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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但是誰能想得到,她的愛情偏就在這個春天裡夭折了。哦,愛情,每每想到這個詞,鄧朝露就淚如雨下,心要撕裂開般,幾十把刀插在上面。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正是戀愛的大好時節,可愛情突然夭折了。夭折得很殘酷,很堅決,一點餘地都沒留下,恰如一顆地下深埋著的種子,吸足了養分,備足了精神,剛要破土而出,茁壯成長,卻意外遭到無情的霜殺……
如五雷轟頂,鄧朝露當場傻在那兒!
這句話刺著了鄧朝露,敢情在他心裏,她就是一傻大姐啊。不過秦雨的話還是讓她怦然心動。帶我去戀愛?鄧朝露心花怒放。都說戀愛中的女人傻,智商為零,其實暗戀中的女人更傻,智商簡直就是負數。鄧朝露暗戀秦雨都不知道暗戀了幾年,今天才聽到這麼一句話,不心花怒放才怪!
西北風這時候也格外的厲,卷著黃沙,卷著河的氣息,一吼兒一吼兒,從遙遠處的騰格里沙漠吹來,風和沙塵讓世界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多少個夜裡,鄧朝露想象著,某個特定的時候,她心中的白馬王子,會深情地俯向她,將寶貴的一吻獻給她。為此她激動得徹夜難眠,近乎無恥。可現在,一切碎了,真的碎了。還有那個女人,吳若涵!
沒有人知道,這河流淌了多少年。也沒有人知道,沙漠里的風吹了多少年。祁連山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毛藏草原上的經幡讓風吹走了一串串,一叢叢,又讓風吹來一叢叢,一串串。那些各色各樣寫滿經文或是綴滿祈願的小旗,在大地與蒼穹間飄蕩搖曳,會同銀光閃閃的雪峰,綠毯茵茵的草甸,將河的秀氣、靈韻渲染到極致。而河的下游,黃沙漫漫的漠野,綠色卻越來越成為一種稀罕。人們正以從未有過的焦灼、恐懼還有不安,祈盼著河神的光顧、垂青。沙漠里滿處是綠幽幽狼一般的眼,他們盯著上游的水,如饑似渴,心裏卻騰起股股狼煙。而在毛藏高原,被稱為河和雪山守護神的「把窩」們,已經在四處活動了。「把窩」們清一色頭纏紅布,面部掛珠,斜披白布帶,奔走在高原和腹地之間,不時會跪在神案前,嘴裏念叨著:「請坎主、松馬、把窩和把莫諸神把病原菌人的枷鎖取掉,把他們的靈魂放回來……」這些神靈的化身們越來越堅信,河的靈魂被人偷走了,是那些貪得無厭的人,他們已經被鬼魔纏身,不可救藥。他們的貪婪和無恥傷害了河神,讓這條河淚流滿面,創傷累累。「把窩」們想藉機奔走、祈禱,幫那些可惡之人驅逐掉邪惡之魂,讓他們乾淨的靈魂回來九九藏書。這樣做無濟於事時,他們會跪在河邊,將煮熟的牛羊肉、鮮美的酥油、酒和乾淨得一塵不染的清水,用「邦穹」或樹葉裝好,連同手搖轉經筒、佛珠、長刀、衣物,擺在河邊,指著地上的食物說:「我們為你們準備了這麼多東西,拿走吧,不要再盯著我們的河。我們的子孫、牛羊,還有這聖潔的草原都離不開這條聖河。」
這河叫石羊河,源於南部的祁連山,一路流淌,從草原流進山谷,又從山谷躥出來,拐幾個彎,流進北部的巴丹吉林和騰格里沙漠了。
河與沙漠,就這樣連接著,交融著,對峙著。
鄧朝露不是「把窩」,也不是冒充的「笨波」,她是北方大學水文水資源研究所研究員,著名水文水資源專家秦繼舟的得意弟子。在國內學術間享受盛名的水文水資源研究所是幢二層小洋樓,典型的俄式建築,坐落在北方大學西北側,青磚綠瓦,很有些年頭。小樓後面是高高大大的樹,梧桐還有別的,前面也有一棵,很老了,古槐,怕是有好幾百年了吧。遠遠望去,盤根錯節,彎腰扭身,樹榦已鏽蝕中空,樹皮蒼老而堅硬。鄧朝露讀碩士那年,這座叫銀鷺的城市下過一場暴雨,電閃雷鳴,甚是可怕。後來雷聲折斷了古槐萌發的新枝,把一抹綠活生生地扼殺了。自那以後,古槐就再沒吐過新芽,像是筋疲力盡,再也不想活了。孰料今年開春,二三月間,一枝新芽又嫩嫩地吐出,鉚足了勁地瘋長。這是個好兆頭,研究所的人看到了,都覺得興奮。
鄧朝露必須逃開,斷然不想在研究所待下去了,滾他的專業,滾他的水文水資源。一個女人連愛情都得不到,還枉談什麼理想,枉談什麼事業!鄧朝露哭了,這是她再一次為那個男人流淚。她想到了祁連,想到了毛藏草原,想到了那條河,那裡才是她的家。
順河而上,我看見馬牙雪山,看見聖潔的天堂;
順河而下,我看見卑微的靈魂,看見死亡。——許開禎
那天之後,鄧朝露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整日精神恍惚,神情倦怠,整個人像被摧垮一樣,再也顯不出朝氣來,要麼瘋狂地工作,要麼痴痴地坐在窗前,眼神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
給她降霜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發小、同學,同是水文水資源專業研究生的吳若涵。
天呀,他居然吻吳若涵!
河兩岸的人們九-九-藏-書早已進入勞作的季節。只是這沒完沒了的沙塵敗壞著人們的心情。沙塵起時,天成了另外一個顏色,山也成了另一個顏色。就連這條河,也變得迷迷濛蒙,昏昏沉沉,顯不出它生龍活虎狂奔不息的兇猛了。有人說這條河啞了,從某一天起,人們再也聽不到它動聽的歌唱,聽不到它咆哮的聲音,夜半的時候,它會發出一種嗚嗚的怪叫,低沉、沙啞,令人絕望。也有人說邪惡之手玷污了聖潔的哈達,河神被褻瀆,馬牙雪山發怒,再也不肯淌下甘洌的乳汁,大地遭到了報復。
那天,鄧朝露陪導師秦繼舟從石羊河流域搞完科研活動回來,意外在研究所碰見了導師的兒子、她的學長秦雨。秦雨那天像是遇到了興奮事,顯得非常陽光,臉上破天荒沒了對父親的仇視。要知道,那可是他的特色,秦家這對父子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對冤家,老子見不得兒子,兒子更見不得老子,父子倆常常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開交。嚴重時秦繼舟拿水杯砸過自己的兒子,秦雨更不是省油的燈,有次竟當著研究所那麼多人面頂撞他老子,說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做了秦繼舟的兒子。氣的秦繼舟一頭栽過去,心臟病當場發作,他卻揚長而去。後來還是鄧朝露叫來急救車,將導師火速送往醫院。導師秦繼舟心臟不好,激動不得,秦雨卻老是讓他父親激動。
窗外依舊。
可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呢?鄧朝露現在想的是,她怎麼能逃開這裏,逃開這個給她屈辱和絕望的城市。是的,屈辱。鄧朝露已經認定自己遭遇到世界上最大的屈辱了,秦雨當著別的女人面,狠心地撕碎她的愛情,還要她為他們祝福。他狠啊,一手摟著吳若涵,一手拉著她,非要她給他們獻花、敬酒。還接近無恥地說:「小露,愛情太美好了,我現在才知道,有了愛情,你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來吧,讓我們為愛情乾杯!」說完,吧唧一聲,竟在吳若涵額頭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北方的夏天不像南方那麼曖昧,極少溫吞吞地到來。它像個剽悍的寡婦,剛等季節的門打開,就急不可耐地跳將出來。
導師秦繼舟並不知道鄧朝露戀愛了,更想不到女弟子深愛著的會是自己的兒子。這是個古板又頑固的老頭,十足的老學究,腦子裡除了學問,除了那條河,怕再沒別的,自己的愛情就弄得一塌糊塗,跟老婆楚雅吵了半輩子架,現在懶得吵了,前段時間毅然搬到小二樓來住,讓人唏噓。
鄧朝露出生在祁連山區一個叫龍鳳峽的地方,那裡有一座水庫,小時候她就是在九九藏書水庫邊上長大的,後來到縣城讀書,再後來到省城銀鷺,在北方大學讀完本科,接著讀碩讀博,博士讀完后,本來有機會去國外,美國還有英國幾家機構都向她發出了邀請,可導師秦繼舟堅決不許,鄧朝露自己也沒那種強烈的願望。她的志向在國內,說現實點就是祁連省。她生在這兒,長在這兒,當然也要把理想目標建立在這兒。這點上鄧朝露跟別的學子是那麼的不同,別人是擠破頭想往國外奔,奔出去就不想回來。鄧朝露卻偏是不想離開,甚至不想離開西北這塊土地,就連去南方的心思都很少動。外人都說這是導師秦繼舟的功勞,秦繼舟愛這片土地愛得出了名,幾次謝絕國內名校的邀請,執意留在北方大學,就連北京、上海的研究所研究院高薪請他,都被他婉言謝絕。他當然希望自己的弟子也能像他一樣,忠實地守候在祁連這片土地上。但愛是一回事,留守又是一回事。鄧朝露所以堅決留下來,還是因為秦雨。男人為事業而堅守,女人為愛而生而死。俗也罷偏激也罷,人生說到頭脫不了這兩條。
古槐西邊是一片小園林,所長秦繼舟親手開墾的,那時秦繼舟還年輕,身強力壯。園子里種著一些城市裡不常見的植物,胡楊、梭梭、紅柳枝、駱駝刺,都是來自沙漠腹地。最西頭是一片沙棗林,上百棵沙棗樹抱成團,密密麻麻裝點出一片風景來。每當沙棗花開,撲鼻的香味便往四下里飄開,能把整個校園香成一片。北方大學大得很,佔地面積甚至比省委還要大,加上這些年學校搞三產開發,又從周圍購得不少地皮,幾乎銀鷺城東北角一大半都讓學校給佔了。
現在,他還是一如既往想把鄧朝露的腦子洗刷乾淨,除那條河外,什麼也不容許裝進去。鄧朝露所有的時間都讓導師秦繼舟安排得滿滿的,一個接一個的科研項目等著她,一堆接一堆的科研資料還有科研論文等著她去整理。這位漂亮的女博士,壓根抽不出空去戀愛,更別說花前月下的浪漫。鄧朝露一蹶不振,導師秦繼舟一點不急,依舊我行我素,麻木到了極點。他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對女弟子的婚姻大事向來不聞不問,甚至想不起女弟子除了科研之外,還應該戀愛,應該嫁人。在他心目中,他是屬於那條河的,他身邊每一個人,都應該屬於那條河。
這是個瘋子,已經有不少人這麼說他。
一切就這麼結束,尚未開始就結束。鄧朝露還沒來及把心裏珍藏多年的感情和思念道出,就讓一盆冷水澆滅。那晚她在黃河邊奔走了三九-九-藏-書個多小時,幾次腳步都停在黃河邊上,差點就……
「把窩」們活動的時候,那些冒充「笨波」的漢人們也在四處遊盪。這是一夥趁亂打劫的人,他們的身上同樣附了鬼魂。「把窩」們很急,河的災難已經到了非常深重的地步,他們的牛羊正在餓死,大片大片的草原在退縮,在消失,那條神聖之河裡的水越來越少,已經養活不了他們了。馬牙雪山的白雪還有雪山下的冰川,正在被貪婪的人們劫走,雪線離他們越來越遠,眼看都要看不到了。
那天秦家父子在樓上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話,居然沒有吵架,氣氛歡快得很。後來導師將鄧朝露叫去,當著秦雨面跟她叮囑資料該如何整理。鄧朝露看看導師,再看看師兄,一顆懸著的心算是放下。那天秦雨對她態度也分外好,這是件稀罕事。這個世界上,秦雨算是最不懂憐香惜玉的人,他自己還巴望著讓女人疼呢,所以他對鄧朝露總是冷冰冰的,極少理,偶爾理一下,也帶著取笑的意思,要麼是挖苦要麼是打擊,裏面總是少了鄧朝露想要的真誠或溫度。可鄧朝露偏是沒志氣,秦雨越這樣,她反而越著迷,心裏越放不下他。真是應了那句俗話,一物降一物,你的軟肋捏在我的手裡。那天秦雨卻一反常態,突然就對鄧朝露大方起來,熱情得很。鄧朝露受寵若驚,心裏狂喜得不得了,差點就要為之動容為之失態。她俯著身聽導師教誨時,秦雨就在她身後,時不時插|進一兩句話來。秦雨也是搞這專業的,因為畢業早,實踐經驗遠比鄧朝露豐富,因此也能稱得上是鄧朝露的老師。況且他在這個領域里已有了建樹,有了地位,說話也就有了一定權威。秦雨說話的時候,鄧朝露感覺到了他的氣息,那是一種很怪的氣息,裏面彷彿含著某種特殊密碼,一嗅到就會暈眩,就會失去理智,大腦會出現缺氧狀,變得空白。鄧朝露那天就險些失掉理智,秦雨從她身後經過時,無意中觸碰了她,好像是腿,又好像是胳膊,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觸碰了她。一股酥麻立刻騰起,傳遍全身。面對著導師的臉立刻紅起來,身體也像漲了潮般猛地起伏。導師怪怪地看她一眼,又沖她身後油腔滑調的秦雨瞪一眼。秦雨不在乎父親的臉色,像是有穿透功能似的,及時捕捉到了鄧朝露表情還有身體的變化。聲音暖暖地說了聲:「爸,你就少給我學妹安排點工作,這麼大女孩子,也該讓人家戀戀愛談談情了。」鄧朝露心猛地一怔,臉一下紅得不知往哪放了,幸虧背對著他,不然,可窘死了。就在她面紅九九藏書耳赤心跳快得如十幾隻兔子狂奔時,秦雨又開了口,說:「小露,改天我帶你出去戀愛吧,再讓我爸這麼管束下去,我們小露都成傻大姐了。」
可是,不幸很快發生。那天鄧朝露是跟著秦雨出去了,喜滋滋的,不知有多激動。有好幾次,她都幸福地閉上了眼,感覺期待已久的那一刻將要來臨。車子帶著他們,穿過城市,越過黃河,鄧朝露看見一家叫「浪漫小榭」的酒吧,那是情男情女們常去的地方,火得很。鄧朝露心怦怦亂跳,還未進酒吧,臉已紅得沒地方放了。哪知進去后卻看到另一張臉,吳若涵身著緊身紅裙,面若桃花地站在那裡。看到她,吳若涵怔了一下,鄧朝露也怔了一下,秦雨哈哈大笑,一把拉過她說:「小露,替我們祝福吧,我跟小涵正式公開戀愛關係了,你是第一個見證人。」
河憂傷的時候,省城銀鷺的一隅,漂亮女子鄧朝露也在憂傷著。
前幾天河的上游毛藏高原還是冷風刺骨,支流雜木河還被層層疊疊的冰雪覆蓋著,那些冰有白的、藍的、綠的,運氣好的話,你還能看到一兩片紅色,五彩繽紛,煞是奪目。草原更像一條褪了色的毛氈,面目全非地鋪開在寒冷里。草原盡頭,天地連接處,馬牙雪山仍是冰天雪地。千里雪線像一條白色的綢帶,又像一條圍在上天脖子里耀眼的哈達,晃晃悠悠往極西處鋪開了去。眨眼,夏就來了,草原還沒來得及褪去寒意,便又被熱浪包裹。
而在遠處,還有那麼多饑渴的嘴巴在大張著……
鄧朝露是第一個看見那嫩芽兒的人,那天她剛剛完成一篇學術論文,心情無比的好,跑到院里想看會天空,天空被暗淡的雲層遮住了,雲層碰回了她的目光,她來到那棵古槐下,結果就看到這嫩芽。鄧朝露無比激動,她想,這是不是預示著她的人生會有新的起色,愛情會不會在這一年裡豐收?
死去的愛情,一具未見天日的腐屍。這是鄧朝露用手指寫在黃河邊上的一句話,那晚她的手指出了血。
那天不錯,秦雨笑眯眯的,可愛極了,一口一個爸,叫得那個親熱,讓鄧朝露聽了都嫉妒。鄧朝露沒有父親,打生下就沒有。母親告訴她,父親在她生下時就死了,造反派斗死的。後來又有人說,不是斗死的,是自殺,自絕於人民。總之,鄧朝露沒見過父親。聽到別人叫爸,心裏既嫉妒又羡慕,偶爾還要哭上一鼻子。女孩子沒爸就沒了主心骨,沒了心裏那個神,總是顯得柔弱,這份柔弱多的時候成了另一種美麗,總在不經意的時候激發起男人憐香惜玉之心。鄧朝露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