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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chapter 6

「Either his wife or his lover.生死的夾縫裡,還能擠進這種念頭。」洪望楠稍一停頓,苦笑說:「恐怕唯一能擠進來的,就是這種念頭了。」他這話更像是在說自己。
小劉瞪著王沐天:「哎,我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你什麼態度?」
王沐天走到茶攤的涼棚下,坐在最靠外面的一張小方桌旁邊。老唐在馬路對面也找了個落腳點。
很快,一個打著洋傘的女人從街道里走出來,王沐天看見她立刻站起來。女人收了洋傘,老唐盯著那女人看——這是個跟上海女子不太相同的年輕女人,他昨晚見過這個女人,他要釣的大魚來了!
「我剛才給你洗了傷口,傷口很深,我懷疑,子彈還留在裏面。」
王多穎糊裡糊塗地繼續彈琴,手指開始連連出錯。
老唐大喜:立功的機會到了!他馬上闖入附近的電話亭,向平野谷川彙報情況:「我找到新線索了。上次在洪望楠家出現的小夥子,我懷疑跟營救洪望楠有關,現在我正在跟蹤他。」
「我從外灘一直跟到十六鋪,現在他在跟一個年輕女人碰頭。」
桑霞毫不猶豫地說:「跟他一樣。」
桑霞的表情變得神秘起來:「一個獵人的職業習慣。獵人首先要保證他不做別人的獵物,還要保證他的獵槍能跟隨他的眼睛,你看,就這樣——」她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向獵槍一樣端起,從餐刀上瞄準門口。餐廳門口的地面上落了一對小麻雀,她眯起一隻眼睛,似乎真要獵殺它們。
「我看見那隻鞋上沾了點血,就給你脫下來去擦洗了。」
「你放心,真是那樣的話,你還會得到一個紅包。」
朱玉瓊不想再跟女兒較勁,「我問你,昨天晚上你跟小霞還有阿沐是在一塊兒嗎?」
跟在身後的老唐做不出如此之快的反應,順著慣性衝出去,超過了王沐天,自行車碰到王沐天的自行車上,連人帶車摔倒了。
桑霞一愣,但很快鬆弛了,用火辣辣的大眼睛凝視洪望楠:「給我的國家造飛機的人,不是我的敵人。」
王沐天騎車準備回家,儘管長時間沒有休息,但是他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勁兒,一邊騎著車,還一邊拿著那張桑霞給他的暗語紙條,念念有詞地誦讀。
三個夥伴無話可說了。小劉費勁地給自己找回幾分面子:「反正這是我們四個人的戰利品,是我們從鬼子那裡繳獲的唯一的東西,誰也不許獨貪。」
經過昨夜的行動,桑霞對王沐天又有了新的認識,王沐天並非無藥可救:除了勇敢,他還很機智,只要耐心培養鍛煉,還是有很大發展空間的。她要給王沐天一個機會。她告訴王沐天,由於賀曉輝受了重傷,往城外送葯的工作只能暫時由她來做,明天上午,她要送一批藥品出城,到時候她開車,王沐天負責協助她。
王多穎不肯停下來,搶白說:「我彈完這支曲子你再說。」
管媽被太太的話弄糊塗了。老羅看管媽可憐,拔刀相助:「太太,我們出去看了一下,前門後門都有巡捕,一定是巡捕房放的暗哨,專門盯阿沐的!我們都是為阿沐好,才來告訴你的!」
人們盯著馬桶隔間的門,聽見「咚」的一聲巨響,那是王沐天在用腳踹門。
「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王沐天瘋了一樣掙扎:「你想當他的舅子?你也配!你給他提夜壺都不配!他是給我們國家造飛機的!造專門揍日本人的飛機的!他是飛行動力博士!你們知道有幾個中國人在美國當上飛行動力博士嗎?兩個!他是第二個!盯他梢的就是日本特務!早知道你們是這種下作坯,我才不會叫你們去營救他!」
洪望楠看著桑霞,他招架不住了,最終決定坦白:「這次回上海之前,我把最壞的情況都預想到了,把所有劫難都預料了一遍,就是沒預料到這個……」
桑霞嬌嗔地奪過餐刀:「那我也不會讓敵人像你一樣這麼接近我!」
桑霞。他一下子坐起來。
老頭兒很好心地對老唐說:「你輕點,他還小,骨頭還嫩!」又轉向王沐天,「小弟弟,什麼不好做?做三隻手?喏,治安辦公室在那邊。好好教育一下,放掉算了!」
兩人進入電梯,桑霞摁了一下樓層號:「博士沒有懷疑你的話?」
王沐天呸了一聲:「誰認識這個烏龜王八蛋!」
管媽對這位女主人的話向來不當回事:「你快點吧!我怕我們那個小祖宗回來了!」
老唐這話是對大家說的:「不進去我們就去巡捕房。要去哪裡?」王沐天被他使勁一推,進了馬桶隔間。
朱玉瓊感動地看著三伯伯:「喲,還弄到沉香了?太破費了……」她很快平靜下來,狂風暴雨驟然間化作風和日麗。
管媽還是沒辦法讓自己適應朱玉瓊的轉變:「沒看見也明白啊……」
朱玉瓊發出的那些頗有自知之明的抱怨王多穎懶得理會,只是好奇地問:「為什麼日本人要逮捕阿沐?」
法肯斯坦聳聳肩,對男護士說:「帶她進去,準備輸血。」又轉向望楠,「那就是說,幸運的傢伙是洪先生嘍?」
「職業習慣?你大學畢業才多久,就養成職業習慣了?」
「你快走吧,不然你那點無恥已經藏不住了!」
王沐天正要跑上樓梯,背後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他的襯衫。他回頭一看,發現抓他的是一個六七十歲的白鬍子老頭兒,老頭義正辭嚴地呵斥王沐天:「錢包還給人家!」
巡捕甲氣哼哼地揉著腿:「小甲魚,骨頭給你敲斷了!」
「那……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朱玉瓊的眼神像機關槍,不停地掃射著他們:「你們是不是也要跟三伯伯說說啊?把本來沒有的事告訴他?」
法肯斯坦狡黠地眨著雙眼:「那是你從來沒見我從一場風險極大的手術台上下來。快送灰姑娘回家吧,她已經大大超過規定時間了。三天以後,如果沒有大問題,我會通知你們來接人。」
王沐天火氣消了一半,瞪著小鄭:「你才是舅子!」
洪望楠忽然粗暴地打斷季家鳴:「住嘴!這點我比你清楚多了!」
巡捕甲很有信心:「十有八九摩托就藏在裏面。找到摩托,拿到犒賞,我這飯碗里就可以添幾根肉絲了!」
「等等!霞飛路你熟嗎?」
桑霞的微笑看上去是如此乾淨透明,洪望楠一時竟有些醉了。服務生走過來幫他解圍:「二位點點兒什麼?」
「因為……子彈就在裏面……」
小鄭感到委屈:「你剛才還說我們都不配做他舅子嗎?是不配呀!」
平野問:「發現什麼了嗎?」
三伯伯從口袋掏出一個絲綢袋子,打開,拿出一塊烏黑的東西。
桑霞走到博士跟前:「不用了,我就是O型血。」
管媽嚇了一跳,來到王家這麼多年,這位女主人頭一次讓她感到尊卑有別。
桑霞不置可否:「需要的時候,我會告訴你。」
洪望楠羞愧萬狀:「我知道,我犯了錯誤。」
王沐天大叫:「救命……殺人啦!」
桑霞又笑起來,伸出手擼了一把王沐天捲曲的頭髮:「還不讓我把你當孩子呢,這句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孩子說的!」頓了頓,她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從今天起,你就不能再當自己是孩子來說話行事了,因為組織上認為,你已經通過了考察,正式成為我們的成https://read.99csw•com員了。」
「一幫年輕人在一塊兒,能幹出什麼好事來!這不是你常常說的嗎?」
王多穎出門去找王沐天。朱玉瓊走到小客廳,拿起死去丈夫的一幀照片,擦了擦灰塵,把照片擺放好,然後將一根蠟燭點燃,插在蠟盞上。
洪望楠不敢承認,真正的愛情衝擊他的時候,就在這樣一個生和死的夾縫裡。那一刻,他看到的自己是個浪子的樣子,或者說,他看到的是一個荒唐男人:跟一個女人定了親,又無望地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電梯門打開,一個猶太男護士很默契地和洪望楠一起把賀曉輝放到車上。然後推著車,向雙開門的候診室跑去。
王沐天一聽這話,表情馬上嚴肅起來,一副「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樣子,使勁點點頭。
賀曉輝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不要懷疑……」
桑霞用指尖輕輕撥開他的眼皮,渾濁,漂浮,空洞。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抱住頭,慢慢蹲下來,希望自己儘快理清思路。
「為什麼?」
老唐很慈祥地說:「你馬上就曉得我要幹什麼了。」他把王沐天拽到廁所里,對廁所內驚奇地看著他們的眾人說:「我教育自己的兒子,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
他拿著涼鞋,四下巡視,發現一側有個洗手間,走進去,突然被按亮的燈出乎意料地明亮。他拿起一張如廁用的草紙,擰開水龍頭,蘸了點水,開始擦拭鞋子上的血跡。鞋子漸漸被擦得很乾凈。他看著這隻帶著桑霞腳型的鞋子,又抬起頭來看著自己在鏡子中的投影,鏡中人讓他感到陌生:頭髮蓬亂,衣衫不整,嘴唇乾裂,完全不是那個儒雅整潔、得體從容的洪望楠。
洪望楠半玩笑地說:「我巴不得能那麼幸運。」說完這話他有些後悔,這話顯得浮夸愚蠢,新意更無。他向桑霞看過去,桑霞的眼睛同時掃上他,他好像沒有從中發現什麼危險信息,不過也不敢十分確定。
桑霞臉上忽然露出羞怯,羞怯里還夾帶著柔情。重新閉上眼睛,享受這短暫的美好。
王多穎的手指入迷地在琴鍵上彈奏著,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在家的時候她總是無聊的,只有鋼琴才是她最親密的朋友。門被推開了,朱玉瓊出現在門口:「你小點聲彈好嗎?我有話跟你說。」
王多穎到了洪家,沒有看到王沐天。王沐天自己家都不願意呆,怎麼可能老老實實呆在別人家呢?
負責任的管媽一大早便到樓上去叫朱玉瓊,朱玉瓊剛剛睡醒,她看管媽火急火燎的樣子,很是不耐煩:「讓別人聽聽,我們家多有體統啊,你可以這樣叫的!我叫你都不敢這麼催命!」
巡捕甲說:「不如我們翻牆進去看看,要是那輛摩托真藏在裏面,馬上叫班長帶人來,連夜抄家。」
老唐怒了,你小子會使詐,老子也會玩你!他突然指著跑到樓梯口的阿沐叫喊起來:「小赤佬,錢包你拿走,照片給我扔出來!」
桑霞的目光帶有些許挑釁的意味:「真會。你不信?」
賀曉輝閉著眼睛,昏昏地搖搖頭。桑霞把自己的檀香摺扇拿出來,為他輕輕扇風。隱約聽到賀曉輝口齒不清地說:「紫蘭……紫蘭……」桑霞靠近他,希望能夠聽得清楚些,他的聲音微弱得近乎耳語,「紫蘭……」聲音忽然停止了。
王沐天和他的夥伴們吵吵鬧鬧,被管媽和在後院圍牆秘密監視王家的巡捕看到,棚子外的管媽聽得稀里糊塗,不知道他們到底吵什麼。扒在牆頭的巡捕卻隱約明白了幾分,他猜測孩子們的爭吵很可能跟失蹤的摩托車有關,心裏高興:「立功的機會到了。」卻一不小心碰到了一粒石子,管媽大喝一聲:「誰呀?」嚇得他趕緊往牆下跳去。
老唐眼看就要追上王沐天,卻沒有料到王沐天會突然使詐:他突然放慢車速,人從車上跳下來,而車卻從他兩腿間飛出去,自行車倒下來,側卧在馬路上,輪子仍然飛轉。
洪望楠問:「為什麼?」
從會館回來,喝完了酒後的洪望楠依然無法讓自己安靜。他的眼神像夢,虛無,空洞,縹緲。他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來。腦海閃出一連串的桑霞。動態的桑霞,靜態的桑霞,專註的桑霞,微笑的桑霞。他鄙夷地笑笑,閉上眼睛。這種念頭怎麼什麼時候都插得進來?
「他肯定懷疑。不過嘴裏答應得很痛快。不知道是因為這兩年他對日本人的反感加深了,還是對錢的需求提高了。」
他騎車從弄堂里飛出,回過頭,見身後的人追得更近了。
「四瓶!」
對這個女人他絲毫不了解,他的瘋狂大概是由於無望。他跟她的相遇,就像黑夜裡兩列對開的火車,對方明亮的燈光顯得更明亮,擦肩而過的時候顯得那麼轟轟烈烈,但終究是開往兩個方向的列車。
門「砰」一聲打開,法肯斯坦博士衝出來,他被這對男女此刻的位置和造型弄得一愣。
桑霞沖他微笑:「這句話你問了我三遍了。」
老羅回答:「摩托車!」
「不是……要是巡捕再進來搜,搜到那些東西,阿沐就沒命了!」
他帶著摩托馬達找到一家修車行,和修車行老闆講定組裝一台三輪小卡車,然後騎著自行車在外灘大街上晃悠。這一晃悠,就把一個人給晃悠出來了。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身穿西式白襯衫、米白色西裝褲的中年男人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朱玉瓊的臉色泛青,她暴怒了:「張口日本人,閉口摩托車,你們兩個,誰看見日本人和摩托車了?」
「要他不要回來,就住在洪家姆媽家。」
把可惡的巡捕趕走後,王沐天按照從小劉那裡取來的經,忙了半宿,把摩托車拆得七零八散,天亮的時候,大功告成了。
朱玉瓊靠近王多穎:「我們家院子,前門一個巡捕,後門一個巡捕,你知道他們盯誰的梢嗎?就是盯阿沐。這些巡捕逮到阿沐,日本人會把他帶到日本憲兵隊,那他就完了。我也就完了。我完你不在乎,不過我曉得你在乎阿沐。」
忽然,她想起了什麼,狂奔出弄堂,向馬路上衝去。她想打電話給一個人,那個人也許可以幫助她擺脫目前的困境。
「又怕吃力,又不要臉。好吧,四瓶大麴,喝死你這老甲魚!」
但是他的得意並沒有維持太久,令人惱火的紅燈亮了,他回過頭,老唐又追了上來!
桑霞表示不信:「真的?」
季家鳴坐下,緩緩地說:「我一定藏著相當可觀的無恥。你不必用這種揭露的口氣跟我說話。我不恨別人的無恥,就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同樣情形下或許還不如別人。」
法肯斯坦大笑:「最好不要跟我再見,再見我都沒什麼好事!」
朱玉瓊的神情緊張起來,她看著窗外:「不要停下來啊,接著彈!」
王沐天一晚上也沒閑著,和三個夥伴營救洪望楠的計劃取得光榮勝利,三個夥伴意猶未盡,又跑到王沐天家的後院玩玩鬧鬧。他們立了大功,自然也有了要求獎賞的資格,王沐天從家裡拿給他們吃的喝的,吃完喝完他們還是不願意走,這讓王沐天很是不高興:「哦,你們還真想住在我家?」
王沐天反駁:「怎麼叫幫我的忙?你們不是天天想抗日,沒有機會到處找機會,找不到機會,創造機會也要抗日嗎?我給了你們這https://read.99csw.com麼好一個機會去抗日,怎麼成了幫我忙了?不要忘了《畢業歌》是怎麼唱的:『擔負起天下的興亡』,你們是為我擔負?」
桑霞笑笑:「怪癖,要不就是神經質,也許是職業習慣。面對著門口,就可以處於主動地位,讓每個跨進這個門的人先進到你的視野里。」
法肯斯坦剛剛為賀曉輝做完手術,他手裡拿著腰子形治療盤伸到他們眼前,治療盤裡放著兩塊帶血的彈片:「都取出來了。」他指著其中一塊大一些的彈片,「這一顆到他的右肺邊緣上做了一次客。麻醉醒來,他可能會咳血,我會給他注射止血針,但致命的危險應該是過去了,假如不感染的話。」
王沐天瞪著老唐,嘴巴緊抿,后槽牙狠狠地咀嚼,嚼得太陽穴青筋暴跳。
門在季家鳴的身後無聲地關上了。洪望楠在床沿上坐下來,向枕頭倒下。忽然桑霞的面影又那麼一閃,閃到他眼前。他翻了個身,卻又是另一個角度的桑霞,這個桑霞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著他。
法肯斯坦博士拎著一個精緻的公文箱衝進門,後面跟著一個中國籍女麻醉師。他對迎上來的洪望楠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剛才進去的男護士從手術室出來,手裡拿著一張表格。法肯斯坦急不可耐地奪過那張紙說:「它會告訴我,傷員此刻活得怎樣。」他嚴峻地掃視著表格上的數據。桑霞和望楠都看著他的臉,彷彿在讀這張臉上的數據。
桑霞也咯咯地笑起來。洪望楠拉著她向門口走去。
「到他那幾個要好的同學家去找……再到你洪家姆媽家找找看,他跟望梅好像蠻談得來……」
洪望楠埋著頭一心一意為桑霞穿鞋。剛才他覺得脫下鞋子非常複雜,現在他發現穿上這隻鞋要更複雜:那細細的帶子從腳的一面繞到另一面,扣袢非常小,又非常精巧。
王沐天很體貼地問:「我能幫你工作嗎?」
「是的。」
王沐天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強。他心裏還是有根刺。
老唐遠遠瞧著王沐天那張充滿青春朝氣的臉,忽然感到非常生氣,因為他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從來就沒有這麼自信過,而他的青春,早已遠去……
「嗯……大概阿沐在外面是個抗日的大人物。我們都太小看他了。」
洪望楠看著她,目光充滿讚賞之意,嘴上卻說:「你真會開槍?」
隔間的門從外面被擠開,老唐回頭一看,幾個男人朝他怒目相向——他的不人道行為引起眾怒了。
王沐天趔趄著後退,一手捂住鼻子,血從他的手縫裡流出來。小劉繼續發飆:「讓我們為你玩命,營救什麼狗屁英雄?你是他小舅子,你當然要營救他!讓我們陪你做了一晚上小舅子!我們又沒有姐姐要嫁給他!」
「他跟她一點也談不來!」王多穎奇怪地看著母親,母親一點也不理解他們,「找到阿沐,你要他做什麼?」
小鄭和小高擋住他。
賀曉輝突然咳嗽起來,桑霞把他扶起,在他頸后塞了一個枕頭。他的嘴角流出淡色的血液。原來,他也並非是鐵打的。
服務生剛走,桑霞就伏在洪望楠耳邊:「我也想問問,我的鞋子怎麼了?」
王沐天拚死爭拗。老唐把王沐天扭在背後的手陰狠地往上一提,王沐天疼得失聲叫起來。
老唐看著不遠處的桑霞和王沐天,笑得很得意:「一旦這條新線索和洪望楠連接起來,你就該把剋扣我的四成報酬還給我。」
王沐天聽管媽說有人翻牆,留了心眼。等夥伴們散去,拎著一根臂膀粗的桌腿埋伏在後門,果然聽到兩名巡捕嘀嘀咕咕。
老唐微笑著向老頭兒表示感謝:「他是我兒子,我帶回家慢慢教育。」
管媽挖苦地反駁朱玉瓊:「哦喲,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走啊?一部摩托車,我家小祖宗花了一夜時間把它拆散了!」
朱玉瓊早有準備:「香燭都拿出來了,午時之後給敦華作兩周年。」
小劉不愛聽王沐天那些大道理:「我們連那個人長什麼樣都沒見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幹什麼的,憑你王沐天一句話,我們就把他當個抗日英雄,冒死相救,後來才知道他是你什麼親戚。說不定我們三人陪你阿沐玩了一晚上!」
「你不會……」桑霞目光變得毒辣起來,像個美女蛇,「也有什麼怪癖吧?」
「阿沐又出去了?什麼時候出去的?」朱玉瓊心想,這個小祖宗睡得比誰都晚,起得倒比誰都早,不知道哪天再給自己折騰出什麼來。她跟著管媽到了後院棚子,看到廚子老羅手拿一把鐵杴威武地站在一個坑邊。
法肯斯坦看著他們的背影,低聲咕噥了一句:「年輕真好。」
管媽看了眼窗外,小聲地提醒主人:「三伯伯來了!」
桑霞從他的話語里察覺到了希望:「別管我熟不熟,我一定能找到!來上海之前,我已經背過上海地圖了。」
洪望楠有些吃驚:「誰把消息傳遞給你的?」
王沐天難以置信,他要桑霞再說一遍,桑霞說完后,他幾乎要放聲大笑,他終於被組織認可了,他相信,這一切是通過他的智慧和能力換來的。
洪望楠表示無辜:「怎麼不是真的!」
「See you soon. Bye.」他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鞋子。他拿起外衣,推開門,奪門而出。
王沐天的善良發生作用,不敢動了。
他還是大意了,管媽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他所做的一切。
鏡中人的眼睛似乎燃燒著什麼,又在夢幻著什麼,這是個為了什麼瘋狂起來的男人?
老唐急忙說:「不是……你聽我說,這絕對不是那麼簡單的。我懷疑營救洪望楠的計劃跟這女人有關,因為那天我在洪望楠家樓下見到過這個女人。對於人的面貌特徵,我是過目不忘的。這個女人給了那小夥子一張紙條,我一會兒去把那張紙條弄到手!」
洪望楠微笑:「世界上有多少像麻雀那麼傻的獵物啊?把你當獵物的野獸或者敵人從來不會從你正面上來。」
王沐天希望得到一個明確答案:「你不用給我開薪水。」
老唐看著王沐天:「他不學好,偷他老子的錢!」他再次把手往王沐天口袋裡伸,王沐天拿出吃奶的力氣來反抗。
小鄭趕緊打圓場,拱手作揖:「對不起,冤枉你了,阿沐!你是英雄的舅子,在下有眼不識泰山!」
天色漸亮的時候,一輛中型卡車停在法肯斯坦博士的診所樓下,洪望楠跑著迎上去。桑霞打開車窗,向他點了點頭。他奔到卡車右邊,拉開卡車的門,兩人把賀曉輝抬下車。他將預先準備好的白布床單蓋在賀曉輝的身上,並告訴桑霞:「醫生已經上路了,他的司機去接他的,順路還要接麻醉師。十分鐘之內就到診所。」
朱玉瓊再一次歇斯底里發作,她用手把茶盞撥拉到地板上:「誰偷聽到本來沒有的事情,偷看到本來沒有的東西,誰就給我捲鋪蓋走路!我們王家不要瞎三話四的人!我們王家祖上就不要這種人,到了我這個王家媳婦這裏,規矩沒做好,現在要做規矩了!」
「看就看!」王沐天帶著夥伴們進了棚子,撩開蘆席,露出摩托鋥亮的車身,「怎麼樣?全須全尾,五臟俱全。我還用了半升油渾身給它擦了一遍。」
「一個女人的名字。紫蘭。」
洪望楠躲不開桑霞了,他投降了,他對幻覺九九藏書中的桑霞說:「人是這麼個無恥的東西。假如我們今生還能見面,我們討論一下無恥這個深奧的問題吧。」
幾個男人在外面實在聽不下去了,有一個說道:「不能虐待孩子!要出人命的!」
法肯斯坦微笑:「你們該謝謝他的體質。簡直是一頭牛!過去受過三次槍傷,手術做得比懶婆娘的針線活還糟。」
三伯伯走上來,開始用火柴點沉香。很快,沉香特有的沖淡、雅正的氣質感染到整個空間。
小高拍著王沐天的肩膀:「阿沐,你就讓我們看一眼摩托車,大家不就都太平了嘛!」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桑霞的那張臉:焦灼,痛切。這讓他感到不安和沮喪,他好像什麼都不能為桑霞做。但這時內心忽然掠過一道閃電,閃電拯救了他。
朱玉瓊瞪著包在報紙里的摩托部件:「這些是什麼東西?」
桑霞在向他求助,這就意味著,此刻的他對於此刻的桑霞非常重要。他為此感到安慰:「他現在感覺怎麼樣?」
這時候的老唐就需要用獰笑來掩飾內心的慌張了,他獰笑著要去掏王沐天右邊的褲子口袋。
巡捕乙蹲在地上,巡捕甲踩著他的腿,猛地往上一躥,然後一條腿甩上了牆頭,「梆」的一聲,巡捕甲慘叫一聲:「幹什麼?」
王沐天說:「等你們學會騎車,儘管拿走。」
「你們一塊兒做了什麼?」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剛建廠的時候,只能住帳篷,後來從西南聯大來了一批志願當工人的大學生,帳篷一時不夠住,一頂帳篷住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我們這麼大的中美合作的飛機製造廠,美國工程師和我們中國專家擠在一個帳篷里,沒人覺得不正常。我住的公寓,條件比內地的帳篷好多了!用美國人的話說,『為了抗擊全世界的法西斯,甘願長期吃罐頭,住帳篷,再當一次開發西部的牛仔!』」洪望楠看到一家咖啡簡餐廳開著門,拉了一把桑霞的手說:「來,一塊兒吃早餐吧。我早就餓了!」
王沐天不禁感到失望:「大事情不跟你一起做,沒勁。」
「任何獵物一出現,就已經進入了我獵槍的射程。我的眼睛和準星必須把任何跨進這道門的人置於掌控之中。假如進來的野獸要搜捕的獵物恰恰就是我,就像現在,他突然跨進門,朝我來了,他肯定比我晚那麼一點點。」
洪望楠一直激動地喃喃自語:「老賀得救了!太好了!太好了!」
桑霞糾正博士:「我跟那位傷員只是朋友。」
王沐天極力掙扎著,那見義勇為的老頭兒眼看就要抓不住他了,又大叫:「我有心臟病啊,你這麼野蠻我會死在你面前的!」
王沐天站在牆下,手裡提著桌腿,惡狠狠地瞪著巡捕甲:「幹什麼你看不出來?捉賊呢!」
老唐將王沐天推到馬桶邊,扭住他臂膀的手使勁往上提,王沐天疼得身體軟了,跪倒在馬桶前,老唐將他的頭摁進馬桶,王沐天的頭淹沒在馬桶的水裡,老唐扳了一下抽水扳鈕,水箱的水澎湃地奔涌而出,王沐天被嗆得幾乎窒息。老唐提起他的頭髮,王沐天大聲喘氣,咳嗽。
「管媽說,她偷偷聽見阿沐和那幾個同學說的話,都是在說摩托車,也看到他們到那個棚子里,去弄那台摩托車,萬一巡捕進來……」
然後,王沐天又拿一把鎬挖了一個坑,把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零件用報紙或破布包住,再把零件放入坑內。填上土,還原現場。他喘息著張開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血泡連連,有的已經破裂,流出血水。不過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勞動成果:一切就如同沒發生過一樣,天下從此太平了。
法肯斯坦打量著桑霞:「嘿,那傢伙真有運氣。」他現在有心情開玩笑了,「你們男女雙方都是O型血,將來你們的孩子應該是……」
I'll see you there.這句英文忽然讓他感動,這種感動是突如其來的,似乎是一種冥冥中的默契和共鳴,一種不為人知的註定和安排。
洪望楠突然從桑霞側面奪過那把餐刀,這讓正全神貫注陶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桑霞吃了一驚。
方才桑霞還提醒王沐天,要他小心有人跟蹤,他還拍著胸膛吹牛,說讀過天下所有的偵探小說。現在考驗他的機會來了,他衝上馬路,一輛卡車正好拐過來,他迅速用一隻手拉住卡車的車幫,借力飛馳。老唐很快被他甩開了!他回過頭,看著心急火燎的老唐,不禁有些得意。
朱玉瓊怒視著老羅:「把阿沐說成強盜,偷盜日本人的摩托車,還會拆整為零,是為他好?這是陷害他!」
管媽和老羅還挺執著,跟著到了大廳繼續跟朱玉瓊嘮嘮叨叨,管媽苦口婆心地說:「阿沐拆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車,這可是大事。」朱玉瓊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茶盞,「啪」一聲拍在桌上,茶盞碎得四分五裂,「你給我閉嘴!」
桑霞腳步放緩,顯得遲疑:「我也跟你們住,成什麼話了?」
洪望楠凝視著她,似乎已經這樣凝視很久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輕輕把她的腳拿起,放在自己膝蓋上,琢磨著如何解開那看上去頗為複雜的鞋帶。他笨手笨腳地解開她的鞋帶,脫下鞋,又輕輕地站起來。
他輕輕走過去,蹲下來,把桑霞的腳放在自己膝蓋上。桑霞動了動,微微睜開眼,打量著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似乎一時想不起他是誰。
洪望楠靠近桑霞,語氣卻忽然充滿溫柔的侵略性:「假如我就是敵人呢?」
王沐天有的是青春,他以驚人的速度拚命蹬車。老唐雖然青春不再,但他有一股狠勁,有一股毅力,為了那四成被剋扣的報酬,他也必須要拚命。
老唐拉開一扇馬桶間的門,笑著說:「你老子是烏龜,你也不會是條龍。進去!」
王多穎的房間忽然響起一串鋼琴音節,似乎有意對抗大廳的吵吵鬧鬧。朱玉瓊看了一眼王多穎關著的房門,不再說話。然後看到三伯伯出現在大客廳門口,臉色馬上變得笑眯眯,對三伯伯指指自己的撲克牌說:「我一個人玩老沒勁的,你來陪我玩兩局。」
桑霞看著洪望楠,此刻的他看上去熱情、堅毅、冷靜,目光似乎有著無盡的穿透力。
「荔枝的行市看漲,再進兩百斤。」意思是:藥品安全到達,正在海關等待簽字。「香蕉看跌,馬上停止進口。」意思是:藥品沒有送出,滯留在交通站。「山竹還有嗎?請再發貨兩百斤。」意思是……
朱玉瓊無奈地屈服:「好吧好吧,你不要停下來,你一邊彈,我一邊說。」
兩個人共同感受著一個垂死之人從死亡線上撿回一條命的喜悅,此刻他們心意相通。不過桑霞很快便想到以後的問題:「他出院以後,不能再回原先的地方住了,我背他出來的時候,他的房東和鄰居都看見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他的房東通報巡捕房或者日本憲兵怎麼辦?老賀就是出了院,也會很虛弱,需要養傷,可能在很長時間里他的行動都不會很靈便,一旦出現突然情況,他應付不了啊。」
「何止錯誤?你差點犯罪!一旦你落到日本人手裡,誰能保證你經得住他們的刑訊?」季家鳴在房間來回走動,「經不住的話,他們就會撬開你的嘴,從你嘴裏得知剛落成的中央飛機製造廠在什麼地方,第一批投產的是什麼飛九-九-藏-書機,哪些廠房是組裝飛機最核心的發動機……他們會把這些廠房精確的經度和緯度都從你嘴裏摳出來……我們就這一個飛機製造廠啊!已經兩度搬遷,兩度被炸毀……」
桑霞好像是那種不肯讓自己裝糊塗的人。洪望楠還是躲不過去,他把桌子當成了鋼琴彈來彈去:「沒怎麼。」
「那是你,你也許藏著不可估量的無恥!」洪望楠憤怒得幾乎難以自持。
季家鳴無動於衷:「我已經把你今天的過失向上級報告了。他們會給你記過的,而且他們決定由我來監督你的工作。」
老唐有了重大發現:他發現那個女人把一張摺疊得很小的紙張放在王沐天面前,並對王沐天小聲囑咐著什麼,然後王沐天嚴肅地點點頭,很鄭重地把紙條放進西式短褲右邊的口袋。
賀曉輝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神志遊離。他能夠帶著重傷回來已經是個奇迹,但是奇迹顯然還不夠,桑霞在駕駛室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不醒。她帶著驚懼,伸手在賀曉輝的胸口上摸了一下,他才終於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
王沐天趁機推起自行車,往人行道上跑去。
真的是桑霞,他想不到這麼快她便打來了電話。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不安,甚至還有些絕望,「老賀好像不行了!我好怕,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麻雀飛起,桑霞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
平野很不耐煩:「小夥子跟女人碰頭的事,你也要給我打電話?」
「我怎麼找得到他?」
「誰的名字?」
桑霞和法肯斯坦握手:「博士,再見。」
王沐天大怒:「你才是我兒子!」
桑霞側臉靠在候診室的沙發背上睡著了,一隻米色皮涼鞋上染著血跡。
桑霞盯著手術室的門,輕聲說:「他剛才迷迷糊糊地還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老羅窘迫地看了管媽一眼。管媽低著頭,她還沒這樣唯唯諾諾過:「太太,那……那個坑裡藏的東西,怎麼辦?」
季家鳴冷笑:「你還年輕。你才二十九歲。你不知道人藏著多少無恥,不知道你自己藏著多少無恥。你要到酷刑面前,才發現你有多無恥。」
小劉愣住了。血流了王沐天一臉,灌進嘴裏,他「呸呸」地吐出血唾沫。
老唐接下來的話就很不像話了,簡直是在給上海人集體抹黑:「在錢這件事上,但願你們日本人能像我們上海人一樣認真。」
「你趕快出去把你弟弟找回來!」
他終於沉沉睡去,睡意太深,以至於電話鈴聲響了好長時間,他才忽然驚醒。在黑暗的空間里,他拿起了電話。
季家鳴逼視著洪望楠:「上級都快急瘋了,因為廠里嚴重缺乏熟練技術骨幹,你一旦被捕,你正在聯繫和已經聯繫上的筧橋老廠的技術骨幹都會被你牽連!」
朱玉瓊的聲音也陰沉得可怕:「沒看見的事情,沒看見的東西,就什麼也沒有!沒有的事,你們明白什麼?要讓我明白什麼?讓我明白莫須有,明白鹿就是馬,馬就是鹿?因為你倆都指著它,它就是一匹馬了,對吧?你們倆都說它是摩托車,一堆破銅爛鐵就是摩托車了?」
「你住口!你從哪一點看出來我洪望楠會幹那種貪生賣友的事?你把我看得那麼無恥?」
夥伴們的要求其實也不是很高,只不過要求看一眼摩托車,那可是他們的戰利品,他們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騎著摩托上大街,那才是真威風。王沐天不願意讓他們看,小劉便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嚷嚷著肯定是王沐天把摩托給賣了。王沐天沒賣,當然不承認,反問怎麼賣,小劉說:「這有什麼難?把它大卸八塊,分開運出去,再拿到車行里組裝起來賣啊!」王沐天受到了啟發,怎麼以前就沒想到呢,不由誇獎了小劉一句:「你比看上去聰明一點。」小劉得意地說:「這種事,我從小就看我哥哥干過!」一句話又惹得王沐天瞧不起:「原來你從小就懂這麼下作的手段。」這一說惹惱了小劉,小劉也是有自尊的,一拳打在王沐天臉上。
「他沒有感覺……大概血流得太多了……你認識的人里,有沒有外科醫生?」
老唐問王沐天:「你乖不乖?……要不要自己拿出來給我?」
「那怎麼辦?」
「因為……因為你沒有……回答我。」
洪望楠瞥了桑霞一眼,此刻的桑霞正沉浸在劫后重生的喜悅中。
是神奇的老唐。老唐換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很洋氣,還換了髮型,本來是大背頭,現在改成平頭了。這一點老唐做得很好,很專業:因為昨晚在洪家的客廳里,他跟王沐天面對面較量過,所以今天必須要改頭換面。
不管他們怎麼說,朱玉瓊就是不信,她懶得再搭理他們:「你們胡攪吧?明明這是一堆破爛兒,你們非要說是摩托車!太陽曬得熱死了,我要進去了!」她走進一樓大客廳,坐在餐桌邊,拿起桌上一副髒兮兮的撲克,開始玩起一個人的牌戲來。
季家鳴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口:「沒關係,藏不藏得住,我只要確保你的無恥不被日本人的皮鞭抽出來,不被他們燒紅的烙鐵烙出來。我真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有機會發現自己有多無恥。」
他忽然注意到身後十來米之外,有一個騎車的、戴墨鏡的中年男人,似乎在跟蹤他。他開始用力地蹬車,加快車速。前面是個十字路口,他向右拐去。回過頭,見身後的人也向右轉了。他再向左一拐,進了一條弄堂,弄堂上空橫著一條條竹竿,上面掛滿洗過的衣服。他從衣服下面鑽過,再次回頭,發現依然沒有甩掉身後的人。
「你不要褻瀆肖邦好嗎?這麼好的音樂為你的嘮叨伴奏啊?」
可憐的老唐墨鏡被甩出去老遠,他不顧自己的傷痛,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去撿墨鏡,剛把墨鏡戴上,一塊鏡片就從鏡框上掉出來……於是他兩個眼睛一黑一白,一虛一實。
桑霞和望楠站立下來,看著男護士將賀曉輝推入一間帶玻璃門的房間。玻璃門上印有紅色的中英文「手術室」字樣。
「好,那你回家吧。我還要去工作。」桑霞所說的「工作」是指她的水果批發行,行里一大早就像個馬蜂窩,一群零售商等著買貨,有的還要退貨,嫌她的貨差,人家的貨比她好……吵死了!一個果品批發行的女老闆本身就夠兩個人忙的!
老唐抽了王沐天一耳光:「沒大沒小,你造反了!」
他跑步穿過走廊,到達電梯門口,摁下按鈕……直到這時,他才捨得讓自己喘一口氣。
桑霞的聲音開始有了色彩:「好的!太謝謝你了!」
朱玉瓊提高嗓門,好像要說給街道的巡捕房聽:「沒事巡捕來做什麼?沒有的東西巡捕來搜什麼?除非我們這院子里有人無中生有,讓巡捕進來在我家好好的院子里刨坑挖洞。那這種人我是必定跟他做規矩,請他即刻捲鋪蓋走路的。」
他扭著王沐天走到百貨公司廁所外的走廊。王沐天怒視著他:「你要幹什麼?」
打完了電話的王沐天又繼續騎車趕路,老唐也繼續跟,他跟著王沐天來到了十六鋪街道。王沐天下車,他也下車。
巡捕乙說:「人家到底是班長,就是英明,早就估計到摩托沒出這個院子。要不是他瞞著法爾福在這裏布置了暗哨,這幾個無法無天的小赤佬不就混過去了?」不過他膽小,「萬一進去找不到摩托,還被這家人發現read.99csw•com了,我警告你,私入民宅,還是在夜裡,可是與賊同處的。巡捕這個飯碗,你就玩砸了。我們這碗飯不幹不稀,好歹全家餓不死!」
老唐看到王沐天跳下自行車,走進了一家冰淇淋冷飲店門口,買了一個冰淇淋,然後又拿起了電話。老唐不知道這小子給誰打電話,不過他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一定能釣出一條大魚來。
洪望楠熱切地說:「你看這樣行不行,讓老賀搬到我的公寓去,我照顧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著搬過來照顧他。」見桑霞猶豫,他馬上解釋,「我的房子大,一般那麼大的房子在上海可以住一大家人!就是再搬進五個老賀,都住得下!」
他的精神世界在黑暗中昂揚起來:「霞飛路1760號,二樓,法肯斯坦博士的診室。我跟這個猶太醫生過去是同一個網球俱樂部的,交情不深,但比沒有交情要強。他仇恨德國人,反感日本人,不過呢,這些都不妨礙他熱愛錢。多帶一些錢。你動作一定要快,沒有一個醫生願意接受垂危的傷員,特別是在佔領區的敵人。我這裏離診所很近,會提前到那裡等你。」
洪望楠提醒桑霞:「博士接到我的電話就答應手術。我說是日本特務在馬路上抓捕抗日分子,誤傷了我們這位朋友。我們要統一口徑。」
他拒絕感謝:「不要犯邏輯錯誤,老賀是為我負傷的。」
他居然連無恥都可以表達得如此坦然,洪望楠看著這張可惡的臉,猛然起身走到門口,「我現在請你出去!我明天會直接跟上面聯繫,讓他們另外給我派聯絡員!」
賀曉輝咧了咧嘴,安慰桑霞:「不要緊……別怕……我身上不止一塊彈片,加上這片,有三片……」
管媽和老羅心有餘悸地向門口走去,三伯伯疑惑地看看他們,又看看朱玉瓊,慢慢走到朱玉瓊對面,坐下來,看著這位似乎仍然不諳世事的女人說:「今天是陽曆八月十三號。」
「那它怎麼跑到你手上去了?」桑霞步步緊逼,「中間我醒來了一下,發現一隻腳光著,我以為路上跑得急,把鞋跑掉了呢。」
法肯斯坦這個比喻很妙,是那種浪漫的一針見血,似乎一下子道破洪望楠的心事。洪望楠用微笑來掩飾他的窘迫:「我不記得博士過去這麼愛開玩笑。」他用眼睛餘光掃視桑霞,此時的桑霞已經不再羞怯,反而大方地沖他微笑。這讓他反倒不自在。
王沐天大怒,他抄起一條燒焦的板凳腿,突然向小劉撲來:「下作坯!」
洪望楠有些遲疑:「有是有,可是,現在沒人知道我回到上海來。我回來要辦的事是絕密的。」
他睜開眼睛,掏出皮夾子,裏面放著一幀小照,是他和王多穎的合影,上面題字為:望楠多穎訂婚紀念,民國二十六春秋。在任何人眼裡,照片上的一對男女都理所當然該成眷屬。可是在他眼裡,這一切理所當然卻已經悄然發生了轉變。他用那張小照遮住眼睛,喃喃自語:「阿穎,對不起……」
季家鳴的表情顯得很生硬:「你先別問我。你先回答我,你母親是真病了?」
趁老唐關門的一剎那,王沐天突然爆發出一股蠻力,掙脫了老唐的控制,從口袋掏出聯絡暗語,塞進嘴裏。老唐大怒,轉過身就給他一個大耳光:「吐出來!」
王沐天冷笑:「我打的是賊骨頭!怪我力道不夠,本來打算這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骨頭打酥!」
這話很有效果,購物的人們靜止了一剎那。
老唐追上來,從老頭兒手裡接過王沐天,很在行地把王沐天的手臂擰向背後。王沐天拚命掙扎。
王沐天去買茶,那女人坐在長凳上,她的眼光忽然轉向老唐,老唐一向訓練有素,非常巧妙地隱蔽在樹榦後面,裝著專心閱讀電線杆上張貼的兩張油印廣告,桃紅色的廣告上說,醫生無痛挖雞眼;鮮綠色的廣告說,柳暗花明又一村——絕治花柳病。
王多穎一下子停止彈琴:「為什麼?」
「瞎三話四,摩托車是這個樣子?」
桑霞看王沐天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由好笑:「看你,又不是讓你明天去當烈士,這麼沉重幹什麼?」
桑霞到門口洗臉架上抽下一塊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賀曉輝瞟一眼毛巾上淡色的血漿說:「彈片在這裏……肺上……」
桑霞端來一杯水,賀曉輝的眼睛睜開一條縫:「你……怎麼……又來了?」
桑霞瞪著洪望楠,洪望楠沉默片刻,然後像是下了決心,慢慢地開了口:「沒料到會碰到一個你這樣的女人。」
桑霞輕輕地說:「萬一我們的聯絡點暴露,你不在裏面,就不至於是『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我想把你保存下來。我相信你會做出很大的事情來的。」
小鄭也在一邊訴苦:「唉,那個盯梢的傢伙可是拿出真槍對著我哦,他沒開槍是我額頭高,運氣好!」
王沐天把摩托馬達裝入一個紙板箱,用麻繩捆緊,架在後座上,機警地走出後院,然後如出籠之鳥一樣飛上空曠的街道。
他拿著鞋走過來,看見桑霞光著的腳尖在地板上搓動一下,又搓動一下,似乎在夢裡尋找自己的鞋子。她熟睡的臉疲憊、不潔,但異常美麗,一縷頭髮從她的前額披散到她臉上,形成一點陰影。
「那你自己進去。圖這點犒賞,還要冒險,不合算。萬一法爾福問我們是怎麼得到確切消息的,你怎麼說?說偷偷翻牆頭進去搜的?法爾福說不定會翻臉,說你取證的途徑不正當。」
洪望楠使出一股猛力,將賀曉輝抱起來,快步向樓門走去。桑霞小跑著緊隨其後。
「請問是什麼東西啊?是你的東西,你就拿走,不是你的東西,你管它怎麼辦!是誰的東西,誰自己會去料理,關你什麼事?」朱玉瓊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
「那好,你幫我盯著,我進去,我拿到犒賞給你兩瓶洋河大麴。」
門外有人打鈴,是季家鳴:「我得到消息太晚了,趕過去,看熱鬧的人都散了,巡捕也走了。」
桑霞忽然說了一句英語:「I'll see you there.」
老唐看著男人們說:「怎麼了?我管教自己小孩,關你們什麼事?」心裏說,我老唐也是小時候天天挨打出來的。他站起身,一隻手扭著王沐天的胳膊,另一隻手去關門,划插銷。
他們來得太早,餐廳里一個人都沒有,洪望楠和桑霞進來,一個服務生正在把四腳朝天架在桌面上的餐椅搬下來。桑霞指著迎面朝門的椅子問:「我可以坐這裏嗎?」她補充說,「我害怕背對著門口。」
洪望楠回過神來:「培根,煎蛋,烤麵包,配黃油草莓醬。」
「等他出院的時候,朱里安會跟你們結賬。」法肯斯坦正要轉身離開,又轉回來,「順便問一下,剛才你們是在排練《灰姑娘》嗎?王子終於找到了另一隻水晶鞋?」
年輕真好,即使桑霞的裙子是骯髒的,即使洪望楠的頭髮是蓬亂的,但在習習晨風的鼓勵下,他們依然顯得生機勃勃。
洪望楠激動地握住法肯斯坦的手,說:「謝謝博士!」
法肯斯坦看完表格,神色和緩下來:「都在我的預料中,沒有太意外的,就是血壓比我預想得更低。O型血,討厭。給聖瑪麗醫院血庫打電話了嗎?」
老唐推著自行車向人行道跑去,他看見王沐天的身影鑽進了熙熙攘攘的永安百貨公司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