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不一會兒,吳若涵打扮得亮麗光鮮地走了,秦雨走出書房,獃獃地站在客廳。這是他的家嗎,他真有了家?看著這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秦雨不止一次地恍惚。自己真的跟她結婚了,真的要跟這樣一個女人過一輩子?
「媽——」秦雨又叫一聲,手掌拭了拭母親額頭。母親的額頭居然也冰涼,且有冷汗滲到他手指間。
「給媽倒杯水。」她說。
婚姻就是習慣,這是母親告誡他的。
秦雨目光無神地盯著妻子還算性感的身子看半天,搖搖頭,進了書房。
這是題外話,不管怎麼,苗雨蘭是如願以償了,把秦雨搶到手,是她這輩子幹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每每想起鄧家英母女絕望的目光,她就興奮得全身發抖,好像自己重新獲得愛情一般。
「別急,小雨,媽沒事的。」楚雅掙彈著說,同時用手掌傳遞給兒子一種力量。
按時間推算,那時候秦雨應該四歲。四歲的他跟母親生活在省城,那是一段非常清苦的日子,而且艱難,而他的父親,怎麼也不願意回來。
照片上三個人,父親、鄧阿姨,鄧阿姨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女孩。這張照片是在照相館照的,父親正伸出手指,幸福地逗著那個女孩。
秦雨趕忙倒過一杯水來,一邊欣賞母親的風姿一邊可憐巴巴說:「講啊,媽。」楚雅咳嗽一聲,這也是她習慣性動作,不管在家裡還是在單位,只要楚雅鄭重其事講一件事時,就會先咳嗽一聲,清清嗓子,然後條絲不亂地把它講出來。可是那天楚雅卻突然間亂了思維,好像這件事不知該從何講起,或者這件事實在是太難講了,讓她羞於啟齒。總之,她在咳嗽完后,用水潤了潤嗓子,仍然不說話,自個像是突然間迷亂到什麼中去了,以至於剛才還容光煥發的臉,倏忽間陰鬱下來,向來明亮的眼神,也在那一刻變得暗滅,變得痛苦變得讓兒子心驚了。
「不,她是孽種。」母親固執地糾正著,想讓他親口將這兩個字說出來。秦雨說不出口,但母親顯得遠比他頑強,似乎他不那麼稱呼鄧朝露,她的痛苦就減輕不了。終於有一天,秦雨咬著牙說:「好吧,我再也不想那個孽種了。」
他是沒有理由怨她恨她的,恨她什麼呢,難道就因為她是鄧家英女兒?似乎站不住腳。但他又確實不希望她是鄧家英女兒。她要是姓張,姓王,隨便姓什麼,只要跟鄧家英沒有關係,情況可能完全相反。
「可是你要愛她,你居然要愛她,愛那個孽種。你知道她是誰嗎?」楚雅似乎厲了一聲,旋即聲音又變得極其虛弱,「媽read.99csw•com不能說,媽真的不能說,不過你千萬要記住,離她遠點,越遠越好。你聽見沒?」
一度,秦雨以為母親有了病,不是身體,是思想,或者靈魂。秦雨在大學里接觸過一些西方書籍,也聽同學們談起過人世間比較怪誕比較荒唐的那種愛,後來他讀弗洛伊德,幾乎就要肯定母親阻止他跟小露相愛,是心理問題了。可是母親很快給他帶來一位女孩子,是母親系裡公認的美女。那位女生的家在江南水鄉,外表遠遠勝過了鄧朝露,而且有著顯赫的家庭背影,她父親是江南那邊一個市的市長。母親說:「跟她接觸接觸吧,她身上有你喜歡的東西。」
那天起,他就知道再也不能對鄧朝露有任何想法了。不,應該有,是恨。
「媽——」秦雨大聲喚著母親,努力著想將母親抱到床上去,他甚至要打「120」急救電話了,楚雅制止著他:「你陪媽坐會,千萬別離開,媽不能沒有你,你要是離開媽,媽就什麼希望也沒了。」
女孩就是鄧朝露!
秦雨恨得牙齒咯咯響,一月前就發生過類似的事,吳若涵將他兩篇沒來及發表的論文掠為己有,發在了一家權威雜誌上,而且只署了她一個人的名。現在吳若涵又打他專著的主意。而她自己,結婚到現在,連書都不碰一下,整天就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玩。
那是放在書架上層暗蔽角落裡的一本書,秦雨拿它的時候,上面落著厚厚一層塵,以至於灰塵飛揚起來,迷了他的眼。等他拿毛巾將塵灰擦凈,才發現那是一本很舊的書,紙已發了黃,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一本水利工程知識普及讀本。秦雨覺得好笑,父親藏著這樣一本書有什麼用呢,難道他對那個年代還抱有懷戀?可是等他打開書,看到兩張照片,他傻眼了。
「你說什麼?」秦雨著實驚訝,吳若涵已經不止一次這麼挖苦他了。
白房子北邊山谷里多年前那一幕,驀就跳了出來,一下就把他拉到久遠中。篝火燃起來,篝火中那張青春的臉,那雙明亮的眼睛,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最後,他將頭磕在路邊電杆上,死勁地磕。
秦雨暗自懊惱,怎麼編謊越來越沒水平?向敏跟他一個研究室,典型的長舌婦加是非女人,一個誰見了都躲的主兒,偏是跟吳若涵親密得很,兩人有事沒事總愛湊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她們哪來那麼多共同語言。向敏的丈夫在國外,她屬於留守女人。
秦雨拖著憂傷的步子離開了醫院。他不該來,真的不該。走在街上,秦雨read.99csw.com腦子裡反覆閃著鄧朝露的面孔。她發怒的樣子,罵他的聲音,一遍遍折磨著他,讓他本來就恐慌的心越發不安。他是早就該來看望鄧阿姨的,住院的第一刻,他的步子就應該趕到。可是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拖這麼久,難道僅僅是因為她跟父親,或者是母親?都有,但都不是阻止他的真正理由。那麼是什麼呢?按說,作為晚輩,他是沒有道理去仇恨上一輩人的,無論鄧阿姨跟父親有過什麼,跟母親有多大的仇恨,到了他這裏,一切都應該忘掉,只記得他們是長輩就是了。何況鄧阿姨對他那麼好,小時的關懷就不提了,大學畢業工作之後,鄧阿姨給他的幫助還有關愛,尤其工作上的支持,是無人能比的啊。
這個謊話騙過了吳若涵,吳若涵邊裹自己的胸邊說:「我就說嘛,我老公怎麼會無情無義呢,這個向豬,凈說醋話,差點讓我把醋罐子打翻。」
「幹嗎這樣看著我,要吃人啊。」吳若涵莞爾一笑,順手將睡衣往上拉了拉。這睡衣也真是,老往下掉,老把她半片酥|胸外泄出來。見秦雨還傻瞪著她,吳若涵丟下一句:「說好了啊,你的就是我的,不能對我小氣喲。」說完,一步三扭地往客廳去了。很快,她打電話給向敏。向敏正閑得無聊,一聽吳若涵約她去女子會館,馬上興奮地答應下來。兩人約好半小時后見面,還在電話里很響地吻了一聲。
書里藏著兩張發黃的照片,一張背景是龍鳳峽,那條峽谷對他來說已是再熟悉不過,儘管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照片,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條峽谷。隱隱約約,還有那條大壩。而在堤壩下游,一片相對開闊地帶,河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他父親秦繼舟,一個是鄧阿姨。
他們住的是三室兩廳,單位修的,內部價,有苗雨蘭為他們張羅,這些事根本不用秦雨操心,只管享受便是。可秦雨顯然不是一個貪圖享受的人,苗雨蘭很多苦心到了他這,一句領情話都換不到。為此苗雨蘭頗有意見,已經不止一次在女兒跟前抗議了。這件事上吳若涵倒是站在秦雨這邊,她沖母親說:「不是你相中的嗎,怎麼現在又反悔了?做人要大度點,別那麼斤斤計較。跟自己女婿過不去的人,遲早會讓女兒討厭的。」
楚雅甜甜地一笑,臉上閃出少女般的羞澀狀,情不自禁地居然吻了一下兒子額頭。
回到家,吳若涵剛剛洗完澡,披著睡衣對鏡化妝呢。這女人有潔癖,一天洗三次澡還嫌不夠,有時候半夜都往衛生間跑。或者有自戀情結https://read.99csw.com,喜歡泡在浴缸里看著自己的身體不出來。總之,她跟秦雨的生活習慣格格不入,這是婚前所不知道的。但秦雨並沒有馬上厭煩,他在努力地習慣。
「不對,叫丈母娘不準確,應該叫她……算了,叫什麼你心裏最清楚,說吧,是不是去了醫院?」吳若涵捋了下頭髮,朝秦雨走過來,睡衣半邊裸下來,露出半片飽滿的胸。
對婚姻,秦雨有自己的幻想,他希望自己的妻子溫柔、賢惠、漂亮而且好學,事業上能成為他的幫手,生活上能成為賢內助。這要求或許高了,但他真渴望能找到這樣一位美麗、賢淑的女子,能跟她走完一生一世。不可否認,秦雨對鄧朝露動過心。祁連山白房子那個多情之夜,不只是在鄧朝露心裏種下了愛情,在他心裏同樣也留下了夢幻。此後,一個美麗的倩影總在他眼前閃現。山上那些孤單的日子,是那個影子伴著她。他沒想到,當年在他眼裡那個醜小鴨,竟出落得如此清新、如此脫俗,宛若仙女令他青春的心蠢蠢欲動。後來鄧朝露畢業,在父親手下讀起了研究生,有事沒事,秦雨總要找一些話題跟她套近乎。鄧朝露有時躲閃,有時目光痴痴地望著他。有時熱,有時卻又冷冷的。那是愛情嗎,秦雨覺得是,又覺得不是。因為他實在捉摸不透那個外表清秀、文靜的女孩子心裏怎麼想。一段時間,大約是鄧朝露讀博那年吧,秦雨曾想大著膽,明白不誤地問她一次。但是母親發現了他的心思,及時地阻斷了他的「野心」。
母親楚雅不陰不陽笑一聲,嘆道:「小雨啊,很多事媽都沒告訴你,就怕你分心,影響工作,影響我們小雨的事業。不過現在你大了,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說著,楚雅坐下來,一本正經地,坐在了秦雨對面。她的坐相是很受看的,有派,也有領導幹部的范兒。秦雨曾經開玩笑說,他的父親像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更像個佝僂著腰鑽古紙堆里的學問家。而他的母親卻頗有風采,怎麼看怎麼像領導。那天的母親果然就擺出領導的架勢來,雙腿併攏,用手撫撫垂下來的頭髮,還嫌這麼不周正,又往端里坐了坐身子。
看著母親大大方方的樣子,秦雨才知道自己錯了。母親不是因為他擔心的那個原因,這點上他真是有點猥瑣或者下作了,怎麼能那樣想自己的母親呢?責備完自己,秦雨卻又茫然,母親到底是因為什麼反對他跟鄧朝露呢?
他們並排站著,臉上是那個時代特有的表情,堅定、充滿信念,但是,父親跟鄧阿姨眼裡還有另一層內容。那內read.99csw.com容秦雨眼裡也有過,是喜歡上鄧朝露那陣子,他最愛流露出的內容。
這裏面可能有吳若涵的因素,他不想隱瞞,新婚妻子吳若涵的確警告過他,膽敢去醫院獻殷勤,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怎麼個吃不了,秦雨沒去想過,可能吳若涵還在吃醋,也可能是在開玩笑,但他提醒自己,沒必要在這事上惹吳若涵生氣。畢竟他娶了她,她現在是他的妻子。
「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我不能愛小露,媽你講清楚啊。」秦雨鬆開母親,他沒想到,母親會反應如此強烈,如此痛苦,他必須搞清楚真相。
秦雨不能失去母愛,不能。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小,他就跟著母親長大,母親是他的一切,遠比父親重要。有時候,母親甚至比他還重要。於是秦雨妥協了,答應母親不再想那個女人。
「說,是不是去看你丈母娘了?」
恨就那麼順理成章生了出來,在他最需要父親的時候,父親卻躲在祁連山,打著一個堂而皇之的旗號,說是要將青春還有才華奉獻給那條河,奉獻給那座山……
秦雨本想說,我就去了醫院,不能去嗎?但又怕吳若涵鬧個沒完,只好道:「你亂說什麼,我跟趙工去他們單位,核對資料。」
他發現了一個秘密。
秦雨絕不會認錯,儘管女孩只有一歲多的樣子,可她眉下那顆紫色的美人痣出賣了她,秦雨猛就想起鄧朝露那張臉來。
完全相反啊——
但他卻遲遲將腳步送不到醫院里。
吳若涵跟進書房,嬌媚地斜倚在門框上說:「老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剛才出版社打電話了,同意我倆署名。」
「不會的,我怎麼會離開你呢,真的不會,媽你別嚇我啊。」
父親的書房是很少容許他進去的,母親也一樣。這個家裡總有一些奇特的現象,母親可以在別的方面為所欲為,可以對父親發號施令,甚至根本不把他當回事,但獨獨對書房這條規定,母親卻遵守得比秦雨要好,而且一再叮囑秦雨:「那是你爸的私人領地,千萬別進去,免得他狼一樣嗥叫。」那晚,秦雨忽然來了興趣,鬼使神差的,就進了書房。
「什麼?」秦雨剛剛擱在椅子上的屁股彈起來,吃驚地盯住妻子。秦雨有一本書要出版,這是他多年研究的成果,吳若涵一心想分享這成果,不管秦雨怎麼反對,還是堅持要將自己的名字合署上去。這樣不勞而獲的事,她也能做得出,而且理直氣壯。秦雨是個非常嚴謹的人,尤其學術方面。別的怎麼讓吳若涵都行,獨獨這件事他不能答應,而且覺得可恥!
秦雨現在搞不清了,自己對鄧朝露,究竟是九_九_藏_書怨,是恨,還是愛?
看見秦雨,吳若涵叫了聲親愛的,問他去哪了,這麼長時間。秦雨無精打采說了句,加班唄,還能咋?吳若涵馬上反問:「加班,你在哪加的,我剛跟向敏聯繫過,她說你根本沒在單位。」
「媽,到底怎麼了,你可別嚇我啊。」秦雨的聲音完全失真了。
秦雨嚇了一跳,慌張地撲向母親:「媽你怎麼了,媽你別嚇我。」秦雨雙手抓住母親,使勁搖她,嘴裏不停地追的問。楚雅緩緩伸出手,握住兒子的手,她的手有幾分冰涼,這更讓秦雨不安。
母親說:「小雨你要聽好,你可以愛任何一個女孩,就是不能愛她。她是誰你知道嗎?」秦雨說:「她是鄧阿姨女兒啊,小時候還跟在我屁股後面叫哥哥呢。」說這話時他心裏是甜蜜著的,小時候的很多場景又在他腦子裡出現,他奇怪一個拖著鼻涕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小女孩怎麼會出落的那麼搶眼。是的,搶眼,那段時間只要鄧朝露一出現,他的雙眼立刻放光,瞳孔都能放大好幾倍。可是沒想到,母親聽完他的話,冷冷一笑:「小雨你太天真太善良了,都怪媽,把善良遺傳給了你,你這樣子媽真是擔心啊。」
「媽只是不能想起那些事,那些事雖然過去這麼些年,可媽一想起來,就要窒息,要死。小雨,媽真要死了,媽活不下去了。」
無恥!那晚他這麼罵了父親一句。隨後,他才猛醒,為什麼父親在他面前總是缺少熱情,為什麼父親一直要將鄧朝露留在身邊,原來如此!
不回來原來是有原因!秦雨手一軟,那張照片落在了地上。
除此之外呢,還有什麼更重要的原因阻止著他?思來想去,還是鄧朝露。
怕吳若涵糾纏,秦雨裝累,慢吞吞地往書房去。沒想到吳若涵喊了一聲:「你先站住!」秦雨只好停下,目光乏困地看著新婚妻子。
可是沒有真相,直到現在,母親也沒告訴他真相,只是一個勁警告他,膽敢愛上小露那個孽種,她就死給他看,讓他再也享受不到母親的愛。
「敢?!」苗雨蘭白一眼女兒,抱起一堆臟衣服進了衛生間。女兒結婚後,她主動當起了保姆,女兒家務活向來不沾手,她不能讓秦家說三道四,只能委屈自己。
直到兩年前,秦雨從祁連山回來,母親跟父親吵了架,父親一怒之下搬到研究所小二樓去住。夜裡母親跟他訴完苦,也睡了。秦雨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好久,起身去了父親書房。
「媽,到底怎麼了,你想說什麼?」秦雨怪怪地看住母親。
這張照片還沒怎麼刺|激他,等看到另一張照片,秦雨的面色登時成了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