述道,真部開始為彌生擔心了。由於彌生的意識長時間與內體脫離,喪失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感覺與感情的危險性越來越大。
「後來,天花板上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音。突然,書架倒了下來,正好砸在我的腦袋上,砸得我頭昏眼花,兩眼直冒金星,是這麼說吧?真的是眼冒金星。當時支配我的意識的是忍耐力極強的『小忍』。『小忍』掙扎著站起來,走下一樓。一樓漆黑一片,傢具亂七八糟地躺倒在地上。那個男人,我叔叔,正在歇斯底里衝著嬸嬸大喊大叫,好像是被打碎的玻璃扎破了腳。這時『小忍』覺得太陽穴熱乎乎的,伸手一摸,是血!『小忍』雖然能忍受痛苦,可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應該求誰幫忙。於是我又浮了上來。我知道求叔叔嬸嬸幫忙沒用,就裹著一條毛毯出了大門。外邊還挺安靜的,大面積停電,到處是倒塌的房屋,我知道不會有人來幫我,就搖搖晃晃地朝南走,走來走去終於走到了綜合醫院。醫院像戰場似的,到處是被砸傷的人。我截住一個護士,告訴她我被砸傷了,求她無論如何救救我。天快亮時,我沉下去,『小忍』浮了上來。護士幫我把血止住,讓我排隊等著就診。『小忍』一低頭,看見長椅上和地上有很多血,都凝固了。那時候才意識到自己遇上了特大慘事。『小忍』在長椅上坐著坐著就昏過去了。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病床上了。叔叔和嬸嬸知道了是我自己走到醫院來的,大吃一驚。嬸嬸給我送醫療保險證和換洗衣服來的時候,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用奇異的眼光看著我,當著護士的面,她沒有罵我。我在嬸嬸來之前請護士打電話告訴她把我爸爸留給我的書帶來,嬸嬸滿https://read•99csw•com足了我的要求。那個晚上,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
「個子矮矮的,皮膚黑黑的,粗眉毛,小眼睛。雖然這隻不過是一個人的外部特徵而已,但在日本這個社會裡,這意味著打上了醜女人的烙印,一輩子都不會被異性理睬。這就是我。
由香里抬起頭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明子」說累了,說到這裏喝了幾口茶,休息起來。
「體外脫離實驗的第二天,真部又要為我做TPI。說實話,真部總是構泥於此的理由,我是不能理解的。一直珠聯璧合的研究,開始出現裂痕。
「不!老師您是知道的!」
考慮到浩子工作太忙,快中午的時候由香里起身告辭。離開浩子的房間的時候,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如果不是由香里想起了這個問題,謎底也許永遠都解不開了。
如果真的想再現臨死體驗中的體外脫離,至少應該用科學的方法進行實驗。這樣的話,無論用多長時間,總有得出正確結論的那一天。可是,他們拋棄科學,使用了「魔術」。企圖以服用幻覺劑這種簡單易行的方法,走捷徑。
「……1月17日,正好是千尋的生日。她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里睡覺。凌晨,房子突然咕呼咕呼地上下搖晃起來。她被搖醒了。」
恰好在這時,真部搞到一些作為精神藥理學研究用於動物實驗的幻覺劑。其中引起了二人興趣的是被稱為最厲害的幻覺劑的LSD25,以及因為可以引起體外脫離幻想而稱為「天使之塵」的PCP。
「你要跟我說什麼?我希望最好是一個羅曼蒂克的故事!」真部一邊把開水往杯子里倒,一邊打趣地說。
「1月23日,『磯良』產生的那個晚上。」浩子說。
由香里看見了真部內心映出的真部幼時的情景。真部好像是被封閉在一個不透氣的箱子里,有人在外邊拚命地搖晃那個箱子,真部在裡邊嚎哭著。看來那是一次使真部受到強烈精神刺|激的事件。
最後一天的日記是1月16號的。只有未加任何修飾的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預定明日凌晨進行體外脫離實驗。在到達距離和時間上,力爭更新記錄。」
「確實是……在實驗室里,安裝了絕緣水罐。我們共同研究的課題是所謂的Out Of Body Experience(OOBE),即體外脫離。這都是事實。」真部放下咖啡,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們研究的課題,超越了綜合人類學系的研究範圍。具體研究方法是把心理學和藥理學結合起來,弄清體外脫離實際上是否真的會發生,或者只是腦內現象而已。最初,我們的研究是落後于別人的,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們搞到了體外脫離現象確實在現實中存在的數據。」
由香里聽著浩子後來說的話,多次打斷她,反覆問她是什麼意思。許多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名詞,以各種說不上來的形狀進入由香里的大腦。而所有這些怪模怪樣的形狀,只用一根線串聯著。
坐禪和瑜伽等冥想達到極致的時候,會得到一種在瞬間領悟了宇宙的真諦的恍惚感,即所謂的解脫。「至高體驗」指的就是這種狀態。
在西宮大學,她認識了真部。
由香里點頭表示同意。浩子按下放音鍵,千尋熟悉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清晰的發音,一聽就知道是「明子」。
還有,在行文上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在第一本日記里,即便是記錄實驗的文字,使用的也是詩化的語言,處處透露出彌生的細膩情感。而到了第三本,就完全是機械的、枯燥無味的語言了。其差別之大,對文章心理學一竅不通的由香里也能感覺出來。
「這是理所當然的。」真部接著說,「我扔下高野,自己一個人逃命,完全陷人了恐俱狀態。那時候……我怕極了。等我回過神來,正蹲在操場上發抖。回頭一看,綜合人類學系的大樓的第五層被壓垮了,我真不敢相信那是現實。不可能回到實驗室去了。她肯定已經死了。實際上,她確實是當場死亡的。所以……不,這不能成為理由。」
「K呢,有這樣的一個M來接近他,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絕緣水槽是美國的精神醫學研究者喬治?瑞里博士發明的一種裝置。在與外界的聲音和光線完全隔絕的絕緣水槽里,注人跟人的體溫相同溫度的比重較大的液體,全|裸的人進人絕緣水槽,漂浮在液體里,使皮膚的感覺、聽覺、視覺全部消失。這以後,人的意識就會進人一種異常的狀態。參加瑞里博士這項實驗的人們,個個精神恍惚,眼前出現幻覺。據說是一種非常神秘的體驗。瑞里博士本人也進人絕緣水槽,得到了跟臨死體驗相同的體外脫離的感覺,並據此寫出了研究報告。
由香里想,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是往事的回閃造成的恐懼,使他扔下高野逃跑的。
真部獃獃地看著由香里。這樣的想法,他一次也沒有過。也許他是在下意識地抑制自己不去這樣想。「這……可是,肉體已經消失了呀。」
「真是這樣的話……不!這不可能!可是,萬一她真的還活著,我該怎麼辦?」真部突read•99csw.com然站起來,用手捂住了嘴巴。
「她真的死了嗎?」
「老師說,實驗室里沒有硫酸鎂!」
「那個晚上?」由香里不解地問。
哪怕只讀這一段,也能感覺到彌生對於真部的警告毫不在意,達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這表明她的精神異常已經很明顯了。
「那時候我對一個叫K的男同學產生了單戀。我從來沒有想過對他表白,只遠遠地看他一眼,我就感到十分幸福了。
「……不過,彌生並不恨我。她為了做實驗,精神有些失常,但她是愛我的。」真部自言自語地說。
「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你等等!剛才你說高野死的時候是全|裸?」浩子眼睛里放射出奇異的光芒。
還有,自古以來就有人大肆宣傳所謂可以跟神相會的強烈的宗教感情。英法百年戰爭末期法國女民族英雄貞德的故事就屬於這種情況。這是刺|激大腦兩側皮層的結果。這些知識很早就被人們了解了。
但是,真部沒有言及幼時那次事件的意思。的確,站在大人的角度看待那次事件,也許是非常可笑的,特意說給由香里聽,又有為自己的逃跑找借口之嫌。
由香里坐在校園裡的長椅上,正在閱讀真部交給她的高野彌生的日記。日記總共三大本,是高野死後被發現的。裡邊記錄著一個為科學研究貢獻了青春的女性的各種想法,以及她和真部一起為進行體外脫離遭到的種種失敗。端端正正的小字把三個筆記本寫得滿滿的。
現在回想起來,千尋的叔叔龍郎,很可能也是「磯良」殺死的。「磯良」殺人沒有任何禁忌。她的記憶完全恢復以後,肯定要來殺掉真部的。
真部就像醉過去又醒過來似的,臉色驟變。反之他的意識卻完全醉了。在酒精的麻醉下,復活的可怕的形象,在他的腦子裡走馬燈似地轉著。
「M內心空虛,心理變態,卻長著一副漂亮的臉蛋兒。走在大街上,誰都會回過頭去看她一眼。據說她被好幾家演出公司看中過。
真部自暴自棄似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由香里對黑人酒吧侍者做了一個手勢,讓他給真部倒酒。由香里運用自己的感情移人功能,早就知道那個黑人酒吧侍者不懂日語。
「是啊,這有什麼蹊蹺嗎?」關於高野的事,由香里只不過是隨便問問,並沒有抱什麼希望。浩子非同一般的反應,讓由香里大吃一驚。
真部的話還真不是謙虛。小桌子,小椅子,髒兮兮的沙發,還有勉勉強強擠進來的三個大書架,把研究室佔得滿滿的。書架上擺滿了外語原文書和各種各樣的資料。
「這我知道。不過,向已經亡故的人謝罪,除此以外……」
由香里看著他那悲慘的樣子,比自己陷人這種悲慘的境地還要痛苦。但是,由香里沒有就此停止對真部的追究。不能就此打住!
「喝杯咖啡怎麼樣?我這裏只有速溶咖啡。」真部說。
高野和真部在西宮大學認識以後,一拍即合,馬上開始了合作研究。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由香里和浩子討論了「磯良」誕生以後的去向問題,謎底是越解越解不開了。
「靈魂也升天了嗎?」
鋼琴曲還在演奏,相應的歌詞應該是,With one look, I'll ignite a blaze. I'll return to my glory days.(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把火焰點燃。我要返回我的光榮時代。)
真部茫然若失。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實一件一件地被揭出來,使他的精神受到強烈衝擊。他那堅硬的自制力的外殼開始破碎,從破裂的縫隙里,可以看到他那顆拚命求救的脆弱的心。
「M像所有那些心眼兒不好的人一樣,特別敏感,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於是,單單為了羞辱我,她開始接近K。
由香里心想,我該說些什麼呢?說你不必自責,反正當時你也幫不了高野?說這是天災,誰也沒辦法?說這些是應該的嗎?
浩子打開機器開關,咖啡機就像建築工地的機器似地叫喚起來。由香里真擔心影響了正在上課的學生們。
「啊……這個……當然可以。」真部一邊帶著由香里往研究室走,一邊滔滔不絕地談著大學生們最近的學習情況。
「您這個結論經過實驗了嗎?」
「撒謊?撒謊可不好。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不要叫老師好不好?」真部端著杯子,用勺子攪動著咖啡,勺子碰杯子的聲音越來越大。
「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心裏亂得很,加上聽到那麼多流言蜚語,想起高野曾經對千尋的臨死體驗感興趣,我想也許會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
「老師!昨天晚上,您撒謊了!」
彌生每次做完體外脫離實驗以後,真部都給她做TPI(東京大學標準的精神檢查)。檢查發現,彌生的破瓜型精神分裂症的指數經常超標。
「大概是還不怎麼會說話的原因吧。」浩子對自己的解答也缺乏自信。
在這裏,他們證明了體外脫離是一種客觀事實。這將成為本世紀的最大發現,真部和彌生狂喜不已。
真部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
「是。不過在接觸中浮出表面的基本上是『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