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小丁恐懼地搖搖頭。
聞辛對洪望楠的理解表示感激，嘆息一聲：「當不了救亡英雄，至少不當拿日本人錢的狗熊。」
小丁也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要拉洪望楠到鎮上吃午飯，可洪望楠還要跟聞辛談話，小丁算盤落了空，心神不寧地走出小院。
李叔江瞪大了眼，看看王沐天，又看看桑霞：「嘿，老賀這是在哪裡招募的少爺，一句話都還講不得了是不是？聽不得批評，給我走！」
洪望楠留了個心眼兒，拎著大小紙包跨出店堂的高門檻，站在台階上，向左瞥了一眼，從店門口數過去的第五棵樹後面果然冒出一線青煙。他步下三級石頭台階，直接穿過馬路，然後順著馬路往前走，走得怡然自得，不緊不慢。他故意把手裡的小紙包掉落在地上，彎腰去撿的時候，順便回望，馬路對面的老唐來不及躲閃，整體形象被洪望楠的眼睛攝入一瞥：黑色褲子，月白襯衫，黑色布鞋，戴著墨鏡。
過了半天，聞辛忽然問：「我跟你去了內地，我的家眷肯定會得到照顧？」
「這可以由你自己選擇。你可以讓他們住在上海租界里，也可以讓他們去重慶。」
賀曉輝的孩子氣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王多穎反而覺得他容易打發了：「這是博士指定你吃的。流了那麼多血，牛肉和紅菜都是補血的。」
王沐天看著她火辣辣的眼睛里出現一股痴迷，這種痴迷讓王沐天看到了不一樣的她。不過他還太年輕，他的青春還太朦朧，他還看不懂這些。
洪望楠像是離亂重逢一樣握住小丁的手，靠近他，壓低聲音說：「剛才碰到一個人，好像是在跟蹤我。」
老唐神通廣大，吃午飯的時候買來一張竹床，翻過來加了一對竹杠，竹床變成了擔架，和小丁一前一後慢慢騰騰抬著洪望楠到了筧橋鎮城關外，等轎車回上海。他拿了一個包子喂到洪望楠嘴邊，洪望楠瞪他一眼，把臉轉開。
賀曉輝臉色馬上變了，驚訝並帶有些敵意地看著王多穎。王多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有些害怕：「怎麼了？」
桑霞木然搖搖頭。
賀曉輝低下頭不再說話。
「還有……還有《青年進行曲》，也是冼星海寫的曲子。八路軍還有一個有名作曲家，跟我是本家，所以我把他的名字記得特別牢！他叫賀綠汀。給抗日游擊隊寫的歌，太難唱了！我們一唱就笑，誰也唱不準！是這樣，啊——」賀曉輝越說越興奮，他吃力地用那隻沒有纏繃帶的手打拍子，「要後半拍起……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還是沒唱准，左手打拍子，不帶勁。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賀曉輝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層光輝：「一支十來個人的小隊伍。到了鄉里、鎮里，給鄉親老表們講我們的政策，講解反封建、反剝削的道理，光講人家聽不懂，必須編排出小戲給老百姓演唱。比如現在，宣傳隊就要跟老鄉唱抗日救亡的歌，演打日本的戲，讓老百姓對自己民族的命運樹立信心。對我們抗日隊伍建立信賴，支持我們。新四軍、八路軍裏面有很多有名的藝術家呢！延安抗大的音樂系主任，就是冼星海。」
月光照著扶搖動蕩的蘆葦，桑霞伏在深處的地上，看見三四個日本兵從她面前一面開槍一面跑過去。王沐天匍匐行進到她身後，無論桑霞如何聲色俱厲，始終賴著不肯走。這是他第一次接觸打仗，不但沒有感到害怕，反而還有一絲興奮和激動。他看到李叔江埋伏在蘆葦叢中，等到一個日本兵衝到離他只有七八米了，輕輕一勾扳機，日本兵倒下來，接著又迅速換了個位置，再次射擊，又有一個日本兵倒下去。
司機的口氣呆板，表情也怪異，老唐有些奇怪：「你搞什麼鬼？」衝到司機旁邊，剛要拉開車門，車後座的門突然開了，從門裡躍出的人手持雙槍，一支槍的槍口對準老唐，另一支槍對準小丁。
看著賀曉輝渾然不覺地把牛肉大嚼一陣，吞咽下去，王多穎偷偷一樂。她還從來沒照顧過人，是這個像學生班長一樣的大男人挖掘出她隱藏的母性，讓她實實在在感受到照顧人的快樂。
方連長跑過來，趕緊背起李叔江，沖桑霞和王沐天喊：「快撤！一個連的鬼子都給驚醒了！馬上會包抄上來！」
小丁翻臉翻得挺快，這是因為他的身份轉得快，他還沒辦法讓自己適應「漢奸走狗」的稱呼。老唐看著年輕氣盛的小丁，很傷感地嘆了口氣：「隨他發怨氣吧。老闆付我們鈔票，不光付我們飯錢，也付給我們挨打受罵的錢。」
王沐天伸長脖子：「我巴不得現在就打一仗！讓他看看，我是不是膽小鬼！是不是就配聽他挖苦打趣！」
中年男人牽起船上的繩子，把它繞在碼頭的鐵樁子上。幾個戴搬運工帽子、墊肩的年輕男子從棧橋上跑來，跳上船，開始搬運筐子。李叔江和桑霞把筐子分揀開，留下那六個寫有特殊編碼的筐子。
站在船頭的年齡比較大的男人回頭看了一眼同伴，表情有些驚訝，回話：「胡老闆問，價錢能再降一點嗎？」
李叔江又問：「老賀批准你們這麼乾的嗎？」
季家鳴把槍插|進腰裡，放下外衣的前襟：「這裏不能久留，我又沒工夫審問你，就給你一個一般漢奸的公正待遇。」
洪望楠走進一家山貨店，一個正在撣塵的五十多歲的老闆趕緊跟他鞠躬。他瀏覽著貨架上的各種貨物，心不在焉，或者說在急切地打發時間，好等到聞辛的最後拿主意。
洪望楠並沒因為疼痛而失去理智：「勸不動他！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筧橋了！」
下了烏篷船，天已經黑透，月亮升上半空，幾個人又踏上了鄉間小路，交通員扛著兩根竹杠子走在最前面，桑霞和王沐天各扛了兩根竹杠子走在中間。有狗吠聲傳來，王沐天循聲看去，狗吠的起源處亮著模糊的燈火。
老唐讓小丁架著洪望楠，自己彎腰替洪望楠拍打身上和腿上的灰土。洪望楠又大叫一聲。老唐冷冷地盯著洪望楠的眼睛：「我知道扭傷腿有多疼。我也扭傷過。自己不傷，怎麼治別人呢？你褲子上還有點灰，我不給你撣了，你什麼時候不老實，我再接著撣。」
上午被雇傭的轎車從街道開過來，停在了馬路對面，老唐沖司機喊：「下來，幫我們一塊兒抬人！」
「一個多月之前。」
小丁暗暗吃了一驚，臉色變了：「是個什麼樣的人？」
老唐說話很實在：「是錢讓我跟蹤的。你付錢，讓我跟蹤誰都行。」
他們身後的槍聲又激烈起來。三個人朝低洼處看去，隱約看見李叔江一個人在阻擊日本兵。一顆手榴彈從敵方投過來，爆炸聲驚天動地。
日本兵晃了晃，倒在蘆葦里。桑霞出現在日本兵五步遠的後方，她見那個日本兵正在蹬腿，又補了他一槍，日本兵停止了掙扎，她卻渾身發抖，緊張和亢奮讓她近乎窒息。
「你需要多長時間
九九藏書跟他們告別，我就等你多長時間。路上你不想談談老中央廠的熟人？」小貨輪順著河道漸漸靠岸。一條舢板從岸邊劃過來，舢板上有兩個年輕男人，都是一身中式衫褲，戴著斗笠，后一個看上去年紀跟王沐天差不多。桑霞看到他們，扭頭對王沐天輕聲交代：「這裏我是第一次來，從來沒見過這個交通站的人。你用暗語跟他們喊話。」
現在洪望楠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好聽任老唐的擺布。在這個時候，他心裏想到的居然是桑霞，而不是王多穎。
李叔江又出現了，他站在蘆葦深處，對著三人擺擺手，要大家過去。
洪望楠一頭霧水：「小丁，你到底是誰的人？」
李叔江伸手和方連長兩手相握：「方塊九，一路平安！」
現在，王沐天一點也不反感李叔江了，甚至有些佩服起來，這人雖然粗魯，但是還是很有本事的。總有一天，他會成為李叔江那樣的人，不，比李叔江更強的人。
李叔江不耐煩地打斷桑霞：「干我們這一行，不要想下次，就想這一次，這一次出差錯，就沒下次了！」他對一塊兒來的小夥子擺了擺手，「到船頭去，注意警戒。」
賀曉輝語氣生硬起來：「你怎麼知道這個人的？」
季家鳴陰沉著臉走過來：「誰再出聲，我這裡有最省事的辦法讓他安靜。」他吩咐司機：「開車！」
聞辛愣愣的，又是畏懼，又是錯愕。洪望楠安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我先出去一趟，你從現在就可以抓緊時間考慮。」說完向前院走去。
季家鳴到底還是把聞辛給綁架了。洪望楠有苦難言，徒勞地辯解說：「聞辛，綁架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聞辛不語了。洪望楠看了他一眼。談話陷入冷場。
「姓洪的，閉上嘴！」老唐沒說話，小丁倒是跳了起來，踢了一下洪望楠的腿。洪望楠慘叫一聲，疼得滿頭大汗。
小丁使勁推了老唐一下。老唐扭過頭又對季家鳴說：「你這個部下真是便宜貨，我一拳一腳都不用花費，他就把你給賣了！」
王多穎好奇心又發作起來，小心翼翼地試探：「他是你的太太？」
桑霞和王沐天愣住了，沒想到好不容易見到自己同志，「同志」居然是這種態度。
「你以後的生計怎麼辦？」
掛完了旗子，老闆爬下梯子，梯子晃了一下，他發出「哎喲」一聲。站在樹下的老唐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抽他的煙，老闆一下子看出來了：這是上海人。
老闆滿面堆笑：「上海人最喜歡的是這幾種筍乾，這幾種腌筍，還有這幾種小核桃。先生可以先嘗嘗。」說著把一個核桃鉗子遞給洪望楠。
五個身背武裝的年輕戰士站在月光里，李叔江指著桑霞對戰士們說：「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新四軍聯絡站上海分站的副站長，桑霞同志。」他又指著為首的戰士對桑霞說：「小桑，這人叫方塊九，姓方，沒人叫他大號，新四軍四支隊的偵查連長，一場仗活下來就打撲克。」
王多穎小心翼翼地說：「桑霞告訴洪望楠的。你在昏迷的時候，總是叫這個名字。」
老唐問洪望楠：「怎麼樣？聞辛被你招降納叛了沒有？他答應跟你一塊兒去內地了嗎？」
王沐天找不到嘲笑桑霞的理由，他只能被她的那番話感動：「望楠哥哥一定會聽進去的。」他看到桑霞眼裡閃現出一絲柔情。
交通員嘿嘿一笑，誇王沐天：「嘿，你這個小上海佬兒，不錯啊，走旱路不比我這個江北佬兒差！」
王多穎依照洪望楠的囑託照看賀曉輝，一見面吃了一驚，這個世界真是太小，前兩天馬路上正是這個人幫自己解了圍，她心裏一直惦記著，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賀曉輝也認出了她，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你找我還錢來了？」
王沐天很用力地搖搖頭，桑霞幽幽地說：「別這麼急就回答，再想想，你才十八歲，也許你這一生會很精彩，該發生的還沒來得及發生，你不會後悔？」
季家鳴面無表情地看著小丁：「你和陳師傅你們倆把洪先生給我抬過來。」
王多穎震撼了：「什麼……什麼時候的事情？」
小丁把一塊香瓜大小的石頭拿了過來。季家鳴繼續問老唐：「我問你，誰派你來的。不要再跟我俏皮，說鈔票派你來的。」
李叔江追上了方連長一行人，要大家往北走，由交通員帶領，他和方連長負責掩護。
小丁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他哪有那麼好騙？」
王多穎插話：「還有個叫紫蘭的女兵。」
季家鳴面向小丁：「小丁，我再給你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那邊有塊石頭，拿過來。」
拚命追趕王沐天的日本兵沒有注意到在路旁還埋伏有人，經過桑霞身邊的時候，桑霞舉起手槍，將日本兵撂倒了。
司機說話了：「我又不掙抬人的錢。再說我的車不拉病人。」
走到雜院的大門口，洪望楠猶豫片刻，還是走進院門。井台上突然傳來一聲呼喊：「洪先生！」洪望楠抬起頭，看見小丁面前放了個打井水的木桶，兩手甩著水珠，顯然剛從木桶里捧了水喝。
聞太太聽說丈夫要到內地，不停地哭哭啼啼，生怕這一走再也見不到他，要跟他一起走，聞辛默默地收拾完東西，太太還在哭，搞得聞辛又是傷感，又是浮躁。洪望楠走過去要勸慰聞太太，聞太太馬上對他怒目而視，只得搬起一個小凳子走到院子的柳樹下坐了下來。
桑霞平靜地注視著王沐天：「原來你一路上悶聲不響，就是在想這件事？今天早上是很危險，要是他們真對你舉起槍，你會後悔嗎？」
大家都笑起來。方連長跟桑霞握手，一揮手其餘幾個戰士走上來，扛起地上的竹杠子。
桑霞拉著王沐天跟著方連長向蘆葦盪高處跑去，回到李叔江躺的地方，只看見被壓倒的蘆葦上一灘血跡，李叔江又不見了。
桑霞眼神劃過一絲茫然：「我不知道……人大概非要到最後那一刻，才會知道自己是好漢還是孬種。不過我跟你說實話，我當時很害怕，怕到什麼程度呢？我有個毛病，每天早晨七八點鐘必須吃一塊糖，不然會頭暈心跳，嚴重的時候會發作低血糖。」她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塊糖果，剝開糖紙，裏面是黏糊糊的不成形狀的糖果，她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就害怕到這個程度：糖在我口袋裡化了我都忘了吃，恐懼把低血糖治好了！」
「沒看清。個頭兒跟我差不多，黑褲子，白褂子，戴墨鏡，就看見這幾樣，對了，穿的是華昌鞋社的布鞋。」
洪望楠輕輕擺擺手：「不會發生的事，就不要打聽了。」
王沐天終於忍不住了：「上海來的怎麼了？我們天天都在日本鬼子鼻子下面，就要靈活機動！桑霞今天還跟一個日本兵面對面較量，比你膽子大多了！你啰唆什麼？」
老闆接著發了一通上海人牢騷：「上海人的血，比我們冷一點，你要是出了點災
九九藏書禍，他就像沒看見一樣。剛才我爬在梯子上，梯子差一點倒了，那位先生就像沒看見，沒聽見。所以我說，他一定是跟先生你一道從上海來的。」
王沐天滿臉的不服氣：「他憑什麼那麼傲慢！」
聞辛想了想：「再給我兩天考慮吧。」
小丁嘟嘟囔囔：「你盯他梢，他已經發現了！我把他叫出來，我們兩人都會暴露。城關外駐紮著一個團的日本兵，日本兵常常進鎮子來辦事買東西，開了槍我們誰都別想跑！」
王沐天有些好奇：「你想跟他談什麼？」
「為什麼？」
方連長低聲斥責：「搗亂！往山坡那邊突圍！李站長還等著我們！」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洪望楠把幾件挑好的山貨和乾貨擱在木頭櫃檯上。老闆回到店裡問：「門口那個上海先生不是跟你一道來的？」
桑霞看著前方的水面，靜靜地說：「所以人要真的面臨死亡的一剎那，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信仰看得比生命還重。昨天夜裡在你家客廳，我碰見了洪望楠，我知道他正處在鋌而走險的前一刻，正是在危險和安全的夾縫裡，我特別想跟他談談……」
賀曉輝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去做大幅度動作，很快就累了，打拍子的手垂了下來：「我們新四軍游擊隊里，也有能歌善舞，又會打仗的藝術家，還有會寫歌子的女兵……」
方連長看著桑霞和王沐天幾個人，半開玩笑地說：「當然，好幾個人等我回去接著打撲克呢！」他最後一個扛起竹杠子，很快消失在蘆葦叢里。
李叔江為掩護大家，在重傷情況下拼盡最後力氣，又幹掉了幾個日本兵。
李叔江的語氣嚴厲起來：「老賀要批准你們這麼干，他也是胡鬧！這一條河從上海過來，會碰上多少鬼子的船！他們到處找年輕女人，女人藏到蘆葦盪都藏不住！他們點火燒蘆葦，把藏在裏面的人用煙熏出來！你這樣光天化日，裝都不化就來了！你英勇了就算了，藥品怎麼辦？剛建立的藥品運輸線不就斷了？」
李叔江也是火暴脾氣：「我現在就開除你的抗日資格！到了碼頭，你馬上下去！」
到了大門口，小丁虛張聲勢喊了幾聲：「陶師傅！」陶師傅當然沒有出現，小丁假裝引著望楠朝巷子南口走，洪望楠停下來：「你去找他，我在聞辛家等著。我怕聞太太嘮叨多了，聞辛會心軟變卦。」說完便轉身要走。
他把一個弱音器拿出來，安裝在小丁的手槍上：「丁正堂，試試槍法。」
王沐天自作主張，要跟日本兵來個短兵相接，他趴在蘆葦盪的窪地里，身邊擺著三顆日本兵的手榴彈，槍口對準前方。這是他從剛剛死去的日本兵身上搜到的戰利品。
舢板快速地靠攏過來。兩個男人跳上小貨輪。剛才喊話的男人鑽進船艙，不久又出來了：「老賀哪去了？」
王沐天傻傻地看著桑霞，桑霞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忍不住臉紅了，嘲笑自己：「什麼呀！一派胡言！小資情調！」
桑霞和王沐天在煤油燈下把六個藤條筐里的水果倒在甲板上，從木瓜里掏出藥劑，裹上棉花胎，塞入一根根掏空的楠竹杠子。然後桑霞把竹杠子的頭端封起來。王沐天非常認真地仿效她，一隻大蚊子叮在他的太陽穴上，他都毫無感覺。
桑霞扯了一下王沐天的衣袖，示意他別再說話，他反而挺起胸膛：「我就聽不得你的批評！我也不走！抗日救亡不是你私家的生意，我還要到你家應聘，你讓我走我就走啊？有什麼了不起的？對誰都這麼凶！有種跟日本人凶去！」
聞辛看到洪望楠滿腔豪情的樣子，又本能地反感起來。洪望楠那神情像極了以前的自己，與其說是反感洪望楠，倒更像是反感過去的自己。但是洪望楠太可怕了，洪望楠讓他覺得「愛國」這件事簡直就像瘟疫一樣，無法逃脫，無法快樂。他企圖轉移話題，苦笑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老大已經出生了。你也不小了，快結婚吧，別到後來跟我一樣，來個老來得子，人的志向都磨沒了。」
「小丁！」洪望楠如釋重負，「你來了，太好了！」
老唐對小丁無奈地搖搖頭：「所以我覺得還是摘下巴比較好，至少能讓耳根清凈。」他拍拍洪望楠的肩膀說：「別生氣，等你吐出我老闆想聽的話，我再把腿給你組裝回去，比你們組裝飛機容易多了。」
賀曉輝已經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眼裡卻閃動著無限悲痛：「紫蘭是我孩子的母親。她生孩子的時候，讓部隊藏在村裡，被日本鬼子殺死了。一個村的人都給殺死了。」
聞辛最怕的就是誠懇，只好妥協：「好吧，一天就一天。我考慮好了，給你往上海發電報。」
王沐天看著桑霞把糖果扔進河水，他有些聽不明白桑霞的話，正如他不理解死的意義。
一艘烏篷船在夕陽里沿著逶迤的河道駛來，六個筐子被搬上船，李叔江和隨他一起的年輕交通員一前一後駕船。
這是老唐留給世界最後的一句話。老唐生得無聊，死得無聊，他的人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最大的可悲是，居然沒有一個人為他的死掉半滴眼淚。
剛點上煙，一抬頭看見一個穿淺色絲綢長衫、戴草編禮帽的男子已經出來了，他吸了一口煙，眼睛盯著男子，然後不慌不忙地跟上去。他相信這個男子就是洪望楠。干別的也許不行，但看人這方面他是很有自信的：偵查盯梢二十多年，什麼人應該是什麼樣兒，他鼻子一聞就能聞得出。
「說得這麼好，我都想吃了！」王多穎切下一大塊牛肉，趁機塞進賀曉輝的嘴裏。賀曉輝一下子沒察覺，香甜地咀嚼著。
洪望楠沒動。老唐猛然出腿把他絆倒，沒等他起身，雙手在他大髖關節處猛一使勁，大髖關節錯位了。他爬不起來了，臉色頓時變得蠟黃，一層細汗從額頭上冒出來。他支起上半身看了看自己的腿，軟綿綿地拖在地上，就像不屬於他的一段異體。老唐對自己的絕活表示滿意，說：「別看它，它暫時對你沒用了。不過也就是疼一點，以後還能用它走路。小丁，把洪先生架起來。」
王沐天有些心虛了：「我想掩護你們的……」
桑霞繼續痴痴地說，就好像有個人坐在她面前聽她傾訴，語氣充滿夢幻色彩：「當你有了信仰，每天看到世人忙忙叨叨，庸庸碌碌，悲悲戚戚，你突然就不明白了：多大的事情啊？值得他們這樣嗎？所有瑣碎小事都被他們當成大事去忙碌，去悲戚，去爭鬥。你會意識到，原來天下所有的事都是小事，都沒什麼了不得……你還會暗暗一笑，因為你的信仰是個偉大的秘密，是那些為小事悲戚爭鬥的人永遠不會參透的大秘密。你會為這個偉大的秘密去死，因為和這個秘密相比，死也不是大事了。」
方連長點著王沐天的鼻子：「都是你，逞能！」王沐天瞠目結舌，沒想到自己又給大家帶來麻煩，心裏祈求著希望李叔ｒeaｄ•９９ｃsｗ•ｃoｍ江能夠沒事。
交通員說：「你剛才沒注意，青蛙一下子都不叫了，這就是有人來了唄。」
前面是蘆葦灘，從蘆葦里傳出一片蛙鳴。交通員打手勢讓跟在身後的王沐天和桑霞停下：「這裏就是新四軍部隊來人跟我們接頭的地方。」王沐天四處看看，似乎真正進入小說中的歷險了。
洪望楠沒注意到小丁的異常，自顧自分析說：「所以他不是季家鳴派的人。那就一定是跟蹤我的。不管怎麼樣，你來了，我們就多一份戰鬥力，看他到底是誰的人，想幹什麼。」
李叔江帶著大家走出蘆葦盪稀疏的水灘，往停泊在水邊的烏篷船跑去，跑到半道，他們身後突然響起槍聲，李叔江回過頭說：「壞了，方塊九他們碰到鬼子巡邏兵了。這是三八大蓋的槍聲。萬一鬼子人多，那些藥品就完了！」
方連長此刻也匆匆趕了回來，震怒地瞪著王沐天：「怎麼回事？」
桑霞使勁推了王沐天一把：「快回去！」王沐天站起身來看了看她，轉過身，貓著腰往回跑去。跑了七八步，他停下來，見桑霞低著身體向雙方接火的地方潛行，他忍不住又轉回去，他的自尊和虛榮都不允許自己當個小逃兵。
季家鳴轉向小丁：「小丁，準備好了沒有？」
聞辛叫住洪望楠：「你這麼一說，我還考慮什麼？就是要抓緊時間安排家眷的事情。順便告訴你，從後門出去，向左拐，有一家山貨店，賣的筍乾很好，也比別家便宜，別空手回上海，也是要做人家姑爺的人了。」
老唐又大叫：「等等！我真的就知道是個什麼株式會社，做貿易的……」
洪望楠冷汗如雨：「這種時候欺負自己同胞的，就只有漢奸走狗！」
季家鳴從竹林回來的時候，被五花大綁在後座中間的聞辛正在沖洪望楠大發雷霆：「你忍心我就這樣離開我太太和孩子嗎？我剛出大門，想買些香煙帶到路上，怕內地買不到煙，就被你們綁架了……」
王沐天竹竿里裝的葯多，桑霞要求跟他換一換，王沐天躲開了她。李叔江小聲制止他們：「噓！不要說話！快走！」他用下巴指著燈火狗吠處，「那邊的鎮子上住了一個營的日本兵，離這裏只有兩里路。」
聞辛焦躁起來：「你不要這麼逼我！我有兩個孩子，還有老婆和傭人，怎麼也要讓我跟他們好好告別吧？」
「掌柜的，請教您啊，筧橋本地的山貨什麼最有名？」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洪望楠存心消磨時間，拿起一個小核桃，用夾子夾開殼子。
好不容易逮住表現機會，王沐天躍躍欲試：「我也去！」
走在最後的李叔江隨後出現在小道上，他把四根竹杠子從肩上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擦了一把額頭上和脖子上的汗。王沐天藉著月光仔細打量著他，他注意到王沐天在看他，便也看著王沐天，眼睛閃閃發亮，王沐天趕緊把目光轉向別的地方。
小丁當然也是要死的。因為季家鳴絕不會對一個叛徒心慈手軟。
王沐天自豪地說：「在法租界、英租界，也有時候在華界，貼標語，撒傳單，在鬼子的卡車輪子上扎眼，還偷了一個日本軍官的摩托車……」
「那時候部隊一宿營，我們就挖苦菜。宣傳隊的姑娘眼睛最尖，心眼也細，蹲下去站起來，軍裝的兩個口袋就裝滿了。」
「你跟他談了嗎？」
聞辛打斷他：「我是說老婆孩子的安全。」
「我不後悔，我會很生氣！」
季家鳴押著老唐小丁進竹林的時候，洪望楠從後備箱里發現了倒霉的聞辛，這件事完全是季家鳴自作主張，完全跟他沒關係。可是現在他卻根本無法洗脫自己的嫌疑。聞辛額頭青筋暴出，根本不聽解釋：「你們是一夥兒的！」
老唐對小丁說：「手腳輕一點。洪先生不是你們干特務的，不會防身。」小丁的手鬆了一點，右手握著的手槍抵在洪望楠的腰部。
桑霞低聲斥責王沐天：「不行！要是出了意外，我跟你母親怎麼交代？你是你母親的命|根|子！再說，上海的工作非常需要你！我剛才跟你說過，戰士要一切行動聽指揮！」
小丁和老唐分別拖住洪望楠的兩條胳膊，把他從地上拖起來。一陣劇痛讓他失聲吼叫起來。
王多穎靈巧地躲開賀曉輝的手：「護士說，你自己來，就只吃一小半。」
桑霞迎上去打招呼：「你是李叔江站長吧，我是桑霞。老賀在一次行動中受傷了，幾天前動了手術，現還住在醫院……」接著把王沐天推到他面前說：「這是我們剛發展的新同志，叫王沐天。」
老唐表示遺憾，他打定了主意：「好，那我就摘他的大髖吧。他殘一條腿我們會辛苦點，要抬著他走幾步，好處是不擔心他逃跑。」
王多穎趁機又塞了一大塊牛肉在賀曉輝嘴裏，「我知道冼星海！我看過的話劇《大雷雨》、《復活》，都是他寫的音樂！」
聞家女傭在朝南的三間房前廊檐下抱著嬰兒顛顛晃晃地來回走，五音不全地哼著搖籃曲，洪望楠看著嬰兒，出神了，連小丁走到他身邊都沒注意到。小丁告訴洪望楠，鎮上還有一個老中央廠的工人，五十多了，也想去內地的新廠。洪望楠一聽很高興，急忙問那人在哪裡。小丁說那人住在筧橋鎮南，剛才他來找過聞辛，他也認識洪望楠，現在就在大門口。
洪望楠慢悠悠地沿著馬路向前走，老唐慢悠悠地跟著。
老唐很鎮定地拍拍小丁肩膀：「這我比你懂！我們兩個人，對付他一介書生，還需要開槍？跟我學學，鎮定一點！我打聽了，這個鎮子外還住了一家人，也是原來中央飛機製造廠的員工，不過就是給職工管澡堂的。你告訴洪望楠，那個老工人想去內地，所以到處打聽聞辛……這樣，他肯定會跟你出來。這條巷子非常好，很僻靜，適合下手。把姓洪的抓住，再去抓那個姓聞的。這下兩個都跑不了了。」老唐指著院門右邊一根電線杆說：「你看，我藏在這後面，你把他往巷子那頭引，我從後面動手……難就難在抓活的，帶活口回去……你身手還不錯，會摘人下巴不？」
「你們打游擊？怎麼打？」
小丁牙齒和手指並用，將一根麻繩從擔架上解下來，走到老唐身後開始捆綁他，老唐還沒從形勢的逆轉里走出來，破口大罵：「小癟三！我早就該明白，不費勁得到的東西都太便宜，太便宜的都不是好東西！」
「找到了。談得很好！假如能甩掉神秘的跟蹤者，我覺得這次應該能把聞辛帶到上海，組織到第三批去內地的隊伍里。」
小貨輪輕快地飛馳在水面上，桑霞和王沐天坐在船甲板上，迎面的和風吹拂著他們年輕的臉龐和濃密的頭髮。桑霞從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一條薄外衣，披在王沐天的身上，王沐天一直對著水面發獃，忽然轉頭看著桑霞，眼神帶著幾分忐忑：「小霞姐姐，你對我了解這麼多，我對你什麼都不了解。剛才我在想，要九九藏書是今天早上在碼頭上日本兵發現了水果里藏的藥品……要是那時候他們開槍把我打死，你在我心裏還是個謎，我不就帶著這個謎死了嗎？」
王多穎好奇起來：「蒲公英也能吃？」
賀曉輝苦惱地說：「可是這裏的洋餐我實在吃不下去！」
王沐天瞪著眼睛：「李站長呢？」
桑霞和王沐天坐在土地奶奶廟門口的台階上。王沐天把頭枕在兩個膝蓋頭上，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聽到了李叔江犧牲的消息。
王沐天哼了一聲：「我不受你領導，我受桑霞同志和賀曉輝同志的領導！老賀都不敢開除我抗日的資格，蔣介石、毛澤東都沒資格開除我抗日的資格！」
洪望楠如實相告：「倒是有人想把你綁架到內地，被我攔住了。我覺得對一個有良知的科學家，綁架是傷害他的良知。」
聞辛一驚：「誰要綁架我？」
老闆一邊包紮貨品，一邊聊天：「站在樹下抽煙的那個先生，我一看就曉得他是上海來的。筧橋小地方，鎮上的人相互都是熟人。鎮子外面駐紮的日本兵我們都看熟了，他們部隊一調防，我們都能看出來是新到的日本兵。」
桑霞的眼神漸漸好像燃燒起來：「談談我信仰的和他信仰的。可以不談信仰本身，因為我知道，我和他的信仰很不同。我只想談有了信仰的感覺。」
小貨輪靠了岸。一個中年男人跳上棧橋，跑到船上。李叔江對桑霞指著中年男人說：「船交給他，你們跟我下船，休息一下。」
後門不遠處的樹蔭下，站著老唐。他和小丁偵查了半天，發現雜院有前後門，他讓小丁盯梢前門，自己來到後門。
老闆搬起門后的一個梯子，招呼洪望楠：「先生慢慢看，價錢我們都好商量。」說完扛著梯子到門外樹下去掛「大減價」的旗子去了。
王沐天反感地瞪了李叔江一眼，李叔江注意到他的神情，好像故意要激怒他：「你們這種從上海來的人，最頭疼的就是自由主義，自作主張……」
「我這副腸胃，南瓜、番薯、番薯藤，都裝得進去，就裝不了這些，一吃就頂到這兒了！」賀曉輝指著自己的下巴說，「對了，野地里長的苦菜我吃起來都香，苦菜，知道嗎？學名叫……蒲公英。」
賀曉輝忽然抬起頭，態度顯得異常激烈：「我們的部隊里沒有太太！」「太太」這種充滿資產階級情調的稱謂顯然不符合他的審美要求。
「我跟所有漢奸走狗沒別的，就有私仇。」
王沐天雙眼要噴出火來：「你再一口一個上海來的，我就跟你打仗！」說著挽起了袖子躍躍欲試。李叔江看他這架勢，哈哈一笑，似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
司機動也不動，好像沒聽見一樣……
季家鳴哈哈大笑：「你也不貴重啊，不費我一槍一彈就把你主子給賣了！日本哪一家公司？」
「還問個屁！快走！在山下的土地奶奶廟前面等我。不準擅自行動，再亂跑我要不槍斃你我是你兒！」方連長怒氣沖沖地說完便鑽入蘆葦飛速潛行，眨眼間消失了。
季家鳴用手槍押送小丁和老唐向竹林深處走去。季家鳴問老唐：「是誰派你跟蹤洪望楠的？」
賀曉輝臉上漸漸有了笑意，開始咀嚼他的回憶：「好吃得很。二月份趁著苦菜沒打花苞，隨便一挖就是一大筐，用煮滾的水一燙，泡上一夜，第二天光剩下清香，一點苦味都沒了。放點兒鹽巴和醋，嗯……再放點野蔥，那味道，新鮮，清香，就像吃了一口春天到嘴裏，到肚裏……一個冬天的濁氣，都給沖走了……」
老闆用手勢比劃：「喏，一出門，左邊數過去，第五棵樹。」
洪望楠追問：「你看見的那個上海先生現在站在什麼地方？」
王沐天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李叔江對他和桑霞說：「你們倆在這裏等著，哪裡都不要去，發現有人就往蘆葦深的地方躲，等我們回來！」轉身對交通員一揮手，「我們走！」兩人一閃身，消失在蘆葦叢里。
他沒有料到，他的願望很快就實現了，李叔江果然不再對他挖苦打趣了。
洪望楠熱切地看著聞辛，他從聞辛期待的眸子里看出了一絲希望：「你的工資，廠里會付得比日本老闆多……」
洪望楠像是在鼓勵他：「你的志向不會磨沒了的。你把你的日本老闆都給辭退了，還不夠有志向？」
小丁咬緊牙關，舉起石頭。老唐大叫：「姓平野！那人叫平野谷川！是日本一家公司的！」
老唐希望洪望楠理解他們的苦衷：「你別恨我，也別恨小丁，我們跟你個人之間可沒有私仇。」
小丁「啊」了一聲，幾乎要跳起來，尋思莫非洪望楠看穿了他跟老唐是一夥的？
洪望楠回過頭，沖聞辛微笑著感謝：「那我就看看。我已經兩三年沒有閒情逸緻逛商店了。」說著從雜院的後門出來，向左拐彎，朝馬路對面走去。
王沐天想了想，說：「因為……肯定是因為我事情做得不周到，表現得不夠聰明，才露了馬腳，才導致不可彌補的結局。那你呢？會後悔嗎？」
老唐急得跺了一下腳：「笨蛋，哪怕你把他叫到這裏，我們兩人就可以動手了！」
小丁暗暗鬆口氣說：「你找到聞先生了吧？」
王沐天拉開手榴彈的弦，向一個沖近了的日本兵扔出一顆手榴彈，日本兵立刻卧倒，等煙霧散開，王沐天看見那個日本兵已經從他面前的蘆葦里鑽出來。王沐天拿出在上海逃避巡捕和日本兵的賽跑速度，瘋狂奔跑。
小丁提醒老唐：「聞辛怎麼辦？」
走了片刻，桑霞發現王沐天不見了，便壓低聲音叫喊起來，沒有回應，趕緊折身尋找。
洪望楠的語氣很誠懇：「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上海，再從上海跟一批中央老廠的人秘密去香港。他們三天後就出發。」
王多穎轉身，充滿歉意地笑笑說：「應該我說對不起。那麼多嘴。」
桑霞點了一下王沐天的腦門兒：「他是為我也為你好。一個男孩子，心眼兒大點兒，我都不計較。」看王沐天不說話，桑霞接著說：「出來行動，會碰到各種人，不是每一個人都讓你喜歡。這不是在家裡，你媽說你你能頂撞，管媽老羅說你你也可以回嘴，現在你在革命隊伍里，上級批評下級，都頂嘴都解釋，還怎麼執行任務，怎麼打仗啊？」
王沐天答：「都是發行的價錢。」
桑霞搖搖頭。
洪望楠的臉因痛苦和憤怒變得扭曲：「救國救亡是自願的，本來聞先生已經有了九分五的自願，現在全讓你毀了！」
王沐天馬上依言而行：「喂，先生，胡老闆讓我帶的木瓜我帶來了。」
桑霞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對不起。我沒有經驗，做事欠考慮。下次一定注意……」
老唐罵小丁：「王八蛋……」還沒罵完，小丁已經勾動了扳機。
小丁一看到出來的人，腿發軟了：「千萬別開槍，老季……是這個人！」他指著老唐，「是這個人逼我的，我不干他就要把我九-九-藏-書殺了！我知道我錯了……我會戴罪立功！」說著忽然跪了下來。
方連長一把揪掉帽子，對桑霞和沐天一擺手：「你們快撤，往山上走！我去看看！」
王多穎嚇得一縮頭，端著基本空了的盤子站起來，可憐兮兮地向門口走去。她擰門把的聲音驚醒了賀曉輝，他垂著頭說：「對不起！」
老唐沮喪地說：「我就知道是一家貿易公司……」
日本兵扔出一顆手榴彈，手榴彈落在李叔江的身邊，嗤嗤打轉，李叔江一腳將它踢出去，手榴彈在空中爆炸，一小片夜空被染紅了，紅色的夜空居然顯得有幾分壯麗。
轎車司機應了一聲，下車跑過公路，把擔架前面的竹杠子搭在自己肩膀上。躺在擔架上的洪望楠看到季家鳴，又驚又喜，似乎還有後悔，後悔當初不讓季家鳴跟著一道來，不然現在也不至於成了殘廢。
王多穎叫了一聲，手中的盤子差點掉在地上。「才一個多月！」她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表情變得平靜，但在他平靜的背後一定藏著深邃的痛苦，藏著一些無法風乾的秘密。
洪望楠有些訝異：「哪個上海先生？」說著迅速走到門口，往外看了一眼，沒看見任何人，疑惑地走回櫃檯前。
李叔江乜斜王沐天一眼：「上海來的學生兵，就是嘴皮子打仗！」
把洪望楠抬進轎車，季家鳴用槍指著老唐，對小丁說：「你將功贖罪的機會來了：把這個人給我綁起來，就用你們抬擔架的繩子。」
小丁驚訝極了：「連鞋你都看清了？」
老唐怒了，他最恨的就是傲慢：「你聽不見啊？還是發瘟了？」他怒氣沖沖地走到對面馬路對著司機喊，「叫你幫著抬病人！」
五六個日本兵弓著腰，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從五個方向跑上來，形成包圍圈。王沐天開了一槍，沒打著目標。他有點驚慌，來不及瞄準，又開了一槍。日本兵開始小心翼翼地收縮包圍圈。
小丁從井台上跑下來：「我擔心你不安全，想來想去，還是從上海跟過來了！」
李叔江忽然把手指放在唇上：「噓……」聆聽片刻，才說：「人到了！我去接一下！」說著便鑽進了蘆葦叢。
季家鳴血管里流的，很可能不是血，是冰碴子。只要能達到目的，他不介意用任何手段。他只追求效果，他的行為底色也許是冷靜，但他的外在表現卻是冷漠，是冷酷。洪望楠恨恨地盯著季家鳴的後背：「季家鳴，我會向上級報告你的！你這樣對待一個將要擔負大任的專家，我必須請求上級給你處分！」
狗吠越來越狂亂。李叔江囑咐大家：「萬一碰到鬼子的巡邏兵，你們三人就先走。記住，藥品是幾百個傷員的生命。」
李叔江走在最後，肩上扛了四根竹杠子。
黎明到了，桑霞和沐天跟著方連長默默在山路上行進，王沐天停下來，回過頭，看著山下。桑霞見王沐天對著山下發怔，走過來，輕輕拉了他一下。他看著桑霞，眼睛漸漸濕潤了。他為自己的魯莽和好強而懊喪悔恨。他終於意識到，在這之前，他只能算是個大胆的人，那一天他明白了，他和一個合格的、勇敢的戰士之間的距離還有很遠。他和李叔江、和桑霞之間的距離還有很遠。
李叔江看看桑霞，又看看王沐天，語氣充滿輕蔑：「胡鬧！一個是新同志，一個是女的！你們以為這是上海租界，有法國佬英國佬保護？」
聞辛在一邊心灰意冷地說：「好了，洪望楠！我人都給綁來了，你跟他再把戲往下唱，不難為情嗎？」
王沐天的第一場真正的戰鬥就是這樣結束的，一切快得就像一眨眼。眨眼間一個優秀的戰士就離開了大家，因為他的無知和好奇，還有他的逞強。
王多穎出神地聽著，雙眼發著光：「真好聽！」這種熱烈的、積極的生活，不正是她長久以來渴望的么？
王沐天好奇地問交通員：「他是順風耳嗎？怎麼聽得見有人來了？」
桑霞不容分說地把王沐天推進船艙：「王沐天同志！進船艙去！反省二十分鐘！」
聞辛頹然說：「活一天是一天。」
桑霞低聲笑起來。王沐天顯擺說：「我們在上海經常跟鬼子打游擊，腳板練出來了！」
聞辛不悅了：「真就差這一天兩天的？」
桑霞看了眼王沐天：「還在生氣啊？」
老唐還在逞英雄：「說了你也不認識。」
賀曉輝所說的一切對於王多穎都是新奇的：「宣傳隊是什麼隊伍？」
槍聲密集起來。桑霞從小皮包拿出小手槍，又拿出幾發子彈：「阿沐，你在這裏等著，我跟李站長去！」
老唐對小丁很不滿：「你怎麼不把洪望楠騙出來呢？」
「小丁，石頭準備好，照準他的後腦勺，砸。」
老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吧，反正姓聞的不會跟你走了，那我們就先對付你一個。」
「胡老闆是你們老主顧了嘛，再降一點！」
聞辛瞪著洪望楠，終於笑出來，又無奈地搖搖頭：「你這個人，不如把我綁架了吧。」
小丁說了聲「是」，舉起手槍。
忽然，王沐天看到一顆子彈飛來，李叔江右胸中彈，在蘆葦叢中翻滾。一個日本兵端著槍上來，舉起刺刀朝血泊里的李叔江刺去，剛刺了一下，日本兵身後飛來一顆子彈——開槍的是從日本兵身後潛行過來的桑霞。
桑霞拉起王沐天，跟在方連長的身後，很快鑽入蘆葦盪，方連長說：「前面就是進山的路，進了山就好了。鬼子不敢跟著我們進山，怕中我們游擊隊的埋伏。」
桑霞貓著腰跑來，從五十多米以外看見了王沐天深陷的危機，心急如焚。
洪望楠反駁他：「你說這話可不是好父親。孩子才兩個月不到，每天都在長大，他活一天就要算一天的！」
季家鳴頭也不回：「誰的上級？你的上級和我的上級是兩碼事。假如我一開始就聽從我上級的指令，不讓你插手，就不會出這麼多節外生枝的事了！你這一插手，浪費了我這麼多人力和經費，也耽誤了時間！」
桑霞呼喚李叔江，王沐天緊跟著出現，兩人焦急地看著胸口被血濕透的李叔江。李叔江微微睜開眼睛，微弱地說：「快……撤！」
老唐替小丁回答：「哈哈，誰給鈔票多，小丁就是誰的人。現在小丁是我的人。好了，回到上海，洪先生就會知道，我們是誰的人了。走吧。」
洪望楠伸出食指：「一天，怎麼樣？」
戴著墨鏡的老唐，手拿一把匕首衝到了洪望楠面前，洪望楠還沒來得及反應，小丁就從洪望楠身後撲來，兩手從背後扼住他的脖子。
賀曉輝旁邊的一張床已經空了，現在這裏成了個單獨病房，說話方便了許多。王多穎坐在賀曉輝的床邊，用勺子喂賀曉輝吃烤牛肉和紅菜。賀曉輝很不習慣讓人喂，他伸出手要拿勺子：「還是我自己來吧。」
洪望楠笑了：「不用花冤枉錢打電報，我就在這裏等你一天。」
王沐天回頭看了一眼桑霞，桑霞已經站起身肯定地說：「新四軍交通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