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朱玉瓊一聽這話，馬上向門外走去：「什麼重大消息啊？」她似乎已經忘記桑霞的存在了。
「撲通」一聲，賀曉輝從河水中冒出來，兩手各拿著一條兩斤多重的青魚，賀曉輝喜笑顏開地說：「鬼子昨天夜裡扔了那麼多手榴彈，炸死的魚今天都歸我們了！」他指著河水上漂動的兩三條魚，「看見沒有？夠我們一個班戰士的伙食了！」
「這個女孩跟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我們都是在美國念的大學，都修了音樂課，家裡呢，也都是馬來亞的華僑，從小也都是衣食無憂的孩子……我們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理想。她的理想遠大得很，我當時覺得連邊際都摸不著。船在海上走了七八天，那個女孩子開始發高熱……一直到她去世船上的醫生都沒有弄清那到底是什麼病，會那麼致命。只知道那是一種熱病，染上就難以治愈。臨死前，她告訴我，她從美國回到南洋是為了抗戰募捐。等她完成了募捐，就要回到祖國參加抗日的軍隊，上前線，就像那首《畢業歌》里唱的，要拚死在疆場……」
朱玉瓊迎著桑霞走過去，她是有氣的，不給桑霞好臉色，把門關上，生硬地說：「跟我來。」
桑霞不解地看著洪望梅，洪望梅解釋說：「我哥喜歡收藏好鋼筆。」
洪望楠充滿猶疑，他需要一個確定的答案：「你愛我？」
洪望楠充滿溫情地看著王多穎：「數眼睛。她在路上一定在想，拆下繃帶之後，洪望楠是不是還有兩隻眼睛。」
王多穎避開他的凝視，看著江鷗落在地上，沉默不語。然而她很明白，是到了必須做抉擇的時候了，她不能永遠在雲端生活，她需要落地。終於，她點點頭。她長出一口氣，這意味著她決定要放下一切過往了。
站在二樓窗口的朱玉瓊看到了多日不見的兒子，迫不及待地朝樓梯口跑去。
朱玉瓊一拍腦門：「那還要徵求一下三阿哥的意見啊！」
桑霞開始談起往事，解釋自己的初衷：「三年前，在船上——是從美國舊金山到新加坡的船，我和一個女孩子同住一間艙房。我們倆很談得來，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們把各自的家庭、背景都告訴了對方。她告訴我她有個娘娘在上海，她父親活著的時候，常常講起這個與眾不同的妹妹，能書會畫，聰明過人。」
「就是轟炸那天受傷的？」
桑霞握住了朱玉瓊的手，安慰說：「母親所在的地方，對兒子來說就是家。」
「阿沐就在上海。」
洪望楠專註地凝視她，他猜不透她，更猜不透她的信仰。
朱玉瓊從樓門裡出來：「小霞，你真打算不辭而別啊？」經過下午一番談話，她已經徹底放下心結，她看著桑霞，目光又是凄涼，又是憐愛。
桑霞在外面轉了一圈，心情已經不那麼難受了。她甚至故作平常地開起玩笑：「你是主角，怎麼不進去陪客人啊？」
王多穎點點頭，給出她這幾天思考的答案。她抬頭看看藍寶石一樣的天空，感覺輕鬆多了。這次洪望楠能夠死裡逃生已經算是奇迹，還有什麼比一個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
桑霞投降了。朱玉瓊一手拉著桑霞，一手拉著洪望梅，歡天喜地地進來。洪望楠看到桑霞，眼睛里充斥著欣喜和恐懼。王多穎正在給洪澗琛喂湯，似乎感覺到某種氣流的變化，抬起頭，看見洪望楠狠狠地瞪著桑霞。
暗房的門開了，穿著工作服的戴維斯走出來，上前跟桑霞握了握手，瞥了一眼洪望梅：「這位先生是你的朋友？」
朱玉瓊的眼睛頓時有了水汽，人也情不自禁地挺拔了：「阿沐，他現在在上海？」
「好像剛生了一場大病。」
「是的。我愛你。」桑霞在說「我愛你」三個字的時候，聲音卻是冰冷的，悲哀的。
桑霞點點頭：「嗯，他回來好幾天了。」
門開了，洪望楠出現在門口。王多穎緩緩轉過臉來。兩人長時間的沉默，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親極反疏，僵在那裡。王多穎走上來，目光定在洪望楠的右眼上。洪望楠擺出無所謂的樣子，笑著逗她：「失望了吧？沒想到，等回一個獨眼龍來。」
湯普森說：「那要你睜開才能知道。」
桑霞以前在這裏住的房間成了朱玉瓊的臨時卧室，朱玉瓊鐵青著一張臉，推開門，手停留在門把上，意思是請桑霞進去，而且進去就不會有好果子給她吃。桑霞打量著房間，不由好笑，這裏又恢復了亂七八糟的樣子：許多物事被推到牆角，用一塊布簾遮住，不過遮得捉襟見肘。房間中央擺置著朱玉瓊的紅木大床，衣服鞋子放置得無比凌亂，似乎「亂」成了王家的標誌。
洪望楠的目光充滿驚訝和憤懣：「原來你是不當真的！」
原先朱玉瓊的卧室讓給了洪家夫婦。洪澗琛已經入睡，呼吸顯得十分吃力，喘息還帶著微微的哨音。床頭柜上，擱著一條染血的毛巾。門被輕輕推開，洪望楠出現在門口，他凝視著父親灰白的臉色，花白的胡茬兒，微張的嘴唇……眼淚慢慢在眼圈裡漲潮。
王沐天的臉色和死魚的肚皮相仿，嘴唇發白，眼睛緊閉。賀曉輝伏在他的胸口聽了聽，又把手搭在他的脈搏上，他慌了：「王沐天，我求你了，別害我啊！你死了我可擔待不起……」
洪望楠似乎早有心理準備：「你想跟我走嗎？」
賀曉輝換了一個位置向日軍點射，忽聽身後王沐天一聲大叫，回頭看去，只見王沐天左肩有一片殷紅色迅速擴大。不知天高地厚的王沐天受傷了。
那天，王沐天嘗到了死亡的滋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種從死亡一般的深度昏迷中蘇醒過來的感覺，那種靈魂和身體漸漸合為一體的感覺，而賀曉輝的面孔就是他起死回生的坐標，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見老賀流淚。
王沐天吃力地笑了一下：「老賀……」
他按住王沐天的胸部，一上一下地做人工心臟起搏……
洪望楠依舊閉著雙眼：「大夫，我的眼睛沒變樣吧？」
桑霞平靜地說：「我沒有否認，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否認我愛你。」
洪望梅詭譎地眨眨眼，快步向衛生間走去。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戴鴨舌帽和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她有些得意地問：「怎麼樣？」桑霞打量著她——竟有幾分像望楠，內心不禁又湧起幾分凄然。
「什麼桂？」
桑霞點點頭：「這份情報確實太重要了。可靠程度多高？」
桑霞不語，藉著月光看著他瘦削的面孔，她的沉默是更有力的質問。
王多穎輕輕地為洪望楠摘下眼鏡：「剛才聽見你講美國兵的笑話了。你的眼睛我連數都不數，就給你蓋章。」
戴維斯越發著急：「不行！你現在出去，我們掩護你這麼多天，不是前功盡棄了！」
1940年十一月初，王沐天又回到了上海，繼續為新四軍籌措藥品，同時進行抗日宣傳、組織地下學生運動。那年秋天到冬天，好幾批藥品和情報通過他們從上海轉入皖南和蘇北，到達新四軍部隊，也到達桑霞面前。王沐天只希望他的工作成績，他們站的效率，能給在個人感情上不順利的她帶去安慰。
桑霞感激地看了一眼朱玉瓊，朱玉瓊重新接納了她，這也正是她期待的結果。不過朱玉瓊又怎麼知道她和洪望楠的那些秘密呢？幾天前他們還在一起忘情纏綿，幾天後就聽到他要跟別人結婚的消息，無論如何，她都做不到坦然面對洪望楠啊。
到了河邊蘆葦叢，賀曉輝迅速撕開王沐天的軍裝給他包紮，他疼得狠抽了一口冷氣。
接近大門時，桑霞回過頭，看了一眼燈火明亮的大客廳的窗子，裏面傳來一片吵鬧，朱玉瓊的嗓門尤其大。她在這裡有過許多溫暖的回憶，但是以後她也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洪望楠慢慢睜開眼睛，他盯著王多穎看了一會兒，似乎累了，又閉上眼睛。
洪澗琛的氣色的確好了不少，含笑看著女兒：「你們都去吃飯吧，我自己慢慢吃……」
洪望楠哈哈一笑：「檢查視力？不用！我們廠檢修飛機的美國空軍講過個笑話，說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徵兵要檢查每人的眼睛多少度，等到戰爭快打完的時候，再徵兵，就不檢查眼睛多少度，只是數數眼睛夠不夠數了，夠兩隻眼，就蓋章算合格！現在是數眼睛的時候了，https://rｅａd.99cｓw.com說明仗打得差不多了！」
洪望楠絕望地看著她的手從自己手中一點點抽走，她向外走去，他忽然又叫住她：「給我站住！」
三伯伯給桑霞倒了杯紅酒，今天的他看上去對桑霞毫無敵意：「小霞很久沒回來了，今天趕得巧。」
桑霞冷靜地打斷他：「你對我怎樣？都會過去的。別太當真了。」
桑霞站住腳，回過頭。朱玉瓊看著她的眼光意味深長：「留下吃飯吧。」
所有人都感到緊張，場面有些騷動。朱玉瓊拿著抹布過來，卻被孫碧凝搶過去，擦拭著桌上的湯水，洪望梅用手絹替父親揩去衣襟上濺到的菜湯。洪澗琛自己卻是泰然自若的，緩緩說：「桑小姐剛才說得很好。說起來洪家和王家是要為兒女辦喜事，喜從何來？我們都是屈原的後代，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你們共結伉儷於國家破碎、民生艱難之時，所以更要相互珍惜。之後你們要遠行，奔赴為國盡忠的地方，將來相濡以沫的日子還長。日本人不知道還要霸佔中國多久，也不知他們會佔領我們多大的國土。不過，我們內心的國土是永遠不會淪喪的。一個人為個，二人便為雙，將來你們有了兒女，三人便為伍，你們將來就是一個小隊伍，用這個小隊伍來抵抗日本人的佔領，最重要的是抵抗他們對我們心靈的佔領。何為患難夫妻，你們就是寫照。」
桑霞放棄掙扎，絕望地說：「你不害臊嗎？國家蒙難，民族嗟傷，你心裏就這點兒女私情……」
「碧凝還在廚房裡忙什麼？就等她入座了！管媽，你把打牌的桌上那個燈泡摘下來，安在這邊，吃飯的時候燈光可以亮一點！」朱玉瓊又讓管媽去叫孫碧凝趕緊就座，管媽想偷個懶，佯裝未聽到，洪望楠走出去叫母親。
朱玉瓊獃獃地看著桑霞，桑霞的大眼睛里閃著淚花，也閃著希望，這麼清澈的眼神，哪裡看得出一絲陰謀詭計？
說完這一大段話，洪澗琛的體力已經透支，將頭靠在扶手椅的背上，閉上眼睛。洪望楠被父親的一番話激勵了，鄭重地舉起杯子：「爸爸，謝謝你送給我們的賀詞。」
朱玉瓊也抬起手來：「你也保重。」
賀曉輝推了王沐天一把，王沐天向後踉蹌一下，他捂住肩膀，笑容卻無比燦爛。共同經歷過一番生死，他們的友誼已經堅不可摧，似乎不再有任何距離和界限。
洪望楠滿不在乎地說：「王媽媽，現在是戰爭時期，什麼都可以從簡。阿穎今天這件旗袍就蠻好的，穿到婚禮上也不丟人。」
桑霞暫時避開洪望楠，一路上腳步都是輕飄飄的，沒有一點踏實的感覺。天空是藍的，她的心是灰的。她心胸再大，碰到感情的事也沒辦法讓自己輕易釋懷。原來這一切激|情都只不過是個命運的玩笑么？她苦笑，不甘心又能如何，她和洪望楠終究不是同路人吧。
尖銳的警報聲剎那間響徹整個機場，日軍首長聽完手下彙報，一臉困惑：「絕對不可能！離上海最近的新四軍游擊隊至少二百公里，他們怎麼突然會冒出來？」
洪望楠冷笑著打斷她：「你這會兒心裏沒有兒女私情？捫心自問去吧！就為了那點讓你害臊的私情，你去找我妹妹，向她打聽我喜歡什麼。跟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跑到她那裡，語無倫次，莫衷一是。聽說共產黨人是最浪漫的，現在我信了！可是共產黨人也應該誠實一些，不要一邊浪漫一邊否認！」
洪望梅從樓梯上走下來：「多了。象棋，圍棋，開始是我哥哥喜歡象棋，後來阿穎也學會了，就陪他下。」
「真不在乎？」
賀曉輝帶領戰士們潛行到機場，沖向一架停在停機坪上的運輸機旁，他從身邊戰士手上接過一桶汽油，向飛機潑去，隨即點燃一支火把，向飛機的日軍軍徽上扔去。「轟」的一聲，大火衝天而起。
桑霞幾乎是本能地打斷她：「我知道。」表情顯得極不自然。
戴維斯反應過來了，上前抓住洪望梅：「你以為日本特務這麼傻？這樣的喬裝打扮就能把他們騙過去？」
孫碧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地嘮叨著：「你看他這個人，還笑得出來！」
她面帶笑容，眼裡卻泛起晶瑩的淚水，席上眾人無不動容。王多穎也淚汪汪地看著她。桑霞在他倆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那我就走了。」
桑霞抱歉地笑笑：「沒有什麼好說的。我今天來，就是專門來聽您罵的。您就痛痛快快地罵，實在不解氣，您伸手打幾巴掌也行。」
他不留給桑霞反應的時間，說完便轉身走向大客廳。大客廳傳出施納貝爾彈奏的貝多芬的《田園》。桑霞一動不動地聽著，一直等到彈奏結束，才慢慢走出去。
桑霞若有所思：「謝謝您。」
孫碧凝從樓梯上下來，顯然她是被兒子的話驚動的。
朱玉瓊更加激動：「所以你冒名頂替跑到我家來，又把你們的什麼理想啊主義啊灌到阿沐腦袋裡，讓他六親不認，好端端地拋棄他老娘，他伯伯，他姐姐，恩斷義絕地從家裡跑了。」
「哦，就是越劇演員，現在最紅的一個角！多穎愛聽筱丹桂唱的《梁祝》，我哥哥開始聽不慣，後來跟阿穎聽了兩年，也開始喜歡了。對了，要不你買兩張筱丹桂唱的《梁祝》和《紅樓》送給他們也行！還有……」
王沐天盯著他凍得發青的臉，詭笑一聲，假裝驚詫地盯著他：「你的嘴唇哪裡去呢？」
桑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你最了解你哥哥，他最喜歡什麼東西？我想去給他們買點禮物，又發現對他們的喜好一無所知。在國外，我們講究送禮要送得有意義，不然花很多錢，送的禮物又很蠢。還有，你跟多穎是好朋友，應該知道她需要什麼，喜歡什麼，我怕買錯了東西，顯得我在敷衍他們的大喜事……」
星星落下去不少，僅剩的幾顆稀疏地發出暗淡的光，而東邊的一線明媚的粉紅正在變寬，變亮，變得越發艷麗。王沐天獃獃地凝視著夜空。到那天為止，賀曉輝已經救了王沐天三次性命了，就算他是一隻貓，有九條命，三條命是賀曉輝奪回來的。
「他們還有什麼共同愛好？」
沈太太把她打出去的牌拿起，想了想，又放下。管媽的嗓音在門外揚起來：「小霞回來了！」
洪望楠示意桑霞換個地方說話，徑直從樓門出去。桑霞怔了一會兒，也跟著走出去。兩人來到後院堆放雜物的棚子前面，洪望楠點起一支煙。
王多穎的臉頓時緋紅，那是興奮的顏色，為了他的視力恢復，也為了他的讚美。
王沐天看賀曉輝遭遇危險，再也忍不住，用一股蠻力掙脫按住他的年輕戰士，沖向正在阻擊追兵的賀曉輝。
情形多少顯得有些滑稽：他們兩個人因為另外兩個人而產生了某種共鳴，他們曾經因為這兩個人而痛苦，而現在，他們卻在享受著這種共鳴。是同病相憐嗎？洪望楠不允許自己再想下去，他忽然把王多穎的臉抬起來：「阿穎，你願意馬上和我結婚嗎？」
洪望楠看出來了，解釋說：「我是想用結婚來逃脫你。我逃脫你，是因為我知道跟你長此以往是要壞事的。你的魅力和你的信仰混在一起，我抵擋不了，所以拉了個阿穎幫我抵擋，不然就被你吸引到你的信仰里去了……我搞不清楚，為什麼有了你們這種信仰，人就變得有魅力？還是有魅力的人都被你們的信仰拉過去了？」
朱玉瓊使勁看了桑霞一眼，有些不悅：「還有一會兒就要開飯了，我這個人，再窮都不會在飯前打發客人走，除了這個人我不想交往了。假如說你不打算再登我的門，就走吧。」
王多穎站起來，舉起酒杯，洪望楠也慢慢地站起來，看著桑霞，眼裡的話只有桑霞讀得明白——他和她就此要剪斷一段人生難逢的真情，但也由此獲釋，因為他們可以解脫這段越理越亂的情愫了。
桑霞猛烈喘息著，她吃驚地看著洪望楠，就像看一個陌生人：「放開我！你瘋了？」
朱玉瓊凄然地看著桑霞：「叫慣了你就還叫我娘娘吧。」
洪望楠帶上墨鏡，把王多穎的手放進自己的風衣口袋，帶著她向黃浦江邊走去。兩人走到欄杆前面，停下來，九_九_藏_書看著江面上各國的軍艦和商船，看著江鷗飛來又飛去。洪望楠看王多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在想什麼呢？」
桑霞在十一月中旬離開上海，回到新四軍軍部去了。那時候王沐天毫無預感，一個重大的血腥事件正在醞釀，而那個奪去九千人生命的事件也差點讓桑霞喪生……
桑霞大步向大門走去，三伯伯從後面追上她，遞給她一張摺疊得很小的紙張：「日本人找了一個住在香港的英國人拉皮條，跟蔣介石溝通了兩三次，要跟老蔣達成諒解。蔣介石同意進一步接觸。假如老蔣真的有心跟日本人做交易，整個局勢就會完全改變。國共摩擦讓老蔣對中共進一步懷恨在心，他有心借日本人的力量消滅共產黨。我這份情報里還加上了我自己的分析。讀完之後，一定要毀掉。」
桑霞微笑：「再見。」
洪望楠有些痴了：「為什麼你從不說？」他的擁抱變得溫柔起來，她卻輕輕抽身。
「管他在哪兒，只要你活著，我就能交差了！」賀曉輝累壞了，四仰八叉地躺下去，兩手枕在腦袋後面，看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
王沐天不理睬他，把槍架在一棵樹杈上，細心瞄準，穩穩地勾動扳機，一個追近的日軍叫了一聲倒下了。
天高雲淡，陽光透亮地照在青裡帶黃的樹葉上，是個好天氣。街道兩邊的法國梧桐正在落葉，一輛清掃車迎面開來，將枯黃的落葉卷進車裡。坐在黃包車上的王多穎手捧一束菊花，要到診所去看洪望楠。
賀曉輝和王沐天匍匐著接近河灘，到了河裡，賀曉輝用一隻手挾起王沐天，另一隻手划水，向河心漂著的一艘小船游去，他問王沐天：「會潛水嗎？」
王多穎的眼淚又要出來了，她感激洪望楠的理解。也許庸人自擾的日子很快要過去了吧，她想。洪望楠把她的臉靠在自己肩頭：「不過你就捨得離開我了嗎？為了你的熱情和衝動，你捨得離開一個從你很小就喜歡你的人嗎？況且他也是最合適你的人，你捨得嗎？」他看著遠處飛翔的江鷗說：「我是捨不得的。」
賀曉輝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我們夠本兒了，撤吧！」
王多穎有些不知所措，她害怕聽到不祥的結果。女護士含笑看著她，她努力讓自己平靜，手捧著菊花，跟女護士進了手術室的玻璃門。
秋雨中的街道，各色雨傘形成好看的圖案。一把黃色油紙傘收攏起來，露出王沐天的腦袋。他甩了甩傘上的雨珠，走進街邊一個茶館。
桑霞看著他衝動的臉，似乎要把他看明白。洪望楠看起來是沮喪的，狼狽的：「不光是我自己要逃脫，阿穎也要逃脫，阿穎差不多已經被拉進去了……」
賀曉輝踏上河岸的淤泥，把昏迷的王沐天抱起來，艱難地挪到岸邊。他把王沐天放在草地上，用膝蓋頂住他的腹部，慢慢揉動。王沐天嘴巴一張，嘔出一股河水，賀曉輝輕輕拍著他的腮幫：「醒醒！」
桑霞哀求說：「娘娘，我真的有事情。」
護士拿起小鑷子，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在洪望楠右眼上的紗布，隨後用一個棉球蘸了點生理鹽水，輕輕擦拭著洪望楠眼睛上的藥膏。藥膏完全被清理了，洪望楠濃黑的睫毛顯得非常潤澤……王多穎的心提到嗓子眼兒，手裡的菊花幾乎握不住了。
桑霞已經越聽越泄氣，越聽越灰心，原來洪望楠和王多穎之間有那麼多共同的愛好，而他們之間……卻似乎什麼也沒有。她不願意再聽下去：「知道了。我走了。」她飛快地從樓梯上跑下去，握著扶手穩住自己，努力讓自己振作一下，向門外偏西的秋陽走去。
離運輸機兩三百米的位置，停靠著一輛小型客機，賀曉輝帶領戰士們沖向客機，又是「轟」的一聲，小型客機也躥起巨大的火苗，夜空被照得通明，無數火星活潑歡快地向天空飛去。
王多穎輕輕一笑：「是你自己啊，一口一個獨眼龍地叫。我又不在乎。」
賀曉輝衝到王沐天身後，伸出手將他扶住，一手扛著輕機槍，一手架起他，向樹林深處跑去。
「為什麼？」
從湯普森診所出來，兩人像一對突然被放出籠子的鳥，看著滿街的車和人，滿天滿地的陽光，不知道要怎樣開銷自己的幸運和自由。
洪望梅一身男裝，鴨舌帽壓到眉毛，像個古怪的頹廢男學生站在鐵柵欄外。她趁戴維斯一不留神偷跑了出來。桑霞看到她，神色緊張起來，趕緊拉開門把她放進來，又往院子裏面拉，她被拉得跌跌撞撞，不滿地抗議說：「你幹什麼？」
桑霞也同意戴維斯的話：「望梅，冒這種危險毫無意義。」洪望梅委屈地看著她，又回過頭，倔強地把戴維斯抓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擼下去。
桑霞抬起頭，看上去還帶著一絲凄楚：「現在我把實話都告訴您了，對阿沐，我什麼都沒有瞞過他。您要是還想罵我，就罵吧，我保證不還口。」
沒有見到人影，日本兵又重新打開手電筒，把四個捆在一塊兒的手雷朝小船扔去，轟隆一聲，船篷和船身碎成無數片騰空飛起。他們又觀察了一會兒現場，再也沒聽到動靜，便吵吵嚷嚷地離去了。
洪望楠的微笑看起來像是苦笑：「我也是人啊。人總是活在捨棄和難以割捨當中。」
賀曉輝大笑：「你還真活著！小兔崽子！」他背過身，用手背飛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我怎麼知道？活下去慢慢打聽為什麼吧！」賀曉輝使勁將繃帶紮緊，然後從背上摘下一個布包，解開，從裏面拿出一套布衫布褲，「趕快換上！」
手術室的門打開，女護士走出來告訴王多穎：「洪先生請你進去。」
湯普森對洪望楠的視力進行了一系列測試，得出結論：「很好！手術很成功！祝賀你！」
孫碧凝卻是滿面喜色：「澗琛不會反對的。大喜的事，說不定倒是能讓他的傷早點好呢！結婚用的東西，我都預備好了，搬到這裏來的時候那麼倉皇都沒忘帶過來。」
桑霞輕聲地，卻是嚴厲地斥責：「你這樣不單會給自己惹禍，也會連累別人的！」
桑霞跟朱玉瓊拉家常：「聽說洪家姆媽一家搬過來了，住在樓上，娘娘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
「什麼時候回來？」
洪望楠不再冷靜，他像個困獸一樣撲上去，死死摟住她，把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桑霞緊閉嘴唇，拚命掙扎，卻是無濟於事。
朱玉瓊站定，不耐煩地呵斥桑霞：「你給我住嘴！誰是你娘娘？」
桑霞觀察了一下洪望楠的右眼，看上去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笑笑說：「我給你們送禮來了。聽你妹妹說，你和阿穎都喜歡亞瑟·施納貝爾彈奏的鋼琴曲，我買了一整套。」
洪望梅高興起來，很快又狐疑地盯著桑霞：「聽上去都是好事啊，那你看上去怎麼會……我說不出來。」
洪望楠看了母親一眼：「明天，實在來不及就後天。」
朱玉瓊走上來，孩子氣地拉住桑霞的手，半真半假地擺出威脅的面孔：「我能這麼便宜就讓你走了？你說你會安排我和阿沐見面的。等你安排好了，我才放你走。」
賀曉輝走到王沐天跟前，把魚往地上一扔，摸了摸自己的臉和嘴巴，瞪著王沐天：「胡說八道！」
賀曉輝迷惑起來：「我的什麼哪去了？」
「什麼參謀長？跟過去一樣，叫我老賀！」
桑霞轉身就要離開，被管媽一把揪住：「唉，小霞，你是有禮數的人，洪少爺和我家阿穎要成親，兩家人在商量辦喜事呢，你到了家門口不進去，像話嗎？」
王多穎不肯把頭抬起來，肩頭一聳一聳，嗚咽著：「你怎麼知道的？」
賀曉輝冷冷看著王沐天：「疼得舒服吧？讓你犟！讓你不怕死！」
離開上海被召回部隊的賀曉輝，在抗大進行了半年的幹部集訓，被任命為新四軍皖南軍部直屬保衛團的副參謀長。此刻他威嚴地站在蘆葦叢里，向跑來的戰士們打手勢，戰士們馬上停止前進。
桑霞又笑：「您是桑霞的娘娘，就是我的娘娘。現在她不在了，我替她活著，替她盡未盡的事業，替她了卻未了的心愿，也替她孝敬娘娘。」朱玉瓊哼了一聲，說的比唱的好聽，她就是因為這個才上了當。她是認定了王沐天被桑霞拐跑了read.99csw.com。
王多穎嘴唇抖了一下，似乎馬上要說出她難以啟齒的心事，卻還是忍住了。洪望楠卻輕易看穿了她：「阿穎，不要發傻，年輕嘛，心總會不老實不安分的。不過熱情和衝動是會過去的，還沒過去的時候，你會很不舍，心裏會作痛，痛不欲生……」
桑霞從柜子上拿了一個玻璃杯，倒了大半杯水，背身喝了一口，似乎恢復了平靜：「出大事了。你哥哥的眼睛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現在正在康復。他和多穎決定馬上結婚了。」她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洪望梅想了想說：「阿穎對什麼都可有可無，只要讓她彈琴聽音樂就行。不過你要是送他們兩人禮物的話，可以給送一張施納貝爾的鋼琴唱片，記住是亞瑟·施納貝爾。我哥哥和多穎都愛施納貝爾的鋼琴曲。」
「不一定非得回到這裏來。他現在擔任的工作很重要。」桑霞看著滿臉惆悵的朱玉瓊又於心不忍，「我可以安排你們見面。」
日軍士兵意識到不妙，迅速把手電筒熄滅了，卻發現失去了追擊目標，遲疑地東張西望。
王沐天白里透青的臉宛若一個少年烈士，寧靜地閉著眼睛，眉宇間透出一種進入永恆的超然。
兩個人在冰涼的蘆葦叢互相依偎著睡了一夜。王沐天醒來后，發現賀曉輝不在身邊，他睡眼惺忪地從蘆葦叢里鑽出來，在河面上四下張望。突然他看見幾條魚放在河灘上，雖然已經死了，但十分新鮮。
幾個日本士兵追了上來，賀曉輝抽出腰上的手榴彈，投向日本士兵，回頭又抽出一隻手榴彈投過去，他命令部下：「三排長，你帶人原路返回，抓緊時間撤退，我帶二排掩護！」
他從水面探出頭來，看見彼岸一沉一浮向他靠近，回頭看了一眼王沐天，已經毫無聲息。
「再見了。」她輕聲說了一句，不再看他一眼，頭也不回地向前院走去。
孫碧凝有了主意：「我看不如這樣，結婚呢，我們兩家各自給新姑爺、新娘子準備一套衣服，一套被褥；新房的話，暫時可以在華懋飯店的公寓里租一套，就算我和澗琛送給小兩口的蜜月房間……」
朱玉瓊笑眯眯地看著洪望梅，又看看桑霞：「這下我心滿意足了，娘家人，婆家人，還有親家人，都來了！小霞，來，你坐在多穎旁邊。」
朱玉瓊一看洪家母子齊上陣，看來是躲不過去了，神情卻更加尷尬：「那也不能明後天就辦喜事啊！實在不好意思講出口，我們阿穎連一件新嫁娘的衣服都沒有，最快的裁縫也要一個禮拜才能把衣服做出來，還要給綉工一個月半個月去刺繡吧？」
王多穎羞澀地皺著眉頭一笑，輕輕推他一把。
「聽筱丹桂……」
洪望楠對著桑霞的臉，他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種溫柔，狼一般的溫柔：「我想把你捆起來，帶你走，走得遠遠的，我看你會不會忘掉你的主義，你的信仰，我要試試，我對你的感情會不會恢復你的天性。一個女人的天性，就是把愛男人當成她的天職。」
大客廳一大圈人圍著一桌菜肴而坐，洪澗琛也被安置在一張扶手椅上，他的氣色看起來已經有所恢復。他旁邊坐著三伯伯，三伯伯是被電話叫回來的。依次下來是朱玉瓊、洪望楠、王多穎……朱玉瓊喜歡熱鬧，把平常一起打牌的女眷們也給留了下來，一起吃晚飯。
桑霞勉強堆出笑容，說還有事情要辦。朱玉瓊擺擺手：「一頓飯不會耽誤你多長時間的。今天望楠和阿穎決定要結婚了……」
桑霞走出門廳，轉身，微笑著揮手：「多保重，娘娘。」
桑霞的語氣真切到了沉重的地步：「你們的婚禮我不能到場，所以今晚就提前給你們賀喜：你們結合在國家患難之時，因此是名副其實的患難伴侶，我祝你們患難與共，同甘共苦，白頭偕老。等到祖國光復之時，我們的重逢之日，能看到你們兒女繞膝，幸福美滿。」
大家都懷著幾分沉重的心情，喝了一口杯中酒。
桑霞哀愁地一笑：「你看我像在為我的信仰拉信徒嗎？」她沒有告訴他，她還信仰一種東西——愛情。可是現在，她的這個信仰被他打擊得粉身碎骨。
洪望楠謝過湯普森，轉向王多穎：「阿穎你數清楚了吧？還是兩隻眼睛，對不對？」
那團微弱的光中出現了一張模糊的面孔，面孔上的五官漸漸清晰，變成焦急恐懼的賀曉輝的臉。
王多穎猶豫一下，鼓起勇氣：「這次你會帶我走嗎？」
日本兵追到了河邊，手電筒的光在河面上亂晃，開槍一陣亂掃。賀曉輝猛然把王沐天的頭往水下按去，自己也把頭埋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水柱在小船周圍升起，又落下，水面如同開了鍋。
朱玉瓊板起臉來，不過語氣卻是親昵的：「假如你還把我當成你的娘娘，就留下來。」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還是把桑霞當親人的，「兒女的大事，我身邊一個娘家人都沒有。你留下來，就算我的娘家人，管他真的假的。」
洪望梅詭秘一笑：「是你的朋友。」
桑霞拿起掛在衣架上的皮包和毛線外套，慢慢地穿上。朱玉瓊為她繫上圍巾，她的目光帶著一種憐愛，卻又帶著一種壓迫：「阿沐的事，你要說話算話。」
王沐天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嘴唇凍得跟面孔一樣，又青又紫，看上去就像嘴唇沒了！」
洪望梅輕蔑地說：「你不傻，可你就被我成功地騙過去了！」
麻將是朱玉瓊的精神嗎啡，是忠實伴侶，心情不好的時候要打，心情好的時候更要打，眼下她心情說不上好還是不好，那就是打不打都行，反正閑著無事。她嘴上叼著長長的羊脂玉煙嘴，從珠圓玉潤的兩隻手中懶洋洋地扔出一張牌：「四餅。」
王多穎來到門口，看見洪望楠慢慢給父親跪下來，不由兩眼淚汪汪，同時也感到釋然，似乎這一年多的焦慮煩憂，也被這淚水沖洗乾淨了。
洪望梅頂嘴：「這不妨礙人們生心病。」
「啪」的一聲，朱玉瓊把一個茶杯狠狠往床頭柜上一頓，她要給這個不知好歹的女子一個下馬威：「你叫誰娘娘？我可當不起你這個女共產黨的娘娘！再說，讓外人聽見了，我平白無故有了你這個共產黨侄女，掉了腦袋還不知為什麼！」
王沐天傻乎乎地問出一句：「參謀長，我會殘廢嗎？」
鐵柵欄門的外面傳來一聲輕呼：「桑霞，你怎麼走了？」
桑霞直視著朱玉瓊，平靜地為自己辯護：「您的親侄女就是把共產黨的理想介紹給我的人。」
桑霞站住，回過頭來，她的神情就如這秋夜一樣充滿冷意：「請不要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
洪望楠到王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朱玉瓊和孫碧凝幾個女眷在打麻將，看到洪望楠回來，停了麻將，七嘴八舌地問候著。朱玉瓊的聲音最大：「望楠，你這隻受傷的眼睛有沒有檢查過視力？」
洪望梅似乎在研究桑霞：「從來沒見過你這麼不自信。走，我陪你去買。」
湯普森叮囑他：「現在看起來一切都很好，但是必須按時用藥，過一個禮拜，我們再檢查一次。」
好像有感應似的，一整天王多穎都心神不寧，她把自己關在卧室，一遍遍地彈奏著肖邦的敘事曲，但是鋼琴也似乎在和她作對，總是彈不出滿意的音調。聽到洪望楠的聲音，她沒有馬上出去，端著蠟燭來到立櫃前，藉著燭光審視自己的容顏，然後用另一隻手慌裡慌張地理著額前鬢角的頭髮。她拽開衣櫃的門，在一件件衣服里翻找，抽出一條玫瑰色的旗袍，看了看，又掛回去，再抽出一條墨綠色的旗袍，遲疑著，還是把它掛回去。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穿平時穿的居家衣服。
洪望楠伸手接過東西，忽然又抓住了她的手。桑霞極力掙脫洪望楠的手，洪望楠卻抓得更緊。桑霞搖搖頭，似乎在自言自語：「你知道我們不是一種人，志不同道不合……我就在這裏祝你們幸福。你說得對，我們長此以往，是要壞事的。」
朱玉瓊似乎有意在為難他們：「那結了婚住在哪裡？小兩口租房子也要點時間吧？」
本來氣勢洶洶的朱玉瓊，現在又被桑霞軟化了，一時不知怎麼招待她，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桑霞拿起皮包，正準備告辭，卻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嘈雜。其九*九*藏*書中有洪望楠的聲音，桑霞愣住了，又坐了下來。
「心病呢？也不生心病？」
王沐天隱身於其中的一個木船上，在他前面，伏在頭一艘船船頭上的一個軍人回過頭，對身後的新四軍戰士揮動一下手裡的駁殼槍，低聲命令：「準備了！前進！」
桑霞眼神有些無奈：「娘娘……」
王多穎卻是渾然不覺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王沐天瞪著眼問：「我們去上海？」
所有人都舉起杯子。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她。兩人現在的內心潛語已經改變了。
「不行，不行！」朱玉瓊走到王多穎跟前，撩起旗袍的下擺，翻出裏面給大家看，「本來我是不願意說的，怕難為情。現在不說不行。你們看見了嗎？這是我年輕時候的一件舊旗袍，打了個翻，改給阿穎穿的。裡子翻成面子，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看出來人家還不把我們王家的脊樑戳出洞來？該說了，朱玉瓊那個女人，把王家敗成這樣，唯一的女兒出嫁，用件裡子當面子的舊衣服裹裹，就打發出去了！那樣的話，我既對不起女兒，也對不起王家！」
王多穎變得沉穩了，不再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女生。這讓洪望楠感到意外，他要重新審視面前的這個人了。他突然把王多穎抱在懷裡，熱烈地親吻她。王多穎卻輕輕推開他，說：「我帶你去看看你爸爸。」
看王沐天動作慢慢騰騰，賀曉輝不耐煩地上來，三把兩把地幫他脫下軍裝上衣，他疼得失聲叫起來，賀曉輝瞪了他一眼：「忍著點，一分一秒都是你的性命，慢了你明天就吃不到上海小餛飩了。」
朱玉瓊看到桑霞低下了頭，淚光閃閃的，警惕有所鬆動，坐在了床上。
朱玉瓊張大嘴巴，連連擺手：「不可以的！結婚這麼大的事，怎麼可以這麼草率就操辦？至少也要等你爸爸的傷好一點……」
管媽端著一個砂鍋進來：「洪太太的拿手好菜，一品什錦鍋！」
賀曉輝大吼：「兔崽子，叫你撤！」
「他會回家的。」
三伯伯很認真地分析：「老蔣和日本溝通是確有其事，不過動機是什麼還需要判斷，不排除他跟日本人走近也有玩弄汪精衛的動機。他幾次刺殺汪精衛不成功，對汪恨之入骨，現在只要他跟日本人勾結上，就把汪精衛晾出來了，想想看汪精衛會多窘？他的角色和他的偽政府不就成了一場滑稽戲？」
洪望梅毫不以為意：「沒關係，我就出來一會兒！我哥哥和多穎要結婚，我能不來嗎？我就這麼一個哥哥……再說，我也想看看我爸爸。」
桑霞拉住洪望梅：「不行，你不能出去。你已經讓日本人恨上了，很難說他們會在哪些角落設眼線盯著你。」
兩人不停拉扯，桑霞要洪望梅跟她一起回去，洪望梅死活不從，管媽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那是小霞吧？來了怎麼不進去啊？你娘娘問了幾遍了！」說著便來到跟前，看見洪望梅，管媽大睜著一雙眼說：「這位是少爺還是小姐？哦喲，是洪小姐呀！怎麼這副打扮？反串小生啊？太太，桑小姐和洪小姐來了！」
桑霞端起酒杯，站起來，她掃了一眼洪望楠，又看看王多穎：「望楠，阿穎，我敬你們兩人一杯。」
埋伏在蘆葦叢中的十幾隻木船迅速開出蘆葦盪，在平靜的水面上飛速劃出幾十道箭頭，很快木船便已靠岸，從每隻船里跳出戴著蘆葦葉偽裝帽的新四軍戰士，他們寂靜無聲卻又十分迅猛地在蘆葦中奔跑著。
賀曉輝流淚了：「你這人哪一樣都好，就缺一根筋，缺少害怕和保護自己的那根筋！」他把自己的嘴巴湊到王沐天嘴上，猛地吹一口氣，再看看他，還是沒有還陽的跡象。
洪望楠恨恨地抽了口煙：「你進去，我怎麼辦？我演不了戲。誰都會看出來我對你……」
站在朱玉瓊卧室的桑霞一陣茫然，她似乎被所有人拋棄了，冷落了，似乎根本和這裏的人毫無關係。聽見大家往樓上跑，趁機拉開門走出去。到了樓門口，朱玉瓊從樓梯上下來，叫住她：「等一等。」
洪望楠坐在窗前，脊背朝著手術室的門。秋天的陽光非常明亮，從窗外照射進來，整個診室沐浴在陽光里。王多穎忐忑地看著他，又看看湯普森，湯普森向王多穎示意讓她向前走。
「還有呢？」
幽藍的河底，水草妖媚地舞動，賀曉輝挾著王沐天在水草間穿梭，王沐天突然間抽搐起來，身體變得沉重僵硬，賀曉輝拖不動了。王沐天的癲癇病在這個要命的時候發作了。賀曉輝打算換手拉住他的后衣領，不料胳膊被王沐天一把揪住，帶著他往水底沉去……
「死在海上的人，按船上規矩都是要海葬的。我親手裝殮了她。在我跟船上的大副把她放進太平洋的時候，我發現，我的一生其實已經被她改變了。您一定猜到了，這個女孩子就是桑霞，您的親侄女。我看著大海把桑霞帶走了，就想，大海不該帶走她的理想……從那時起，我就想變成桑霞，替她把沒做完的事做完，把她沒活完的生命活完。我去到馬來亞，找到了桑霞的組織，開始動員華僑募捐。後來我把募到的款子送到了福州的新四軍辦事處。實際上我是替桑霞去送捐款的。我在辦事處工作了大半年，就在那段時間里，我加入了共產黨。我想，假如將來我真的能為這個黨做出一點功業，都會記在桑霞名下。後來我又被新四軍派回南洋去募捐，去籌辦藥品，再回到中國來的時候，組織上就讓我用桑霞這個名字，在上海開展工作。」
朱玉瓊心裏咯噔一下，麻將揣在手裡左不是右不是。門開了，管媽的手握在門把上，她身後站著笑眯眯的桑霞：「娘娘！」
朱玉瓊吃驚地瞪著洪望楠，又瞪著女兒：「什麼時候結婚？」
洪望楠的聲音充滿魅惑，不知道是魅惑自己，還是在魅惑桑霞：「只要你現在告訴我，放棄王多穎，你跟我走，我就會從這裏把你帶走。你可以替我選擇……」
遠處響起日本人的吆喝聲，十幾道手電筒照了過來，賀曉輝推了王沐天一把，壓低聲音說：「往河邊跑！」他瞄準一個追近的手電筒光圈，一個點射，光圈熄滅了，然後他扭頭再跑一截，再次停下，瞄準另一個追近的手電筒光圈射擊，伴隨著手電筒落地，一聲慘叫傳來。
洪望楠輕聲呼喚王多穎：「阿穎，過來吧。」他要和王多穎共同分享這個時刻。王多穎慢慢走上前去。洪望楠把轉椅旋轉了一下，轉成直面王多穎的方向，向她伸出兩臂。王多穎看著他，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桑霞狠狠地說：「這種時候還生心病，就是無恥。前線每分鐘有多少個戰士在犧牲？每分鐘有多少中國人被日本人殺害？」她這話明顯是在生自己的氣，她在痛恨自己的脆弱。
洪澗琛卻叫了一聲：「等一等！」他試圖站起身，但身體一陣劇痛，只得又坐下，一隻去撫傷的手在中途碰翻了面前的碗，碗墜落到地上，粉碎了。
「再見。」三伯伯以過來人的語氣說出一句話，「別太傷感。男女之間，什麼做主？緣分做主。緣分太厲害了。」
孫碧凝也沒多想：「當然，三阿哥和澗琛的意見都要聽聽。正好澗琛剛才醒了，你們小兩口子趕快上去，跟他報個喜！」
朱玉瓊沉默著，神情漸漸和緩下來，半天才發出一聲孱弱的嘆息：「你們把阿沐弄到哪裡去了？」
王沐天咬牙忍住疼痛，點點頭。
朱玉瓊瞪著她，反而說不出話來了，吵吵鬧鬧根本就不是她擅長的。
來到湯普森博士眼科診所，她推門進去，坐在接待台里的女接待員跟她點頭致意，她徑直走到寫著「手術室」的大玻璃門門口。
朱玉瓊不知不覺就被帶到了桑霞的故事里，因為故事的主角是她的親侄女，她非常自然地產生了很強的代入感，這個時候，她臉上的敵意和疑慮完全不見了，毫無意外地，她又著了桑霞的道了。
王沐天仍然不理會，換了一棵樹，再次細心瞄準。襯映著火光，一個日本兵的額頭中彈，血像紅色的碎玻璃一樣飛濺而出，軟軟地倒了下去。
桑霞慢慢走下樓梯，洪望梅打開辦公室的門，叫住桑霞：「派克牌的鋼筆！」
桑霞有些為難：「我答應娘娘了read.99csw.com……」
朱玉瓊軟硬兼施，迫使桑霞答應留下。但是桑霞還是要堅持出門走一趟的，說自己作為娘家人，那就必須要給新人準備禮物。朱玉瓊這才放了手。
朱玉瓊聽得很認真，卻也很警惕——她可不能被這女子再灌迷魂湯了。
洪望楠此刻顯得神采飛揚：「應該祝賀您，您又創下一個成功的紀錄！」
洪望楠怔怔地盯著桑霞，忽然哀求說：「求求你，你不要進去，好嗎？」
「對啊，你動作快點，活過今天，明天就見到你媽了！」
停機坪外的小樹林里，王沐天和年輕戰友伏在草叢裡，興奮地觀望著遠處的大火燎原。正被大火吞噬的運輸機像是一隻絕望的巨鷹，再也無力飛起。他看得熱血沸騰，忽然從地上爬起來，端著步槍就要衝過去，身邊的戰友趕緊按住他：「賀參謀長讓我們看守罐頭！」
王沐天睜開眼睛，見賀曉輝臉上全是淚水，但聲音卻是興奮的：「小兔崽子，你嚇死我了！」
桑霞又氣餒了：「對，也不妨礙人們戀愛、結婚。」
「結了婚我就把阿穎帶到昆明，我們廠在那裡有個辦事處，可以接待家屬。」
洪望楠溫柔地看了一眼滿臉羞紅的王多穎：「其實也沒什麼重大的……就是我和阿穎，打算結婚了。」
「我看上去怎麼了？」
洪望楠輕輕掖了一下王多穎的圍巾：「那我們結婚吧。」
王多穎把臉埋進洪望楠的胸前，戰慄地抽泣著，似乎在為自己曾經的幼稚任性感到羞愧。洪望楠輕輕拍打著她，但是他的眸子卻似乎是冷的，他就像個冷靜的預言師：「假如你選擇了他，在你離開我的時候，你會發現，你更捨不得我。」
「我這人的毛病就是不生大病。」
王多穎把菊花捧給湯普森，佯裝生氣：「本來是給他的，現在決定不給了。因為我不喜歡殘酷的玩笑。」
孫碧凝輕聲提醒兒子：「他剛睡著，別叫醒他。這兩天咳血剛止住一點……」
賀曉輝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一把發亮的劍，「同志們，前面的燈光，就是龍華的日軍機場。我們的動作一定要輕，要准，還要盡量避免作戰減員。這場襲擊戰我們一定要打個漂亮仗，在鬼子自認為最安全的大上海腹地插上一刀！」戰士們群情激奮，一個個摩拳擦掌，似乎勝利在望。
王沐天從樓梯下面輕快地跑上梯階，看見站在樓梯頂層的母親，叫了一聲：「媽！」便向母親跑來。
洪望楠求救似的看著王多穎：「我也沒有登樣的衣服，相信阿穎不會不認我的，對吧？」王多穎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賀曉輝冷笑：「誰是你的參謀長？別說我參謀不了你，就連命令你都不接受！你殘廢了，賬倒是會記到我頭上！軍首長跟我說過，王沐天少一根毫毛，都拿你賀曉輝是問！」
一滴大大的燭淚滾落下來，燙了她的手，她猛地一哆嗦，把蠟燭放在床頭柜上，將燙疼的手指放進嘴裏。
洪望楠的聲音聽起來是興高采烈的，他對管媽說：「讓老羅做一桌本幫菜，我們兩家在一塊兒吃晚飯，難得的，加上我和阿穎有重大消息要稟報大家。」
朱玉瓊激動得說不出話，只是眼淚汪汪地看著兒子笑。
洪望楠安慰說：「嗯。別擔心，不會成獨眼龍的。」
桑霞說完了，慢慢地靠近朱玉瓊，似乎在尋求她的共鳴：「我就是這麼變成桑霞的。對很多人來說，我就只有桑霞這一個名字。可是我喜歡這個名字，叫起來好響亮，好像就是為了一個女英雄取的名字……」
「你給我閉嘴！再叫我娘娘，我就報警！」朱玉瓊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桑霞，「一開始就有人跟我嘀咕，說你不像我的侄女桑霞，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追究。為什麼？因為我看在阿沐的份兒上，我看阿沐敬重你，仰著臉看你，跟你在一起，他倒是很上道的。結果呢？你騙了我也就罷了，還把阿沐給我帶走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桑霞跟在朱玉瓊身後，往走廊一頭走去，很體貼地說：「娘娘看起來氣色不太好……」
朱玉瓊這下找到了理由：「到昆明去？上海的日子都越來越難過了，阿穎怎麼吃得消內地的日子？」
洪望楠點點頭，躡手躡腳地走到父親床邊，拿起床頭柜上染血的毛巾。
她站在門扉跟前，似乎那樣就能聆聽到手術成功與否，可所能聽到的只是一片沉寂。女接待員拿著幾本外文時尚雜誌走過來，打手勢請她坐下。她接過雜誌，心神不寧地在長椅上坐下來，卻把雜誌放在一邊，兩手下意識地擺弄著手套。
「那……那他為什麼不回家來？」
洪望楠從大客廳出來，一眼便看見拎著一個大紙包進來的桑霞，他吃驚地瞪著眼：「你……怎麼來了？」
朱玉瓊不打了，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碰到了桌子，把桌上的幾個麻將牌碰到了地上。她讓管媽來替她打一圈，陳太太翻了一下白眼：「侄女一回來，就不理我們了！」
湯普森很好奇：「數什麼？」
戴維斯一愣，洪望梅卻跳起來：「哈，成功了！」她拉起桑霞的手就走，「快走吧！」
洪望楠聆聽著王多穎的腳步聲，聲音很平靜：「阿穎，就站在那兒。」又用英文對湯普森說：「大夫，護士，我們繼續吧。」
王多穎認真地觀察著洪望楠，她看到一絲微笑慢慢浮上洪望楠的嘴角：「阿穎你穿玫瑰紅真好看。玫瑰紅的衣服，金黃色的菊花，太美了。」
朱玉瓊又是心酸又是委屈：「可是……他為什麼不能回家呢？」
又一個戰士跑上來，嚴厲地說：「你會跑，所以參謀長讓我看住你！」王沐天雖然不服，也只得老老實實待在草叢。
朱玉瓊在門外喊了起來：「阿穎，快出來，看看誰回來了！」她再次抬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我們……這是……在哪兒？」
秋風乍起，秋夜漸涼。冷寂的夜空中驟然升起一顆信號彈，如同流星從低到高，很快又升起一顆，照亮了上海郊區的運河。運河附近有一片白茫茫的蘆葦盪，蘆葦盪中隱匿著一艘艘木船，木船里藏著一個個新四軍戰士，夜色中的戰士們全神戒備，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展開行動。
王沐天哼了一聲：「罐頭又不會跑，有什麼看頭！」
賀曉輝拚命掙扎，但迷亂中的王沐天力大無比，他被越拽越深。這時，他忽然看到一根船脊在兩人的頭頂漂浮而過，他使出渾身力氣，帶著王沐天向它游去。終於夠著了船脊，抱住它，將兩人的身體重量轉嫁於它。
「那王多穎呢？」
王沐天微弱地說：「參謀長……」
不知不覺走到《紐約時報》駐滬辦，洪望梅雙手在打字機上跳躍，抬頭看到桑霞臉色蒼白，眼睛里透著傷感——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桑霞。她停下來，審視著桑霞：「出什麼事了？」
洪望楠垂下目光，看著自己面前的細瓷碟子。
桑霞輕聲說：「您明天會接到阿沐的電話。電話里他會告訴您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我走了，您多保重……」她及時收住到嘴邊的稱呼，「王太太。」
日軍子彈密集得如同驟雨，新四軍的機槍手倒下了，賀曉輝從他手中接過機槍，向日軍猛烈掃射，邊打邊撤。進入了灌木叢，他側臉一看，發現王沐天跑過來了，勃然大怒：「你來幹什麼！來送死還是來當活口？」
洪望梅搶過王多穎手中的小勺：「阿穎，我來喂爸爸吧。」
三伯伯那種玩世不恭的神色又浮現到臉上：「謝謝你們。你們說話算數，把阿沐送回上海了。這份重要情報，就算我付給你們的犒勞。」
王沐天初次參加戰鬥便輕鬆斃掉兩個敵人，不由一陣狂喜，幾乎忘記了這是在戰場上，賀曉輝怒氣沖沖地推了他一把：「你再不撤我斃了你！」他這才戀戀不捨地向樹林深處跑。
「你來就為了告訴我這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桑霞抬起頭來，秋夜繁星點點，她傷感起來：「那好吧，我不進去了。請你一定跟娘娘解釋一下，說我有急事，把你們的新婚賀禮送來就走了，很遺憾不能參加晚餐。」說著把手裡的紙包遞給洪望楠。
三伯伯打趣說：「望梅，你爸爸看見你，肯定會胃口大開。」
「嘴唇，你的嘴唇怎麼沒了？」
似乎是從一片濃霧中，又像是從深深的水底，漸漸地透出一團微弱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