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
「呵呵，童話也不完全是編來騙小孩子的……」
「然後你好安心去修補那個該死的封印？對不對？」恍然大悟的鍾旭搶過話頭，激動得口不擇言。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如果我沒記錯，你說要把我交給閻羅處置！」他的輕笑猛一下驚醒了還在驚嘆里的鍾旭，「既然我已經到了冥界，你還在等什麼？」
「嗯……」司徒月波猶豫了一下，噗哧一笑，「北宋時候，我曾找到一個姓包的人來冥界做兼職，他日審陽，夜斷陰，鐵面無私，只是終日不露笑臉。你現在的神態真是像極了他。」
不說到罷，聽他這麼一說，鍾旭真覺得有些疲累不堪了。
「冥王，我沒有興趣再陪你玩下去。」鍾旭握緊拳頭，忿然道：「你還有什麼不堪的齷齪打算，索性一次都說了吧。還有，把你的臟手放開！」
咦？！
「你呢？你究竟要做什麼？」
「只有道歉嗎？」鍾旭睜開眼，「沒有其它的？」
誰？
刀山游鍋？
那麼深刻而怪異。
這個小小的插曲，到是觸動了她的又一樁心事。
他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抬起頭，出神地凝視著天際的圓月，和依然飛舞的流光。
鍾旭的臉，緊緊靠在他的胸口上，淚水無聲無息地淌下來，沾濕了他的前襟。
圓月當頭，靜謐沉靜，僅僅一座在深夜裡安睡的城市而已。
會怎麼樣？
「不為你為誰？！既選定了你做繼任，當然就要想盡辦法栽培你啊。」司徒月波雙手撐著欄杆，輕輕晃動著懸空的雙腳，神態頗為悠閑，「從你第一次抓鬼開始，你每收伏一個鬼魂，它們身上的靈力就有一大半會自動輸入你的體內。你對付的對手越厲害，你收穫的靈力便越多，這也是你近幾年來，靈力突飛猛進的原因。經過這麼多年的時間，當我認為你的熱身運動已經足夠，體力精元靈力都已經成熟到可以承受來自冥王本身的強大力量之後，我便以這個身份，出現在你面前。」
「等等。」他按住了她的手，「天亮了再看吧。」
「不錯，冥界中人，永遠傷不得鍾氏後人性命，除非，你們甘願自行放棄。」司徒月波故作頭疼狀，繼續道：「所以，不論你們鍾家的成員被鬼物傷得多嚴重，都不會有生命危險。不到壽終正寢，誰也動不了你們半根汗毛。鍾老鬼這招委實厲害，護了你們生生世世，卻把我給害苦了。」
喜極而泣，感覺竟如此美好。
今天，司徒月波說的任何一句話，都能把鍾旭轟炸得頭暈目眩。
「呵呵，放心，我會講到你明白為止。」司徒月波輕巧地一縱，坐到了圍欄上，完全無視六十層樓的高度，然後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對她伸出手，「上來坐吧，風景不錯。」
歷經了太多的風波，當一切都成定局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之間，畫一個完美的句號。
想到這層意思，噴薄而出的狂喜之情剎那間佔領了她的整個心房。
一聽到他提起自己的姐姐，鍾旭的心在驚訝的同時，也劇烈地抽痛了一下。
寧可選擇這樣一個方式，悄無聲息的離開……
欣喜興奮之情尚未退去，鍾旭柳眉一豎，板起臉質問道：「那你當著我的面，捏碎我奶奶生命那件事，也是假的？」
「你的目的？！」鍾旭使勁甩甩頭，然後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領，「你的目的不就是要我死掉，從而除掉一個對你們冥界有大威脅的敵人嗎？！沒想到，竟然要你花去如此大的心思！好了，你的目的達到了，那你現在還在跟我廢話什麼？！」
「既然什麼都是你一手設計，為什麼任由我姐姐在人間作孤魂野鬼？為什麼要讓她跟許飛不得善終？」一股怒意襲來，鍾旭抓住他憤然質問。
「嗯。」她口裡應著，卻怎麼也不捨得閉上眼睛，又忍不住開口問：「我們去北歐的哪裡？挪威嗎？還是再去一次丹麥呢？」
柔亮的月光下，一根白色且光滑的羽毛，在司徒月波手裡轉動著，跟他的語氣一樣頑皮。
鍾旭抬起頭，發現面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男人，西裝革履，與常人無二。
「你姐姐的伏鬼天資不在你之下，奈何她生性溫良，縱是我給了她冥王的全部力量，她也未必鎮得住整個冥界。這個險，我冒不起。」司徒月波撥開被風吹到眼前的髮絲，狡黠地一笑，「但，幸好還有一個跟姐姐截然相反的妹妹。」
「屬下是本地的閻羅，按照前任冥王的吩咐，迎接新王入主。」自稱閻羅的男子十分恭敬，「四方死神與冥界其他閻羅正在趕來的途中，請王先隨我移步生死殿吧。」
「呵呵，去挪威吧。夜晚的挪威海，海水映著滿天星斗，非常好看。」他抬頭看看頭頂，「跟這裏的夜晚是完全不同的。」
「以前，每粒珠子上都是有眼睛的。」他發現了她注視的目標，晃了晃手腕，撫摸著那十九粒黝黑的石頭，「可是，現在只剩一粒了。」
鍾旭難以置信地捂住了發燙的臉。
什麼十六年，什麼大功告成？！
鍾旭斷然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併為自己剎那的失魂而懊悔不已。
「這是事實，我本來就不是人。」司徒月波一本正經。
昨夜他親手交給自己的畫卷，正安然躺在椅子一角。
「從剛才到現在，你一直黑著一張臉，半點笑容都沒有。」當走到一座街心花園前時，司徒月波忽然停住了腳步，迴轉頭，頗為正經地對她說道：「到是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
「我做冥王，那你呢？」沒有半點猶豫，鍾旭立即將疑問送出了口。
「是嗎？真是有趣……跟童話里說的一樣……」
看他的模樣，輕鬆若閑話家常，對於即將到來的變故，他的心裏僅僅是充滿了「勝利完成任務」的喜悅和慶幸嗎？一點放不下的東西都沒有嗎？
月光雖比不上陽光，但是足以令鍾旭看清楚面前這個男人的眼睛。
稍微猶豫了一下，鍾旭還是把手送了上去。
「不是現在，」他伸出手指左右晃了晃，「而是在兩百年前，鎮天印就出問題了。」
他，真的不存在了。
「誘你進長瑞跟那位怨氣衝天的鬼叔叔對決，除了能讓你收穫更多靈力之外，還能借你身受重傷之名，在你的身體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將我體內的部分靈力以輸血的方式不露聲色地送進你的身體。那可是貨真價實，冥王的血哦。呵呵，從那天起，你我也算是血脈相連了呢。」司徒月波握著自己的手腕，笑了笑，「不過，那些靈力仍然是不夠的。之後我要做的，便是想辦法將我身上剩餘的靈力安全地過到你身上。而娶你為妻，正是不二之選。」
就只有殘存在腦子裡的那段似樂非樂的聲音，還在耳朵里徘徊，久久不肯散去。
如果就要分開，那麼這就是她對他最後的要求。
「為我？」鍾旭盯著他的側臉，越發大惑不解。
應該沒有了吧，自己連性命都不要了……
「螞蟻？」鍾旭吸了吸鼻子，以為自己聽錯了，如此渺小的動物，怎能與他聯繫上？！
怎麼會這樣？！
「你娶我，就是為了給我你的靈力？」她拚命穩住身體，直直地瞪著他。
「騙了你那麼久，我道歉。」他捧起她的臉，溫柔地以手指揩去湧出的淚水，「身為冥王，位高權重，維護冥界的穩定是我最大的責任。准冥王，你也一樣，將來不論發生什麼，都要謹記這一點。」
「混蛋！一定要到這個時候你才肯出來見我嗎？！」
「明白這一點之後，你認為我還可以有別的選擇嗎？」說罷，他又自嘲般地笑道：「人類不是總說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嗎？！呵呵，雖然這話放在我身上有點勉強，不過，既然做了冥王，該承擔的責任，理當一肩挑起，推脫不得。」
鍾旭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腕，失魂落魄地朝四周看去。
「真的！」他擺出童叟無欺的表情，而後抱住她，說：「躺下睡會兒吧，折騰了這麼久，你我都很累了。呵呵，我從來沒有一次說過這麼多的話呢。」
「傻丫頭，有什麼好哭的呢？」司徒月波捧起她的臉，亦嗔亦笑，「做了冥王，並不代表著要你永遠守在冥界，你可以在兩界自由來去，可以變化成任何生物，可以體驗完全不同的經歷。像我，除了人類，還曾化作飛鳥，走獸，螞蟻，等等等等，多有趣。不過，始終還是做人類比較有意思，雖然辛苦一些，卻總有許多意外的收穫。」
好高的地方，腳下的城市，看不到一點燈光閃爍其中，卻並沒有因此落到漆黑不見五指的地步，透過由下至上瀰漫著的薄薄霧氣，依稀能看到四通八達的道路與形狀各異的建築物隱沒其中。
「當然。」司徒月波嘴角一揚，「現在可以告訴你，如今你身上的靈力，不僅來自於現任冥王，還有一位難得一見的旁觀者哦！」
畫里的他，身上的顏色開始漸漸褪去，從彩色化成了黑白，又從黑白歸於透明，直至完全消失。
鍾旭卻沒有那個興緻欣賞天空上的美景，只緊緊抱著畫軸，憂心忡忡地盯著他，目不轉睛，生怕一眨眼，他便不見了似的。
「留在人間不肯投胎，是你姐姐自己的選擇。我給過她機會，她拒絕了。本來是割捨不掉對家人的牽挂，沒想到這一留，卻為她等來了另一段緣分。」司徒月波呵呵一笑，拉下她氣憤難平的拳頭：「許飛的出現，是我計劃之中唯一的異數。我沒有料到會有一個旁觀者被牽扯進來。」
鍾旭頹然坐回了長椅上，抱著頭，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在醫院那次，他故意讓鍾晴偷到他的錢包，讓你誤會他是與惡靈為伍之輩，從而挑起你跟他在天台的一場惡戰，為的就是以這種方式把他的九九藏書靈力不露聲色地過給你。而當我決定完成計劃最後一步的前夕，他按照我的意思，佯裝成失去至愛一心回來報仇的男人，引你用七星梵燈對付他，又藉此機會帶你去到記憶之河回顧過去，之後與你大打出手，將最後的靈力過到你身上后，然後很悲壯地『消失』在你面前，讓你為他和你姐姐的『遭遇』內疚到死。嘖嘖，這小子，演技不在我之下啊。」司徒月波行雲流水般將許飛的「英雄壯舉」一一羅列出來，連氣都不帶喘。
冥界，會是個什麼樣子？
「你……確定要這麼做？」她仰起臉，眼睛已是紅腫不堪，「你會……會消失的！」
「看完全？」
鍾旭眨眨眼，琢磨了好一會兒，恍然大悟，不禁跺腳大喊：「你，你說我像包……包……」
她真恨不得鑽進他的心裏看個清楚。
鍾旭的眼淚，斷了線一樣往下落。
但是，她沒有。
罷了罷了，縱是了解了，體會了，也無用了。
「可是，這紅花怎麼又變成了紅字……」她仍有不解。
她驚叫著閉上了眼。
「爺爺很長情啊，可以等奶奶三十年。」鍾旭靠回他懷裡，想象著這對老夫妻相見的團圓場面。
這算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吧？！
「閉上眼，好好睡一覺吧。」他憐愛地輕撫她的臉龐，溫暖地笑容在絢爛的夜空下頭分外迷人，「睡吧，睡醒了，差不多天就亮了。」
「我想知道，你的本來面目是怎樣的。」她直起身子，草草擦了擦臉，「跟你這麼久，我不能連自己的老公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你，真是相當地殘忍。」鍾旭抬起頭，隔了很久，才從牙逢里擠出話來，「如果你不逼我姐姐離開，她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於非命！」
久違了的力量從心口竄到咽喉，又從咽喉彙集到鼻腔——
鍾旭對著畫中之人，含著眼淚罵道。
隨後，他轉過臉，微笑：「在他啟程回國的前一天，我取他而代之。現在，也是時候把真正的司徒月波送回去了。」
很快，一個嶄新的畫中人代替了「他」的位置——
「那裡，有美人魚嗎？」
「起初，我也未能識穿許飛的身份，以為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司徒月波聳聳肩，而後扭頭看著鍾旭，「還記得你住院時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嗎？呵呵，就是許飛化成我的模樣向你求婚的那個。」
建築依舊，街道依舊，身後的花園依舊。
「那，那牧場，在牧場出現的，移位的北方部又是怎麼回事？」鍾旭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問道。
「原來那護身符后的經文，是這個意思……」鍾旭似乎明白了一些東西，但是又無法完全確定，口氣不再像先前一樣硬朗，「但是，鎮天印現在出問題了。」
聲音不再低沉，充滿了欣喜。
「呃……」鍾旭一愣，認真想了好一會兒，然後很老實地回答：「打120。」
冰天雪地，將軍紅花，這幅畫，跟之前並沒有區別啊。
這個女子，是她嗎？
「謝天謝地，總算是醒過來了。」
那就不要走啊！
「我的天，別再揉你的臉了，」司徒月波走上前，一把拉下鍾旭還在不停測試自己體溫的雙手，嗔怪道：「看看，都紅成猴子屁股了。」
「唯一的辦法。」他遺憾又無奈地點點頭，「不過，鎮天印里只有鍾老鬼的兩魂六魄而已。」
「為什麼？」她並不以為石頭這種沒有生命的東西也能自行起變化。
「你的問題總是那麼多。」司徒月波打了個呵欠，「唉，雖然你是你們家族的最強接班人，可是，要做冥王，仍是差得遠呢。」
在冬季里不可能出現的溫柔夜風，一絲又一絲地從四面八方溫煦地吹過來，帶著薄荷糖一般的清涼味道。
司徒月波見她一臉驚異，笑：「呵呵，我早說過，人鬼兩界，本來就是關係微妙。沒有人，又哪裡來的鬼呢。」
她縮起腳，拿他的大腿當枕頭，舒服地躺倒在長度剛剛合適的木椅上。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
「嘖嘖，能罵人了，看來是沒問題了。」
「你這個王八蛋！竟然設下如此複雜而龐大的陷阱，騙我一步一步掉進去！」鍾旭早已不顧六十樓的高度，身子一側，一把拽住司徒月波的衣領，硬將他拉到自己面前，心裏明明悲喜交加，臉色卻難看得緊，而後又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你……真……不……是……人！」
不管自己先前有多麼歇斯底里，這句話，鍾旭是聽清楚了的。
「對不起，我無法再陪你去挪威海了。」他輕輕托起她的左手，神色安詳，「又騙了你一次，原諒我……最後一次對你說謊。」
「朝夕相對，肌膚相親，還能有比這更親密更不露痕迹的方法么？」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一臉壞笑。
一陣濃濃的睡意襲來，鍾旭的眼前似乎出現了映著星子的幽藍海水，堪比天籟的悠揚歌聲隨著微微起伏的波浪，婉轉回蕩在氤氳濕潤的空氣里，海邊的崖石上，立著一個修長的人影，對著她輕輕揮動著手臂，像在招喚她過去，又像在……同她告別。
「那就閉上眼，好好睡吧。」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
……
黛青色的夜空立即充斥了整個眼帘，一輪銀盤滿月，高懸其中，光採依然。
如果，他不是冥王，那有多好……
「如果我一早告訴你，鍾小姐，我是冥界的冥王，我現在要找你作我的繼任，我已經栽培了你整整十六年了，麻煩你在接受了我給予你的所有力量之後，主動放棄你的生命，也就是自殺，然後到冥界來作新冥王好嗎？」司徒月波打斷她，哭笑不得，「以你的性格，在聽到我那麼『坦誠』的話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嗯？」
猛一把推開眼前的手掌，鍾旭就勢閃到了一旁，靠在身後一塊不知做什麼用的水泥樁子上，警惕萬分地瞪著一直坐在她身旁，笑意盈盈的司徒月波，大聲吼問：「誰是你老婆？！你個混蛋怎麼還在這兒？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我會在這裏？」
責任，責任，什麼都是責任！
「你是不是瘋了？！」鍾旭拿打量精神病人的目光掃視著他，「我完全不明白，你說的話，從頭到尾我都不明白。」
「當我確定了由你做繼任之後，跟你姐姐的交易，便是我全盤計劃的第一步。」他一點都不否認，而言辭間，卻夾雜了幾許無可奈何，「你八歲時的那場大病，是我一手設計。然後我找到你姐姐，編了一套讓她信服的謊話。最後在她自願的情況下，取走她身上的所有靈力，封入了你的身體。另外，為了避免出現任何可能影響我計劃的枝節，我抹掉了你們全家人對你姐姐的記憶，同時要求她對自己做過的事情永遠保持緘默。」
身體從來沒有這麼輕巧過，腳下似有一團強勁的浮力，托著自己向某個方向穩穩滑翔。呼呼的風聲從耳旁掠過，送來的，是他的笑聲：「別害怕，哪有冥王在冥界被摔壞的道理呢？睜開眼吧，不要浪費了大好風景。」
雙眼緊閉的鍾旭條件反射地坐了起來，使勁揉著鼻子。
他一愣，似悲又似喜的火花從眼神里一閃而逝。
自己怎麼這麼糊塗，差點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忘記了。
「啊？」鍾旭不由驚嘆，「那惡鬼居然如此能耐？」
「你那麼難過，我怎會無動於衷。」他嘆了口氣，「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
「你什麼意思？」鍾旭被他不是回答的回答給完全弄糊塗了，死了就是死了，什麼叫是又不是，這個混蛋，到這個時候還不忘過一下貓玩老鼠的癮嗎？！
天亮了？！
鍾旭恍然大悟，難怪他會選在那個拍賣會上，不著痕迹地把這幅所謂的「將軍射月圖」送到她面前，原來就是為了測試自己的力量到沒到足夠的程度，真是費煞苦心。
狠毒至此，他還有可能「回來」嗎？！
「你說要許飛幫你演戲？演戲！」鍾旭的聲音足足提高了八個調，若不是想到現在所處的高度，她早就跳起來了。
無法想象。
不是為那聲聽來情真意切的稱呼，也不是為了他後頭深意十足的回答，而是為了他的……眼神。
澄亮透澈，柔和堅定。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鍾旭茫然地回頭一看——
她登時觸電一樣來了精神，一步跨上去把畫卷抱了起來。
鍾旭強忍住心內的激動，目光滑落到了旁邊那位將軍的臉上。
鍾旭匆忙收住步伐，抬頭就問。
看了那麼久的一張臉，司徒月波的臉，其實並不屬於他。
難受異常，一如當初揮劍自刎時，無法控制的悲愴。
昨天夜裡不是說好了要去挪威海嗎？
「很冷嗎？」司徒月波覺察到她的微微顫動，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像塊冰一樣。」
似乎與自己已闊別了一萬個世紀的心動之情，竟突然從已成焦土的心裏冒了芽，復了蘇……
「你說的咒念，就是，就是……」鍾旭恍然大悟，吃驚地捂住了嘴。
「被你騙了那麼多次，」她的笑容在淚光里舒展，「可是，如果還有機會，我仍然會選你做我的老公。」
鍾旭的臉，赫然變了顏色。
不知來向的低淺吟唱，從無垠的黑暗裡漫過，留下一片從未感受過的寧靜與舒緩。
「是。」司徒月波沒點頭，也沒搖頭，「可也不是。」
那的確是她。
「是嗎？」聽罷，鍾旭馬上動手，要展開畫軸一看究竟。
「我知道你現在恨我入骨。」司徒月波毫不介意她的大吼大叫，一點也沒有鬆手的意思，「所有一切，的確是我設下的一個局。是故意，也是迫不得已。」
多可恨的詞語！
「對不起，我的確是不得已而為之。」司徒月波收起笑容，頗為無奈地問了她一個問題：「知道九*九*藏*書我為什麼不親手取你性命，只是執意逼你自盡嗎？」
「我乾的。」司徒月波指指自己，輕笑，「不久之前，北方部也出了麻煩，我一時無法彌合，只得將此部分封印移到牧場，引你們一家到那裡，借你奶奶的力量，在北方部上暫時布下一個新封印，雖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起碼可以延緩裂縫擴張的速度，讓我有時間完成剩下的計劃。」
終於有了一點值得高興的事情。
然，她很快從畫中發現了讓人驚訝的變化——
「哈，聽你的口氣，活像我搶了你們天大的功勞一樣。」司徒月波言帶調侃，道：「你自己也說了，你們的力量，充其量也只是鞏固『罷了』，鎮天印若真出現了裂縫之類的大問題，就算你們鍾家上下把血流幹了，也無法『修補』，懂嗎？！當初鍾老鬼給你們定下的十年之期，初衷也不過是希望借你們的力量，保養好鎮天印，就算不能起到關鍵性的作用，至少也能延長封印的壽命，不至於被一舉擊潰。」
已是淚眼迷朦的鍾旭，心裏突然湧上了不好的預感。
震得鍾旭的耳朵嗡嗡作響，整個人搖搖欲墜。
原來，一死萬事休，根本就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話。
只顧著陶醉在他為她編織的童話里，卻不知不覺又上了他的當。
他怎麼可以一聲不吭就扔下她走了呢？
「哈哈哈哈。把你交給閻羅？！」司徒月波不禁大笑，「那個，是我騙你的。」
世間放得下丟得開的瀟洒人物太少，所以，無怪天下有如此多的鬼魂了。
換作自己，也定會作出與他相同的舉動罷？！
見狀，司徒月波搖搖頭，伸手把她攬進了懷裡，默默地用自己的溫度將她包圍起來。
「不必了！」她斷然拒絕，咬牙切齒道：「娶我的，不是那個司徒月波，而是你這個不是人的王八蛋！我不管你有沒有以妻子的身份看待過我，我永遠只有你這一個老公，就算別人與你一模一樣，也無法取代！」
兩行滾熱的液體從眼眶裡奔騰而出。
壓到她喘不過氣的愧疚與自責，在他的笑容里煙消雲散。
為什麼他單單選她作妻子？
冥王的「王冠」，尋到了新主人？！
「不要以為身為冥王，就能高高在上為所欲為。萬事萬物，相生相剋，這是貫穿一切的金科玉律。就算身為冥王，也不能豁免。所謂一物降一物，正是這個道理。」司徒月波看牢了她，「從鍾馗那個老鬼開始，你們鍾家生就是讓我束手無策的人物。我能操縱天下所有人類的性命，卻獨獨不能動你們鍾家一根手指。你們家族裡歷代成員都是依足了生死冊上的年限，壽終正寢的，只要大限未到，不光是我，冥界里任何一員都不能傷到你們鍾家人的性命。如果要提前中止你們的生命，只有一個方法，便是要你們甘願自行放棄，也就是自盡。唉，這就是那鍾老鬼為你們這些後輩造就的宿命，真是把我給害苦了。」
水波一樣的光華，隨著他手腕的運動，不停流轉。
鍾旭愣了很久，思考了很久，方才明白過來，她失控地大喊：「你的意思是，我姐姐跟許飛，他們兩個，根本就沒有消失？！」
這一席話，不是不令人吃驚的。
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謊上加謊，計中有計，最終的目的，卻是這般簡單。
他身上的溫度，仍然保有令她心安的作用。
落款處，沒有人名，只有一張卡通笑臉。
司徒月波不語。
他剛才說，要她接替冥王的職位？！
心無掛礙……
體力並不匱乏，甚至是充沛的，但是，為什麼還是無法擺脫被掏空，被榨乾的感覺？！
「很漂亮吧。」司徒月波帶著無比欣賞的目光打量著腳下的風景，「很多人都習慣以『煉獄』來形容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真是大錯特錯啊。」
鍾旭愣了愣，搖頭，心煩意亂地應道：「我如何知道，難道你們沒有把他就地正法？」
「你胡說什麼？」這回鍾旭的反應到是出奇得快，未等他說完，她已然猜到了他的用意。猛然抽回雙手，她又急又氣地打斷了他的下文，「為什麼要這樣？記憶是貨物嗎？可以隨便送給別人嗎？」
「有什麼可笑的？」鍾旭黑著一張臉，被他的笑聲弄得無所適從。
「好……我們去挪威海……」他細細端詳著她的臉，語氣輕柔地像在哄一個即將入睡的嬰兒。
「當初在醫院里，他找到我，很直接地警告我，不要干涉他的事情。」司徒月波不緊不慢地繼續說著，「見他那麼坦白，我也沒有對他隱瞞身份。知道我的來歷之後，他當即就懇求我出手拯救已經瀕臨消失的鍾晶。老實說，每個鬼魂只會有一次投胎的機會，自從你姐姐拒絕了我之前為她的安排之後，她再無轉世為人的可能，冥界也是有規矩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要另外一個活人或者鬼魂將自己投胎的機會換給她。許飛一點也沒有猶豫，立即要求以他自己的轉生機會換回鍾晶一條性命。我答應了，但是，作為附加條件，他要將擁有的靈力全部送給你，並且要幫助我演好後頭的戲。」
這個混蛋，把她騙得好苦！
「太久了……」他撓了撓頭，「我自己都不太記得自己長什麼樣了。」
「天哪，會有這種事情？」他說的每個字，不啻天方夜譚，鍾旭使勁甩甩頭，語無倫次地問：「可是，可是，你說什麼不能動我的家人，那你，你怎麼又能殺掉我奶奶？這不是太矛盾了嗎？」
「你的意思是……我奶奶一年前就該……壽終正寢了？！」鍾旭的舌頭僵直得幾乎打不過彎來，「那，那你又……」
可是，鬼魂是不可能有溫度的。
不是說好了，要去北歐嗎？
她還有掛礙嗎？！
話已至此，她還能說什麼呢？
司徒月波邪邪一笑，擺擺手：「自然是沒有。個中細節，以後讓許飛親口告訴你吧，如果你們有緣再遇到的話。」
「生死殿？」鍾旭眼也不抬，「什麼生死殿。」
「你……你……」鍾旭費勁地吞了吞口水，指著他的手指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顫抖，「你這樣，就是要我……要我萬念俱灰，生無可戀？」
「你說過，待一切落定之後，要帶我去北歐生活。」她仰臉看著他，眼睛里只有笑意沒有傷心，「我知道時間不多了，可是，我想跟你一起去。哪怕一天，也足夠。」
鍾旭把畫卷緊緊抱到胸前，好像抱著他一樣，感受著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絲痕迹。
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麼，舉著畫走到那位閻羅身邊，問：「你在冥界當差，該知道這幅畫是什麼來歷吧？」
說得似乎有道理。
「剩下的一魂一魄，用來生成了一個連我也破解不了的咒念。」司徒月波回過頭，微笑著盯著鍾旭，「就是你一直佩戴的那塊護身符。鍾老鬼臨去之前，將咒念刻在牛骨之上，交給了家人，要他們世代相傳，此物能保鍾家上下平安。」
「好累啊……」
「我？！」他的手指停止了運動，從她的臉上輕輕滑下，「鎮天印是鍾老鬼的精魄所化，要徹底修復並讓它有足夠的能力抵擋任何程度的攻擊，除了用上我的精元，別無他法。」
話音剛落，他的手掌一翻，一卷畫軸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他手裡。
連句告別的話都沒有。
「那天晚上……你落下的眼淚是……」
「你呀，要我怎麼說你呢。」他無奈地看著神情堅決如鐵的她，抬起手揉著自己的額頭，一副頭痛無比的樣子。
不知過去了多久，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頭上響起。
黑曜石？！
鍾旭完全看不透他葫蘆里究竟在賣什麼葯。
「你是誰？」只看了他一眼，她便又低下了頭。
他……到哪裡去了呢？！
熟悉的氣息，有效地喚回了鍾旭漂游在外的神思。
「該做的，總算快做完了……」
「你……你到底在……」
姓包的人？
「呵呵，因為你還不完全屬於這裏啊。」他笑答，「所以，冥界的東西，你現在看不完全，包括潛藏的危險。」
「你……你……」鍾旭又羞又氣，一張臉漲得通紅。
木質的椅子，很硬，皮膚所接觸到任何地方，都是冰涼一片。
自己，居然上了他一個大當。
她氣憤的樣子讓他略略一驚。
回想往事，因為驚訝，鍾旭的舌頭怎麼也利索不起來：「夢，夢境里，夢境里那道無形的……，莫非是你……」
「我？！嗯……」司徒月波嗯了老半天，話鋒一轉，看著下面的風景笑道：「在這兒上頭坐了這麼久，我帶你到城裡轉轉。」
太不甘心了，沒想到他竟然那麼卑鄙，連哄帶騙地取走了她的性命。
鍾旭捏著自己的下巴，思索著，照自己的性格，要讓她相信這種事情確實太不容易。估計天下也只有這個不是人的老公能設計出如此天衣無縫的連環計引她上鉤，並且最終順利完成了他的全盤計劃，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想到這裏，鍾旭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了一個一直被她忽略的問題——他處心積慮要她來做冥王，那他自己幹什麼去呢？
「沒有及時除掉他，是我的失職。」他深深嘆了口氣，繼而嘴角一揚，「不過，不知是巧合還是宿命，他最終還是栽在了你爺爺手裡。」
無法想象。
「如果不拋棄掉生命，」司徒月波拉下她激動的手，頓了頓，「你又如何能接替冥王之職呢？！」
「呵呵，但願這傢伙能應付那些成堆的工作。」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這些日子，我可幫他們司徒家賺了不少呢，也算是對得起他了。」
「這是……」鍾旭盯著他手中的東西發楞。
又是誰附在自己的耳畔低語，聲音腔調，熟悉之至。
「就是王平時處理公務的地方，也是王的專屬住地。」九_九_藏_書
司徒月波微微一怔。
「既生為冥王，生死在握，須知天下生靈，無分貴賤，自當一視同仁，恪盡職守。你天資極高霸氣過人，重情重義好打不平，如此脾性是你之優勢，亦是你之軟肋。今後當時時自省，修身養性，萬勿魯莽行事，切記切記！」
如果是，為什麼沉寂得如一座沒有生命的死城？！
啊秋！
「我不管你有意還是無意，你親手殺死了我奶奶卻是不爭的事實！」鍾旭紅著眼睛，決然道：「放了我，或者徹底毀了我。總之，從此以後，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情到深處，時間可以忽略不計，三十年，三百年，縱是三千年又如何？！」他看著天上的流光，淡然說道。
「是啊，把臉塗黑了就更加像了。」司徒月波像從前一樣捏了捏她的鼻子，而後收起戲謔之情，緩緩說道：「我喜歡看你的笑容，從前是，現在也是。」
「就是……就是……我？！」鍾旭忍不住插嘴，滿臉都寫滿了不敢相信。
鍾旭聽完他的話之後的第一反應。
複雜而矛盾的心情海嘯般撲來，將她淹沒得徹徹底底。
一種奇怪的感覺，蟲子一樣，從臉頰爬到鼻子，來來回回，毛毛痒痒的。
往事歷歷，猶在眼前，奈何桃花依舊，人面不在……
她的所有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畫中的將軍身上。
「哈哈哈哈。」他不禁朗聲大笑，「你跟鍾馗老鬼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但是，鍾旭的內疚之意，並沒有因為知曉了這段隱情而有所減緩。
中斷了很久的意識竟然漸漸聚攏回來，淘空了一樣的身體也在雜亂無章的腦部運動中重新有了實在的質感。
當冥王？！
目睹如此異景，鍾旭的興奮好奇之心立時替代了身在高空的恐懼。
「感覺到危險了嗎？」他收回目光，問題很突兀。
「誰？」
而緊接著，在「他」消失的地方，一個新的人型輪廓緩緩凸現，頭髮，眉眼，身體，從無色，到有色，一點一點躍然畫上，似有一枝無形的神筆一般，讓人咋舌。
「當時，被他趁亂逃到了人界。」司徒月波淡然說道，「事後我派了不少人手去追捕他的下落，卻總是被他逃脫。這個狡猾的逃犯，在人界蟄伏了數百年，暗自蓄積力量，當他自以為冥界已經放棄對他的追捕時，他終於按捺不住，跳出來四處興風作浪為禍人間。」
「也許，是稍微過分了一點。」司徒月波若有所思地看著腳下，「不過，你姐姐原本便只有二十五年的壽命，就算沒有這回事，她的結局也是一樣。這便是命數。冥王雖然能掌司生死，卻不能干預命數。所以，你不必太過介懷。只能說，你們鍾家不是她該出生，該停留的地方。」
他神秘地一笑：「普通人只能看到那棵樹，卻看不到那一樹紅花。」
獨獨少了他的蹤影。
她清楚地憶起，在那個事後讓她惱羞成怒的夢裡，在裝成司徒月波模樣的許飛就要得逞的時候，及時將他們二人隔開的無形屏障。
「冥王陛下不是在顧念我們的夫妻之情嗎？」鍾旭立即出言譏諷，這個混蛋，在這種時候還要故意戳她的痛處。
可是，為什麼自己的心還是皺成一團，無法做到跟自己的身體一樣的輕鬆呢？
頭下舒服的「枕頭」怎麼不見了，什麼時候換成了自己蜷曲的手臂？
「有啊。夜晚的海面上，常常傳來這群魚妖的歌聲，非常好聽。」
「還好，雖然我的計劃實施得辛苦了一些，到底還是順利完成。」他伸了個懶腰，如釋重負，「有你做冥王的繼任，我總算是可以安心了。」
「你又想耍什麼花樣？」鍾旭拚命甩脫他的手，目光如刀，「我把性命都給了你，你還要怎樣？還想耍我到什麼時候？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他說的話，似乎有道理。
與從前一起渡過的許多日子一樣，手被他抓得很緊，身體也緊緊地挨著他。
末了——「書贈吾妻鍾旭。」
鍾旭身子一晃，若不是他還拉著她的手，她定從欄杆上跌下去。
鍾晶的悲慘過往，到現在仍是歷歷在目。
「許飛……」鍾旭鬆開了手，「你也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嗎？」
抬起手，他褪下了腕上的黑曜石。
他磨挲著光滑的捲軸，笑道：「這幅畫，是歷任冥王的專屬品。也只有冥王才能把這幅圖看完全。」
「因為，我根本殺不了你。」司徒月波神情泰然，卻是語出驚人。
鍾旭垂下頭，用力捏著自己的手指，問了一個看似與以上談話毫無聯繫的問題：「跟我姐姐做交易的人，莫非是……你？」
而那閻羅一見這畫，卻像見了什麼了不得的尊貴寶物一樣，趕緊朝後退了一步，不敢多看它一眼，只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回答：「每到冥界易主之時，前任冥王會將此畫示于繼任者面前，若他可以看到這滿樹紅花，便證明他已經具備了足夠的力量，只要拋棄掉性命即可入主冥界，反之，若只看到一棵光禿禿的樹木，則表示此人還欠火候，暫時難當大任。」
似霹靂，似驚雷。
「呵呵，睡得差不多了，該醒了吧。」
「怎麼了……不要消失啊……」
鍾旭當然是記得的。
現在才知道，自己那場獨特至極的婚禮，竟也是他「計劃」中的一個步驟。雖然已經了解個中緣由，但是被所利用的事實仍令鍾旭鬱郁不快。
他一愣，旋即笑了：「你想要什麼？」
一位不知道生於什麼朝代，什麼地方，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古代將軍。
天，鍾旭一陣眩暈。
「冥界……就是這樣？」鍾旭驚詫地瞪大了眼。原來所謂的冥界鬼地，跟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樣，曾多次以為是什麼龍潭虎穴，卻未料到竟是人界的翻版？！
「我明白。」鍾旭點點頭，看定他，擠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低調內斂，你一貫的作風。但是，卻總也掩不住骨子裡的霸氣，哈哈，跟我跟得久了，自然就像我了。」他笑著攬住了她。
眉目鼻唇，本該陌生之至，但是，為什麼此刻一看到他，就讓自己想到那個不告而別的傢伙呢？！
「清醒了沒有啊？」一隻大手從鍾旭的身側伸到了她面前，上下晃動著，「喂，老婆！」
鍾旭以為自己會害怕，她從來沒有坐在六十層樓高度與人談話的經歷。
司徒月波看了她很久，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很自然地以自己的額頭抵上她的，喃喃道：「不想再看到你流眼淚的樣子……」
她一言不發，愣了很久。
「兩魂六魄？」鍾旭一愣。
「如果我還有將來，仍然會選擇你作我的妻子。」他微笑著，把黑曜石套在了她的手腕上，輕輕一吻，「這一句……是真的。」
來人忙讓到一邊，然後又指著長椅提醒道：「王，您好像落了東西。」
「傻丫頭，當然可以。你爺爺已經在冥界等了你奶奶三十年了，現在他們總算是團員了，而我業已為他們安排好一切，正月初三，他們便要投胎去了。」
多諷刺的一樁事情。
「其實，等待也是幸福……」她閉上眼，「可是，我連一個等待的機會也沒有了……」
隔了很久，他低下頭，自言自語。
「我最初考慮的，是你姐姐，鍾晶。」司徒月波頓了頓，「可是這個想法我很快就放棄了。」
這一聲「老婆」，不啻威力了得的炸藥，把她剛剛揀回來的魂魄又轟得七零八落。
皺著眉頭，鍾旭緩緩睜開了眼——
諾大一座城市，除了他們兩人的說話，居然沒有聽到任何其他聲音。
「真的？」她驚喜不已。
鍾旭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大問題，她猛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我笑我堂堂冥王，卻一再栽在你們兩個姓鍾的傢伙手上。」司徒月波撓撓鼻子，看定她，隨即止住了笑聲，語調平靜而隨意：「當年，鍾馗在皇帝面前當殿自刎，此人身上正氣凜然，卻又煞氣衝天，到了冥界也不曾消減半分，確是一個百年不見的伏鬼奇才。正好當時有個閻羅之位出缺，我有意讓他接手，想他必定能成我的得力臂膀。誰知道你們這位老祖宗一口拒絕，說什麼官場黑暗，他鍾馗不論生死，永不出仕。他不肯領受我的這番好意也就罷了，連我親自為他物色的絕好投胎機會也不理會，終日遊盪在陰陽兩界，說什麼不斬盡天下妖魔誓不罷休，還說什麼鬼由心生，心懷鬼胎之人更該殺，所以他不但斬鬼，人間的貪官污吏大奸大惡之徒一旦被他撞上，也必死無疑。另外，他還不忘尚在陽間的妻兒，經常趁夜回去探望，還悉心教導他的兒子各種伏鬼之術。一時間，他種種作為與極高的曝光率令到世間眾人將他奉為神明，還以『鬼王』之名尊之。這老鬼，完全視冥界種種規矩為無物，更不將我這個冥王放在眼裡，我行我素。最初我本著惜才之心，對他睜隻眼閉隻眼，反正他對付的鬼物，放在我手裡也同樣是被打進鬼獄永不超生，這也算是為我分擔工作了，所以也由著他去了。唉，卻沒想到我對這位『無冕之王』的放縱，引出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思念過度的錯覺嗎？
「為什麼我沒有看到這裏的……居民？」她四下看去，除了建築，還是建築，沒有看到半個移動的物體，仿若空城。
「什麼？你騙我的？」鍾旭一下子懵了，當初他紅口白牙說得斬釘截鐵，還口口聲聲絕情絕義地說什麼他不會再過問她的事，這才多長時間，馬上又改口說是在騙她？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些什麼胡話？！
那個夢？！
這一句，是真的……
「見我奶奶？還有我爺爺？」她抬起頭，不敢相信，「我可以嗎？還能見到他們？」
九九藏書亮如白晝的光芒下頭，十九粒珠子，每一粒上頭，都無一例外的生出了眼睛一樣的紋路，透著各色的光澤，活泛而靈動，似有洞察一切的本事。短短一句話，足以抵消心中所有怨氣，所有疑慮，所有絕望。
很奇怪，現在這椅子的感覺舒服多了，不覺得硬，也不覺得冷了。
「好吧，待天亮之後，我們去北歐。」
良久，他突然冒出一句話，並微微皺起了眉：「留下你一人，我終是不放心的。」
鍾旭還來不及細問，轉眼已經被他用力一拉，雙雙從樓頂上「飛」了下去。
「這裡是什麼地方！回答我！」他越是輕鬆，她越是緊張。經歷過剛才由他一手造成的生死之難，對他，還怎麼可能鬆懈得了。而且，一睜眼便看到現在這種景況，委實太怪異了，她簡直找不到一點頭緒。
她接近空白的腦子裡，赫然出現了讓她生生世世也無法遺忘的一幕。
「現在是將軍射月圖。」他將畫軸遞到了她面前，「以後便不是了。」
「冥界？你，你說這裡是冥界？」鍾旭呆了，她看看四周毫無異狀的風景，而後狐疑地看牢了司徒月波：「我真的……死了？」
剛剛冒了個頭的嫩芽，轉瞬便被鍾旭自己給掐死了。
這個玩笑是不是開得太大了？！
「也許……會有人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等著你呢？！」他把臉埋進她黑亮的長發，吸索著淡淡的香味，「我們誰也無法預料以後。」
每個人死去的時候，都是這樣的感覺么？
「這根本不是我住的地方，毫無生氣。」她收回俯瞰的目光，冷冰冰地回應道。
「不在你身邊，並不代表我不能保護你。」他的目光在鍾旭臉上停留了許久，半晌才移開，「不過，這個插曲到是為我引來了，準確地說，是為你引來了又一股可為己用的強大靈力。」
好像也不是那麼難受，沒有痛覺，沒有思想，很是輕鬆。
「我差一點……」他直起身子，意味深長地盯著她詫異的臉龐，「差一點在那個時候放棄我的全盤計劃。」
他專註地遠眺著前方：「你看這城市，跟你平日所見，有什麼不同嗎？」
「老婆……」司徒月波固執地再一次拉起她的手，這一回，任她怎麼掙扎也無法擺脫，「我要你用另外一種方式，活下去。」
「來這邊坐下。」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司徒月波拉著她，坐到了花園前的一張長椅上。
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中，鍾旭越來越迷糊，眼皮不停地打架。
一陣涼風吹過，他仰起頭，很享受似地深呼吸了一口，方才娓娓道來：「當鎮天印的北方部出現問題之後，我便意識到，該是找下一任冥王的時候了。尋來找去，也物色了好些對象，最後發現，始終只有鍾老鬼的後人方是上上之選。」
還有什麼值得遺憾的呢？
司徒月波站起身，一張再正常不過的笑臉在月光下暴露無餘：「這裡是長瑞的天台……」
「對了，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你若要見你的爺爺奶奶，一定要趕在正月初三之前。」他埋下頭，慎重地在她耳邊提醒道。
然，這「簡單」的背後，意味著什麼？！
她就知道，就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矛盾？！不，一點也不。」司徒月波搖頭，「你奶奶早在一年前就該到冥界來報到了，是我私自給她添了一年的壽命。」
黑衣加身，長發及腰，峨眉微聳，英氣過人。一柄三尺長劍，紅光萬丈，緊握在手，與那滿樹紅花交相輝映，在雪地之上，分外耀眼。
帶著半分未消退的睡意，她慵懶地睜開了眼睛。
這個心深似海的男人。
捨不得讓她面對生離死別嗎？
再看，大大小小的黑色輪廓，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地分散在四周，細細一瞧，方知是那些個在夜色中不辨細節的大廈高樓。
是他回來了，真正的他？！
「改朝換代，殺戮征戰，人類一次又一次的自相殘殺，使得冥界滿心怨念的冤魂一日多過一日。鎮天印的承載力並非無限大，怨靈們妄圖殺出冥界的念力越來越強，當這種力量積累到足夠的時候，鎮天印早晚被沖毀。此封印一毀，唇亡齒寒，冥界所有防護都會隨之消失，包括羈押眾惡鬼的鬼獄。事實上，兩百年前的時候，鎮天印的南方部已經出現了裂縫。」司徒月波頓了頓，臉上仍是波瀾不驚，「還好發現及時，我把那裂縫給補上了。」
像是沒聽到，鍾旭不答話，眼神木然地看著別處。
「不用那麼驚訝。」他把手放到把鍾旭的下巴，往上一托，合上了她張大的嘴，笑道，「不是任何一頂王冠都是富麗堂皇的，冥王的權利，跟他的王冠一樣低調，毫無張揚的必要，明白嗎？」
到底他設下的這個局有多龐大，牽扯有多廣？！
「你生性堅強，要讓你主動放棄生命，實在是一件難比登天的事。為了順利完成整個計劃，我只能雙管齊下，既要合情合理地編出那一堆絕情絕義沒心沒肺的謊話，讓你內疚，讓你心死，又要用你們家人的性命對你進行實質性的威脅。唉……」司徒月波重重嘆了口氣，無比委屈地說：「做冥王做到我這麼辛苦，真是不容易啊。不過，謝天謝地，你這個傻丫頭終究是上了我的賊船。」
原來，這竟是他的本來面目。
「按照冥界歷來的規矩，前任冥王會把給繼承者的訓誡之言封在花朵所在之處，新王正式接任后，方能見到此訓誡。閱畢之後，畫中的冥王肖像便會自行消失，換上新王的樣貌，以示新舊交替之意，此畫同王手上佩戴的……」閻羅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但是這後頭的話鍾旭已經沒有留心聽了。
一個響亮的噴嚏。
鬼哭狼嚎？
最後的一個心愿。
可是，如此答案，既讓她恨不起來，也愛不起來，帶來的，只是一肚子的失望與失落罷了。
「給她一年壽命，就是為了要利用她來幫我演足這場戲啊。呵呵，看來效果極佳。」司徒月波得意地揚起唇角。
「這張畫怎麼在這裏？」鍾旭遲疑地接過畫軸。
「儘快。」他回答得很迅速。
「你……」鍾旭眉頭一緊，除了個你字，再說不出其他。
這算是默認？！
「雖然不能給他不朽的生命，」他拉起她的雙手，放到唇邊，停頓了許久，「但是，至少能讓他擁有我的記憶，能讓他，代替我記住你……」
「兩百年前，我以靈力修補好裂開的南方部，但是對於整個鎮天印來說，花上再多的靈力也是治標不治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封印全盤崩潰之前，找到合適的人選接替我，然後……」
「至於許飛，」司徒月波自顧自地繼續說著，且面露讚賞之色，「這個旁觀者的確不是泛泛之輩。他的半路殺出，讓我對於新冥王的將來更加放心了。」
噯？！等等，為什麼自己的臉是燙的？
「他……有這麼重要嗎？」鍾旭半信半疑，說了這麼多，他終於又把話題扯回到許飛身上了。
鍾旭心頭一緊，迫不及待地拉開了綁住畫軸的絲線，再握住兩頭往下一抖，畫中內容當即一覽無餘。
「王，您醒了？」
似乎沒有任何理由否認。
司徒月波言之鑿鑿的講述，讓鍾旭不由自主地聽入了神，沒有想到，傳說中的老祖宗，竟然與他有過如此奇異的一段歷史，他的娓娓道來，讓那麼遙不可及如神話一樣不敢相信的往事這般真實地顯現在自己的腦海里，而當聽到他說到「天大的麻煩」時，她心下一緊，脫口而出：「你說的麻煩，莫非跟我們鍾家的鎮天印有關？」
司徒月波轉過頭，微笑：「這裏，是冥界里的一座城市。跟你以前生活的城市，處於一個平行的空間。冥界人界，好比鏡子的裡外面，人類生活在外頭，鬼魂生活在裡頭。比如我們腳下的房子，既供人類使用，又供鬼魂消遣。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地方，但是卻是兩個沒有交集的空間，因此大多數時候，人類跟鬼魂都是互不相見和平共處的。很多人總是好奇，所謂的陰曹地府是什麼樣子。看吧，其實就是這個樣子，同人界一模一樣。」
話音未落，又聽她驚呼了一聲。
她戴上了黑曜石？！
當無數道純白的光芒打破黑暗，刺|激著沉睡已久的雙眼時，鍾旭清醒了過來。
鍾旭搖頭，未做任何思考，從剛才到現在，除了司徒月波本身，她沒有在這個地方觀察到感覺到任何值得警惕的疑點。
這是她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嗎？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如此，你們……仍然可以續夫妻之情。」
他親手殺掉了自己的至親，令到她魂魄無存，這是自己親眼所見，根本無法抵賴的鐵一樣的事實。
「你？！」鍾旭雙目圓睜，「鎮天印歷來都是由鍾家後人守護的，每個十年之期我們都會以自己的血液鞏固封印，你又不是鍾家人，如何能修補？！」
「所以……所以老祖宗用自己的精魄化成了四方鎮天印，堵上了這個大洞？」沒費多大勁，鍾旭就想到了這一點。
「許飛……也有份？」說這話時，她的表情已經分不清是哭還是笑了。
鍾旭緊緊捂住心口，熱熱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在眼眶裡打著旋兒。
他瘋了嗎？
「我真是想不通，你若早些告訴我真相，這後頭的諸多事端不是都可以避免嗎？犯得著裝神弄鬼連哄帶騙嗎，真不知道你……」鍾旭不鬆手，不依不饒地質問。
不為別的，僅僅為了那兩個字——吾妻。
這一眼，鍾旭看得傻了。
「什麼……啊！！」
鍾旭把頭一偏，順勢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如果自己真的死掉了，那麼現在的自己鐵定是一抹幽魂。
暗黑不見天日？
她當然知道會怎麼樣。
鍾旭話未說完，就被他強拉著來到了天ｒead•99cｓｗ.ｃｏｍ台的邊緣。
「這些都不重要了。」他輕輕摁住她的肩頭，慎重地說：「未來的時日，你要好好學習如何做一個稱職的冥王，至於要做些什麼，自會有下屬一一呈報給你，剛開始可能會覺得比較繁瑣，日子久了，便熟悉了。啊，還有，這件東西，你收好了！」
鍾旭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絲毫可以轉圜的餘地，而面對這樣一個決絕的女子，司徒月波竟露出了讚許的神情：「知道我最欣賞你什麼嗎？就是你面對敵人時的氣魄。本事可以學，但氣勢卻是天然生就。呵呵，不枉我花了十六年時間在你身上，總算是大功告成。」
「你，什麼時候……走？」一個走字，在她的喉嚨里徘徊了許久，艱難地跳出口。
她記憶里的城市，就算到了午夜凌晨，也是片片燈火，處處人聲。
「什麼……什麼意思？」鍾旭糊塗了，這普普通通的一幅古畫，莫非還藏有什麼玄機？
稍微猶豫了一下，鍾旭還是把手送了上去。
跟閻羅說的一樣，她接替了他的位置，畫里也好，冥界也罷，她永遠代替了他的位置。
那它的舊主人呢？
「你……真的是……是為我……哭了？」鍾旭咬住自己的嘴唇，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臂。
這個道理她一直都知道，但是直到現在才完全理解了，且是切身體會。
「在那個時候，許飛想取你性命的心到是真的。若不是我從中阻撓，以他旁觀者的能力，你的魂魄早就成他的囊中之物了。」司徒月波收起笑臉，很認真地說。
彷彿即將溺斃的人被一把救上了岸，那種劫後餘生的慶幸與驚喜，委實不是言語能表達出來的。
「是。」這回，他沒有任何否認的意思，「那一次，一隻厲鬼因為當值鬼差的疏忽，從鬼獄里脫逃而出，我恰恰巡遊在外未歸，鍾老鬼知道了，又擅自作主，一路追蹤厲鬼而去。等到我接到稟告，趕回事發地時，他們兩個已經在冥界的入口處斗得不可開交。那惡鬼也是個有點本事的角色，鍾老鬼一時竟無法將它擒下，我正要出手，你們那位脾氣暴躁的老祖宗已經搶在我前頭，用盡全力一劍朝那鬼物劈去，也許他一時情急，竟然失了手，不但沒能擊中對手，他那一手沒輕沒重的蠻力反而將隔開人界與冥界的結界擊穿了一個大洞。如此失誤，非同小可，一旦不能及時封堵，冥界里處心積慮想逃脫束縛的惡鬼們就能藉此大舉沖回人界興風作浪，若事態發展至此，即便我身為冥王，也無法挽回。」
如此眼神，她曾痴痴看過千遍萬遍，縱是化成了灰燼也無法遺忘。
「哦……」鍾旭拚命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敢抬頭看他，生怕一抬頭，不爭氣的眼淚又要落下來。
鍾旭傻乎乎地眨眨眼睛，在心裏咀嚼著他剛才說過的每一個字。
「是啊。」司徒月波點點頭，「至於這段舊事，說來話長，以後讓你爺爺奶奶親自告訴你吧。總之，僅僅這一隻脫逃的惡徒，便惹來了天大的亂子，如果冥界所有跟他一樣的鬼物都跑了出去，會怎麼樣？」
「事實上，」他又一次輕輕繞著她的髮絲，同時亦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我對你一直心存歉疚……為了我的計劃，不得不一次一次地欺騙你，甚至不惜傷害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哦……」鍾旭擦去眼淚，站起身，像個無主遊魂，「走吧。」
再看，手腕上，何時多了一串黝黑圓潤，光可鑒人的珠子？！
鍾旭看看他，又看看手裡的畫，好一會兒，點頭作罷。
總之，冥界馬上就會增添一個一生與鬼為敵的新鬼。
都煙消雲散了嗎？
「嗯。」她往裡擠了擠，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我們……一定要去挪威海……天亮了就走……」
自己的「掛礙」，太多了，連死亡也消減不了……
「那就是了。」司徒月波舒了口氣，「為了讓計劃萬無一失，我不得不這麼做啊。」
不對，肯定不對。
愣足5秒，鍾旭一個激靈，騰一下從長椅上彈了起來。
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基本上是有道理的，包括她自己在內，世間許多人都是一說到冥道鬼界，就立即聯想到黑暗陰森死氣逼人，誰又曾料到，真正的冥界，卻是這樣一番景象呢？！
剛才的談話里，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過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他輕鬆一句話，鍾旭目瞪口呆。
起初混沌一片的建築與道路，隨著他們二人的勻速降落，在眼前一點一點放大，一點一點清晰。數尾五色繽紛的流光不知從何處而來，魚兒一樣在空中遊動，漂亮得緊，教人忍不住冒出想伸手捉住它們的念頭。其中一些不時從身邊擦過，有的頑皮地停留在鍾旭的鼻尖，有的貼在她飛揚的衣倨與發稍上頭不肯離開。它們身上的光芒，弄得鍾旭就像是一棵掛滿了彩燈的聖誕樹。
「熱身運動……」鍾旭張大了嘴，一連串驚嘆號魚貫而出。
電流一樣的溫度從額前傳遍全身，令到鍾旭完全動彈不得。
鍾旭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
「因為我的力量已經接近完結啊。」他不以為然地解釋著，「等到它有了新主人，所有的眼睛又會回來的。」這麼一串看似普通，在街邊隨便都能買到的石頭，竟會是冥王的標誌？！
呼風喚雨，生死在握的冥王，竟有這樣「不俗」的經歷，想象他變成螞蟻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樣子，鍾旭啼笑皆非。
「我爺爺？」聽到他居然提到這位從未謀面的親人，鍾旭頓覺詫異無比。
「你……」鍾旭迎著他的目光，腦子裡混亂一片，複雜的情愫霎時遍布心間。
被這樣的風吹一吹，再糊塗的人，也清醒過來七八分。
「當看到你在拍賣會上對這幅圖情有獨衷時，我便知道，你已夠資格接替我的位置了。也提醒我，是時候進行最後的步驟了。」
司徒月波滿意地笑笑，握住她的手順勢一帶，讓她毫不費力地落到了自己的身邊。
「你……」鍾旭被他的回答噎得說不出話來，哪裡有人會糊塗到把自己的模樣也忘記的？！
他想了想，沒怎麼猶豫便點頭同意。
原來，他的絕情絕義，心狠手辣，都是裝出來的，都不是真的。
那一樹火一樣絢爛的紅花，竟然動了起來，每一朵，都在模糊，伸縮，變幻，最後，竟化成了數行工工整整的漢字，整齊地排列在畫面的左上角，白底紅字，甚為惹眼。
「等等！」鍾旭似乎對他「總結陳詞」的態度很不滿意，追問道：「我還是有很多東西不明白。你若要我的性命，為什麼早不威脅我？還從頭到尾費盡心思接近我，娶我，與我過與平常夫妻毫無二致的生活，這麼折騰，豈不是太浪費時間了嗎？還有，你剛才說花了十六年在我的身上，什麼意思？」
此話已到嘴邊，卻被鍾旭吞了回去。
鍾旭手足無措捧著畫卷，眼看著裡頭的人影最終跟純白的背景溶為一色。
「唉，你總是這麼毛躁。」司徒月波搖頭嘆氣，旋即笑道：「這裏的確是長瑞大廈的天台，嗯，也是冥界的地盤。」
他說，要她天亮之後再看的。
在確認她已徹底睡去之後，他收回了覆在她額頭的手掌。
身體很輕，輕過一片羽毛，在虛無縹緲的空間里飄來盪去，總也著不了地。
「當然是假的。唉，算了，我索性全招了吧。」司徒月波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到你已經完全擁有作為一個冥王該擁有的力量之後，就是我實施計劃最後一步的時候——騙你自盡。但是，我不得不告訴你，你有整整一百一十八歲的壽命，我的時間根本不允許我等到你壽終正寢再來接替冥王之位。所以，我一早就埋下了蔣安然這個導火線。你會在街上『偶然』遇到蔣安然的爸爸，你會在長瑞的餐廳里看到我滅掉搗亂的女鬼，這些，都是我安排的，我要引你一步一步拆穿我的『假面具』。」
鍾旭怔仲地盯著它，久久不願移開目光。
「什麼？」鍾旭騰一下彈了起來，「你說我現在在長瑞大廈的天台上？可是……」
演戲？他又說演戲？！
可是，恨又如何呢？該做的，終究還是要做，沒有任何借口逃避。
連站立的力氣都快散盡，唯有抓住他的雙手，始終堅持，不肯放開。
他的笑聲，爽朗如昔，而她自己的笑容，卻漸漸散去。
這怎麼可能？自己明明已經，已經自刎而死了，怎麼還能完好無缺的站在自盡之地的天台上安然曬月亮？
「等我的，終不是我等的……」她一笑，帶著揮之不去的黯然，「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你會在求婚時對我說，上來了，就是一生一世，不能回頭。呵呵，不只是我，當我決定做你的妻子時，註定我們兩個，都不能回頭了……」
心無掛礙……
「很多年前，我的確曾化成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他撇撇嘴，「不過在一個月內我被人踩死了七次，後來便作罷了。唉，對於『渺小』的生命，人類總是不太在意的。」
還是他自己也無法面對？
除了一份冥王的重責，滿心濃重的想念……與生生世世的遺憾，還留下了什麼？
「你致命的弱點，就是太重情義。你視你的親人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所以，我只能利用這一點來威脅你，最終達到我的目的。」他不慌不忙地說著。
「害你們老祖宗造成如此大失誤的那隻惡鬼，你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嗎？」司徒月波習慣性地繞著她的頭髮，將話題扯到了十萬八千裡外。
視線又一次模糊了。
鍾旭皺皺眉，硬邦邦地說：「完全不完全我不在乎，我只要弄明白我心中所有的疑問。你能不能不要再顧左右而言他，直接講重點不行嗎？」
這個她早前一直問自己的問題，現今終於有了最真實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