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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那可不行,我捨不得我的專業。」鄧朝露急了。
醒來時,天已完全變黑。雜木河的天黑得要比省城早,一旦黑了,天就嚴嚴實實裹住了一切,不像省城銀鷺那麼白黑不分。鄧朝露感到餓,肚子咕咕叫,她是被餓醒的,到水文站后還一嘴沒吃呢。睜開眼見路波坐床前,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慈祥、專註,像兩束月光,溫柔地覆蓋著她。她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說,有點眷戀地賴在床上,不想很快起來。
路波比以前更憔悴更顯老了,上次見時鬢角頭髮還沒那麼白,眼角皺紋也沒那麼深,現在居然兩鬢花白了。一個人咋就老得這麼快?
路波的確病了。看到桌子上還有床頭放的一堆藥瓶,鄧朝露就知道,路伯伯的身體正被疾病困擾著,情急地走過去,抓起藥瓶,總感覺母親在瞞著她,路伯伯也在瞞著她。看完幾個藥瓶,心裏松下來,原來還是老病,並沒她想的那麼可怕,便沖路波笑了笑。
「為什麼?」鄧朝露一下睜大眼睛。她是對這行有些怨言,尤其現在,但真要讓她離開,還是感到很吃驚。
「你們合著瞞我,我得監督一下。」鄧朝露扮個鬼臉,忙著幫路波整理屋子了。路波的屋子太亂,亂得幾乎讓人無法插腳,這人一生都沒把自己整理乾淨過,永遠活在亂中。鄧朝露每次來,頭件事就是替他打掃衛生。
照片上這年輕女子,莫非是路伯伯當年那位?
「秦老還好吧,身體怎麼樣?」路波邊走邊問,有人出來跟鄧朝露打招呼,鄧朝露微笑著點頭,完了沖路波說:「他身體也不是太好,剛剛住過院,還沒恢復呢。」
不斷有人進來,跟路波說事。有認得鄧朝露的,就熱情打招呼,認不得的,稀罕地看她兩眼,聽說是站長侄女,嘖嘖兩聲出去了。雜木河水文站是流域里建站時間最長的水文站,又處在石羊河最上游,地位自然不一樣,工作人員也比其他站多。路波給鄧朝露倒了杯水,讓她歇會。鄧朝露說不累,她是被屋子裡的亂象弄得著急。
雜木河清凌凌地流淌在她面前。
鄧朝露有點傷感,還真讓范院長說對了,路伯伯跟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不只是來往,興頭還很大。她往外頭去了兩趟,沒到聽山石那邊,見路波跟那些人說得眉飛色舞,心裏就呼呼來氣。這麼遠跑來看他,竟然把她一個人放辦公室,他倒好,跑去跟人家侃大山了。鄧朝露想把路伯伯吼回來,又不敢,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氣。後來她安慰自己,興許路伯伯不是那樣的人,是別人亂說呢。這些假「笨波」們雖然討厭,但也不見得就不做正經事,沒準路伯伯跟他們,還真有正事呢。這麼想著,心裏好受了些,再次回到屋子裡,感覺有點困,想睡一會,還沒到床上,忽然又看見那相夾,忍不住拿起來,捧著仔細看。看著看著,腦子裡突然跳出一想法。
直到現在,他還在等。
一隻狗從山下的小院里衝出,四隻腿發著歡兒,嘴裏汪汪叫,奔幾步忽然停下,又掉轉身沖院南邊林子里的聽山石前奔去。狗叫黃黃,是路伯伯忠實的伴,它是去叫路伯伯了。不大工夫,黃黃咬著路伯伯的褲腿,搖著小尾巴跑過來,沖鄧九_九_藏_書朝露搖頭擺尾。鄧朝露一把抱起黃黃,又是親昵又是歡喜,親熱了一陣才沖路波說:「路伯伯好。」
「亂說!」鄧家英批評了一句。過一會,鄧家英又說:「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怪不得教授要發火,你馬上給教授打電話,先做檢討。」
鄧朝露俏皮地一笑:「哪有瘦嘛,都成小胖豬了。」說著又在黃黃頭上親昵地貼了下臉。「黃黃,告訴姐姐,跟爸爸淘氣沒?」黃黃汪汪叫幾聲,看看路波,再看看鄧朝露,羞澀地搖了搖頭,把頭鑽在了鄧朝露懷裡。
「我自己來的。」鄧朝露愉快地應了一聲,見床頭櫃一片凌亂,走過去收拾。路波突然說:「那兒你別動。」鄧朝露停下手,想退回來,卻又好奇地往前走兩步。她看見一個相夾,扣在床頭柜上。路波這裏的東西她都熟悉,這個相夾卻是陌生的,帶著古舊,忍不住就拿起來,照片是二十世紀的,一位中年婦女跟一個年輕女子的合影。中年婦女留著短髮,那個時代的幹部頭。跟她依偎著的年輕女兒一張白凈秀氣的臉,鼻樑挺高,兩隻眼睛黑黑的,非常有神,鼻樑右邊有顆黑痣,兩條長長的辮子甩在身後。
收拾完屋子,鄧朝露坐下來,盯住一幅畫一樣盯住路波。路波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說:「傻看著幹什麼,你媽讓你來的?」
「一晃都老了,年齡不饒人啊。」路波嘆了一聲,伸手捋捋稀疏而又花白的頭髮。鄧朝露一眼就望見了那個傷疤,心裏咯噔一聲。
「不為什麼,這行沒啥幹頭。」路波輕描淡寫道,好像在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路老頭這個稱謂讓鄧朝露很不舒服,抬眼望去,見來的是一群怪模怪樣的人,一個個面黃肌瘦,頭髮凌亂,身上衣服也髒兮兮的,看那不講「規矩」的樣子,就知道遇著了「笨波」。
「路老頭,路老頭,今天咋沒吹笛子呢,一路聽不到你的笛子,心裏慌啊。」
鄧朝露心裏湧上一股溫馨,路波一直拿她當親生閨女,小時候她挨了母親的打,路波會很憤怒地追到母親那裡,聲討鄧家英:「你狠什麼啊,長本事了是不,敢打我閨女,這次帶回去再也不讓你見。」鄧朝露真就讓路波帶去幾次,還真是不讓鄧家英見,氣得鄧家英逢人就罵:「讓他白叫幾聲閨女,還當真了,搶去不給我還回來。」就有人勸:「讓他帶段日子吧,他對小露是真好。」鄧家英會說:「真好假好我分得清,問題是他老搶走我閨女,將來閨女真拿他當親爸,讓我咋辦?這個老路,做事沒個正形。」就有人開玩笑說:「那正好啊,你們倆一個不嫁,一個不娶,將來一個當爹,一個當媽,不就啥問題也沒了。」聽到這話,鄧家英並不急,也不臉紅,只是說:「人家心裏有人啊,你們可別亂點鴛鴦譜。」不明白的人還以為,鄧家英心裏真有想法哩,其實不,他們兩個那份心都死了。有時候他們像兄妹,有時候像同事,更多的時候,卻像兩個孤兒,兩個老孤兒。
鄧朝露就傻了。
「他們那個時代,都一樣。」鄧朝露無不感慨,心裏其實對路波是有袒護的。
「餓壞了吧,飯菜都熱了好幾遍。」路波輕聲說。
九九藏書場大運動中,漢人中冒充「笨波」的和藏區里真正的「把窩」遇到了同樣的命運,他們都被打成牛鬼蛇神。當年修水庫,五類分子隊伍中就有這些人,鄧家英一度還領導過這些人呢。洛巴的父親當年就是水庫上挨批挨得最凶的人。時過境遷,這些人又活躍起來,不過,他們的行為還有德行遠不如以前那些人了。這些人喜歡煽風點火,喜歡造謠生事,沒事幹時總愛聚在一起,搬弄是非。他們佔著藏人的便宜,暗地裡又說著藏人的壞話,還偷藏人的牛羊,在聖潔的瑪尼堆上屙屎屙尿。到了漢人中間,他們又學著「把窩」們的腔調,裝神弄鬼,製造是非。他們的行徑氣壞了「把窩」,一段時間,毛藏草原上真正的「把窩」跟他們關係煞是緊張,洛巴的父親臨死時就提醒自己的同伴,千萬別上他們的當,別把他們當成自己人。洛巴也奉行著一個原則,絕不跟這些人來往。可是河流給了他們機會,讓他們輕而易舉就修復了跟「把窩」們的關係。如今,他們儼然成了草原和雪域的代言人,成了流域里救世主般的角色。
「你這丫頭,就是鬼多,瞎看什麼呢?」
「現在還有專業?」路波怪怪地丟下一句,見鄧朝露瞪眼,乾笑兩聲道:「收拾收拾睡覺吧,我去客房。」走門口又回來,拿起那個相夾,沖鄧朝露丟下一個模稜兩可的笑,走了。
鄧家英有點不高興地掛了電話。就在這時候,院子里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緊跟著就響起喊叫路波的聲音。
因為這些人太會利用矛盾了,他們看清楚一點,上下游之間,漢人與藏人之間,最大的矛盾其實就是河的矛盾。雪山之下草原之上的藏人一直認為天空是他們的,雪山是他們的,河流當然也是他們的。但下游的人不這麼認為,他們認為河流的水流到哪就算哪,根本不該固定給誰。他們的祖先就是喝這河水長大的,輪上他們,當然也得喝,他們有權開荒,有權拿河水灌溉農田,有權用河裡的水為他們造福。總之,他們比上游還有理。矛盾越深,這些冒充「笨波」的人就越高興,他們有時充當說客,和解著這個矛盾,當說客不頂用時,他們故意製造矛盾,讓上下游的人更加仇視。
山上終年是生著爐火的,甭看外面熱,又是夏季,可一到晚上,寒冷就鑽進夜的每一個毛孔,把山上弄得跟秋冬沒啥兩樣。山上的人們終年離不了爐火,只有圍著爐火,他們才踏實。
抱著相夾,撫摸著,鄧朝露感到十分的親切,要是路伯伯真能將那個人找到,該多好啊,真好。鄧朝露發出甜甜的笑,似乎路伯伯已找到了那個人,找到了一世的愛與珍藏。她將照片貼臉上,貼得那麼緊,那麼溫暖。後來,她抱著照片睡著了,似乎沒有哪一次睡得比今天更香。
鄧朝露很快填飽了肚子,肚子一飽,說話就有勁,興趣也來了,一氣跟路波聊了許多。包括她們研究所的事,也跟路波說了不少。路波聽得津津有味。他不在乎鄧朝露說什麼,就在乎她說,說什麼他也愛聽。一老一少聊了半晚上,後來路波說:「我跟你媽商量了,打算調你去別的單位,不幹這行了。」
「山上沒信九九藏書號,我回去跟他們解釋。」鄧朝露搪塞道。路波也說:「單位受委屈了,這個秦老頭,他就不能通融一下啊。」說著要給秦繼舟打電話解釋,鄧朝露攔住了路波。
路波聞聲走出去,臉上綻開會心的笑。「來了啊老於,來了啊五羊。」叫老於的和叫五羊的立刻走上來,抓住路波的手,很神秘地說:「聽說了嗎,上游放水的事沒弄成。」路波哦了一聲,回頭瞅了眼屋子,見鄧朝露沒跟出來,其他屋子的人也沒探出頭來,拉著老於和五羊的手說:「外頭說,到外頭說。」
鄧朝露不大自然地笑笑,披衣下床。
糟了,終還是讓他知道,昨晚她是住在白房子那邊的。
「你咋來的,沒車?」路波朝河的方向望去,順河而下是一條路,那路一直延伸到山下,延伸到谷水城。可路上乾乾淨淨的,一點塵埃也沒有,更看不到車輛的影子。
關於「笨波」,毛藏高原有許多說法。最早的「笨波」其實是高原上漢人派往藏區的「使者」,毛藏高原是一個藏漢混住的地方,一大半地方尤其雪山下的草原,居住的都是藏胞,但在草原的四周還有毛藏城內,卻住著大量的漢人。漢人一開始是想跟藏胞友好的,就派使者去跟藏胞交流,熟悉他們的生活方式、勞作方式,從他們手裡換得牛羊和酥油。後來這些「使者」喜歡上了「把窩」,感覺「把窩」們很神秘,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還能用神靈的語言跟萬物說話。漢人們就把他們當成了神,很虔誠地跟隨在他們後面。再後來,漢人中就有人冒充「笨波」了,他們把這當作一門營生,用來養家糊口,也用來騙得女人和財物。他們說自己會觀天象,能知道別人的生老病死,還能知道這高原上發生的大事。漢人們簡單的腦袋很快相信了這些,將他們看成比「把窩」還神奇的人。家裡有了病人,要請這些人去「醫」,墳里沒了風水,要請這些人去添,村裡出了怪事凶事,要請這些人出來化解、禳眼。於是這片天空下就有了他們活下去的土壤,幾代人後,這些人在漢人中就很有威望了,成了漢人的精神領袖。
從研究院到水文站,也就三個多小時的路程,鄧朝露走得並不累。正午的陽光照在天險嶺下那年代久遠的一院平房裡時,鄧朝露的步子邁過了弔橋。她聽到一陣笛聲,心裏一陣喜,那是路伯伯吹出的。很快她的心又暗下來,因為那笛聲是凄凄婉婉的《蘇武牧羊》,一個人的流放與絕世愛情,從西漢飄來的華美的絕望。
一行人就朝外頭走去,坐在了路波常坐的那塊聽山石前,七嘴八舌談論起來。
路波在爐火上熱菜的時候,鄧朝露已經洗完臉,乖巧地坐在火爐前。路波看著她吃。飯菜很豐盛,有他們養的雞、山兔,還有魚,也是站前小魚塘里養的。路波當站長后,在院前院后辟出不少地方,種菜,種花,養雞,把水文站弄得跟小莊園似的。曾經他還在聽山石那邊辟出一塊空地,異想天開想伐樹為自己蓋座小院子,被上級知道,狠批了一頓,那個美好的計劃便擱淺了。
「也不,儘管都遭遇不幸,但有些人留的傷痛不重,能緩過勁來。你路伯伯留的傷痛太重read.99csw.com,況且他這一生……」范院長說一半,不說了。鄧朝露的心狠狠響了幾下,范院長隱去的話,她都懂,她怎能不懂呢?路波一生未娶,他「文革」中失去的愛情,還有關於他和戀人的種種傳說,一直是同行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只是這些年人們不大說了,揭人傷痛有點殘忍,不過太多的人還是在替他扼腕。這陣鄧朝露忽然想起昨晚范院長的話,不由得就深情望過去。
鄧朝露沒見過這兩個人,一時好奇,問了句:「她們是誰啊,看上去很親切。」路波臉色陡地一暗,走過來要過相夾,一言不發地又扣在那兒。再坐下時,兩人就都不說話,鄧朝露心裏忐忑,那兩個女人是誰,她們跟路伯伯什麼關係?路波也像是沉浸到某樣東西里了,一時顯得茫茫然然,忘了身邊還坐著鄧朝露。
「這是一夥利欲熏心的人,他們是真正的魔鬼。」青年洛巴曾說過。鄧朝露雖然對這些人不了解,但心裏卻充滿鄙視。但凡對河抱有別的企圖的人,都不能算河的守衛者,充其量是一夥陰謀家,這是鄧朝露的理解。
「多吃點多吃點,看你瘦的,這個老秦頭,把我閨女瘦成了這樣。」
母親的電話是下午三點打來的。研究所有急事,找不到鄧朝露,就將電話打給鄧家英。鄧家英也不知道女兒去了哪,問來問去,才打聽出女兒到了雜木河。
天呀,真笨,咋沒想到這層呢。
鄧朝露那天被咆哮的河水衝出十幾丈遠,惡浪打著她,根本就翻不起身來。洪水如同猛獸一樣,將她孱弱的身體吞了進去,而且沒打算再吐出來。人們都說,那天要不是路波,鄧朝露就沒命了。母親鄧家英也說,是路伯伯撈回了她一條命。路波頭上那塊傷疤,就是為她留的。
他們談論著下游的水荒,說到了沙湖也說到了龍山。老於是個光頭,頭上肉很少,同夥們都叫他于幹頭。這些人里最是于幹頭聲音大,說起話來唾沫橫飛。五羊個子矬,還不及鄧朝露高,兩隻眼睛長成一條縫,他是屬羊的,生下時家裡很窮,爹媽拿他換了五隻羊,等於是賣到了藏區給別人家當兒子,因此就有了五羊這個名。這人說話聲音很怪,滋啦滋啦的,啞,又不像啞,一團羊毛塞嗓子里,把聲音弄變形了。
「走來的,昨天就出發了。」鄧朝露說。
路波認出是露露,兩隻手興奮得不知往哪放,上上下下瞅著鄧朝露,瞅半天,聲音發著顫兒說:「怎麼又瘦了,你這丫頭,老是不好好吃飯。」
「怎麼不打招呼就走呢,你這孩子。」鄧家英說。鄧朝露說我想路伯伯了,過來看他。母親說看你路伯伯是應該的,可你應該跟單位請假啊,這樣下去怎麼行?母親照例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聽上去很教條,也很正統。鄧朝露覺得沒勁,她們那一代人怎麼就那麼守紀律呢?於是說:「他們有意見咋的,大不了炒我魷魚,我還不想幹下去呢。」
上輩人總有那麼多故事,路伯伯有,母親鄧家英有,導師秦繼舟也有。那些故事里儘管是淚,是血,可他們有。鄧朝露好不嫉妒,她自己,卻連一個故事也沒。
鄧朝露一下興奮了,將相夾抱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相夾上的人就溜走了九-九-藏-書。關於路伯伯的故事,鄧朝露很早就聽過,路伯伯是在修水庫那一年被打成右派的,那一年路伯伯二十多歲,比母親大,跟導師秦繼舟差不多。聽說是在修龍鳳峽水庫的第三年,跟他心上人分手的,之後就再也沒見過。母親說,那個人在路伯伯被打成右派后,想方設法營救過路伯伯,可惜那年月,誰也營救不了一個右派。也有說是路伯伯被強行改造后,她也被戴了帽子,成了牛鬼蛇神,日子過得相當艱難,跟路伯伯見一面都不能。還有說是她長得異常漂亮,美貌害了她,被造反派頭頭強|暴了,受不了那份辱,死了。總之,是個傷心的故事。等幾座水庫修完,路伯伯再去找時,她家裡已沒了人,父母遠走老家河南,什麼信息也沒給他留下。路伯伯不相信心上人死了,堅決不信,他等啊等,等得那個痴喲,讓誰都感動。
「毛藏城,天亮搭三碼子,到紅溝河下的。」鄧朝露撒了個謊,沒把山上住宿的事說給路波。路波跟山上的范院長有矛盾,昨晚范院長跟鄧朝露說起過路波,是看完那些遊走的燈火后,范院長說睡不著,最近老失眠,不如再坐會兒?外面風很大,吹得人站立不住。鄧朝露也不想睡,跟范院長到了辦公室,兩人又拉開了話頭。談起路波,范院長無不憂心地說:「你路伯伯變了,一蹶不振,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路工了。現在又多了一個壞毛病,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攪和在一起,幹些莫名其妙的事。」鄧朝露正要驚訝,范院長又說:「也怪不得他,他這一生,遭遇的不公實在是太多了,沒倒下就算大幸。」
路波不停地給鄧朝露夾菜,一個勁勸她多吃,邊勸邊問:「味道不錯吧,我親自下廚炒的。」鄧朝露陶醉道:「我早就嘗出是你的手藝了,真香,好久沒吃到這麼香的飯菜了,這魚我最愛吃。」
「不會吧?」路波訝異地望住鄧朝露,又問,「昨晚住哪,山下?」
鄧朝露嗯了一聲,不太明亮的燈光下,她看清路伯伯的臉。這張臉先是朦朧著,爾後清晰,爾後生動,接下來,就慈祥得讓她想流淚了。她居然是一個受不住溫暖和關愛的人。她沖路波說:「我餓了,好餓。」「快起床,你睡了大半天,我問過山上,你昨晚一宿未睡。」路波說著,起身幫鄧朝露熱飯。
那傷疤是為她留的。大四那年,鄧朝露來水文站實習。那個夏天雨格外的多,天氣像個脾氣古怪的孩子,幾分鐘前還烈火驕陽,突然間雷聲一響,就把黑壓壓的雲滾來,緊跟著就是瓢潑大雨。雜木河水那一年也是不斷地上漲,水勢兇猛,下游水庫不斷告急。有天鄧朝露自己坐著羊皮筏子去河中測數據,一連測了三個點,往第四個觀測點去時,天上突然響來滾雷,緊跟著天就變了,還沒劃到觀測點,大雨就瓢潑而下。第四個觀測點離水文站很遠,等路波聞訊趕來時,羊皮筏子已被突然暴漲的河水衝出老遠,鄧朝露掌握不住,接連發出驚恐的叫聲。路波在河邊大聲喚她,告訴她怎麼控制皮筏子,站里的人全都衝出來,緊張地看著她。鄧朝露慌張極了,雙手早已不知道做什麼,只是一個勁地叫。又一股洪水衝下,羊皮筏子連著顛幾下,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