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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五十多歲的楚雅留在龍鳳峽不肯走,到底是在追思路波,還是在逃避自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
更荒唐的,除鄧家英外,她和苗雨蘭,竟把仇恨當財寶,抱了一輩子守了一輩子,完了又可怕地把仇恨的種子播在了孩子們心田,讓他們繼續著荒唐。
大地立刻進入另一個狀態,彷彿整座山脈都在迴旋著一種聲音,一種力量。
聽不懂沒關係,楚雅也沒指望讓誰聽懂。很多時候,楚雅是自己跟自己講話,自己跟自己隱晦。這個並不複雜的女人,在剛剛過去的這個秋天裡,突然變得複雜,變得讓人琢磨不透。秦繼舟失蹤,她懶得問,更懶得找,就像世界上壓根沒這個人。兒媳吳若涵惹出那麼大事,親家母苗雨蘭隔三間五找上門來,先是和顏悅色討她的好,想平平妥妥把吳若涵的事擱下去。見她的好沒以前那麼容易討,似乎這件事也不會輕輕鬆鬆擱下去,苗雨蘭只好翻臉,口氣一變聲討起秦雨來。聲討來聲討去,仍見她冷著臉,完全沒了以前那份熱情和相知。苗雨蘭就知道,她們之間幾十年的友好沒了。
鄧朝露這次沒有阻攔。生活是能教會人許多的,磨難促使人成熟,也會讓人認識生活的全部。鄧朝露知道,母親留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這點她瞞不了自己。在醫院這段時間,她跟不少醫生交流過,也暗暗拿著母親的病歷去別的醫院諮詢過,中間還讓法國人保羅將病歷傳到法國,進一步確診。幾乎沒有一家醫院,沒有一位大夫不對母親的病嘆息,大家全都以搖頭回答她。失去路伯伯后,鄧朝露對生與死看得沒以前那麼重,那麼怕了。人總是要走的,沒有誰能永遠地留在這個世界,路伯伯會,母親會,將來她也會。那麼,趁活著的這段時間,就讓母親做點想做的事吧。她跟母親說:「走吧,媽,女兒聽您的,我們不在這裏做無用功了,我們出去,不論走到哪,就算是天涯海角,女兒也陪著您。」
時間一晃而過,冬季來臨了。
人就怕點不醒,一旦點醒,人就變成另一個樣子了。
楚雅不為所動。不管秦繼舟是無奈之下的自嘲還是真看透了的釋然,她都表現出一個字:冷。楚雅跟秦繼舟什麼也不說,秦繼舟倒是想跟她說說以前的事,問她一些以前不知道的東西,楚雅不,她閉口不提,像是要把過去完全地禁錮在內心裡,一個人咀嚼一個人獨享,不過每每想得深入的時候,她就情不自禁地抓住秦繼舟的胳膊,抓得很牢,生怕一放開,秦繼舟就會離他而去。
秦繼舟和楚雅沒走,葬完路波,別人都回了該回的地方,秦繼舟不離開,他跟水庫管理處的老張頭說好,老張頭給他騰了兩間房,一間用來睡覺,一間辦公。他辦什麼公呢,整天埋在一堆發黃的資料里,忽而說要搞清當年上山炸石的真相,忽而又說要找出當年頭腦發昏的原因。庫管處那幫年輕人都以為他瘋了,患了老年妄想症,獨獨老張頭認為他沒瘋,給他提供方便,讓他由著性子地折騰。
鄧朝露別過臉去,不敢面對母親。天天盼母親蘇醒,母親真醒過來,她卻不敢相望了。
毀了啊!
剩下的時間,秦繼舟就做一件事,修河!他是把自己當成了一條河,清掉淤泥,拿走卵石。他想讓這條河還回本來的面目,想讓河裡的水清澈、透明,流得歡快,可淤泥太多,他清不幹凈。他原想把路波也請來,兩個鬥了一輩子的人,再斗,斗出個結局,斗出個明白來。沒想,路波不等他,走了。
「媽,路伯伯沒了!」鄧朝露終於咬著牙,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把這句不該說的話說了。
路波被安葬在龍鳳峽,就是當年修水庫的地方,那座荒蕪的山腳下,睡著老書記,睡著地主五斗。秦雨他們給路波安葬的地方,就在地主五斗邊上。路波死後,發生過兩件事。九九藏書一是洛巴帶人圍攻了市政府,要求政府嚴懲殺人兇手。洛巴他們把打人兇手改成了殺人兇手,那天跟洛巴去的,差不多有一千二百號人,有雜木河水管處的職工,還有西營鄉、南營鄉的農民,總之人很多,黑壓壓站滿了谷水城一條街道。那陣勢,誰見誰怕。
哭聲嘹亮,震得整個山野嗡嗡響。悲慟中的鄧朝露扭開目光,細雨蒙蒙中,山色在變,天在變,大地也在變。被秋風吹得枯黃的山,那一刻突然清新起來,山跟天連成一線,向遠處延去。那座上輩人建起的大壩,以另一種姿態看著她,也看著這些前來送葬的人。
可惜這一天來得太晚,路波跟她見完面沒幾天就出事了,楚雅聽到消息,怎能不急?聯想到前段日子自己的急,楚雅甚至想,難道這是天意,是一種預知?
這些日子,楚雅是把自己裝進冰庫里了,不管想起什麼,看到什麼,都發冷,打戰,控制不住地哆嗦。這個高傲了一輩子的女人,終於低下頭來,看石子是怎樣硌到了腳心,看野刺是怎樣刺破了褲角,扎進肉里。曾經盛氣凌人的架勢,一夜間被山風吹盡。直到鄧家英和鄧朝露來到峽里,她僵枯的臉色才活泛過來。
這個秋天非常得漫長,非常得蕭瑟。黃風一場接著一場,吹落了樹葉,吹死了花吹乾了草,吹枯了大地。
秦繼舟倒是肯面對了,這兩個月,秦繼舟走了不少地方,幾乎年輕時灑過汗水的地方都去了。站在一座座大壩上,他先問自己的,不是為什麼這裏水少了、沒了、幹了,他在不斷地鞭笞,當年我干過什麼,說過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干?問來問去,秦繼舟把自己問哭了,老淚縱橫。蒼涼的淚打在老臉上,生出尖銳的痛。原來從那時起,他就把自己的一生毀了。
鄧朝露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個夜裡,她守在母親身邊,一邊叫著母親,一邊叫著路伯伯。又是多少個夜裡,她看著睡熟一般不肯醒來的母親,一遍遍說,媽,路伯伯不在了,他去了鐵櫃山下,就睡在當年你們修水庫的地方。她曾打定主意,就算母親醒過來,也絕不提路伯伯的事,提不起啊。可這陣,心裏那道堤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沖開,她抵擋不住,眼淚更是像掉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在母親再三追問下,她終是哽咽著嗓子,一邊喊著媽,一邊說:「伯伯他……伯伯他……」
雨還在下。雨中,師母楚雅跟導師秦繼舟仍然默立在路波墳前,不肯離去。雨打濕了他們頭髮,淋濕了他們衣服,秦雨送過去一把傘,被父親無言地拒開了。兩人站成一尊雕像,站得那般頑固,那般任性。
那晚,在已經有寒意襲來的山上,在雜木河嘩嘩流淌的水聲中,楚雅跟路波做了徹夜的長談。他們後來走出屋子,踏著即將乾枯的草地,沐浴著夜風,走在雜木河邊上。順著那條河,他們好像把一生又重走了一遍,過去看不清看不明的東西,那晚的月光給照亮了。過去帶了殼的東西,那晚讓秋風給吹破了殼。過去解不開的疙瘩,死疙瘩,也讓那晚的河水給沖開了。而高高豎在楚雅心裏的那堵堅硬的牆,最終也讓路波推倒。
「回吧洛巴,不要鬧了,啥說法也不要,人都沒了,要說法何用?我只想讓路伯伯早點入土為安,讓他去天國。」
雨大起來,噼噼啪啪。好久沒見雨的人們有幾分興奮,與葬禮的氣氛不那麼協調,但這沒關係,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師母楚雅也跪下,這些日子一直撐著的她,突然撐不住,撲在丈夫身上,放聲大哭。
「你路伯伯到底怎麼了?!」才醒過來的鄧家英像是意識到什麼,猛地起身,抓住鄧朝露的肩膀,「說啊,你路伯伯到底怎麼了?!」
「兩條人命啊,就這麼了了?」洛巴顯得很猶豫,這段時間他不停地為路波和老支書張興儒read.99csw.com奔走,但他的奔走毫無效果。洛巴才知道,人心並不都是寶石,這個世界上,不少人的心是狼牙石做的。
是苦難,還有苦難中結下的不解之緣,不悔之情。
吳天亮不在,出來制止事態的是市長。但市長最終也沒能制止住事態,倒是楚雅硬拉著鄧朝露去了現場,楚雅先是哭著嗓子求洛巴,求諸位,回去吧,不要再鬧了,人死不能復活,就讓死者安心地走吧。洛巴當然不聽,事發到現在,祁連集團沒一位頭頭站出來,給死者賠個不是,一句道歉話也沒有,人家反而理很足,認定路波是帶著村民去行竊。尤其老闆田大公子,出事到現在面也不露,竟然到國外考察去了。那天的鄧朝露眼睛是腫著的,為路波哭腫的,心也是腫的。路波走了,臨走居然沒能看上她一眼,沒跟她說上最後一句話。
路波走了,誰也沒想到,一生被苦難和不幸填滿了的路波,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世界。那段日子鄧朝露的思維是混亂的,根本想不清發生了什麼,或者正在發生著什麼,機械而又麻木地聽從人們的擺布,按人們說的去做這做那。
秋末的龍鳳峽,回蕩著無盡的懺悔,還有生者對死者的追思。從不敢面對過去的楚雅,終於有力量面對自己的過去了,龍鳳峽的那些個日日夜夜,一遍遍地跳出來,復活著她,也傷害著她。她看到年輕的自己,糊塗的自己。也看到大壩上長出的愛情,還有愛情中互相猜疑互相傷害的她們。
讓他去天國!洛巴突然地沖人群喊了這麼一聲,然後揮揮手,毅然地掉轉了身子,那些「笨波」還有「把窩」們,居然全聽他的。還在市政府官員驚慌得不知所措時,人群漸漸散開,一場風波居然就這麼平息了下去。
兩隻老牛在山腳下打著擺子,它們很瘦,明顯是吃不到可口的草,但又不忍心放棄這片空曠之地。在它們的記憶里,這一片曾經也水肥草美過呢。
哦,龍鳳峽。哦,路波。人還走在路上,鄧家英心已飛向龍鳳峽。
吳天亮的話倒也實在,誰說不是呢,他們這代人,的確沒給孩子們做出啥榜樣,再添亂,實在說不過去。楚雅聽了,並不領情,她骨子裡就不是一個領情的人,刻板的臉上再次露出年輕時的傲氣,不冷不熱地回敬吳天亮:「榜樣我是做不了,亂我也不添,不過人這一輩子啊,不明白的事很多,糊塗多,清醒少,老秦他是想抓住歲月的尾巴,把不明白的事搞明白,這點,我懂他。」
這個老右,他居然走了!秦繼舟心裏那個恨那個憾啊,感覺精神氣一下少了許多。不過劇痛過後,秦繼舟倒也明白不少。他沖楚雅說:「人總是要走的,你看看,五斗他們睡了多少年,老書記他睡了多少年,過不了幾年,我們都會睡在這裏,睡在這裏啊。」
這個秋天發生了許多傷心的事,讓本來就蕭瑟的秋天更加蕭瑟。
送葬那天,來的人很多。除路波生前的朋友、同事,毛藏高原和雜木河那邊來的人最多。大家自發地排成隊,跟在靈柩後面。靈車從省城出發,沿著河流,沿著山,向龍鳳峽方向駛去。到了毛藏高原,洛巴放開了嗓子,學他父親的樣,開始「喊山」。他的聲音一高一低,起伏有致,低沉雄壯,含著特有的悲涼。飄蕩在山間,又特別有力量。那些地道的「把窩」還有正宗的「笨波」們,學他的樣,齊齊地喊出聲來。
驀地,鄧朝露看到了水,滾滾而下的龍水河,湧起驚濤駭浪。浪里掙扎的有她母親,有師母,有導師秦繼舟,還有地主五斗。但她看不到路伯伯,真的看不到。鄧朝露急了,失聲喊出路波的名字。
路波的逝去給了鄧朝露致命一擊。儘管路波走後不幾天,母親便蘇醒過來,可她的心再也晴不過來。那場落在龍鳳峽的雨,徹底把她的心淋濕了。
九_九_藏_書家英像是有感應似的,病床上昏睡那麼多日子,醒來第一句話,竟是問:「你路伯伯呢,怎麼看不到他?」
送葬的隊伍看見了他,楚雅也看見了他。這對吵了一輩子的夫妻,路波死後,接連表現出一大串的驚人來,好像路波的死喚醒了他們,更像路波的離開讓他們有了某種徹悟。其實不,事後很久,鄧朝露才知道,他們這一代人,把很多東西都壓在心底,不表現出來。他們表現的,往往是跟他們相反的,而真正的內心,卻在另一個地方。
這話是路波說的。路波講完曾經的故事,又講完鄧家英,最後跟她說:「你這人啊,說狹隘吧,也還談不上,至少比苗雨蘭心胸寬廣。說自私吧,也不像,你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活到今天,你也該清楚這輩子錯在哪了,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心裏老早種下一棵毒草,別人能拔掉,你拔不掉,還死命地給它灌水、施肥,讓它兇猛地成長。你被它欺住了,知道不?」
是的,楚雅心裏是有一堵牆的,牆擋住了她的視線,禁錮了她的思想,讓她在幾十年的生活中,只看到陰暗,看不到一點陽光。
「不懂?」這話卻把吳天亮搞糊塗了,在他眼裡,楚雅跟苗雨蘭簡直如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對待工作像,對待朋友像,對待自己丈夫,更像。可楚雅突然說不像,吳天亮就搞不明白哪不像了。
楚雅內心還是有怕啊。怕這個字,挺折磨人的。
路波說得對。「你們三個啊,如果不遇在一起,可能都是好人,這輩子也不會過得這麼苦,錯就錯在你們遇到了,而且……」路波沒把後面的話說完,但楚雅懂,怎能不懂呢,那個荒唐的歲月,年少的她們,在這座山下,在這座大壩前,有過多少荒唐的事啊。
那場遲落的秋雨並未給峽谷帶來生機,相反,雨後的峽谷更顯蒼涼和空曠。樹葉在秋風中早已落盡,只留下干黃的樹枝,河谷兩旁的平地上,草已變成枯色,亂石如同困獸般布滿河道。下游曾經辦過一家水泥廠,不知啥時倒閉,只留下破敗的廠房還有幾個高大的煙囪。廢墟一般的瓦礫中,幾隻流浪狗警惕地豎著耳朵,生怕有別的動物突然侵襲到它們自以為擁有的家園。高懸在藍天上的太陽也像是虛脫了一般,潑灑下有氣無力的光。雲倒是有,從鐵櫃山頂慢騰騰移過來,想要遮住太陽,但又遮不住,風一吹,散了。
秋末的龍鳳峽,一派肅殺。
這一天,楚雅是徹底放下一些東西了,這得感謝路波,是路波讓她能從容地放下。房間里充滿寬容,充滿祥和的味道,路波像一塊發黃的海綿,能把所有的不幸和尷尬全都吸盡,然後擠出清澈的水來,讓楚雅看到透明,看到乾淨。是啊,我們所以活得累活得不幸,最大的根源就是我們內心的不幹凈。清除掉心靈上的雜質與垃圾,我們就會獲得孩子般的純真。那晚楚雅笑了,儘管談的是非常沉重的事,但她還是開心地笑了。這笑,已經遠離了她幾十年,幾十年啊。
「算了,說這些沒用,說說你,書記位子上還要干多久啊,是不是給自己一點時間都不留下?」
「老了,還能折騰幾天,就讓他把未了的心愿了了吧,人不能帶著遺憾走啊。」老張頭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土一邊對那些對秦繼舟好奇的職工說。
楚雅徹底變了,要說這個多事的秋季,發生最大變化的還數楚雅。之前人們的記憶里,楚雅是刁蠻的,不講理的,凶,而且霸道。尤其跟秦繼舟的關係,幾乎是一輩子的劍拔弩張,緊張得很,從來沒有緩和的可能。丈夫秦繼舟離開科研所,幽靈一般在流域竄來竄去時,楚雅一點不急。她沖別人說,已懶得跟他爭了,爭了一輩子,爭出什麼了呢,不如由著他,盡情地鬧去吧。她的親家,自以為還了解她的吳天亮專門為此事找過她,讓她看在大半輩九-九-藏-書子夫妻的份上,對老秦好一點。「我們都是從苦中過來的人,現在好不容易能享點福了,就都別折騰,互相關照著把剩下的日子過好吧。再不濟,也得為孩子們著想啊,一晃,他們都成家立業了,想想我們這些做父母的,也沒給他們做出啥榜樣來,那就老老實實的,別給他們添亂。」
那是歷史,是過去,是一代人的一生。
他走了,走了。鄧朝露腦子裡整天響著這句話,神情痴獃,面容憔悴,對周圍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後來是楚雅求她:「小露,你說句話吧,他們都聽你的,這樣鬧沒必要,很沒必要,我不忍別人再打擾他,讓他安靜地走吧。」楚雅的表現令所有人困惑,簡直跟之前的楚雅換了個人。人們在感激她對路波的這份情時,也在想,是什麼改變了她,讓她突然地對過去的夥伴有了如此真摯的情誼。路波逝去的這段日子,幾乎是楚雅在忙著張羅一切,跑前跑后,處理一切雜務。一旦閑下來,馬上進入另一種狀態,不聲不響地坐在太平室那張石椅上,她的目光是深灰色的,裏面蒼蒼茫茫,布滿了霧一樣的東西。
鄧家英像是睡了一次長覺,揉揉眼睛,又問:「露,這是在哪啊,我睡了多長時間,怎麼一直在做夢,我夢到你路伯伯了,他掉進河裡,五斗這次沒能撈上他,快,叫他來,我要看到他。」
楚雅不敢想下去。
靈車快到龍鳳峽時,遠遠地看見一個人站在水庫壩上,手捧白色的山花。秋日慘白的太陽照在他身上,讓他蒼老中又多出幾份悲壯。
直到有一天,她帶著巨大的困惑還有痛,悄悄上山。她是想見路波,這個想法很早很早就有了,楚雅覺得,好多心結,可能只有路波才能打開,好多隱秘,也只有路波這兒才有答案。但她不敢付諸行動,難啊,每每想起過去,想起那段歲月里發生的事,楚雅的腳步就猶豫,不敢往前。她曾在很多個夜晚,嘗試著撥過路波電話,撥一半,甚至兩三個數字,就不敢再撥下去。有愧於他啊,人是不能做下虧心事的,做下了,一輩子都理直氣壯不起來。可那段日子,楚雅不想再猶豫了,再猶豫,怕是這輩子都沒了機會,必須見他,哪怕他拿茶水潑她臉上,哪怕將她拒之門外,哪怕把她轟下山,她也要見!
真的是欺騙嗎?很多個日子,楚雅都在想這個問題,她得不到答案,很多事楚雅都得不到答案。她也不止一次問自己,跟秦繼舟的這輩子,她值不值得?兒子秦雨的婚姻上,她到底是錯了還是對了?
楚雅看出了吳天亮心思,笑笑:「老吳啊,說句不該說的,你書記也別生氣,別拿我跟你家雨蘭比,比不得,沒可比性,我們倆看著像,但僅僅是像,但我們做人是有區別的,這區別,你們不懂。」
楚雅不離開水庫,不離開鐵櫃山,不是跟秦繼舟緩和了關係,沒那麼快,三尺的冰,結起來難,解凍更難,化開,真是需要時間呢。她是為路波,一個剛剛在內心裡不再仇視的人,一個寬容和不計前嫌的人,剛剛對她進行了心靈救治,卻又跟她永訣。楚雅哪能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她的心已被路波喚醒,幾十年的寒冰讓他飽經風霜的手撫摸過後,暖意融融,可是,那個暖她寬容她的人,卻不打招呼地先她而去。
有時候,我們心裏那堵牆是自己假設出來的,我們總以為它推不倒,拆不掉,其實我們是被自己擋住了。心有多重,牆就有多厚。世間所有的牆都是能搬掉的,就看我們用心搬還是用手去搬。
楚雅的話是帶著某種隱喻的,可惜吳天亮沒聽懂,吳天亮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喜歡凡事直白,話也直白,儘管官做了多年,假話虛話也說了多年,但這種隱喻性很強的話,還是聽不懂。
楚雅終於承認,當初所以要兒子秦雨娶了她並不喜歡的吳若涵,就是想報復鄧家九*九*藏*書英,報復秦繼舟,糊塗啊,真是糊塗。她害了兒子,也害了他們一家。她的內心原來是這般陰暗,這般險惡。楚雅第一次發現,母愛之下,也藏著許多污垢。苗雨蘭找上門,不是她不想說話,還能說什麼呢?一個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她痛啊。苗雨蘭歇斯底里的謾罵與挖苦中,楚雅想的是,這件事怎麼彌補,對兒子犯下的罪,怎麼恕!
人怎麼能糊塗那麼長時間呢,怎麼能一口井裡黑一輩子呢?
人最怕的是面對自己,尤其不敢面對自己的良心。
鄧家英果斷地出院,沒有人攔得住她,誰攔,就跟誰豁命。瘋了,真是瘋了。病床上躺了近一月的她發起飆來,比健康人還難以阻擋。路波走了,路波他走了!這個聲音一次次地奔出來,讓她狂躁,讓她難寧。她哪還能顧得上自己的病啊,不管醫院怎麼反對,她都不聽,一意孤行的樣子像是在醫院多留一天,世界末日就到了。
楚雅終於明白,這輩子,她活到這個人的陰影中去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爭吵,所有的算計還有擔心還有怕還有恨,竟都是為了這個人!沉默的楚雅其實是痛苦的,那是比死亡更令人難受的……
鄧朝露懂。儘管她恍恍惚惚,神思不定,但她懂,真的懂。她聽了楚雅的話,這個時候她必須聽話,走上去,沖情緒激動的洛巴說:「讓大家都回吧,已經夠辛苦大家了,我在這裏謝謝你們了,謝謝。」說著朝洛巴鞠了一個躬。這個躬嚇壞了洛巴,洛巴心裏,鄧朝露是聖潔的,是天使,是月亮,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
再後來,苗雨蘭不得不撕破臉,跑她面前大吵大鬧。吵鬧永遠是女人的一種本事,女人遇到解決不掉但又必須解決的問題時,最好也是最笨的辦法便是吵鬧。苗雨蘭吵啊鬧啊,罵了許多不該罵的話,惡毒得很。撕了許多不該撕爛的過去,差點就將她和楚雅這麼多年共同守著的一個瓶子打開,讓裏面很多神秘而又發黑的秘密流出來。縱是這樣,楚雅都採取了忍。這一次,楚雅的忍耐力真是超級強,強到苗雨蘭無法想象,她自己更是無法想象。苗雨蘭使出十八般武藝,仍然沒能在吳若涵一事上討得楚雅一句話,苗雨蘭崩潰了:「我傻啊,一直以為跟你是交了心的,是世界上最密的,今天我才發現,我們壓根就沒交過心,欺騙,都是在欺騙!」
天下雨了。長久旱著的祁連山,那天居然下起了雨。細雨霏霏中,鄧朝露看見,師母楚雅走過去,像攙住一棵古老的樹一樣攙住導師。兩個染了白髮的人,忍著淚水,走在路波後面。等把路波入了葬,其他人退開,鄧朝露就看見,一向高傲的秦繼舟率先俯下身子,雙腿跪地,點燃紙錢,雨打著紙錢,不容易點著,秦繼舟脫下衣服,把它撐成傘狀,划著了火柴。他望著新起的墳塋說:「老路,你來了呀,你又一次走在了我前面。好吧,你先到那邊,等著我,等著我啊,跟你很多賬還沒算呢,得算,得算啊。」
鄧家英一把抱過女兒,心裏那個痛喲,能把她一生的淚痛干,可她又那麼開心,那麼知足,那麼的甜!
「懂他?」吳天亮覺得楚雅不可思議,一個記憶中從沒替丈夫想過的女人,一個一輩子都以自己為中心的女人,會懂得男人?
雜木河水管處那間辦公室兼睡房裡,楚雅終於見到了路波,老了,都老了。沒想到,路波跟老朋友一樣迎接了她,還一個勁說,這遠的山路,你咋能親自來,打個電話,我下山不就行了?這話把楚雅暖的,包袱一下就卸了。她凝視著路波,路波也凝視著她,目光碰在一起,又躲開,再碰,再躲開,就這樣反反覆復好長一陣子,路波才說:「坐吧,真沒想到,你還能來。」
那是秦繼舟。這個失蹤了長達三個月的老人,這一刻卻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想到最後,楚雅想到一個人:鄧家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