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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鄧朝露沮喪極了,自己怎麼這麼不爭氣,一次次要敗給她。當年為出國,她們兩個就鬧過不愉快,雖然是自己主動放棄,但也證明那次競爭中她失敗了。後來幾次學術爭鳴,包括關於這條河流的爭論,她都沒佔到上風。吳若涵這一派的聲音太強大了,而她和導師的「搬遷說」卻遭到了猛烈批判,以至於有人說他們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不切實際。還有人說他們是妥協,是退縮,是最不具備科學精神的人。但這些是專業,是學術,可以爭論,可以讓步,愛情呢?
等壓了電話,鄧家英的心就又陰著了。女兒有了意中人,固然開心,可接下來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那個地方還在痛,疼痛感明顯在增強。她不能倒下啊,女兒一應事兒還要靠她呢,怎麼能?她狠狠心,站起,望住窗外。望著望著,忽然想起路波。
說完,秦雨一甩門走了。走得那般決絕,那般無情。秦繼舟傻住了,那一聲門響重重砸在他心上。一股冷空氣撲進來,襲擊了秦繼舟。他連著打出幾個哆嗦,突然泄了氣地癱在沙發上。
苗雨蘭居高臨下地看著鄧朝露,鄧朝露拘謹的樣子令她開心,失落的表情更讓她獲得某種滿足。那張保養得很好的臉一時表情豐富,大約是欣賞夠了,腰肢扭著走過來親熱地拍了拍鄧朝露的肩:「看看,一天一個樣,當年我就說,小露是美人坯子,瞧現在漂亮的,我都快要嫉妒了。」楚雅也聲音誇張地說:「誰說不是呢,將來誰娶了我們小露,那才叫福氣。」聲音既親切又和藹,宛若母親在誇讚女兒。鄧朝露臉驀然一紅,這樣的話她已聽了不知多少遍,每聽一次心裏就要痛一次。楚雅一點不在乎鄧朝露怎麼想,跟著又問:「對了,海洋呢,他怎麼沒一道來?」
「小露?」秦雨微微一怔,臉上表情動了幾動,不過很快就又鎮定。他說:「交代什麼,我跟她之間什麼也沒有啊。」
「家英……」吳天亮似是從鄧家英的態度還有臉色上看出什麼,往近走了一步,聲音明顯跟剛才不一樣了,兩隻手像是嘗試著要撫摸鄧家英肩頭。鄧家英慌忙往後一閃,嘴裏本能地說:「請書記放心,我會儘力干好的。」
鄧朝露並沒搭班車,孔縣長說一不二,很快就把車叫了過來。不過她也沒讓林海洋陪同。她現在越來越害怕林海洋的殷勤,接受不起,也不想讓人家在自己身上瞎費工夫。車子很快離開縣城,朝田野奔去,這時候綠色顯現出來,一脈一脈往南延伸。這片騰格里沙漠的綠洲,曾經那樣的激動人心,眼下雖說沙漠推進速度加快,沙線不斷南移,但沙鄉人還是頑強地守著這片綠。鄧朝露的心也因這綠色漸漸好轉。
為什麼總要跟她搶呢,不是說她在國外已經有男朋友了嗎,一度都傳說要在國外結婚了,就嫁給她的師兄,一個叫保羅的法國男人,怎麼又?
一年過去了,這樁事也算是讓她們娘倆忘了,可是法國人保羅又來到中國,以國際專家的身份參与到石羊河的治理中。女兒先是揚言要找他算賬,後來又軟軟地說,算了吧,我看見那高鼻子鬼就來氣,暫且放過他吧。
鄧家英不敢怠慢,工作歸工作,私事歸私事,哪怕天大的事,也不能影響工作,這是她的原則。
苗雨蘭沒想到秦繼舟會這樣,臉白在了那,楚雅不服氣地說:「你不替小露操心,難道還不許我這個當師母的盡點責任?」
當然,女兒跟秦雨戀愛,有一件事令苗雨蘭十分開心,她從女兒口中得知,鄧家英的女兒鄧朝露暗戀了秦雨近乎六年!
「沒什麼不敢的,爸你等著吧。」
秦繼舟嘆一聲,身子一轉,掉給楚雅一個背。愛咋表演咋表演,他只當看不見。
秦繼舟跟主治大夫吵了一架,強行出了院。
「秦繼舟,你別不識好歹,我這還不是為了你?」楚雅沒面子極了,若不是為了這個傑出專家,她哪裡會主動跟秦繼舟低下頭?她這輩子好強已經好上了癮,想讓她服軟,門都沒。可眼下情況特殊,跟秦繼舟同年齡的教授都有這樣那樣的榮譽,甚至他的學生、弟子,現在都頭戴光環,獨獨她家老秦,什麼也不爭不要。秦繼舟年齡馬上到了,再不抓緊弄,怕是這輩子都別想戴上什麼光環。況且這次傑出專家是終身稱號,國家權威部門授的。
一想到保羅,苗雨蘭就又興奮得不能自已了,簡直像自己熱戀般,逢人便誇洋女婿。可是突然有一天,女兒紅腫著雙眼回來了,回來就躺在床上,跟她一句話不說。過了好長日子,女兒才告訴她,不想在國外混了,想回國,要她和吳天亮聯繫工作單位。苗雨蘭驚詫著問,怎麼回事呀,不是說好要留在法國的嗎?女兒沖她一句:「法國有什麼好,還沒咱祁連省大。」「那保羅呢,保羅准許你回國嗎?」苗雨蘭馬上就想到保羅,保羅怎麼捨得讓她寶貝女兒回國呢,法國男人那麼浪漫。女兒的回答差點擊倒苗雨蘭。天啊,她叫了一聲,然後就抱頭痛哭起來。
鄧朝露說了句您別看了,秦繼舟像是沒聽見。鄧朝露被導師的麻木刺|激了,帶著哭腔道:「求求您,別看了。」
「小露!」鄧家英叫了一聲,忽然又噤聲。母女倆那次再沒說話,直到鄧朝露回省城。
是他,真的是他!車下的鄧朝露目光緊緊追隨住人群中一個年輕的背影。那背影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卻又分外陌生。她的內心已經泛濫起一些東西了,眼裡的淚忍不住就撲撲往下掉。甚至抑制不住地想喚一聲那人的名字。可是,鄧朝露看見,打扮入時且略顯幾分誇張的吳若涵從她父親吳天亮身邊走過來,很親密地摟住了那人的胳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吳若涵還朝她站著的方向投過來一瞥,慌得鄧朝露趕快將身體藏在樹蔭中。秦雨伸出胳膊,體貼地攬住吳若涵的肩,兩人耳語著什麼,很親密地往前去了。
這是個多事之夏,很多不痛快的事一齊湧來,襲擊了秦繼舟也襲擊了鄧朝露。秦繼舟在醫院里躺了兩天,不見鄧朝露的影子,不能再躺下去了,他要出院。主治大夫偏是不讓,說病未完全治愈,他擔不起這個責任。
秦繼舟理論不過兒子,也不想跟他白費口舌,一貫採取的方法是,發現兒子哪兒走岔了,偏離了軌道,叫回來訓斥一頓,命令著他該這麼做。兒子如若不聽,他就咆哮,連同他娘一起搬出來罵,直罵得兒子服軟。
而在這個下午,秦繼舟家,楚雅和苗雨蘭正進行著另一場愉快的談話。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楚雅不停地詛咒秦繼舟,說這輩子嫁給這獃子,真是倒了八輩子霉。當初怎麼就瞎了眼,會看上他呢?苗雨蘭一直眯眯笑,看不出她是同情還是譏笑。等楚雅罵得差不多了,苗雨蘭說:「夠了吧,我看秦教授挺不錯的,有學問,性格又孤傲。」「學問能頂飯吃?」楚雅反問一句,卻不指望苗雨蘭回答,兩個人嘻嘻哈哈往家走去。等進了家門,就看不到楚雅有什麼不快樂了,快樂得很。她請苗雨蘭坐,給苗雨蘭沏茶削蘋果,未等苗雨蘭喝水,馬上又鑽進卧室,抱出一大摞衣服,穿給苗雨蘭看。苗雨蘭https://read.99csw.com便誇楚雅身材保持得好,一點沒變形,還像少女。楚雅說哪呀,你才沒變呢,我的腰都快成水桶了,說著眼神里滑過一道子暗,是為腰上的贅肉滑的。苗雨蘭開玩笑說,那是你們床上運動少,要是多點,保你小蠻腰越扭越曼妙。
就兩人態度看,苗雨蘭顯然沒楚雅激動,好像把女兒嫁給秦雨,也不是件多開心的事。這跟苗雨蘭最初設定的目標有關。一開始苗雨蘭堅決不同意女兒嫁給中國人,回國都不許,一再強調要女兒留在國外,美國英國法國都行,嫁哪個國家的男人不要緊,只要這男人有錢有地位身體強壯就行。她的目的差一點就要實現,女兒讀博第二年,真的跟一個叫保羅的法國男人相愛了,女兒寄來一大堆親密照,看得苗雨蘭心花怒放,就像自己熱戀了一般。那個保羅人高馬大,身體分外強壯,外國人嘛,身體方面當然沒說的。專業領域同樣沒說的,博士畢業不久,就成了法國一家著名的水文研究機構的研究人員,學術論文發了好多呢,有幾篇還翻譯到了國內,深受國內專家學者追捧。這中間她就聽到秦繼舟一個人在批判,說那個保羅完全在沾他導師的光,他導師才是這個領域的權威,保羅算什麼?苗雨蘭嘴上說是呀是呀,他算什麼,心裏卻極不服氣地辯白,你的弟子又算什麼?人家法國那家研究機構全世界有名,排第三呢,你的研究所又算什麼?一想女兒不久之後就能進到那家世界排名第三的研究機構,苗雨蘭就興奮得要唱歌跳舞了,她才懶得跟秦繼舟這樣的老頑愚計較。等著吧,她在心裏說,將來我女兒女婿在學術界站穩腳跟,看你還能說什麼!
「家英……你家小露她?」吳天亮像是在著力彌補什麼。
「不可能也得可能,你要敢跟吳家女兒來往,我饒不了你!」
「滾!」秦繼舟突然囂叫一聲,抓起書本就朝楚雅砸了過去。楚雅溜得快,她挨過秦繼舟揍的。這瘋子,看著年老體弱,揍起老婆來卻兇殘得很,抓起什麼摔什麼,上次楚雅就讓他打破了頭。「瘋子!」楚雅一邊逃一邊罵,她恨得牙齒都咯咯響了。秦繼舟居然不甘心,追出來要問個究竟,憑啥敢說是爛河?楚雅忍受不住,一怒之下將包里檔案材料還有表格什麼的全扔給秦繼舟。
「你敢?!」
「少貧嘴。我問你,你怎麼跟小露交代?」
鄧家英內心劇烈地起伏,按說吳天亮的女兒跟誰訂婚,跟誰成家,跟她沒一點關係,但這句話愣是傷著了她。傷在哪兒呢,鄧家英一時有些把握不準,只覺得心在叫,很尖厲,血往某個地方集中,近乎坐不住了。「恭喜你。」半天,她動了動屁股,從嘴裏擠出三個字。
秦繼舟抬起了頭,目光有些痴獃。這個遲鈍的老人,到現在還是沒發現弟子有什麼不對勁,只當是工作上遇到了問題。他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鄧朝露似有怨怒地說:「我對那些不感興趣,大家合著勁作假。」秦繼舟一下來了精神,放下書說:「我就說嘛,一個明白不誤的事實為什麼要反覆去爭論,反覆去證明,這不是科學。」鄧朝露沒有響應,科學不科學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現在根本顧及不上這些,心裏就想一件事,要不要把愛奪回來?
鄧朝露正悲哀著,手機響了,一看是母親鄧家英打來的,鄧朝露的心一跳,馬上接起。鄧家英問她在哪,鄧朝露說在沙湖,鄧家英就怪罪開了,說下來也不跟媽吭一聲,她想女兒想得心疼呢。又問現在是不是心裏沒了媽?鄧朝露嬌嗔一聲說:「哪啊,才不會呢,人家不是忙嘛。」鄧家英說:「忙,忙,忙,我閨女現在是大忙人,媽理解。」又道,「還在生媽氣啊?」這話問的,鄧朝露一下沒了聲。母親說的生氣,還是跟她的婚姻大事有關。快三十歲的閨女還待字閨中,鄧朝露自己不急,母親急得眼裡要出血。這些年不停地給她介紹對象。上次回家,母親又帶來一位,戴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說是市委書記吳天亮的新秘書。一聽吳天亮三個字,鄧朝露就翻了臉。她跟母親明著說,這輩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會跑到吳天亮那兒去淘男人。鄧家英急了,罵她:「怎麼說話呢,你吳叔叔哪點不好了,他操心你的事比操心他家孩子還多。」不說這句還好,一說,鄧朝露的胡話亂話全出來了。
鄧朝露哪裡知道,鄧家英從省城回來后,啥也不做了,天天琢磨著給鄧朝露相對象。吳天亮那個新秘書鄧朝露不感興趣,她就在市直機關里找,機關沒合適的,又放寬條件,到學校、工礦還有事業單位去找。可現在的社會不知怎麼了,好點的小夥子都讓搶走了,早成了人家的准女婿。過於一般的,鄧家英自己又過不了眼,怎麼著也不能跟女兒湊合。打聽來打聽去,也沒打聽出一個合適的,忽聽得女兒有了意中人,那個高興哎,甭提了。
車子快到沙漠水庫時,縣裡的王秘書說,要不要去沙漠水庫看看,快乾了。鄧朝露心裏急著導師,但一聽王秘書的話,又忍不住想去水庫看一眼。沙漠水庫是世界一大奇觀,亞洲第一座聳立在沙漠腹地的大型水庫,建於1958年。鄧朝露讀大學的時候,跟同學們來過這裏。那時候庫里水還滿滿的,漠風一吹,碧波蕩漾,陽光、沙灘、清澈的庫水、湛藍的天空。一邊是一望無際的沙海,一邊是波光四射的水面。那景緻、那震撼,到現在都忘不掉。當時他們還爭著作詩,系裡有名的長發詩人當場就吟唱起來:
「你以後做事也光明點,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我都臉紅。」秦繼舟訓她道。
「為什麼?」
吳若涵瞪母親一眼,不耐煩地說:「什麼咋辦,我早打掉了。」
晚上孔縣長請省、市、縣三級科研人員去唱歌,鄧朝露借故不舒服,沒去,獨自坐在賓館後面的沙棗林里,沙棗的花香已到了尾聲,但還是濃得化不開,她就在馥郁的花香里想著自己的心事。
「什麼為了我?」秦繼舟略顯困頓地看住妻子,有時候他是轉不過彎來,妻子腦子裡想什麼,他很少考慮,他對妻子的成見根深蒂固。他們的婚姻有多長,這種成見就有多長。以至於現在一看到楚雅,他就來氣。有時候這些氣其實不是沖楚雅發,是沖他自己發。他對自己也很不滿意。
鄧朝露點了下頭,說那就拐過去吧,耽誤不了多長時間。車子往右一轉,駛上了去水庫的路。兩行鑽天楊遮擋住了陽光,一片密密的綠朝視線里湧來,空氣也比剛才幹凈許多。快要進入庫區時,鄧朝露突然喊了聲停車,司機一個急剎,車子停下了。鄧朝露怔怔地盯住前面一行人,臉色變得可怕。秘書小王不明就裡,正要問什麼,鄧朝露已經打開車門跳了下去。但是她的步子很快停住,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那裡。小王的目光也下意識地掃過去,就見前面不遠處,來自省里市裡的專家們正談笑風生,在市委書記吳天亮的陪同下往大壩走去。
無恥!苗雨蘭只能罵這麼兩個字,因為保羅不在中國,也不在祁連,更不在她老https://read.99csw.com公的地盤上,否則,讓他知道個好歹!
女兒說,王八蛋保羅是個騙子,他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他騙了她,還讓她懷了他的壞種!
「你什麼意思?」楚雅猛地將削一半的蘋果扔地上,臉上兇相盡顯,也顧不上苗雨蘭在場,就要衝秦繼舟發作。秦繼舟搶在前面說:「裝不住了吧,還以為你一直演下去呢。小露,去叫大夫,我需要安靜,讓她們走!」苗雨蘭臉上掛不住了,本來她還想打圓場,結果也被秦繼舟訓了一通。
鄧朝露幾乎要絕望了,天下那麼多女人,怎麼偏偏是她們兩個相遇,相爭?她們的母親就爭了一輩子,難道上蒼還要她們再爭下去?
「真的沒有?」秦繼舟哪能相信兒子的話,或者說他期盼兒子能馬上推翻這句話,告訴他另外一個事實。可兒子像是吃定了他,一點都不在乎他此時的感受。秦繼舟傷心了,重重嘆出一聲。兒子跟他一點都不像,他身上有的,兒子身上全沒,他沒有的,兒子倒是全有。這個孽種是專門跑來跟他作對的。
鄧家英,你哭去吧。苗雨蘭竊竊地笑出了聲。
「不可能!」秦雨犯了犟,他受不了父親這態度,當父親硬逼著他朝某個方向走時,他心裏就一個想法,朝相反的方向走,走給父親看!
「爛河,秦繼舟你一輩子就毀在了一條爛河上,你以為真是專家啊,呸!」楚雅太知道怎麼報復秦繼舟了,她大罵一通,有意捅秦繼舟痛處,然後幸災樂禍地走了。秦繼舟發了一陣瘋,撿起地上那些紙片,才發現楚雅在替他「洗白」,氣得一頭栽了過去。
秦繼舟這才把目光重新抬起來,十分不解地說:「不看書你讓我做什麼,就這樣躺著?」
「你說什麼,爛河?」
鄧朝露恐慌地搖搖頭,壓根沒想到會在這碰到苗雨蘭,更沒想到苗雨蘭會說出這話,一邊尷尬著問苗阿姨好,一邊給自己擦汗。
「你也配談責任?我告訴你楚雅,少動歪腦筋!」
「我折磨自己?」秦繼舟也驚訝了,「露露你今天怎麼了?」
鄧家英目光幽幽地動了幾動,像是逃避什麼似的說:「她不跟你家小涵像,這孩子……算了吧,我回去了。」說完,咬著嘴唇離開吳天亮辦公室。還沒走下市委大樓,眼淚嘩就下來了。吳若涵要跟秦雨訂婚,他們兩家的孩子要走到一起,小露,你啥時候才能讓媽高興一下啊——
那個影子又冒出來,很清晰地立在她面前,忍不住伸手要去摸,鄧朝露正要痴迷,耳畔忽地響起一個聲音:「他是我的,你休想!」
苗雨蘭呀了一聲,像是聽到一個很振奮的消息:「那我可要跟她媽媽道喜了。」
遠處的鄧家英果真在哭。她打電話找路波,路波不在,水文站的同志告訴她,路波又跑下遊人家喝酒去了。天啊,他居然還喝酒,喝了一輩子還沒喝夠。把自己前程喝沒了,職位越喝越低,身體越喝越差,還喝!鄧家英本還想,找來路波,跟他商量商量。具體商量什麼,她還沒想清楚,但她想,路波來了,她的思路就會清晰,心裏主意也會正一點。這個世界上,鄧家英唯一能說知心話的就一個路波,這似乎是命定,一個單身女人跟一個一輩子沒結婚的老男人,卻能把話說一起,心也能想到一起。可是路波現在意志消沉,醉生夢死,幾乎已經擔當不起什麼了。想想現在還如此的孤立無援,鄧家英心裏就著實不是滋味,痛得要出血了。
秦繼舟傻傻地望住自己的弟子。在他眼裡,女人遠比學問更難讓人搞懂,瞎浪費精力不說,弄不好還會招禍於你。秦繼舟這次生病,就完全是因為老婆楚雅。老婆楚雅現在對那些虛名看得越來越重,近乎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這讓秦繼舟受不了。本來他對這個應該搞學問最終卻在學術上一事無成白做了一輩子教師的妻子就心懷怒氣,幾天前楚雅居然串通學校行政部門的人,又動用一些社會資源,將他的檔案改了。把「文革」期間那段所謂「不光彩」的歷史給塗改了,把他放水裡「漂白」了一次。還興緻勃勃跑來跟他說,這下沒問題了,只要規規矩矩填上幾張表,今年的「傑出專家」就非他莫屬。
秦繼舟的病似乎沒楊小慧說得那麼可怕。鄧朝露趕到醫院時,導師秦繼舟正捧著一本書在看。時間是下午五點,窗帘拉著,病房光線暗淡。鄧朝露走過去拉開窗帘,慘白的陽光從窗戶里泄進來,照住了她和秦繼舟的臉。兩張臉都很蒼白。一張是被病魔侵襲著,另一張卻顯然沉浸在某種悲苦之中。水庫邊那一幕摧殘了這張臉上的幸福,讓它由生動變得茫然,變得無助。彷彿有一片過早凋零的樹葉蒙在了對愛情渴望著的臉上,是的,愛情。鄧朝露在心裏又一次恨恨說了愛情兩個字,然後木獃獃地盯住窗外,一言不發。
「變數啊,人一生什麼變數都有,你不就這樣嗎?」
「你跟林海洋到底怎麼回事?」秦繼舟余怒未消地問。
這個夜晚,秦繼舟又在教訓兒子了。兒子這次回來倒比前幾次稍稍規矩了些,知道先跟他談論一番工作。他們的共同話題當然還是那條河。兒子秦雨現在是石羊河流域生態治理中心的工程技術人員,專家級的。這個中心是不久前成立的省級權威機構,專門對流域治理做技術評定,對流域內的項目有生殺大權。中心副主任就是苗雨蘭。父子倆圍繞著流域和這條河說道了半個小時,後來就開始吵架,兩人的觀念相差太大,誰也說服不了誰。令秦繼舟痛心的是,兒子言談舉止間儼然已有官員的做派,這很可怕。搞技術的怎麼能學官員那樣拿腔拿勢呢,他一生最最反感的,居然讓兒子當寶貝一樣捧了起來。
可兒子哪能服軟?
可惜後來再來時,庫區的水一次少過一次,四周的葦子也越來越少,以至於野鴨們都藏不住了。
罵過哭過之後,苗雨蘭跟女兒商量,看怎麼善後。女兒已經不在乎了,傷得快好得也快,一臉無所謂地說,還怎麼善啊,滾他娘的法國人,就當我被蚊子咬了一口。聽聽,她說的那個輕鬆。苗雨蘭又顫顫抖抖地問:「那,肚子里的孩子咋辦?」
楚雅幽幽一笑道:「忘了跟你說,小露新交的男朋友,人家也是博士,河海大學畢業的。對了,章副所長對他可器重了,是不小露?」
鄧朝露強掩住驚慌,趕忙去找章岩說明情況,章岩也很驚訝,不過又不急著表態,猶豫一會道:「那你只能先回去了,秦老一生病,還真離不了你。」一旁焦急地望著她的林海洋說:「那我陪你回去,你一個人走我們不大放心。」章岩笑眯眯地望住林海洋:「可以,小林你準備一下,讓車把你們送回去。」孔縣長站起來獻殷勤,說縣裡派車,鄧朝露說不用了,我自個兒搭班車走。
最近下來的人多,都是為沙湖縣問診把脈的。
秦家這對父子,感情上一直很擰巴。按秦繼舟的話說,他們是冤家。兒子秦雨也這麼認為。這怪不得誰。秦雨小時候跟著媽媽楚雅,是媽媽一手將他拉大的,性格更多地受了母親的影響。那個時候秦繼舟熱血沸騰地在祁連山區,一座接一read.99csw.com座修水庫。石羊河幾大支流,從源頭到下游,當年一氣修了十幾座水庫,每座水庫都灑下了秦繼舟的汗水,當然也有智慧。等他再次回到省城銀鷺時,兒子已經老高了,見了他都不肯叫爸。楚雅也做得出,當年就給兒子灌輸一個思想,說他爸死了,讓河水沖走了,見了龍王。這些年雖然緩和了些,但緩和得遠不夠。加上秦繼舟老要干涉兒子的工作,限制他不能做這,也不能做那,兒子想西,他偏讓東,兒子想東,他又叫囂著讓西,結果就把好不容易才恢復的父子感情又弄出了問題。現在兒子有什麼話都不肯跟他說,頂多就是在他們夫婦吵得不可開交時,站出來說上一句:「實在不行就離婚吧,你們這樣吵,我看著都難受。」一度秦繼舟還聽說,兒子在教唆他母親,讓楚雅找個情人。「人不能太虧自己,更不能為某個虛擬的東西活一輩子。」這是秦雨的觀念。秦雨還強調,這觀念適合一切,人生如此,愛情如此,事業也是如此。秦繼舟氣得大翻白眼,痛罵秦雨沒有信仰,年紀輕輕怎麼能說出如此頹廢的話?秦雨聽了並不急,帶著惡作劇的口吻道:「老爸,你這輩子信仰什麼,馬列主義,還是烏托邦?」笑完,沉沉道,「你那不叫信仰,是投機,是愚昧。你們這代人,嘴上老是強調信仰,最終卻連信仰的門都沒找到,可悲。」
鄧家英猶豫一下,坐下,吳天亮心事很重地說:「我家若涵要跟秦雨訂婚了。」
苗雨蘭怕,她清楚地看見,女兒說這話時眼裡滑過一絲東西,那東西她再是熟悉不過,那叫余情未了,女人中毒的表現。她怕生變,更怕女兒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她受不了,所以急著想給女兒找到新的戀愛對象。
苗雨蘭裝糊塗。這夫妻倆怎麼回事,她比誰都清楚,笑吟吟走過來,跟秦繼舟問好,然後詢問病情。秦繼舟本不想說話,但又不能冷落了苗雨蘭,大家都是老熟人,又有日常的工作聯繫,只好勉強著回答幾句,強調說不要緊,輸兩天液就好。然後跟鄧朝露說:「柜子里有水果,拿給客人。」苗雨蘭才像是發現鄧朝露,略帶誇張地說:「是小露啊,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了,怎麼,是咱們小露在當陪護?」
「我還用不著你來教訓!」秦繼舟本想把杯子摔了,兒子的壞笑及時提醒了他,不能上這小兔崽子的當。他嘆一聲,端著杯子坐在了沙發上,開始用友好的目光望著兒子,心裏道,你小子不就是想用激將法嗎,想把我身上這點韌勁打掉?打不掉的,小兔崽子,你爸堅守了一輩子的東西,豈能在你們娘倆的夾擊下丟掉?我不可能給你們投降,絕不可能!
「幹嗎這麼嚴肅啊?」兒子壞笑一聲,道,「好吧,我保證。」
鄧朝露本想搖頭,不知怎麼忽然又變了主意,很痛快地嗯了一聲。秦繼舟的臉色更難看了,身體也跟著抖動。過一會,他突地抓起電話,直接打給鄧家英。鄧家英在電話那邊唯唯諾諾,忽而說不清楚這事,忽而又說既然小露願意,她這當媽的也不能反對。
但他不能讓兒子跟吳天亮的女兒戀愛,絕不能。
「你不可救藥!」憤怒中他這樣斥責了一聲兒子。沒想兒子很快回敬道:「不可救藥的恰恰是你,想想你這一生吧,到底堅持了什麼,我覺得你特失敗。」看著兒子幸災樂禍的樣,秦繼舟恨不得掄起巴掌,照準兒子那張不知天高地厚的臉甩過去。但是兒子很快又說:「專業上的事我們不爭論了,這不是你我能爭論得了的。說吧,急著叫我來到底什麼事,是不是想跟我媽離婚?」
可那個時候真的有故事嗎,鄧家英一下又恍惚了。
「好,現在談另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我。」
秦繼舟是聽不得別人提他過去的,過去對他來說,不只是恥辱,更是……
「扯什麼淡,談你!」
「海洋是誰?」苗雨蘭好奇地問。
「有可能是什麼意思?」
鄧朝露是那種眼睛賊尖嘴卻很遲鈍的人,什麼事到她眼裡,真假虛實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但不說,喜歡在心裏糾結,疙瘩一樣堵著。她對自己所從事的這項工作越來越充滿困惑,真的有前景嗎?當人對科研虔誠的時候,科研會回報給人類什麼?人對科研無所顧忌的時候,科研又會帶給人類什麼?這是個大命題,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她就開始思考,到現在也沒有答案。如果科研沒有了求真精神,從事它還有什麼意義?鄧朝露想起了所里兩位所長,秦繼舟固然敬業,精神令人欽佩,堪稱楷模。可為人太過固執,有時較真較到迂腐,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顯出教條來。副所長章岩又太過活泛,八面玲瓏,感覺不像做科研,倒像是在生意場上穿梭。尤其這次下來,章岩更是把科學精神拋到一邊,完全像個政客。幾天的調研讓鄧朝露明白一件事,縣裡的意思很清楚,策略也很講究,就是逼著讓上游谷川區(以前的谷川縣)還有更上游的毛藏縣開閘放水,他們故意製造出水荒,甚至跟龍山那邊合演雙簧戲也說不定。要不然,王瓷人他們的戶口怎麼還不落實,市裡是有明確規定的,人一下山,戶口就到沙湖這邊。這樣做分明就是讓村民們荒,讓村民們鬧,一鬧一荒,上邊就得想招。打去年開始,學術界還有民間就有一種說法,說是上游修了不少水庫,截斷了水流,才導致下游水位不斷下降,甚至乾涸。而地下水位的抬高確實也跟這些水庫有關,這點在秦繼舟的幾篇論文里反覆強調過,作為科研人員,鄧朝露也承認這是事實。但上游水量也在減少,這是其一。其二,上游更是認為,是下游沙湖縣恣意打井過度開採將整個流域的水榨乾了。上下游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矛盾層層升級,弄得市裡沒辦法協調。上下游的矛盾,一時成了這條河目前最為突出的矛盾。研究所的科研報告,便成了供領導決策的依據,所以孔縣長看得分外重。
鄧朝露氣惱地一把奪開書:「躺著有什麼不好,幹嗎要折磨自己。」
「我抽風,我犯病,我……」鄧朝露眼淚嘩就下來了,控制不住。一股無名之火燃燒著她,恨不能找個地方狠狠發泄一場。
電話那頭母親一直在說話,聽不見她的聲音,母親急了,連著叫了她幾聲。鄧朝露這才從痴傻中醒過神,跟母親說沒事,她很好,早就把上次的事忘了。為了讓母親放心,還故意說,所里有個男的對她不錯,人挺有上進心,所里當重點培養呢。母親一聽果然來了興趣,忙問叫什麼,哪個大學畢業的,什麼學位,她見沒見過?鄧朝露差點又倒了胃口,但她還是耐著心說:「媽,幹嗎問這麼詳細,實在想見,改天女兒給你帶過來。」
這事發生在一年前,一年裡苗雨蘭跟誰也沒提,包括丈夫那裡,也瞞得緊緊的,只是叮囑丈夫多使點勁,給女兒找個理想單位。女兒已經失去了最好的,必須要在工作單位上給她彌補。
楚雅才不在意,一張臉笑著,手腳不停地忙活,說出的話既體貼又暖心,聽得一旁的鄧朝露直起雞皮疙瘩。
「你渾蛋!」秦繼舟又叫囂一句,一張臉已經變形九-九-藏-書過好幾次了,還是忍不住在變。秦雨替他倒了杯水,嬉皮笑臉說:「老爸,別激動,你這輩子錯就錯在凡事太激動,人可以有激|情,但不能讓激|情沖昏頭腦。」
鄧朝露怔住了,床上的秦繼舟也怔住了。
吳天亮往前走的步子止住,臉上表情既痛苦又尷尬,片刻,自嘲似的笑一聲,道:「管理處有你,我是放心的。不過讓你這麼受累,我心裡不安啊。」鄧家英揚起頭,努力著沖吳天亮笑了笑:「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書記幹嗎不安?」
「怎麼,有問題?」吳天亮聲音里突然有了關切。
「家英……」吳天亮的聲音里多了些東西。鄧家英頭一低,這次沒躲。感覺吳天亮的手又要伸過來,最終肩上卻空空的,沒落下什麼。偷眼一瞄,吳天亮雙手僵著,似是被某樣東西擋住了。
「是啊,他比我爸還操心我,不過我謝謝他了,我的事還真用不著他這個大書記操心。」鄧朝露對吳天亮是有意見的,她承認,吳天亮對她很關心,對母親也很關心。但是不知怎麼,一看到吳天亮的影子或是聽到吳天亮這個名字,她就本能地生出一種衝動,像要保護母親一樣。這也怪不得她,自小跟母親相依為命,鄧朝露像男孩子一樣過早地擔負起許多東西,尤其那些跟母親走得近的男人,更成了她心中防範的對象。在母親來往密切的幾個男人中,鄧朝露獨獨對路波沒有防範,路波到她家,她除了高興還是高興,恨不得讓路伯伯長久住在她家不走。她跟路波有一種奇怪的親近感,自小就有,彷彿與生俱來似的。隨著年齡增長,這份親近感也一天天加重。這種沒來由的感覺常常困擾著她,又讓她覺得那樣甜蜜那樣興奮。小時候她就常常往路波那兒跑,母親工作忙顧不了她,把她往路波那一扔,她一點都不覺委屈。但是吳天亮就不同,小時候鄧朝露也到過吳天亮家,去了就渾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沒有苗雨蘭和吳若涵還好一點,這對母女要是在,那她可就下地獄了。等長大,她就再也不到吳天亮家去,也不歡迎吳天亮到她家來。母親有時提到這個人,鄧朝露勉強應付幾句,有時候索性裝聽不見。但那天她發了脾氣,吳天亮幹嗎老把秘書什麼的介紹給她,難道她真嫁不出去?
路波是鄧家英的老同事,按鄧家英的說法,他們是老戰友,患難之交。三十年前,龍鳳峽修過一座水庫,那時節正趕上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鄧家英當時是回鄉知青,又是鄧家山大隊鐵姑娘隊隊長。在大幹快乾精神的指引下,在人定勝天這一偉大的精神法寶鼓舞下,龍鳳峽人山人海,搞起了社會主義大會戰。鄧家英跟路波就是在那次大會戰中認識的,包括秦繼舟,包括吳天亮、苗雨蘭,也是那次大會戰的主角。
鄧家英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沒說,愣一會,艱難地道:「我儘力吧。」
望浩瀚沙丘,懷古今之變,覽皓皓明月,沐暢快清風。轉眼間,又見碧波蕩漾,洪波湧起,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此情此景,此沙此水,僅隔一牆,天上人間,各自軒轅。
秦繼舟扭過頭,對妻子的偽裝能力他早就煩透。以前見楚雅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他還提醒幾句,教她如何做人。「你是知識分子,不是馬屁精!」這是他的常話。後來見楚雅根本聽不進去,陰陽功夫好得了不得,比馬屁精還馬屁精,尤其見了那些手握權力能利用能給她帶來好處的人,楚雅那張臉,簡直比戲譜還豐富呢。秦繼舟的心死了,他是一個容易對人和事物死心的人,猶如他在專業方面的倔勁。對一些事物過於執著的人,對另一些事物就過於疏淡。
鄧家英樂得不知說什麼了,連著叫了幾聲好。
鄧朝露心中頓時騰起一股陰霾,感覺眼前的樹在搖,天在晃,她要被風沙捲走了,吹到前面的水庫里去,不得不雙手死死抓住那棵鑽天楊。良久,那群人已經徹底不見影了,她才臉色蒼白地回到車子內,有氣無力地跟司機說:「掉頭,水庫不去了。」
「什麼一輩子啊,那是你們的想法,我可不這麼想。不過我已經跟她戀愛了,有可能要娶她。」
「不為什麼,就這麼做!」
「我告訴你,你不能跟吳若涵談戀愛,結婚更不許,聽明白沒?」
「好,談我,談我。可我實在沒什麼談的,不就是戀愛嘛,老爸你不會對具體細節感興趣吧,要不要我講給你聽?」
到樓下,鄧家英忍不住就想跟小露打電話,想聽聽她的聲音,目光一抬,意外地看見了苗雨蘭正在幾個人簇擁下朝這邊走來。苗雨蘭是省里幹部,她到這來,就有一種氣派。鄧家英趕忙一閃,避開了他們。等苗雨蘭趾高氣揚走進市委辦公大樓,她才像小偷一樣從水泥柱子後面閃出身來。
興許,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所有的幸與不幸,也都是那個時候種下的。
兒子開始玩虛的了。
鄧朝露他們在湖區里活動了四天,說是調查,其實就是聽,就是看,聽村民們訴苦,發牢騷,甚至罵爹罵娘罵幹部,看村民們在哪打井,打了多少井。按說打井這麼簡單的事,不用費事就能弄清楚。每年每個村打幾眼,哪個位置打,投入多少,水量有多大,村裡鎮上都應該有明白賬。可是沒有。鄧朝露們在湖區察看四天,仍是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井。先是說沒打,一口也沒,後來又說是打了,都是乾井、死井,不見水,白扔錢。甭看南、北二湖兩邊的村民為爭水打架,為一碗水罵娘,真到了要對付外人的時候,心馬上合到一起。那個叫王瓷人的居然直言不諱說,這事得牛支書說了算,別人說都不算。一次次去問牛得旺,要麼咧著嘴呵呵笑,要麼皺起眉頭訴苦。「哪有嘛,哪打嘛,你看看這沙窩,哪能打得出井嘛?打井不是白往裡扔錢嘛,所以說縣上的政策是對頭的,不能往裡白扔錢。」
這陣母親一問,鄧朝露心裏又不是滋味了。想想這些年,單是在婚姻問題上,就讓母親費了不少心,頭髮都白了不少。可母親哪懂她的心呢?
苗雨蘭在床上睡了三天,一開始她還抱著期望,心想保羅不會是那種男人吧,最好是在跟她女兒開玩笑。後來想打電話給保羅,問個清楚。但女兒堅決不給她保羅的電話,氣得她想揍一頓女兒。再後來,通過外國朋友多方打聽,終於探得保羅的底,這雜種果真是騙子。他不但讓自己的女兒懷了孽種,還同時跟三個中國的留學生戀愛,搞大了她們肚子。
又是師母!
見鄧朝露不說話,秦繼舟又拿起了書,他手上扎著液體。護士進來看了一次,又走了,走時叮囑鄧朝露,病人需要靜養,最好把書拿走。
「不是爛河是什麼,你以為你多崇高啊,一輩子研究一條河,現在河幹了,不用你研究了吧。再不抓緊弄點榮譽,怕是你這個專家也到頭了。」
「我也是剛剛知道,小涵她媽告訴我的。」吳天亮訕訕道。
鄧朝露獨自傷心一會,又覺得在導師這裏掉眼淚沒有道理,遂擦了淚,想心情輕鬆地陪導師說會兒話。正要張口跟導師說這次下去的所聞所見,病房門忽然https://read.99csw•com推開了,楚雅居然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同來的還有吳若涵的母親苗雨蘭。
到了市委,吳天亮剛送走客人,見鄧家英臉色蒼白,問:「氣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最近太累了?」鄧家英緊忙搖頭,生怕吳天亮從她臉上看出什麼。還好,吳天亮及時轉了話頭,談起了工作。省里來人要檢查流域治理情況,吳天亮要鄧家英把面上的工作做一做,甭到時候交不了差。鄧家英眉頭鎖在了一起,自身體不適后,工作方面就很難全身心地投入,尤其最近,心思幾乎擱不到工作上。
「傑出專家啊,你為一條爛河奔波了一輩子,不能最終沒個說法。」
「為什麼我不能動?!」楚雅也高叫一聲,她主動跑來跟秦繼舟和解,還替他辦這辦那,居然遭到這態度。
鄧朝露卻認為,這有點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甚至腿痛了罵胳膊的亂號脈之嫌。隨著流域內各種矛盾的升級,地方政府也越來越拿科研機構當擋箭牌,實在踢不開的皮球,就一腳踢到科研機構這裏。反正是科研機構說了,問題不在我這兒。如此一推,便將責任推個乾淨。
「你們在說什麼?」床上躺著的秦繼舟這才像是聽懂兩個女人的話,不緊不慢地問了一聲。楚雅大大方方說:「章所長跟小露介紹了海洋,我看他們兩個也挺般配。」又道,「你這當導師的,什麼時候也騰出點心思來操心操心孩子的終身大事。」
楚雅倒是反應很快,一點看不出她跟導師慪過氣,倒讓人覺得她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一直在精心照顧丈夫。見鄧朝露在,楚雅樂呵呵說:「小露也在啊,不是去縣裡了嗎?」不等鄧朝露說什麼,馬上來到病床前,看了眼液體,體貼地問秦繼舟:「現在好點了吧,我說讓你休息一段時間,不要那麼賣命,你就是不聽。你累倒不要緊,驚動這麼多人來看你,我還擔待不起呢。苗主任在省里開會,聽到消息非要來看你……」說著,目光看向苗玉蘭那邊。
苗雨蘭也說:「是啊,家英不在身邊,小露的事可不得你倆操心。」倆人像找到了共同話題,熱鬧地談論起林海洋來。床上的秦繼舟聽得色變,怎麼會跟林海洋,啥時的事?見兩個女人還在嘮嘮叨叨,不耐煩了,厲聲打斷兩個女人的話:「胡鬧!」然後沖鄧朝露說:「小露,替我送客!」
井確實是打了,這是藏不住的事實,鄧朝露們看到過幾眼今年新打的,但這是井嗎?鄧朝露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大約六歲時吧,她的家鄉龍鳳峽也打過機井,谷水地區的技術員帶著下游沙湖還有谷川縣的農民來打。那井打不到五米,水就往外冒了。不是冒,是噴。一年裡龍鳳峽一字兒排開上百眼機井,清冽冽的井水讓峽里充斥著涼氣,夏天都不敢露胳膊。龍水河因了這些井,終年叫喚不停。現在倒好,往下打到百米,甚至二百米,仍然不見水。最深的一眼已經到三百米了,但抽出來的水也只有手腕粗。南湖這邊稍微好些,支書牛得旺知道哪是水路,哪不是水路。沙漠里活了大半輩子,沙漠的脾氣他最知道。他在上游把有水的地方都打了井,用水泥箍起來,一滴都不讓下流,而把根本不可能打出水的地方留給了北湖移民。
吃早飯時,所里來了電話,鄧朝露離開餐桌,到外面去接。楊小慧讓她馬上回省城,說秦老昨晚犯病了,半夜送進了醫院,這陣人還昏迷著。鄧朝露驚嚇中問出一聲:「怎麼會這樣?」楊小慧吞吞吐吐說:「導師跟師母吵架,吵得很厲害,結果……」
「若涵跟秦雨?」鄧家英猛地抬起眼,吃驚不小,臉上甚至閃出驚恐來。
「胡鬧,你們這是胡鬧!」秦繼舟氣得扔掉了手機。
「小露怎麼了?」鄧家英莫名其妙地又是一陣緊張。
「你真要跟吳若涵過一輩子?」
「家英你坐,有件事要跟你商量。」過了一會,吳天亮說。
「我說不能動就不能動,這是我的工作室!」
兩位女人討了沒趣,悻悻離開病房。鄧朝露要送,秦繼舟說:「小露你留下,我有話要問你。」
「爸你錯了,這事由不得你,明天我就跟她訂婚,然後娶她。」
鄧朝露好不茫然,數字搞清搞不清都沒有實質性關係,反正很多數字從來都沒真實過。不只是村民們不讓他們往清楚里搞,縣鄉兩級幹部包括縣長孔祥雲,也一個勁地打馬虎眼。縣長孔祥雲一見他們較真,馬上端起酒杯說:「我罰酒,我喝一杯所長你給我減一眼,直到喝不成為止,這總行吧?」他還真喝,連著往肚子里灌了十好幾杯,灌得章岩坐不住了。章岩邊上的市水利局總工程師也如法炮製,拿酒恐嚇他們,直到章岩答應,數字就按市、縣定的辦,酒桌上的氣氛這才鬆弛。這樣弄去的數字,究竟有何用?但副所長章岩看上去很開心,不止一次說,搞科研就得跟下面打成一片,沒有下面的支持,啥事都做不成。
「什麼呀,也不知害臊。」楚雅扭捏地說了一句,又將衣服抱進去,坐下說話。兩人很快就說到秦雨和吳若涵。楚雅很興奮,好像兒子能娶到吳若涵,是一件多麼值得炫耀的事,不停地誇讚著未來的兒媳婦,誇得苗雨蘭臉上的笑都不知怎麼堆了。作為回報,苗雨蘭也誇讚幾句未來的女婿,說這孩子懂事,有教養,至於專業方面,苗雨蘭倒沒多說,這讓楚雅多少有點不快。
鄧朝露臉上就不是一種顏色了,七層八層都有。兩個女人走了很久,她還呆立在那,傻了般地難受著,無所適從的樣子讓人想到一隻可憐的鳥,沒有地方可以找到庇護。事實也是如此,剛才楚雅和苗雨蘭根本不是讚美她,也不是真心關愛她。她們到底揣著怎樣的意圖,鄧朝露心裏一清二楚。只是礙著是長輩,絲毫不敢有不滿掛在臉上。但是,她的心是痛著的,這一刻她想到了母親鄧家英。她的眼淚快要出來了,床上氣咻咻的秦繼舟忽然又說了話。
「恭喜我什麼,這個小涵,把生活搞得烏七八糟,我這個當爸的,不稱職啊。」吳天亮灰著臉嘆一聲,爾後無話。看得出,他告訴鄧家英這個消息,也是迫於無奈,絕無報喜的意思。鄧家英不再說什麼,腦子裡反覆閃著吳若涵和秦雨兩張年輕面孔,後來忍不住就又想到自己的女兒,哦,小露。她的心連著抽搐了幾下,慌忙起身說:「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這話是吳若涵說的!
正傷心著,市裡來人通知她,市委書記吳天亮叫她,說有重要事面談。
回到研究所,他第一個給兒子打電話,讓秦雨立刻回省城來見他。
「哦,沒事,我只是問問。」吳天亮言不由衷地說了一句,終還是忍不住地又道,「她的個人問題呢,你這當媽的不能不操心啊,孩子們都大了,我們得騰出時間為他們著想。」
楚雅倒沒他那麼小氣,一點不記恨地說:「評傑出專家你不知道啊,人家早就四處活動了。」見秦繼舟納悶,楚雅又道:「我看你現在除了那條河,腦子裡什麼也沒了。」一邊嘮叨,一邊替秦繼舟收拾書桌,手剛碰到資料,秦繼舟就叫:「放下,那個你不能動。」
「什麼專家?」秦繼舟已經兩個月沒跟妻子說話了,但這次不能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