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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雲夜曲 第九節

第二章 出雲夜曲

第九節

「請再仔細讀一遍。」
最後是齊藤玄一郎。他正拿著點燃的火柴棒靠近香煙頭——拿火柴棒的手,依然是右手。
「這個嘛……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大概以為書是在某個地方,像筍子一樣長出來的吧!我是到小學三年級時,才終於知道『書』原來是人經過思考寫出來的。」
「這間房間,常常會出現鈴鐺的聲音。」她轉過頭來說。
「有什麼特殊理由嗎?」
「對不起,把這麼了不起的老師說成這樣。」
像四重奏一樣。四重奏。難道就是指《三月的紅色深淵》里的四個章節嗎?
「你的意思是說,作者是沒有名字的嗎?」
「真了不起!你真的記得?」
「齊藤先生在工作上雖然很嚴厲,但私底下似乎是個不錯的人。」朱音指著雜誌低聲說,接著,她注視隆子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起來,「為什麼要拿這些照片出來?感覺真沉重。」
「沒錯,所以這個女人在停下動作時,菜刀應該也是拿在手上的,但主角卻說她空下來的手上沒有戴戒指,你想到什麼了嗎?」
「你常和你媽媽討論這種事嗎?」
「那麼,你覺得書是怎麼做出來的?」
兩人再次仔細端詳那兩本書與一本雜誌。
朱音緩緩問道,她的聲音讓隆子發現自己剛才在意識的某個角落裡睡著了。
「我都搭上這班車了,答案應該很清楚了吧?」隆子苦笑,「那就是——啊!不行,這個稱不上『找犯人』的『找作者』遊戲還沒結束!」
「咦?該不會……」
「原來是這種感覺。」
正在寫稿的佐伯嗣瑛,拿著鋼筆的手是——右手。
「每天?」
「我的記性非常好,算是個小優點吧!只要翻開書,就能將書的內容像拍照般記下來。但記不了多久就是了。學生時代,還被同學戲稱為『臨時抱佛腳的魔術師』。所以我還記得《三月》的一些零碎片段,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將想起來的內容全記錄在這本筆記本上。」
全身似乎被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以燒得白熱的憎惡重新塗過。
「總而言之,你的意思是,作者是左撇子?」
好深。在與稿紙格子一樣的方格下方,我看見了一條泥濘般的水流。水波恰如一張由光線織成的網,徐緩嬌媚地彎著身軀。桌子里——不,應該是稿紙的底部,有條彷彿地下水的河川流動著,這種奇妙的感覺就彷彿在俯瞰箱庭
「原來如此。」
堂垣:怎麼樣?我們也來寫推理小說吧?要寫出一部好的推理小說,比寫戀愛小說還要困難呢!read•99csw.com
「還有啊!可以記住電視節目的抽獎資格;做菜時、只要看一眼就能記住材料與作法;旅行時,可以記住公車時刻表等等,很方便,不是嗎?」
朱音拿起筆記本,稍微翻了一下,臉色立刻大變。
「就連那位以冷血批判聞名的齊藤玄一郎,以前也寫過充滿浪漫情懷的小說。在那部同仁雜誌中,他可說是抒情派的代表,文章讓人讀了都不禁臉紅心跳。」
「所以說……」
「原來是評論家,真是大爆冷門。不過,那種生澀的筆調,說不定正是一名評論家自己寫小說時,感到不好意思的表現。那種發表作品后受人批評的感覺,他大概比作家更不習慣吧!他是作者的可能性確實比其他人更高,這樣看來,說不定他是三人當中最有可能的。我認為真正的評論家絕對不可能成為一名創造者,不過,所謂的評論其實也是一種完美的創造。站在這個角度來看,那個滿是瑕疵的作品,或許正證明了他是個一流的評論家。」
齊藤:就像小栗蟲太郎的《黑死館殺人事件》那一類的,讓人充滿期待,又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謎團出現的那種小說。
「我不懂啦!告訴我。」
將一盞油燈似的、帶有透明花紋的小檯燈往右稍稍推移。右頰隱約感到一股溫暖。
齊藤玄一郎不是作家,而是一位文藝評論家,同時也是大學教授。他從年輕時起,便積極從事評論活動,以辛辣、犀利的論調聞名。他涉獵的評論領域相當廣泛,並有評論一切次文化的氣魄。
將齊藤玄一郎列為候選人之一的理由,便是這些座談會的紀錄。
「我們不是每天都在寫嗎?」
「下一個場景。書里寫到主角正在寫稿,然後將檯燈稍微往右移,接著右頰便隱約感到一股溫暖,也就是說,檯燈在主角右側,雖然稍微移動了一下,但一開始就是在主角的右手邊。小時候,大人不是常常叮嚀我們,為了保護視力,一定要注意書桌檯燈的照明方向,不能讓手的影子擋住要寫字的地方。像我就不會把檯燈放在右邊,一定要放在我的左邊,才不會被手的影子妨礙我寫字,因為我是右撇子。」
「不對勁?我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我就沒辦法。」
這是第四章《鴿笛》里的一段,也就是那個開始將自己的小說與現實混淆的主角首次感到不對勁的場景。聽見鈴聲的女人——仔細想想,感覺還真是詭異。小時候的某個傍晚,當隆子走在田間小路上時,也曾聽見鈴鐺的聲音,而且是從空無一物的天空中響起的鈴聲。隆子還記得,當時讀到這一段時,小時候的這個記憶便鮮明地浮現在腦海。
「的確有。因為我記得的,全https://read.99csw.com是我在閱讀時感到不太對勁的部分。」
「在那本同仁雜誌里還提到他在寫類似推理小說的東西。」隆子低聲地說。
「嗯,不論是誰,絕對一生都能寫出一本書。」
「朱音,你本來認為作者是誰?」
「我的理由就只有這樣,真是不好意思。」
「對。在《三月》登場的人物都以左撇子居多。我在不知不覺中記住的,都是能推測出書中人物是左撇子的場景。剛才的廚房場景描述一個以左手拿菜刀的人停下了切菜的動作,然後將頭轉向右後方的情形,這時候,空下來的手便是右手,也就是沒有戴戒指的手。同樣地,在寫稿的場景里,主角寫字時的光源是來自他的右手邊,因為主角是左撇子。接下來的也一樣,一般我們用手指拆開信封封口時,應該都會用慣用的那隻手,然而,這個人卻是左手食指在流血。」
面向花器,握著黑色花剪的兩角滿生——也是右手。
「真驚人的想法。」
「我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麼只記得這種不重要的部分?一個母親連小女孩都嫉妒的故事是真的很令我印象深刻,但其他的呢?既不是什麼重要場景,也沒有描寫得很精湛,卻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里。這到底是為什麼?」
「總覺得好像沒什麼特別的。」
「好,現在你用這個觀點,再看一次這三張照片——如何?裏面有《三月》的作者嗎?」
「作者就是作者,我認為這本書的作者們只寫了這本書。」朱音看了隆子一眼。
堂垣:對了,齊藤,你那部類似《黑死館殺人事件》的推理小說,進行得如何了?
隆子將她的旅行袋——又大又重的黑色尼龍袋——拖到身邊來,接著從袋子里拿出幾本精裝書與雜誌,把它們放在四方形的桌子上。
將左手食指拿到眼前一看,那有如南天竹果實般的水珠便從那道紅色深縫中不斷滴落。
急著想拿出裝在小信封里的信,不想浪費用拆信刀的時間,便直接將手指伸進封口處的隙縫,橫向滑去,就在那一瞬間,指尖傳來一股溫熱的觸感,彷彿從信封中溢出似的,鮮紅的血液從封口邊緣留下。
齊藤:還早得很,因為我想寫出一部像四重奏,能互相引起共鳴的細緻作品。
時至深夜。房裡黯淡的橘光使一起度過夜晚的人們感到更加親密。房裡充滿只存在於旅夜中的濃厚空氣——帶有一絲絲感傷與一絲絲寓言氣息的空氣。
「這個人的興趣實在很廣泛。聽說他家原本從事染整業,而他是在成為染整師傅一段時間后,才開始寫作的。」
隆子從行李最底下拿出一本破舊的大學筆記本,這是她第一次將這本筆記本拿給別人看,不,應該說,她從沒想過竟九_九_藏_書會有將它拿給別人看的一天。
「什麼?都已經鎖定三個人了,你還不說?不要賣關子了,快說!」
「就是我媽。像你這樣的女孩,悅子一定會非常嫉妒。」
「有什麼關係,反正人類是一種健忘的動物,很多時候,忘記反而是好事。哇!真令人懷念,確實有這一段」朱音接著念出聲——
「這是一種才能,你應該從事別的工作的。」
「發現什麼?」
「師奶殺手出現了。」
「沒錯。如果我有養貓,一定會看著自己的貓來寫東西;如果我是律師,大概就會寫一部法庭小說。因為我是右撇子,所以在我的小說里登場的人,當然也都是右撇子。如果不是要故意設計什麼圈套,在書里出現的角色實在不可能剛好全是左撇子。」
朱音瞪著隆子,她卻只是聳肩說:
每次邊聽著她切菜的聲音,邊看報紙時,總是會發現聲音突然停了下來,此時只要一抬頭,就一定會看見她放下手邊的工作,轉過頭來望著我。她的右臉在廚房燈光下顯得更為蒼白,手邊切到一半的紅蘿蔔——還是小黃瓜——的切面,看起來就像斷掉的嬰兒手臂切面,感覺有些詭異。
「當我知道書全都出自人類的腦袋,而且是用手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時,真的非常震驚。現在的我與當時比起來,還是沒什麼長進,仍舊很難相信小說是由人寫出來的。我覺得地球某處應該有一棵長滿小說的樹,大家都是從那棵樹上把小說摘下來的。雖然我進這行很久了,但我至今都還覺得自己好像被騙了。我一直在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找到那棵樹,告訴大家:『你們看!我說的果然沒錯!』」
「以從事這個職業的人來說,那還真是有點晚。」
忽然間,窗外來自遠山、有如大地低語的風聲,混著列車行進的聲響,傳入耳里。聽著那些聲音,不禁覺得自己像是被羊水包圍起來的胎兒。
「可是,老實說,光是過目不忘並沒有什麼用,更何況又沒辦法維持很久。」
「譬如一開始《鴿笛》的廚房場景。假設我正在砧板上切東西,切到一半停下來,然後這樣回頭——書里寫到『她的右臉在廚房燈光下顯得更為蒼白』,也就是說,她是轉向右後方。朱音,你在切菜切到一半時,如果想停下來,回頭對身後的人說話時,會把菜刀放下來嗎?」
「的確沒錯。」
「嗯,不時會突然浮現腦海,而且想起的片段還會與相應的情景一起浮現喔!」
「沒錯,這三個人都不是《三月》的作者。」
第一本是佐伯嗣瑛的單行本,也是被改編成電影的《霧中之河》。封底是一張由上往下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坐在書房中的嗣瑛,他的大手撐著下巴,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部分,看來正認真地寫作。他穿著白襯衫與針織羊毛衫,散發一股知識read•99csw.com分子的瀟洒氣質,與日本人的形象差距甚遠,難怪會廣受中年婦女歡迎。
「也沒有很常啦!因為我是悅子的垃圾桶嘛!悅子總是把那種再怎麼刷也刷不幹凈的臟垃圾往我這裏傾倒。」
「只有這樣嗎?」
「這也是《第十三號小夜曲》的一段。其他還有很多——你看了這些之後,有沒有發現什麼?」
「為什麼?」
隆子看到這部分時,眼睛就像被定住了。果然,幾個月後的座談會便出現了這樣的紀錄:
朱音立刻接受了「齊藤玄一郎說」的說法,暫且不論朱音的論點為何,隆子會將齊藤玄一郎列入名單其實有更具體的理由。
「這張照片是算計好的吧?感覺上好像在說『我是文學家』、『我會說法文』、『我是非常了不起的知識分子』、『來,各位欲求不滿的太太,請到我身邊來』。」
「譬如女警啊!只要看一眼,就能記住違規的車號。」
「所以呢?你的結論到底是誰?」
在隆子的催促下,朱音歪著頭,反覆地讀了好幾次。
「啊。」
「看起來是如此,要是沒那個環境,也沒辦法走到現在這一步吧?」
「我喜歡的是黎二哥哥。」
這也是《鴿笛》里的一段。主角的故事已逐漸侵蝕了現實世界。
「唔,真是令人懷念,確實是有這一段——」
「會嗎?」
「你見過悅子了嗎?那個人只要一看到漂亮女孩,立刻就會嫉妒對方,就連小她二十歲的女孩,她也要當成對手。」
「這是《第十三號小夜曲》,我好喜歡聖喔!」
我專心凝視剛剛才填滿的稿紙。
「你在的時候就聽不到了——每次我一個人在做菜時,就會聽見『鈴鈴鈴』的聲音從天花板傳來,那聲音好清澈、好美。」
「讀好書,就等於在寫書。每當讀到一本讓自己感同身受的好書時,就彷彿能從字裡行間看見另一本自己總有一天會寫出來的小說,不是嗎?每次看到它時,我都會心想:『原來在我讀小說時,也同時在寫小說啊!』反過來說,那種透過小說才能看見的小說,對我來說才是一部好作品。」
「你說得真過分。」
「怎麼可能?」
本以為她只是在看著我,卻見她舉起那隻空下來的手,有氣無力地在空中揮舞,彷彿想揮去什麼。每當看見她那沒有戴戒指、白皙修長的手指時,心裏總是有股異樣的感覺,我常常在想,妻子的手指為什麼會那麼長?然後,她又回頭繼續切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我小時候在看書時,從來不懂『某某人著』的意思。因為我從沒發覺『書是由作者寫出來』的這回事。你也知道,每本書的封面read.99csw.com上不是都會寫『××著·繪』嗎?我當時還因為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而煩惱了好一陣子。」
《白夜》的架構十分嚴謹,除了定期刊載的短篇小說與中篇小說外,還有創作比賽的特別企劃等等,版面的編排使讀者極易閱讀,可見編輯功力之深厚。此外,《白夜》每隔幾期還會刊載一些類似座談會紀錄的文章。座談會的主題相當多元,除了文學,連時代潮流與政經問題都會被提出來討論,其中就有以推理小說為題的座談紀錄,看了之後會不禁莞爾,因為他們真的讀了許多推理小說。在這裏面,有一篇紀錄深深吸引了隆子的目光。
「不過,實際提到作品的這一點才是最可靠的吧!總而言之,三人之中,我投齊藤玄一郎一票,而且,聽你這麼一說,我也認為那確實很像評論家的文章。」朱音立刻表示認同。
「悅子是誰?」
「我也問了為什麼,悅子回答我:『你是不會懂的。女人不是在嫉妒另一個女人本身,而是那個女人的未來——她將遇到多麼棒的人,將如何被愛,接著她將因此感到多麼幸福、多麼滿足,進而充滿了優越感,我只要一想到這種情景,就會覺得嫉妒。缺乏感性因子的女人,不論有多幸福,我都不會在意,我只嫉妒那種明白自己擁有想緊緊抓住的歡欣的女人,就算是小孩子也一樣。』」
「不會吧,應該會拿著,這樣等話說完之後,就能直接繼續切。」
堂垣:那還真令人期待啊!你都寫些什麼呢?
齊藤:這個嘛,我也曾抱著玩票的心情寫過,但是真的很難。只要一開始思考要從哪裡開始構築謎題,就發現到處都是漏洞。
朱音接著念了別的部分。
另一本以黑色與紅色構成封面的精裝書則充滿妖艷氣氛,是兩角滿生的《廢園》,敘述一名少女被同父異母的姐妹們囚禁,長期被灌輸扭曲的倫理觀,這種同父異母姐妹之間的詭譎互動,以及帶有性暗示的行為舉止,令其廣受年輕女孩喜愛。這部小說也被搬上了舞台,封面折口也有一張作者的黑白近照。他穿著日式工作服,剃了個和尚頭,相貌端正精悍,看起來似乎很有個性,全身上下瀰漫著出眾的氣息。照片里的他正在茶室插花。
接下來攤開的,是數年前的全彩綜合雜誌。該期特別企劃的內容是一窺各界名人的書房。在一個胡亂塞滿堆積如山的書本與雜誌的房間里,齊藤玄一郎坐在一張老舊的椅子上,正準備點煙。在自己城堡中的他,心情顯得十分輕鬆,與平時尖銳犀利的評論家臉孔有著天壤之別,令人對他頗具好感。在那堆雜亂蠱起、似乎相當艱澀的書籍中,隱約能看見佛瑞德克·布朗的短篇集《Mostly Murder》的書背,更讓人倍感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