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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火環蛇牙

第八章 火環蛇牙

間或叮噹有聲,那是長劍劈砍在巨蛇的鱗片上發出的響聲,挨到雙方攻勢稍歇,大家可以看見長蛇身上已經多了十幾道傷口,血流如注,但夜鹽對傷口視若無睹,攻擊反而愈烈。
約定的時間過了好一陣子了,雲胡不歸是否還在羽蛇口等她?但通往大火環和羽蛇口的通道上卻布滿了巡邏的士兵。這些士兵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些火環部衛士,而是手持朱柄鐮刀的鐵鼠部雇傭兵。他們個頭更矮小,脖子更細長,還充滿不信任地東張西望。
赤鏈蛇的絞殺讓皮厚肉粗的巨象也無法承受,逐漸跪倒在地。夜鹽張開巨口,似乎要將大象一口吞下,但就在此時,彷彿一片影子從頂上落下,雲胡不賈突然現身,他雙手握住長劍,臉色蒼白得不近人色,刷地一劍刺入蛇尾,將它死死地釘在了地板上。
夫環熊悚略帶疑惑地停住了腳步。
「——這麼多年來,我見到是始終是自己的幻象?我原本以為,你是我堅實的後盾。」夜鹽的下巴漸漸地沉了下去,靠到了胸口上。
森林在起伏的山巒上發出陣陣嘯聲,月色好像茉莉花香那般妖嬈。
他們只跑了兩步,就看見從下層棧道上也跑過來一小隊士兵。他們正是從碼頭的方向,聽到了警號跑過來的。
直接逃出火環城自然更容易,他可以在外面的山坡上找到自己的夜語,但如果要帶上師夷,他必須再搞到一兩匹新坐騎。
地火節就是紀念夏日的逝去,紀念地下之火帶來的光明和生命。
「你——什麼?!」師夷震驚地張大了眼。
陸臍剛想明白這中間的道理,就聽到了呼呼的聲響,有很大的一股風掠過他的后脖頸,其強度與山頂的旋風不相上下。
她唯一的掩護就是小姑娘的外貌。師夷低眉順眼,裝出一副乖女孩的模樣。小哎在她肩膀上蹦來蹦去,好不安分的樣子,她真擔心從它嘴裏冒出什麼引人注目的話。
阿瞳依然在拚命掙扎,但是風息子的藤蔓纏繞得很緊,藤蔓上的細刺扎入阿瞳的皮膚里,沁出點點血花。他仰著頭說:「我沒法再幫你了……我一直想幫你飛,可是我手太笨……」
他們把她堵在棧道上了,但是師夷可不會那麼快投降,她退到之字形棧道的端點,探頭觀察了一下落腳點,喊了一聲:「抓緊,小哎!」就跳出了棧道,飛快地順著岩壁上的皺褶和石縫爬了下去。
火掌舒剌懷疑地嗅了嗅空氣,剛說了一聲「不好」,就聽到一聲爆響,悶雷一樣在四通八達的坑道里朝著遠方滾去。要找到出事地點很容易。嗚嗚的風聲正朝著一個方向涌去,那是風在補充被爆燃消耗完的空氣。
師夷有些慌亂:「沒有了,沒有!」
大蛇輕易地閃過了大象的攻擊。它的眼睛在柱廊的陰影下發著紅光,似乎在嘲笑這匹大象的不自量力,只是輕輕地一甩尾,它就纏住了大象的身體,瞬間盤上了三四匝。
阿瞳百忙中沖師夷喊道:「別爬上來,我控制不好這東西。」
他認出了門上的那些圖騰符號。那是象徵春夏秋冬的青陽、朱明、西顥、窮陰,象徵東西南北四向的陵陰、蟄蟲、蓋藏、四貉,象徵四德的角亢、尾箕、鬥牛、井鬼,象徵四靈的玄枵、大樑、鶉火、析木,象徵地火水風的諏訾、降婁、鶉首、大火,象徵四方星辰的虎蛟、白虎、朱雀、玄武,圓環上的圖像石漸趨緊密,神獸首尾相布,逐漸排布出一幅密密麻麻的封印圖。
「他求我做的,那個小胖子,你不知道他有多愛你……」
她當然記得篝火前的戰鬥,蒙住面孔的河絡士兵要他們放下武器,但是鐵肚瓦離拿起了串燒沙蟲肉的釺子戰鬥,場面一片混亂,利箭射進瓦離的嘴巴,他向前摔倒,杯碟、木勺、湯盆、調料四處橫飛。
「死於大火,是我的命運。」巡夜師陸臍苦笑著想,他唯有閉上眼睛,迎接最後的裁決。
她身穿紫色的流蘇長袍,纏著銀腰帶,像個真正的女王傲然挺立,黑髮在腦後飛舞,好像暴怒的風暴。
她順著懸崖上的小道一路急奔,彷彿在躲避自己的命運,她從來也沒跑得這麼快過,直到跑得喘上不氣,才轉過身去看。
雲胡不賈在那一刻同時揮劍平劈,似乎有隱形的波紋在雪中飛動,擾亂了雪花下落的軌跡,它們相互撞擊,紛紛揚揚地落到了劍圈之外。巨蛇向上猛躥,然後才從高處落下,居高臨下地張嘴吞噬,好像一朵烏雲籠罩了雲胡不賈,場邊觀戰的人只看到商人的身軀被重重蛇影吞沒,但烏雲始終遮蓋不住雲下的閃電,劍光總是突然間閃現,劈裂長空。劍光閃耀間,火焰長蛇也要向外縱躍閃避。
暴風吼虎歪歪倒倒地走著,好像得了癲癇病的巨人,它的前肢和帶著巨斧的附肢瘋狂而僵硬地揮舞著,被它擊中的山石炸裂開來,碎片四下飛濺。
後面有個粗大的嗓音喊道:「站住,小姑娘!」
其餘的士兵又驚又怒,紛紛抬起手裡的長槍和弓弩,對準了這個不速之客。
「我從未離開。」隱隱約約的聲音再次從黑暗中傳來。
毀滅世界的不是王冠沙蟲,而是洞開的地火之門!
雲胡不歸在城門口盤腿坐下。
世界周而復始,這就是銜尾盤蛇的真正含義嗎?
暴風吼虎將兩隻前肢合在一起,向上舉起,好像端著極其沉重的什麼東西一樣顫抖著,一點一點地舉起,然後狂暴地一揮而下,砸在了棧道的橋面上。
賊鰻安羅的手最快,搶了一把鐮刀,砍斷了兩匹巨鼠的前爪,卻被背後鼠騎士的十字槍扎翻在地。還有七八個人尚未從火邊起身,就被十字弓紛紛射倒在地。
巨蛇對雲胡不賈手中的長劍也頗為忌憚,它避開劍鋒,才發動攻擊。當它向前猛撲時,像箭矢一樣劈開空氣,發出了可怕的呼嘯聲。
或許就是不想讓師夷看到這一幕,他才不讓師夷和他一起行動。
他大聲對自己說:「我們必須關上這扇門。」
「大人。」火掌恭敬地點了下頭。
「這是逃跑的最後機會。」她說。
自從他們得到那枚沙王短笛以來,關於沙蟲的襲擊事故果然少多了,只在昨天晚上發生了一起死亡:一塊斜頂岩從岩床上滑落下來,砸死了一名礦工,把安全帽砸進了他的腦袋裡。此外還有一名打瞌睡的推車工從棧道上掉落,摔碎了骨盆。
師夷猛地拐了個彎,正前面又出現了一隊士兵,紅色把手的鐮刀在燈籠下閃亮。
雲胡不歸敏銳地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來一點什麼:「你會放我走?」天羅一貫相信,只有對死人不用保密。
夜鹽心裏微涼,她知道火環城的礦工對夫環熊悚有一種狂熱的崇拜。她很難說服眼前這人。
「也許我們該信任諸神。」礦工低聲回答。
「它已經傷害過人了。」阿絡卡夜鹽蹙著眉頭說,她在自己的心靈里看到了發生的一切,也看到了門前躺卧著的燒焦身軀。
懸崖上的捕獵已經激起了它們的獸|性,它們憤怒地嘶叫,朝她噴濺出口水。毫無疑問,沒有主人制止,它們會咬死她的,而它們的主人還遠在上面幾重遠的棧道上。
此刻他駕馭著這隻隨時會失控的暴風吼虎,跌跌撞撞地出現在她身前。風息子好像瘋狂生長的野草,將他包裹在駕駛艙的凹槽里,連頭臉都看不清晰。
棧道發出可怕的吱嘎聲,一個更加龐大更加兇猛的輪廓突然從三隻猛獸的身後冒了出來。
這是最濃密的黑暗。
一層雲煙般的金色粉末,好像火之精靈,從門后騰起,升上空中。
誰都知道夫環的威名和勇力,他瞪著血紅的大眼喝道:「哪怕剩我一個人,我也要獨自挖出你的心,把你的身體留給深淵!我在燭陰之神面前向你挑戰,讓神來判定我們誰對誰錯。來吧,夜鹽,我的鐮刀和盾牌在等著你。」
她端坐雙手合十,輕聲念誦邙山五輪咒為羅達祈福,同時在心裏默默低語:「我很快會去找你,羅達,為了你給我留下的這座城市。」
星眼陸臍盡量扭頭不去看那處明火,根據河絡的傳說,火有催眠術,如果看多了火就無法從蔓延的火中逃走。
或許他能找到一次機會將它射出,就像他上次中伏時,曾想用來對付毒鴉那樣——在這麼近的距離投擲飛刀,對霸府狼騎來說,都該百發百中——只是此刻面對這個烏衣人,雲胡不歸心中一點把握也沒有。
她的童年在這座城市裡留下了許多印跡,那是她學習和成長的河童殿,像其他的河絡一樣,她沒有父親和母親;她的少女時代在陶器坊長大,身邊的人都很愛護她,她在陶匠泥手臧寬和鐵肚瓦離的照看下過得簡單快樂,她在十六歲的地火節上徹底成為女人。
「我不知道你從哪裡來,要做什麼,」她冷然說,「我就憑祖先的傳下的法術,和你決一死戰,讓神來判斷對錯。」
那不是簡單的變向,流向和大小都在皮膚上劇烈波動。
「你學到的東西還真是少,」飛廉的笑聲是從內心深處發出的,「我們宗主怎麼會是那個蠻子的手下,他侍奉的是幽冥之主。人的疆域,蠻族的疆域,河絡的疆域,所有那些六族,或許還有神的疆域,都是它的領地,一個小小的蠻子,算得了什麼。」
雲胡不歸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也不去復命,那他很可能就變成了天羅的敵人。
羅達曾經告訴她,地火之眼就是一條活的銜尾蛇,它既噴吐熱量,給予光明,同時又心存邪惡,想要傷害。銜尾蛇本來就同懷善惡,雌雄同體;它象徵著季節的來回循環,黑夜的振動,自我受胎,真理和認識的完成,無差別性,整體,原初的合一,自給自足,象徵無休止的永恆法則下的開始和終結。它描繪了生命的衝突,同時也伴隨著生命與死亡。終結也是開始。
待在這陰暗的地下,連呼出的空氣都像被禁錮。
「包括殺了我嗎?」
那些頑童看到的是畫,在巡夜師的眼睛里,這些畫卻是一行行的文字,從古流淌到今,和歷史交相輝映。他乘著小舟,路過了一幅又一幅岩畫,看到那些畫上的小人既在戰鬥,也在膜拜。他舉著提燈的手在不斷顫抖。
巡夜師陸臍不再閃避大火了,他直視著逼近的沙蟲王,露齒狂笑。
小姑娘師夷緊張地四下張望,她的大眼睛在骯髒的臉上像冰晶一樣清澈透亮,瞳孔里閃爍著貓眼一樣的綠光。
這些溪谷河絡,喜火的習性與火山河絡並無二致,夜暗之中,七八名哨兵都不自覺地靠近城門洞里一個大火盆邊。
師夷「噓」了一聲,將獾油小燈掛在岩石上的一個小鉤上,彎下腰爬到洞口近前,從腰上解下一大串鑰匙,一邊叮叮噹噹地去開門鎖,一邊說:「是沙蛤告訴我你在這裏的。」
他挑了兩匹年輕的雄馬,用藏在手中的干豆餅討好它們,憑著蠻族人的本事,他給它們上了鞍子,小心地挽了韁繩,馬兒輕點頭顱,亦步亦趨地跟他走了出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看著我!」阿絡卡怒喝道,突然刺啦一聲,撕開自己的流蘇長衣,露出潔白的胸脯,乳|房在火光下顫動,兩隻小小的紅點好像桃花一般嬌艷。她大聲說:「我是大地之母,什麼樣的河絡會要殺死自己的母親,還巧言這是在拯救自己。你們知道如何信守河絡的榮譽嗎?知道如何去面對祖先的顱骨之牆?知道在死亡后如何渡過創造之神的天河嗎?你們身負的罪孽會沉重得把你們拖下天河。」
「不,恰恰相反!這是神的恩賜!」一個聲音打斷了火掌。火掌惱火地回過頭去,卻看見夫環熊悚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身邊。
他忙活了數日數夜,終於將那些年代久遠的亘夜朱書一一註明,只是仍有許多未解之字。
膚色黝黑的鐵岩蘇瑪正在默默地解下掛在座椅上的長戟:「如果非要這樣,我想要替阿絡卡應戰。」
她控制住想要逃跑的念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他們身前走過,奇怪他們甚至聽不見自己狂跳的心臟。
她貼著城市邊緣快速遊走,每一處微小的變化都會被她感覺到,她發現火環城的西北角以每年兩厘的速度正在下沉,她發現大火環朝向火山口的第三層第四百三十二根柱子正在斷裂,它會在下一次地震中損壞,她發現了出現在城市底下的那些新的棧道和通道、礦坑,就像是這座城市大樹向下努力伸出去的根。
阿瞳眨了眨眼,把目光放回到那台暴風吼虎上。
她抓著阿絡卡的手一直在顫抖,這是最後的機會,阿絡卡清楚地感受到了這點,最後逃離死亡的機會。
一條細小的黑影順著通道溜入牢房中,刷的一聲跳上師夷的肩膀,卻是條少見的草原地蜥。
但某個時候,它又就是邪惡本身。
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夢。
「看著我的眼睛。」小姑娘師夷命令說。
巨蛇見雲胡不賈刁滑,追之不及,發出憤怒的噓聲,將尾巴翻卷過來猛抽,石read.99csw.com板鋪成的廣場地面被砸出一條條的裂紋。雲胡不賈猝不及防,被鞭子一樣的尾巴抽中,登時騰空飛入人群中。
「要快!」她用顫抖的手抓住阿絡卡的胳膊,「他們馬上就會發現……」她抬起頭,閉上了嘴。
她孤零零地在這條筆直向前彷彿沒有盡頭的棧道上,左邊是霧茫茫的黑暗,什麼都沒有,右邊則是嶙峋陡直的岩壁。
「還有別的原因。」夜鹽堅持說。
他又開始繼續前進,塗成紅色的大鐮刀在他手裡擺動出彎月形的光芒。
青色的歲正星正在落下,東邊的天際線上銀光閃爍,夜魄之月眼看就要升起。
當然不可能是羅達了。這裡是地底下的監獄,沒有香料,沒有火,沒有祭祀用的銀碗,也沒有經過那條漫長的荊棘之路,她又怎麼可能召喚出羅達的靈魂來呢?
死亡到來得迅疾猛烈。
她不知道狂牛的嗓門有這麼大,早該讓他把舌頭咬掉。
一個念頭突然跳入他的腦海,一時之間,不禁讓他毛骨悚然。或許,這是星辰諸神在九州上留下的一處封印,為了封閉黑暗之神荒的封印,就這樣經過他之手被打開了。
除了角落裡傳來的水滴聲,她沒有聽到任何迴音。
他們將陷身於神之間的爭鬥,成為神之磨盤上墜下的可悲的粉末。
冷汗從她背上冒出,頭髮也濕濕地粘在了臉上。
「我要想想……」狂牛說,他的表情有點猶豫,似乎有被說動的跡象,但沒等阿絡卡繼續努力,他就又想起了什麼,飛快地退縮了回去。
雖然在夜魄之月完全升起之前,他們還有時間,但飛廉的預言卻不斷冒出來燒灼著他。
此刻,在地火神殿深邃的下方,一個聳動不安的新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它向外噴射熱量和血,那是火環城暗紅色的心臟,是火山岩漿海,它正在強力搏動,反應正在步步加強。它被不安和恐懼緊緊握住。火既帶來光明,同時也帶來黑暗,如果不作出正確的選擇,它會帶來可怕的災難。
用藥迷倒的哨兵不會沉睡太久,他們必須抓緊。
「別擋我的道。」雲胡不歸雖然知道勝算不高,卻想都沒有想過轉身逃跑這回事。
「那我們的地火之眼怎麼辦,它會消失,不見了。」火掌嘀咕說。
陸臍大聲吼叫道:「我們要立刻關上門。」
「這些是沒用的胡扯,」熊悚跳下巨鼠的椅背,「我們已經快要贏了。我們將要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雲胡不賈有恃無恐地從象輦上探出半個身子。「啊哈,」他故作驚訝地說,「真正的武士怎麼能用十字弩呢!也只有河絡這樣的膽小鬼才會用它來威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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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一一掠過黑暗中的面龐。地穴里升起的呼嘯大風掠過,鐵甲鏗然,鼠騎兵們好像通道里的那些石像沉默不語。
巡夜師好像被貪婪魘住了,繼續提燈往下行走。
「對不起,我出神了。」
答案一直都在,它一直都深埋在火環城的地下一千尺深處。
「很好,」雲胡不賈點了點頭,「夫環,你可以集合礦工了,只要全力挖開地穴,讓那些鮮紅得像血一樣熔岩傾瀉而下,沙蟲是無法阻擋你們的。」
「你在,羅達?」夜鹽有些驚慌,「可是你怎麼會在呢?你不可能在這裏。」
「讓我來替你出戰!」被激怒的河絡士兵紛紛喊道。
熊悚的面容被熔岩河照耀得如同紫銅般閃亮,白牙在蓬鬆的鬍子下閃亮,他看上去精神煥發,甚至有點亢進的興奮勁:「熔岩之河是帶給我們的啟示!沙蟲們怕火,不是嗎?這麼猛烈的熔岩噴發,沒有生物可以在那樣的熱量下生存。我們早該想到,這是個好辦法,可以挖開更多的熔岩河來阻隔沙蟲,使它們再無法妨礙我們作業。」
夜鹽心裏明白,這次羅達將是永遠走了。
她將扭轉廣場上的局勢。
異族商人身上有種暴戾之氣,讓夜鹽覺得渾身發抖。這種顫抖,也許是害怕,也許是戰鬥前的激動,也許是因為她看清了自己的命運歸宿。「給我勇氣吧,羅達,我不能在這一時刻撐不住。」她在心中默念。
提燈里的獾油在靜悄悄地燃燒,可是巡夜師的腦袋燒得更厲害,這火因酒勁而燒,也為領悟而燒,為啟示而燒。他無法擺脫周圍世界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的感覺。他們都被河絡王的地火之夢耍了。世界將葬身於烈焰和灰燼中。
他不知道是否有一張無形又鋒利的網,已在悄悄收緊,汗水順著雲胡不歸的下巴滴答流下,如果天羅刀絲已經布下,他走出這條通道的機會就已微乎其微了。
雲胡不歸手裡只有一把很短的刀,那是師夷借給他的。
過去的時光里,每隔四年,有一場盛大的巡夜師聚會。
「你篡取了火環城的阿絡卡之位,卻不知道要為它做些什麼。火環城沒落了,礦石沒有了,你終於找到機會要拋棄它,要到鬼都沒聽說過的什麼參合山區。可是現在我們已經挖到了礦石,創造之神重新敞開了他的胸懷,火環城要復活了,你的伎倆都無用了!」
「我不信。」雲胡不歸咬著牙說,他胸口中的火焰沉悶地燃燒,抑制不住的憤怒想要撲騰出來,「如果你沒有別的廢話,我要走了。」
只是為了將師夷帶出火環城,他不得不這麼做。為了保護這份愛,他仍然願意摧毀一切。
「嗯,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你說什麼?」師夷驚恐地吞了口氣。
「羅達,是你嗎?」
「快讓開。」阿瞳絕望地喊叫,「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
銀手奇卡也解下了自己的長矛,跳下鼠背,然後是石鴉、騎桶和滾蛇。
「用惡來制止惡,只會走向更惡。」夜鹽憤然反駁。
「……都是你的心靈之眼看見的。我教過你怎麼運用它,你學習得很好,雖然你自己不承認這一點。」羅達依然在微笑,她的笑容如此清晰。
「你病得不輕,異族人常犯這種迷糊。」巡夜師同情地看看他,「情殺、愛恨、殉情、相愛相殺,甚至導致一個國家的覆亡,不都是源自於這一惡疾么?你要切掉那如毒瘤一般長在心上的人。」
他們都是容易對付的,但是剩下的這個就難了。夜鹽心想,她轉頭看向河絡王熊悚:「輪到你了,夫環大人,和我談談吧。」
「還會有死亡,還會有新的職務空缺出來。夫環或許還承諾,你死後再把礦工副頭的職務再給另一個人吧?」夜鹽用命令式的語氣打斷了他,「夫環背叛了真神,你也要跟著他走向死亡。創造者創造萬物,它所能給予的懲罰,比夫環能給你的還要殘酷百倍——去告訴夫環,火環城危在旦夕。」
這天晚上,他口渴難耐,喝光了身邊的酒壺,卻還是莫名煩躁,於是星星也不看了,暈乎乎地爬起來,想去大廚房找點喝的,走到鐵兵洞處,卻一頭撞在小鐵匠阿瞳身上。
星眼陸臍心不在焉地一路念叨,直到坑口值班的河絡叫住了他:「喂,怪眼,在這裏換防熱服。」
「什麼?」地蜥表達出了同樣的驚恐。
師夷猛力地搖著頭:「我不相信。你說的這些,我才不相信。別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它太重了,火環城太重了,我才扛不起來呢。」
「別為我擔心。」夜鹽冷冷地說,她的身體里充盈著決戰的憤怒。
「夠了。」他說,看到壁畫上畫著一扇圓形的門,門上布滿一圈又一圈的圖騰。
她只是一個人,但巨鼠騎兵在包圍她的時候顯得磨磨蹭蹭,不情不願。
購買圖書的渠道斷絕,藏書塔又被莫名燒毀,陸臍無處可獲幫助,只能在那間被離奇燒毀的小屋裡搜尋星點遺存,看能否幫助自己破譯地圖上的文字。
「我曾經在火前發過誓,誓言很簡單。我曾經發誓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要與自己的子民相伴,放棄其他所有,直至死亡。是的,誓言是簡單的,要找到那個值得這份誓言的事情,才是困難的,但是如果我們真的找到了,這兒就值得戰鬥下去。火環城值得我這麼去做。」
「嗯,好好工作,才會有前途。」陸臍含糊地點著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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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武器呢?」他問。
小哎跳著幫腔:「……有!」
阿瞳摸著自己的胸口說:「要是割掉了,就會倒地死去啊。」
熊悚應聲附和:「此時已經不能後退了。」
夜鹽站在燭陰神像頭頂,她很少從這個角度俯瞰地火神殿和殿前廣場。
地火節即將來臨。
「是雲胡叔叔讓你在這兒等我的?」
她扔掉了手裡的提燈,開始狂奔。
死者面向內側蜷縮,死者的頭部、頸部尚有皮膚完整,胸腹背臀及四肢卻都已碳化了。
「我們不是懦夫!若灰河絡傭兵的十字弩,你們幾能對抗山王的輕雞兵,又怎能拿得下三河城,守住鎖龍河。」老兵騎桶憤憤地反駁道,他有一顆門牙在鎖龍河之戰里被山王騎兵的鐵杵磕飛,說話有些漏風。
空氣中瀰漫著殺戮的氣息,就好像暴雨一樣清晰。
師夷衝到斷口處,抓住斷裂的橋面,探頭向下看。癲狂的暴風吼虎正掛在一根木柱子上,還在機械地揮舞腳爪。
「不,那是他,說你的原因。」
最後幾名見過巡夜師的河絡,回憶起他那副風風火火、神不守舍的神情,都不禁想起諺語里常提到的「趕著去死」就是這樣的。
這一段棧道緊貼懸崖修建,大樑和支柱以一種漂亮的網狀結構,斜插入陡直的岩壁中,將棧道高高挑起,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腳下數百尺處,是咆哮的水流。
「你怎麼到這裏來的,哨兵呢?」夜鹽問她。
這裏很危險,在他明白答案之前,還有機會逃走。
「你坐在這裏幹什麼,小傢伙?」
「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麼?地火神殿不容外人亂闖。」鐵岩大聲說,橫起長戟攔在六牙巨象前。
也許她可以順著石壁爬到棧道下面一層的那段平台上去。她可以向下跑,想辦法跑到地下河的碼頭上。她那時候還不知道巡夜師已經在那兒出事了,一心想著如果能找到小船,在布滿分岔的河道里,他們根本就抓不到她。
雲胡不歸不敢放鬆,小心地確定四周沒有更多埋伏,才牽著馬順著大火環偷偷地潛到羽蛇口附近。他將兩匹馬藏好,獨自伏低身子,爬到羽蛇口上。
「我也要一杯,」阿瞳猶豫了一下,「老怪眼,我們來喝兩杯吧。」
此時此刻,他好像就在翻看一本厚厚的書,本該被燒毀的書。
那是一對龐大得無法想象的眼睛,既無情又殘忍。它頭部的龐大鐵王冠上掛著炎熱的白芒,它那龐大的身軀力圖要擠入狹窄的通道里,堅硬的岩石在它的身軀下好像豆腐一樣稀軟,不停地被摧毀。它遊盪在地底已有數千年了,是被什麼召喚而來的呢?
棧道上傳來腳步聲響,還有鐵甲互相碰撞的聲音,追兵緊追了過來。
自從毒鴉營山的部隊在石塔林里遭遇屠殺后,河絡們無力發動更大的進攻,只能派遣更多的虎喝弩手守在地穴|口,精銳的執鐮者也被派遣來當守衛。憑藉沙王短笛的制衡,他們與沙蟲群相持不下,但許多品質優良、開採方便的大礦脈就都得放棄了。
貓猞猁性情兇殘,敢於攻擊體型比它大很多的動物。傳說貓猞猁曾經帶走一個兩歲大的河絡嬰兒,還有人說它曾經殺死過籠中花豹。
從火環城裡的老人看她的神態之中,從她突然闖入的場合里尷尬的咳嗽中,從她的陶匠師父某些時候躲閃的眼神中,她都知道自己的童年存在某道看不見的鴻溝,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裂開。
「沒有問題。」阿瞳回答道,他操縱著暴風吼虎使勁扭轉過身子,開始當先順著棧道朝下走去。
「真美啊,」雲胡不賈感嘆說,「真想把這一瞬永遠留住,但造化弄人,我卻不得不摧毀這樣的絢麗之色。」他的臉上露出蕭瑟的神情,將手指從袖袍里伸出,每一根指頭上都露出長長的指甲,鋒利如匕首。
「這些畫我見過啊,像被刻在腦子裡一樣清晰。」阿瞳說。
夜鹽衝著他們冷笑了一聲:「你們是要朝我放箭嗎?」
她猛地跳起來想要逃跑,但是夜鹽使勁抱住了她。她覺得抱住了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年輕。
一隻長牙巨象伸出鼻子,輕鬆地在巨鼠騎兵封鎖的道路中開出一條路來。
提著燈的人身材細小苗條,但黑暗太過濃厚,她看不清燈后的人。
說完了這句話,他大袖揮舞,不知哪裡來的寒氣緊緊地纏繞著他。白色的霧氣從他身上冒起,好像龍的影子,四周燈籠和火把的火焰,突然變得蒼白而沒有熱量。火環城的地下世界里,從來沒有這麼冷過。
現在剩下的唯有等待。
礦坑僅有的一條通道開口長十五步,只容許一名河絡走過,牢房口還樹立著粗厚的鐵欄,欄杆粗如兒臂,門鎖堅固,而挖通牆壁,需要三百年時間。
火焰依然在蛇背上燃燒,空中的細九九藏書雪還沒有落到地面就無聲地融化。
「不是石中火,是有人觸怒了王冠沙蟲。」火掌舒剌沉著臉說。他們隱約能看見出口處,一名死去的老河絡躺在岩壁邊,已經死了。
夜鹽舉起了一隻手指向熊悚,眼中顯露出無盡的悲哀。
阿瞳愣了一下。
「那些岩石上都畫著這些小人,還有些別的字,我看不懂。」
他們錯身而過,眼看走出了三十來步,執鐮者已經調過頭去,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猛然間一隻甲蟲嗡的一聲擦過她的臉頰,她愣了一下。在棧道下面的幽暗深處,有人在用鐐銬猛擊鐵柵欄的門,還在狂喊:「逃獄!逃獄啦!」在這安靜無人的裂谷里,簡直如同炸雷轟鳴。
夜鹽沉默了。
夜鹽心裏清楚,這裏沒有一名武士是這個看上去瘦弱蒼白的商人對手,可另一個誘惑同時擺在她的面前:只要打敗眼前的這個人,她就能夠扭轉火環城面臨的整個危局。
傳說星辰諸神在混沌的大地之神上設下了一個無比龐雜、精巧繁複的封印,來阻止荒的復甦。上萬年來,最有才智的人一直試圖揭秘,但連門徑都摸不清在何處。
這幾天里,不管是喝水還是吃飯,巡夜師都有點心不在焉,只要某隻手有空閑,就會在地上寫畫字形,有時候用墨筆,有時候用清水,有時候就是用手指在空中比比劃划。
「燭陰之神賜予你這雙眼睛,是有理由的,」她說,「沒有職業的野女孩都是受到神的特別祝福的人,他們不是蔑視你,而是害怕你、尊敬你,你的那些小把戲會給他們帶去困擾,也會帶去好運——我就是這麼過來的。」
在夏季結束的最後一天,太陽沉入地平線,河絡們的地面勞作會全部結束,他們躲入地下,開始漫長的地下冬季生活。
師夷發覺自己陷入了困境。
狂牛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著師夷的眼,臉上的線條柔和了下來。他乖乖地把自己鎖在大鐵環上,然後把鑰匙從鐵柵欄里扔了出來。
「我不想為自己辯解,我想要為之辯解的人是你!」夜鹽大聲喊道,「那不是你的責任,卻成了刺在你心裏的一把刀。這二十多年來,你不顧一切地想要保護這座城市,想要贖回你的罪過,但你應該知道,沒有選擇是錯誤的,就連神也無法判明天平的兩端孰輕孰重。你也不能將保護火環城的重任壓在自己一個人的肩膀上。看看你的身後,這裏的每個河絡、每個戰士,不都是為了這個理由站在那裡的嗎?」
「你愛羅達吧?」這句輕得若有若無的問話讓他渾身戰慄。
巨大的風向外吹來,但是這些風和地面風截然不同,那風是悶熱的、沉甸甸的、隱藏邪惡氣息的風,讓他面對這通往地心深處的洞穴油然而生一種恐懼。
夜鹽「啊」了一聲,伸手將師夷拖到身後,用身子護住了她,卻見狂牛目光獃獃地從自己肩膀上掠過,看著不知道什麼地方。
師夷不安地轉動頭顱:「你不能去,這幾天他整個人都變了樣,最近他火氣很大。你什麼也改變不了。沙蛤在河邊營地看到了屍體。他殺了人!他也會殺了我們!」
他剛想離開,小鐵匠突然又問:「巡夜師,愛情是什麼?」
就連赤甲遙空也吸了吸鼻子:「喂,熊悚,我不能對你們阿絡卡下手。這有悖我的信仰。」
夜鹽驚訝地喊出了聲:「你的名字叫師夷,對嗎?怎麼會是你?」
「找不到可以穿的人了,」小鐵匠靦腆地笑了一笑,將羽衣摺疊好,放入那隻梧桐木的箱子,「不一定參加了。」
「盡在算中是什麼意思?他知道我要做的一切?」
熊悚像只受傷的熊那樣咆哮,卻沒有早先的氣勢。他鬆開緊握的鐮刀柄,呼哧呼哧地喘氣。
現在這樣的聚會已經無人組織了,甚至保留巡夜師這一職位的河絡部族都越來越少,河絡王們和阿絡卡們更願意從火焰和夢裡尋求神示,他們越來越深地陷入地底,不與外界交流。
這條巨蛇把越來越長、充盈廣場的身體盤繞成一圈,把頭靠在燭陰神像的頭部,張開了口,露出鋒利的牙齒,那是毒蛇的長牙,長度超過了大象的巨齒,橙黃色的冰冷的目光直愣愣地瞪著雲胡不賈。
「我們要往下面跑。」師夷喊道。
這和他想象中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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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會放你走,」飛廉輕笑,「因為你的一切行徑,盡在宗主算中,但我攔在此處,是幽冥之主單獨交給我的使命。」
心靈之眼緊盯著那盞小燈,不知來者是敵是友。
「你為什麼要幫我?」
巡夜師對地下地形並不熟悉,本來很容易錯過岔道,但是這次陸臍跌跌撞撞,卻摸對了方向,一路走到了簡易碼頭處,他找到了阿瞳他們曾經用過的小船,順流而下,果然看見了那些古老岩壁上的壁畫。
幾名士兵羞愧地垂下了武器。
「為了它我可以毀滅一切。」
雲胡不歸最後朝四周張望了一眼,確保自己沒有被人看見,迅速閃入馬廄暗處。
它和上古河絡定下了什麼樣的契約。燭陰為什麼要掌管燭火,把光明帶給河絡呢?或許,封印打開,它就已經獲得了某種許可。契約就此結束了。
纏繞的雙月正在沉入暗色的森林頂部,而湖綠色的密羅升至天頂,把天空渲染得青色一片,星象、星環和星簇是散落的大小鑽石,它們的陰晴圓缺、光暈長消、升降沉浮,與大地上的種種變化生滅遙相呼應。
「你是巡夜師,他們說你見識多廣,我想問問,河絡怎麼看待愛情?」
「記下來,」火掌黑沉著臉對身邊的文書說,「第四十一名,星眼陸臍,死於大火。我們也許應該考慮撤離這個礦區了。」
飛廉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讓雲胡不歸絲毫也不敢轉開目光。
「我就是你。」羅達在青煙中和藹地微笑。
「逃跑,你說什麼?」夜鹽愣了一愣。
「我更喜歡自己的說法。」雲胡不賈的面孔雖然在微笑,眼睛里卻沒有絲毫笑意,他轉頭朝向夫環,冷冷地說,「此時已經不能後退了。」
「不,不行,」他驚恐地說,「夫環會把我吊在爐石上,在火上烘烤一整個時辰,他會讓我去服苦刑,如果我和你說話了——他這麼說過。」
巡夜師又蹲了下來,伸手去拿酒壺,他連對了三次,才把酒倒到杯子里:「什麼地方看到的?」
第一次,靠她自己。
夜鹽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見懸崖上有點點燈火,正在往下移動,好像從黑色的天幕上落下來。他們已經來了。
「不,你說得不對,」師夷拚命地想要掙脫,「我討厭他們,我恨這座城市。」
星眼陸臍覺得有點茫然。
如果在懸崖上被它們逮住,會像只鳥兒那樣被撕碎。
大火可以燒毀羊皮古卷、帛書、木簡,但不能燒毀鐵器和石刻、玉簡,河絡們有許多典籍是刻在石頭和金屬上的,星眼陸臍的收藏品里也包括了大量的石刻。
長劍好像一泓寒冰,甫一出鞘,四周寒氣大甚,那些河絡原本已經冷得站不住腳了,此刻忍不住又向後退了兩步。
突然之間,她明白平台上的執鐮者在喊什麼了。
「火將重新拯救我們的生活,」河絡王熊悚揮舞胳膊,向其他河絡宣稱,「我們要向解開這一謎語的巡夜師致敬,他拯救了我們的礦工城。」
夜鹽已經預想過回來后所會遇見的種種困境,但她從沒想過會被囚禁在黑牢,甚至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夫環,無法將迫在眉睫的危險告訴他,更不可能說服他。
他看了五十多年的星星,對星空可謂再熟悉不過了,但每次抬頭,依然會想起初次與星空相見時的激動。此時,星星比他記憶中要大多了。
把這樣的人留在火環城裡,就好像把老虎養在自己的家裡。
她聽到上面傳來的嘈雜聲,有人在大喊:「放出去,放出去。」但她沒太在意,此刻她必須專註地對付滑溜溜的石頭,一不小心脫手的話,她就會嘗試在黑暗中飛的感覺了。
青煙在看不見的風裡左右飄蕩,羅達的影像變淡了,化成上億的微粒消逝在空氣里,只留下供人回憶的檀香味道。
火河在黑暗中流淌,播撒著令人難以忍受的熱量。
他沒有原路返回,卻挑選了一條陰暗的支路,小心地繞開守衛,帶著馬走了出去。他心裏很焦急,但卻壓制著自己,走得盡量慢,以免驚動他人。
「你的那些預言……」
「我只聽夫環大人的命令。他答應讓我當礦工副頭,我們折損了很多人,現在有很多職務空位……」
「這麼短嗎?」
「今夜我將會失敗,你是什麼意思?」雲胡不歸冷冷地問。
「現在要問你自己了,孩子,」青煙里的人說,「我該走了,而你,已經完全長大了。」
雲胡探察了一下,確定無人被這場悄無聲息的打鬥驚動后,輕吹一聲口哨,兩匹馬掛著空鞍從下面跑了上來。
「夠了。」星眼陸臍再次縱身跳了起來,將莫名的阿瞳扔在原地,拎起一盞大號的獾油礦燈,趔趔趄趄地往火環底部跑去。速度之快,令人大吃一驚。
夫環捏緊武器,輕聲重複:「唯有打倒阿絡卡,才會得到寬恕。」
「你想去哪兒呢?」飛廉問。
「可我覺得,愛情像是一條船,停在你們地下河的船,它一旦闖入,在你心裏靠上了岸,就不能將它輕易推走。這和殺死船上的孩子沒什麼區別。」
「把你的刀給我。」他惡狠狠地對赤甲說。
「他可沒空管這麼多,天羅弒死了,於是有一些緊急的事需要處理。」
每動一下,手上的鐐銬就叮噹作響,手指上的傷口更是劇痛。
有經驗的礦工都知道,風向劇烈變化,是坑道烈火爆發的前兆。
狂牛看上去有些抗拒,有個什麼東西好像在他的身軀里掙扎著。
那匹巨大的六牙白象就站在入口睡覺,呼吸好似陣陣大風拂動洞穴。
「在當上阿絡卡之前,我也沒有職業。沒有鐵球的人,註定會成為侍奉神的人。你有這雙眼睛——這說明你將要幫助我。師夷,請幫我,把他們從厄運里拯救出來。」
「你對夫環做了什麼?」夜鹽驚問,「你施了離魂術?你下了魅惑術?」
「看看你腳下的豎井,地火之眼正在咆哮翻騰。還不僅僅於此,把你的頭從坑裡拔|出|來吧,火環山四周的山峰因為乾旱而炙烤著,從狐歧山到姑射山,從雁門山東麓到北極天樻,一路上的森林都無比乾燥。如果你的挖掘攪動了地火,讓一絲火星噴出地面,不僅僅是火環城,整個越州東部都會遭殃。」
赤甲的臉漲得通紅,一隻手摸上了刀柄,但他對上夫環燃燒得通紅的瞳孔時,又羞愧地別過頭去了。
夫環熊悚帶著他忠心耿耿的鼠騎兵趕到此處時,愕然發現那個記憶中彷彿長不大的阿絡卡夜鹽已經變了。
飛廉拋開兜帽,他隱藏在高眉梁下的眼睛十分明亮,難以形容,但那張臉卻非常普通,沒有任何特殊之處,能讓人察覺此人存在威脅。
這一段棧道和車水馬龍的採礦棧道並不重合,只能通往廢棄的野豬門,一名河絡平民單獨出現在此未免很奇怪。
銀色的長指甲好像一群飛翔的燕子,在空中一閃而瞬,猛地穿入夜鹽的頭顱。
熊悚已經把這張地圖上的危險警告全忘了,那時候他還有所顧忌,現在則甩開所有糾絆,將一台又一台巨大的掘進將風運到地下,全力開鑿出一條又一條新礦道。
他們趕往簡易碼頭,還沒趕到河道口,就發現裂谷里多了一條火花四濺的熔岩之河,洶湧的地火熔岩,正是從敞開的熊臉洞穴中滾滾而出,它截斷了一條地下河支流,佔據了它的河道,撲向深黑的地穴,向著絕壁之下飛瀉而下。
那是地火之眼。
阿瞳仍然是愣愣地蹲在當地,問:「你在桌子上畫的是什麼?」
雲胡不賈不緊不慢地說:「既然夫環已經下了戰書,按照河絡的律法,我可替他出戰。這裡是地火神殿,就在神祇的面前,我們來分個高下吧。」
夜鹽每叫到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就臉色扭曲,將目光轉向別處。這些人並不都是士兵,有很多是穿戴上盔甲的礦工,夫環精心挑選過了這些護衛,他們全都是對他立下過重誓的火環河絡,他們決心聽他的命令行事,而絕不問為什麼。
火掌舒剌讓人把他們的名字一一記下。
「是石中火發怒了?」趕到他身後的礦工鐵岩蘇瑪說,鐵岩是名身體粗壯的礦工,就像一塊巨石雕刻而成。
得到知識的法門,只剩下耗費巨資購買龍淵閣的書一途。然而近來又有傳聞,龍淵閣的智者投靠了蠻舞月奴。這些追求智慧、與世無爭的智者,怎麼也會投向蠻舞月奴,令人頗為不解。
在最後的岩畫中,圖騰之門被打開了,從裏面噴吐出可怕的火焰。所有的小人都在奔逃、在哭號,在等待死亡的到來。
雲胡不歸凝視了它一眼,突然躍上燭陰的脊背,像枚松果掛https://read.99csw.com在張開的鱗甲后。
他跑得太急了,沒有聽到阿瞳背後的半句話:「那裡很危險……」
「我們被包圍了。」師夷驚叫。
巡夜師在河絡族中,早已無人尊重,被人遺忘,即便他能解開巡夜師每晚守望的那驚世奧秘,又能去找誰述說呢?
一陣嘈雜喧鬧聲從地火廣場的入口處傳來。
突然小哎發出恐懼的一聲叫,從她的肩膀上跳了開去。
大門已經洞開,他尋找到創造之神在越岐山下留藏的最後秘密。
她拆下巨大的門鎖,鑽入牢門,又來開阿絡卡手上的鐐銬。她開鎖時雙手微微發抖,把鐐銬碰得叮噹作響。
鐵冠沙蟲王張開大口,它的口中不是利齒,而是燃燒的火焰,彷彿是液態的火噴涌而出,又滴落在地,四下流淌。
「最近兩百年來,河絡開挖出的礦物比過去五千年都要多,可我們挖出的財富大部分被人族商隊奪走,礦井越鑽越深,等到礦物乾涸后再被遺棄,森林變成禿地,礦山變成戈壁,河流甚至流不到大海就被截走,我們得到的只是變成一片荒漠的越州。
雲胡不賈繼續微笑,抬起寬大的袖袍,指著夜鹽說:「唯有打倒阿絡卡,你們才會得到真神和人間之王的雙重寬恕。」
可是再往前走,他會發現更多的答案。
夜鹽的身體還在拔長,好像巨大的藤蔓那樣無止境地伸展,她的四肢縮短變成了小小的附鰭,她的身上長出圓盤大小的鱗片,她的頭部大如斗室,口中噴吐出閃電分叉般的火舌。
「誰給我傳個話,」他吼叫道,「這裡有人沒有?你們要快逃!快逃!快逃!」
狂牛大睜著雙眼,乖乖地跑到石板地前蹲下。
「或許,是因為你收留了我吧,你讓火爐嬤嬤把我收入河童殿,不管怎麼說,我得感激你。」師夷板起臉說。
炭石毒氣聚集過多的地方,一個火星就能引發火災,很多時候,火災並不厲害,只是在缺乏空氣的坑道或採空區里靜靜地悶燒,但火風壓會造成風流逆轉、滾退,火焰上下風側炙熱的煙流四處流動,一旦與新鮮風流混合,就會發生爆燃。
龐大如山洞的布滿針牙的咽喉毫無表情地接納了陸臍的最後饋贈,嚼都不嚼就將它們吞咽下去。它的身軀如同不可遏制的命運繼續逼近。
飛廉溫厚地一笑:「得了吧,從走過來的腳步就可以聽出,你現在殺心盡失,打聽這個還有什麼意義嗎?」
「地下河,以前我和她……」
她用殘破的手掌抓住師夷的手,溫柔卻堅決地把它們從自己的胳膊上拿了下去。
羅達死前不到一個月時,突然宣布神選擇了夜鹽,她完全是被突然拋入這一重責的漩渦中。
「神用咒語來創造整個世界,」巡夜師喃喃自語,「夠了。」
巡夜師是河絡中僅存的觀星者。
「不錯,我愛羅達,」熊悚停了停進逼的腳步,好像一道閃電照進了他迷糊陰霾的心,他用鐮刀柄敲打著地面的岩石,那把鐮刀的長柄是用苓木製成,長有四尺,平滑粗重,「這都是你的錯,你和她長得太像,所以我恨你。你比她年輕,你比她貪玩,你帳中年輕的男儐不斷,你永在歡笑,但你卻再也沒法和我溝通心靈。這都是你的錯。」
師夷的身體在她的懷裡掙扎著,散發著青草和陽光的氣味,她的心臟在薄薄的衣服下猛烈地跳動,這個浮躁跳躍的姑娘,似乎與這陰鬱沉重的地下世界絲毫也不相符。
她蹲下身子,在燭陰之神的下頜處摸索,燭陰頜下的明珠果然是鬆動的,可以取下來。四面的冰寒之氣愈來愈濃。她抓住那顆小小的冰冷的圓球,緊緊地抓住它,一口吞入肚中。
鐵爐邊上,矗立著的巨大戰鬥將風的影子落在阿瞳的身上,不停地抖動著。
師夷對阿絡卡說:「不用擔心,他現在很聽話——蹲下!」
師夷一時語塞。
夜鹽使勁閉上了眼,但依然能看見無盡的鮮血在土地上橫流,被篝火染得通紅。
她的頭頂上,夜鹽的淺色身影十分渺小,站在凸出野牛口的小小平台上,好像時刻要隨風飄走。
「不要棄我遠去,羅達,沒有你,我不能一個人面對這一切。」她在心中低語。
它無聲地昂起頭顱,撞落了洞頂的幾片石塊。
夜鹽悄悄地鬆了口氣,她知道旅伴們只要不反抗,應該暫時沒有危險。
陸臍皺了皺眉頭,他的煩心事多著呢,可不想被隨便什麼人絆住,但是,今晚這個小河絡的哀傷打動了他。他不由得停下腳步。
「師夷,我要救你出去,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阿瞳一邊撕扯著身上的風息子的藤蔓,一邊說,「我總是很笨,總是把事情搞砸。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
阿瞳操縱暴風吼虎揮舞前肢,想把那那隻畜生從自己的頭部上弄下來。暴風吼虎在原地打著旋,就好像一個笨拙的巨人,夠不到自己的後背。
師夷預感到大事不妙,開始加快腳步,朝前麵灰環的出口跑去。
小哎張開大嘴叫了聲「哎呀」,便死死地揪住她的衣服不敢動彈了。
阿瞳蹲在路邊,兩眼赤紅,皮膚焦干,望著手裡的一件物事發獃,像塊石頭般沒有生氣,難怪巡夜師差點被絆倒。
在那道隱秘幽暗的通道里行進了半里多路,雲胡不歸卻猛然停住腳步——通道正上方的岩石上站了一個黑影,正是頂替天羅弒站在雲胡不賈身後的烏衣僕從。
哨兵的影子在鐵欄外冒了出來。哨兵是個大個子,有一副粗壯的下頜。夜鹽以前見過他,似乎是個礦工,阿絡卡試著回憶他的名字或者綽號,大牛或者狂牛,對了,他是狂牛陀羅。
權衡利弊,雲胡不歸還是想冒險從商隊這裏偷到馬匹。
「夫環,我們不能殺死阿絡卡。她的權力由神所授,而這裡是地火神殿。」鐵岩也泄氣地提醒他說。
每次都有些巡夜師在路上會被土匪劫殺,有些巡夜師會掉入山洪被沖走,有些巡夜師會被餓獸吞食,但他們依然不懼危險,長途跋涉只為相互交流知識。
「什麼?」
追趕的腳步聲立刻在身後響了起來,同時一名執鐮者將一個竹哨塞進嘴裏吹了起來。
巡夜師喃喃自語:「我們可以關上這扇門了。」
這裏離天空很遠,至少比昨天晚上遠三十里。盡她所知,這裏大概是九州之上最牢固的監牢了。監牢深埋火山底部的堅岩中,是一條挖空的巨大礦坑,在懸崖上開鑿出來的坑道。這道懸崖上雕刻著一整隻龐大而粗陋的神牛,犄角有一座塔那麼大,她所處的監牢就位於野牛的口中,所以這裏也叫野牛口。
「機會!」地蜥跟著重複。
那張地圖乃是一張夜蛾河絡所做的城輿全覽圖,圖上的記述描述了夜蛾部的最後時光,由倖存者帶出,上面確實提到了王冠沙蟲和它的殺戮,看上去正是夜蛾部的滅絕原因。
「金屬的東西打成這樣很不錯啊,你可花了不少工夫,是準備參加夜魄之月地火節的嗎?」
「幽冥之主?」雲胡不歸沉思著說,「我從未聽過雲胡叔叔談論過這件事。」
那是一隻暴風吼虎,失控的暴君,阿瞳一直在嘗試修它,卻沒能修好。
「她說得對。」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別著急走,先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兒?」
正是通過巡夜師艱辛而又堅持的腳步,才將許多遠古的知識通過紙張、書籍和口耳相傳,保留了下來。
「小哎,快回來!」她的喊叫聲順著空蕩蕩的懸崖飄開,但小哎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雲胡不歸像是片孤獨的影子,在陡直的岩壁上跳躍前進,在柱廊的陰影里安靜地行走,逐漸靠近了市集洞。
和老羅達告訴她的一樣,這樣做會有劇烈的痛苦,所有的阿絡卡只能忍受一次,她們一生里只受得了一次這樣的痛苦。
冰晶很快覆蓋滿站在廣場上的河絡士兵們的面孔,好像一層透明的殼。他們全都不習慣這種冰涼的東西,不得不緊緊地靠在一起,用手遮擋著眼睛。
但是她明白自己與眾不同。
要是在往常,天羅出手,就絕不會留下這些哨兵的任何生路,但云胡不歸卻第一次為這些生命的逝去感到難過。他並不願意再行殺戮,不論是用霸府狼騎的方式,還是用天羅的方式。
大股的火焰從它張開的鱗片上騰起,煙火繚繞中,好像一顆掛滿了彩燈的巨樹,照亮了整片廣場,絢麗無比。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用。」羅達再三叮嚀,但夜鹽心裏明白,此時已是最後的時刻了。
可是也許她從未真正成長。
雲胡不歸沉默以應。
「懦夫!」熊悚說。
「我也剛知道,我在沙蛤身上試了試,然後他把一塊墨晶石當饅頭吞下去了。」她一口氣地說道,「現在要抓緊。夫環已經派衛兵看守住了所有大門,都是鐵鼠部落的執鐮者,雲胡不歸會幫我們,他會在午夜時分調開羽蛇口的那些衛兵,他還有馬……沙蛤告訴了我一切,他要求我救你,還有那個燒垃圾的布卡,但是布卡失蹤了……」
那名商人從頭到尾都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精彩。」他感嘆地說,輕輕地拭去額角上的汗。
雲胡不賈臉色凝重,望向站立在燭陰神像頭頂的阿絡卡。他從背後拔出一柄長劍,那支劍的劍刃長有三尺七寸,筆挺如弦,但劍頭卻沿一道弧刃彎向一側,使它格外凌厲,劍身是古藍色的,上面顯露出一道道糾纏的蛇菊圖案。
他們放出了貓猞猁。那是一種兇猛的貓科動物,灰棕色的毛上帶著暗褐色的斑點,有著強有力的腳爪和寬厚的下顎,又粗又短的尾巴,耳朵上長著挺拔的黑色筆毛,它們一直被河絡當作獵犬使用。在草原上,它們也是地蜥的天敵。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彷彿看見黑暗裡有一盞小燈,順著懸崖邊的陡峭小道慢慢地靠近,它停停走走,但卻很快接近了。
雲胡不賈從一根斷裂的柱子後面踱了出來,安然若素,毫無受傷的跡象。
阿絡卡閉上眼睛,把她的心靈觸手伸出身體,就像章魚的觸角那樣,像銜尾蛇的身體那樣,拚命地向外延伸。它貼著堅硬的玄武岩壁前進,掠過城市和隧道。
她是哭著離開陶器坊的,眼望黑沉沉的地火神殿,她覺得自己的一生都結束了。
兩名手持巨大鐮刀的鐵鼠部巡哨走了過來,疑惑地東張西望了一下,又提著燈籠走了。
地下世界里也會有這麼大的風么?
它們依據各自的生物屬性,相生相剋,悄聲低語,排列出一個無窮無盡的組合。每個組合就是一道咒語,而無窮的咒語,則正如這個無窮盡的世界。
竹管里的一溜細細的藥粉被他吹入火中,一股淡淡青色的煙霧隨即裊裊升起,只過了半刻鐘,圍在火邊的幾名河絡哨兵紛紛倒地,長槍掉了一地。
「要讓那些遠在天啟的達官知道,這些礦石帶著我們河絡的血。」他說。
「你知道嗎?神一直在關注你。如果不是,她為什麼要給你一雙這樣的眼睛?你有能力讓其他人傾聽你的聲音,還需要什麼樣的奇迹?」
師夷恐懼地向後退去,背靠到了石壁上,懸崖上流淌的水濡濕了她的衣衫。她退無可退了。
師夷抓住夜鹽的手,將她拉了出去,然後回頭對狂牛說:「把鐐子鎖在手上,然後把鑰匙扔出來。」
她告誡他說:「放下你心裏的那塊陣地,它早晚會壓垮你的脊樑。」
「我取代了她的位置,這就是你一直恨我的原因,是吧?」年輕美麗的阿絡卡這麼問,她的臉白得像瓷。
大象發出喇叭般的嘶鳴,它的吼叫能讓獅虎膽裂,但赤鏈蛇那粗有兩抱的蛇身卻越收越緊,只是蛇身上先前所受的傷綻裂更甚,血如清泉,流得遍地都是。
再過了一會兒,地火廣場上竟然開始飄下了雪花。細小的、易碎的,但確實是冰涼刺骨的雪花。
它會找個石縫鑽進去躲起來吧,師夷祈禱如此,她伸開雙臂,吊在一塊懸石上,使勁地一盪,縱身跳上棧道,順著下行的坡道飛快地朝碼頭方向跑去。
但是她懶得去想這些。
雲胡不歸靜悄悄地走過地火神殿的廣場,上百根木架燈籠投射出的光暈后,蹲伏著那尊巨大孤寂的燭陰神獸銅像,狀若神龍,有一座山丘那麼龐大,似乎與火環城同樣古老,它有著弩張刀戟般的鬍鬚,頭顱上昂,陰沉沉地開口而笑。
赤甲羞愧滿面,低著頭將手上的朱柄鐮刀扔了過去。他交出了自己的武器,再也無法待下去,猛踢自己的坐騎,分開軍隊跑走了。
星眼陸臍默默地向天空觀望,無邊無際的夜空里是一爐打翻的爐火,萬頃碎火,璀璨無比。
她對師夷說:「熊悚不該這麼做,他不該變這麼多。所以我更要見見他。羅達把火環城交給我,我不能團結所有的人,卻讓他們自相殘殺,這是我的錯。」
河絡在地下獲取了新世界,但從此也背離了星空。
「我不能就此逃跑,我要去見夫環。」
通往碼頭的路完全斷絕九九藏書了。
它是河絡的守護神。
大火一旦失去控制,將會是河絡最可怕的敵人,沙蟲王也不會再是他們的保護神了。
影子總是和光明相伴。所有的河絡都早就明白這點。火可以帶來光明和溫暖,也會吞噬肉體和靈魂。它們曾經引領河絡制伏了地下的寒冷和黑暗,但就連神本身,也無法完全制伏來自地下的恐懼。
那裡共有三個臨時馬廄排成一列,散發著好聞的味道。
這條道已經日久無人使用,師夷感覺得到橋下的樑柱都已經腐蝕了,程度嚴重,每跑一步,腳下都會發出可怕的開裂聲,但師夷已經不可能回頭了,她咬著牙,一股勁兒地往前跑。
「還有更多的人被關在隔壁的黑牢里,我救不了他們,」師夷有些驚恐地說,「黑豬門看管的人更多,所以有三個獄卒,而我一次只能對付一個人。」
只是巡夜師依然心神不寧,這張圖背後還有一些東西,讓他感受到如同行走在懸崖邊緣的險惡。
石像的陰影被星星點點的燈籠拉到極長,因為在城市腳下形成了新的熔岩海,燭陰神像前的地火之眼也就變得暗淡了。
河絡的巨鼠只適合身材矮小的騎手騎乘,雲胡不歸想要躲開可能存在的追蹤,就得選用耐力更強的馬匹,才能儘快地帶著師夷脫離此地,離這支天羅隊伍越遠越好。
「這有何難,幽冥之主自會在夢中和他交談,就像偶爾也會和我交談一樣。它才是我們的主人。」
火環部的祖先在她的靈魂中復活、撕咬、翻騰、燃燒,充滿了戰鬥的慾望,為了這可怕的最後之戰,他們得作好一切準備。
她在黑暗中坦然面對那一排冰冷鋒銳的武器,她認識武器後面的每一個人,大聲地喝出了他們的名字:「赤甲!火掌!鐵岩!騎桶!石鴉!滾蛇……你們都曾在地火神殿宣下什麼樣的誓言?」
7
「有酒嗎?」
雲胡不歸無聲無息地爬在蛇眼上,正好處在那一圈哨兵的上方。
阿瞳搖搖晃晃地站住了腳:「我來開道,你跟我走。」他的暴風吼虎好像一隻瘋狂的老虎,向前猛衝。那兩隻貓猞猁依然靠著利爪和牙齒吊在它的屁股上,好像馬鈴鐺一樣搖晃。
木柱子發出可怕的斷裂聲,它突然從中斷折,最後一點支撐也消失了,阿瞳微笑著從懸崖上墜落,好像一片葉子那樣旋轉。
「很顯然,你帶不走她,這也在預料之中。」飛廉用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口吻回答。
巡夜師藉著爐火的光芒,看見那是一對翅膀,閃動金屬的光芒,卻輕盈得難以想象。每隻翅膀都是由上萬根羽毛組成,好像繚繞著縹緲的月光。
「運用你的心靈之眼,你從出生起就待在這座城市裡,它也擁有自己的生命,擁有自己的夢,你要和城市裡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塊磚瓦、每一條道路息息相通。城市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
「別擔心,孩子,還未到最後關頭。」有個隱約的聲音躲在黑暗中回答。
熊悚環視他們,臉色漲得通紅:「你們知道,我不能對礦工動手。你們發的毒誓呢,到哪裡去了,你們就打算這樣背叛我嗎?」
但她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火環城年輕的野姑娘夜鹽,第十二代地母阿絡卡,睜開雙眼時,青煙飄逝,身邊再無同行的夥伴,但她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雲胡從腰間掏出一隻細長的竹管,從殺人口中探出,對著火爐吹了一口。
雲胡不歸心頭一寒,他知道自己一直忽視了這個人,而在一個刺客集團里,最被忽視的人,或許才是最危險的。他努力地回憶關於這個人點點滴滴,卻只想得起他的名字叫飛廉。
「我的志向豈非地下的螻蟻和馴養老鼠的人能理解,需要拯救的是整個天下,」雲胡不賈傲然而道,「你們唯有服從我,才是正途。」
「鐵岩,你是我最信任的礦工。」河絡王咆哮著低語。
就在她問話時,師夷的身後跟著鑽進一個粗壯黑影,陰影遮蓋住她們。燈光下阿絡卡看得清楚,正是哨兵狂牛,他原本就顯笨拙,此刻看上去更加目光獃滯。
他們紛紛轉頭看向夫環,只等熊悚一聲令下,就要將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商人射成一隻刺蝟,但夫環眼望雲胡不賈,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一名鐵鼠的執鐮者輕聲問:「抓住的叛徒怎麼辦?」
風從地底深處,非常的大,比她所見過的任何風都要大。
精神緊張讓他白天總是做噩夢,醒來時都要慌忙檢查一遍身上的那些寫著「御免」的木牌子,全數都在才稍微心安。
「你可是費了很大工夫才到了這兒,為了什麼又要走呢?」飛廉沉思著說,他的聲音很輕,但又故作驚奇,「噢,或許是為了愛?」
「笨蛋!它將會在那兒,在一個新的地方,也就是我們城市的新中心,形成一個嶄新的、更大的熔岩海!」
3
「我必須離開,絕無其他可能。」雲胡不歸緊緊地捏住匕首說。
手上的傷口是她抓住一枚刺向雀哥的利刃造成的。河絡的兵器鋒利異常,她的傷口足可證明這點,但她沒能救下亮眼雀哥。那把鼠騎兵使用的長柄刺戟還是刺透了那年輕侍衛的腰背,把他釘在了地上。
他踮起腳尖,摸了摸將風巨大暴戾的前肢,說:「師父門羅讓我專心把這台將風修好。我也覺得,應該把它修好。」
「不同時代的人們給它取過不同的名字,我知道那麼幾個,但不能說。」
巡夜師拎著一盞孤燈跌跌撞撞前進,熊臉礦道內中空無一人。礦道離岩壁后流動的岩漿很近,很多地方只隔著一堵薄薄的四面開裂的岩壁。
「看!」地蜥也跟著說。
一道黑影從她的頭頂上竄過,調過頭來攔住了她的去路。正是一隻貓猞猁。
羽蛇口附近崗哨的力量果然被加強了,都不是火環部的士兵,那些河絡的胸甲上都畫著鐵鼠部的標誌。
出事的時候,火掌舒剌正指揮鋸木狗搶修一條木拱橋。
有些奧秘,只有巡夜師的慧眼才能看得分明,可是另有些奧秘,天底下無人能解。
但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推開師夷的手說:「我還不能走。」
偶爾會有一根支撐木被流出的岩漿點燃,之後又熄滅,暗淡的餘光照亮了星眼陸臍的臉。只有火苗舔著木頭的聲音,在寂靜的地下,這聲音很容易就傳到兩三里開外去。
巨蛇探身追入柱廊深處,四下搜尋雲胡不賈的身影,河絡士兵在巨大的游蛇面前紛紛閃開。始終站在一邊一直沉默不語的烏衣僕從突然呼喝了一聲,那隻六牙大象高高地揚起鼻子,亮出巨齒,朝前衝鋒,沉重的身軀跺得大地鼓面一樣振動。
這一次,他要換個方法對付羽蛇口的哨兵。
燈籠的光亮彙集在棧道高處轉角的平台處,在那兒晃動,但是沒有人追下來。
「火環城到底在哪裡,你能指出來給我嗎?」她再次逼問,她沒有武器,可是話語就是她的刀子,它們比熊悚手裡的朱柄巨鐮還要鋒銳。
那些字刻滿了石頭岩壁和他腳下土地,把他圍繞在其中,好像一所象形的監獄。
2
雲胡不歸輕輕地將手中那具軟綿綿的屍體放在了地上。
夜鹽伸手向外,觸碰到的都是堅硬的玄武岩,岩壁表面微微發燙,像是被放在太陽下烘烤過,但其實都是被火山烤熱的。手上的鐐銬叮噹作響,她沒法摸到更遠的地方。
必要的時候,阿絡卡也可以戰鬥,雖然這樣的戰鬥幾乎都是最後一次。在那一刻,她是盤卷的火焰之蛇,她是南方赤練之蛇,她是銜著蠟燭的龍,她就是火環城的化身。
狂牛鬆開抓住鐵柵的手,向後倒退著爬走,他一直退到黑暗裡。無論夜鹽怎麼敲擊岩壁,大聲呼喊、威脅、勸說、誘惑,他都不肯再出現了。希望像是條魚一樣滑走了。夜鹽閉起雙眼,坐在門前等待,心靈之眼告訴她,還會有人過來的。
「即便我不擋著你,你也走不了。」
「阿絡卡,」火掌呻|吟著說,「不滅之火在上,我無法對你動武。」他轉身推開眾人,大踏步地走了。火掌舒剌的離開讓鼠騎兵陣腳浮動。
「這一點都不難,」飛廉又笑了,「就像我知道你會選擇這條通路一樣,而這不過是開始。雖然今夜你將遭遇失敗,但你的命運才剛剛開始,你將跋涉過自己都難以想象的千山萬水,你將統領萬眾,你的未來難以估量,但不論到了什麼階段,你務必記住,幽冥之主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它是全民和未來的主人,不要妄圖對抗它。這是我必須留給你的警示。」
他一口喝乾了自己杯里的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這裏真熱啊,我走啦。」
羽蛇口的通道已經掃清,現在,就等師夷來了。
「不呢!」地蜥傷心地說。
火山河絡的這個古老節日源自遙遠寒冷的印池紀,那時候,火山河絡依循氣候變化在地面和地下過著雙重生活。
「我也曾有過其他追求。你現在可以跑,」夜鹽朝師夷喊,「但是有一天你會回來的。」她猛地放了手,師夷像一隻逃出藩籬的小鹿,猛地一下躥了出去。
當先的河絡士兵不敢攖其鋒,擁擠在一起向後退去,但他們並不想就此讓出道路。
她用最快的速度向下滑行、攀爬、飛跳,已經聽到了下面黑色深淵中傳來的流水聲,但在黑暗中這麼一直爬到碼頭邊是不可能的,她仍然得想辦法回到木頭棧道上。
她甚至沒有看到他落水,就被兩雙手粗暴地扯了回來,臉朝下地按在堅硬的石頭地上。
「天羅弒死了?」雲胡不歸不免有些震驚,「他本來該是我的對手,是誰殺了他?」
雲胡不賈雙手握劍,緩緩地舉劍過肩,動作慢得異乎尋常。
「這個城市已經被邪惡控制了,我們無能為力,」師夷急切地說,「我們可以帶你走。我和雲胡不歸,我求他,他會答應的。我聽說你計劃帶族人離開這座死火山,去人族居住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你可以帶我們走的,是吧,把那些不願意走的留在這兒,但我們可以去找新的生活。」
那一劍刺入蛇身,好像燒紅的鐵棍插入冰塊,發出嘶嘶的融化聲。夜鹽化身的長蛇痛苦地掙扎、盤卷,卻無法擺脫將自己釘在地上的劍。
雲胡不歸不得不承認飛廉的眼光確實如刺。此刻他的心裏一半是陰燃的青色火焰,另一半充塞著寒冷的冰塊,而他的手指一直在顫抖,無法凝聚力量。
夜鹽微笑起來,一切都和她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
被撞到石壁上的那隻貓猞猁一瘸一拐地艱難站了起來,夾著尾巴發出哀叫,但另兩隻貓猞猁卻毫無懼色,一隻貓猞猁向後退了幾步,發出令人心寒的嘶叫,然後猛一縱身跳上暴風吼虎的頭部,撕咬起厚甲。另一隻貓猞猁則繞到暴風吼虎的後部,用狂暴的利爪伺機發起攻擊。這場景就好像兩隻猛虎和大象的搏鬥。
「多拿些酒來!讓我來告訴你,愛情就是烏有!」老河絡嚷著說。
他這麼想,轉過頭去,就看到了一雙冷酷的黑色巨燈正在黑暗中升起。
他們在一張石桌子旁對蹲下,對飲起來。老河絡酒到杯乾,阿瞳則皺著眉頭,一點一點地吞咽杯中苦酒。
大象背上的象輦上端坐著雲胡不賈,身後也仍然緊貼著一名烏衣僕人。雖然形貌與初來時緊跟的那人不同,但河絡們也看不出來。
「別再問了,」飛廉的聲音變得十分冷峻,「既然你要離開,我看不出來知道更多對你有何好處?」
他話亦步亦趨,哪裡看得出來是曾在鎖龍河上奪旗斬將、霸氣凜然的河絡王?
「誰告訴你我們是被皇帝派來的,」飛廉終於暴露出毫不掩飾的微笑,「天羅一直以來不是龍噙者的死對頭嗎?」
「因為我本來就不存在。」羅達說,彷彿是青煙繚繞成的身體從黑暗中步出,和夜鹽每夜看見的一樣。
兩名離得稍遠的哨兵沒有中毒,剛想示警,雲胡不歸如一團煙從城門上跳了下來,正落在一名河絡身後,輕巧地擰斷了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掄圓了胳膊,飛出手裡的短刀。
「我是火環城的大地之母,」阿絡卡指著自己的胸口,「火環城就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這是誰也奪不走的。」
「大多還要短!河絡之祖麻瓜努努發現了這條鐵律,所以河絡不組成家庭,他們自由相愛,在每一個地火節找到合適的對象,一夜狂歡,然後再也不必為之傷懷。河童殿會收養那一夜欠下的風流債,將孩子撫養成人,所以你看,河絡的體系才會如此穩定。喂,你這杯不喝也給我吧。」
巨象只是輕輕地擺了擺頭,鐵岩就像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撞翻了四五名河絡士兵。
岩石後面傳來一陣空洞的聲響,好像一面被遺忘上千年的大鼓被敲響。巨大的圓門像是羊皮鼓面,不斷戰慄著、抖動著,發出哭泣般的哀叫,塵土和碎石紛紛掉落,三百多面畫像石向石門內部退卻,它們之間的縫隙消失了,好像九*九*藏*書時間消失在歷史中。
在火掌舒剌的內心深處,依然存在強烈的疑忌,覺得這樣的平靜不會長久,他希望能儘早滿足雲胡不賈,好打發那個貪婪的商人離開。
他耐心等待了半個時辰,看著路邊燈籠的油慢慢熬干,煙氣逐漸消散,一個個確認了黑暗中的暗哨,這才趁隙步步潛行。
矢匠銀舌用他的三弦阮琴劈面猛擊一名熊悚的手下,但同樣被弩箭射中,向後摔入火中,那支箭或許還出自他的手呢。
雲胡不賈說得沒錯,這裡是地火神殿,是河絡的神祇所在,她未戰已佔三分優勢。
夜鹽看著師夷,回憶往事,她的臉頰泛起蒼白的微笑,命運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拖向奇怪的十字路口。
地火廣場上只有紛飛的碎雪和死一樣的寂靜,所有的河絡全像泥塑木偶般呆立在原地。
「處死她!」熊悚眼都不眨一下地說,「我們將在地火節上燒死她,篝火將會被點燃,她會被獻祭給地火之神。」
「它有形象嗎?」
夫環熊悚漲紅了脖子,看不清是憤怒還是羞愧。
「很好,」雲胡不賈讚許地說道,「我走遍了十二座河絡城,你是我最期待的敵人。」
「不,一點不值,」師夷憤怒地喊道,「它甚至連一份職業也吝於給我,城裡的那些人,都用輕蔑的目光看我,他們討厭我、擯棄我,我只能和一些小孩一起玩,他們說我只會搗亂破壞。火環城的神早就拋棄了我。我對生活的唯一要求是自由自在,帶我離開,你為什麼不能帶我離開呢?」
暴風吼虎的一隻腳危險地跨出了棧道邊緣,它打了個跌,又摔向另一邊,撞斷了上一層棧道的幾根支柱,碎石和斷木順著懸崖噼里啪啦地滾了下來。師夷不得不抱著頭蹲下身子躲避。
侍女石花向黑暗中跑去。有一瞬間夜鹽以為她能逃走,但是手持紅色鐮刀全副武裝的鼠騎兵自后追上,將她乾淨利落地一切兩段。
它有著一張肥胖的貓臉,眼睛像燈籠一樣亮,兩頰有下垂的土黃褐色的長毛,看上去有些可笑,但這張臉沖她露出邪惡的長牙時,又變得非常可怕。
「看這條火瀑布,它的流量還不夠大,」熊悚說,「我要你派出四十名礦工,沿途挖掘運河,再砸開阻擋地火之眼的岩壁上,挖掘出更大的噴口,讓地火之眼裡的熔岩海倒流出來,沖向石塔林,灌入沙蟲的巢穴。我們要徹底打開地火之眼!」
「幹得好,小夥子們,把鐵釘敲結實了,好的木橋得像蝴蝶那樣飛舞在水面上。」他正在那裡大聲吼叫指揮,突然感覺到風向變了。
她轉頭看見夫環腰肋上露出的傷口,登時明了了一切:「傷口上有毒,這是木之傀毒吧,你們處心積慮,讓河絡王意志混亂,一步一步地控制了他!你這好狠毒的奸人!」
1
「愛情早晚要輸。天底下沒有持久的愛情,對它們的痴迷最多只能維持七年。」
「從發現第一塊墨晶石的馬販子開始,六百年來我們建造了這座城市。但火環城不是這裏的某一塊磚某一片瓦,不是這裏的盤王殿,也不是地火之眼,火環城是最初七位擺放下第一批奠基石的工匠,是之後千千萬萬挖礦、刻石、搭橋、修路和砌磚的工匠,是馴養、買賣、浚通、清道的工人,是士兵,是陶匠,是瓦工,是木作,是鐵匠,是這座城裡的每一個河絡,他們會呼吸會說話,會走路會思考,他們才是火環城最重要的財產。」
他一手抖抖索索地翻撿起自己身上的護身符,卻發現「大火御免」那一塊不見了,只剩下空蕩蕩的繩圈。
直到燈后的人走入坑道,收攏來的燈火才照亮了她的身形。
這種靈巧的動物爬起懸崖來可比師夷要快多了,而且走起路來完全沒有聲息。
羽蛇口上的風很大,但短刀還是輕易地穿入了那名河絡的咽喉,他發出一聲不連貫的呼喊,伸手去夠脖子上的刀把,還未能碰到,身子就向後摔入火山口中。
她拾起一塊落石,使勁地拍打著牆壁,大聲喊道:「讓我見熊悚!我有話要對他說。」
只有夜鹽還能在這場風雪中站穩腳跟,她的身上反而越來越熱,越來越紅,最後接近紅得透明的顏色。
突然間,雲胡不賈縱身向後跳躍,火焰之蛇緊隨猛擊,蛇頭沒有啄中商人,卻擊中了支撐地火廣場的柱子,在上面留下了可怕的牙痕。圍繞廣場周遭的柱廊左右搖晃,發出吱呀的呻|吟。巨蛇威勢赫赫,在商人的身後緊追不捨,雲胡不賈只是不停地閃避逃竄,那些古老的柱廊一列接一列地倒塌,巨石翻滾,碎裂的石子更是亂箭一樣飛濺。河絡士兵四下閃避,紛紛舉起盾牌護住頭臉。
「跟我回來的人,」她問,「還有一些人在哪兒?」
迎面的棧道上走來兩名執鐮者,暗紅色的盔甲在火把下閃著光。兩名執鐮者都懷疑地盯著她看。
「那麼我看見的是誰?」夜鹽低下頭輕聲問。她已經猜到了那個答案。
「你自己。你一直都是靠自己,來做到所有這一切。」
礦工們肩膀上的礦燈沿著荒涼的懸崖向遠處延伸,恐怖的黑暗中晃動著巨大的人影,沉重的礦車軋得木軌道吱嘎作響。在遙遠的深處,到處都有燈火通明的巨大掘進將風的身影。
「不值得為他們戰鬥,那些礦工、那些士兵,他們全都瘋了……他們全都背叛了你。」師夷急迫地說,幾乎要哭出來了。
「這怎麼可能嘛,」巡夜師陸臍放聲大笑,「河絡就應該有河絡的生活方式。」
「有,門羅師父有兩瓮酒。」
「怎麼挖掘?」火掌舒剌擔憂地問。
每個鼠騎兵的座輦上,都掛著一個燈籠。它們搖搖晃晃。火焰射到夫環結實的紅色鬍鬚上,他的整個下頜都在燃燒。
巡夜師一低頭,看見自己在石桌子上用酒水畫滿了沒人認識的怪字,他臉一紅,連忙去找抹布:「不好意思。我又開始亂寫亂畫了。」
熊悚怒喝道:「你們在磨蹭什麼!士兵,抓住她,這是背叛者夜鹽,她要我們離棄自己的城市,離棄我們的祖宗和六百年來我們在此流淌的血。她是個叛徒!」
巨蛇鬆開大象,翻倒在地,只有身軀還在輕微地扭動。雲胡不賈招了招手,他身後的烏衣僕人走上前去,將十字長槍刺入大蛇的咽喉。
他扯下自己頭上的礦燈和帽子扔向那雙眼睛,然後又撿起地上的提燈朝它扔去。
「羅達告訴我,你是偉大的戰士,勇敢、冷靜、有責任感。你守衛的很多陣地,從未丟失過,但是你心裏有塊陣地,對誰也不說。二十四年前的夏末之戰中,你沒有燒風蛇部落的那條船,而是引導它進入了火環城的內河,一千二百名火環河絡因染上疫病而死,是真的嗎?」
「離開!」小地蜥也強調說,把細細的尾巴在自己頭頂上卷了起來。
地火廣場上雖然擠滿了河絡士兵,卻是一片寂靜。
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
附近一個守衛的蹤跡也沒有看見,但云胡不歸沒有著急潛入,他知道,這兒比他偷入的任何一個營地都更危險。此地防衛外松內緊,其中人員幾乎個個都是偷襲和夜行的行家。
他把礦燈放在圓盤中心。燈沒什麼用,紅色的熔岩溪流就是熊熊燃燒的巨燭,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圖騰之門上那一圈圈的圖像。
她孤身一人,再無後援,可她再也不能後退半步,因為羅達已經不能再替她解決這些問題了。
夜鹽露出一絲微笑,綠色的眼睛像風暴前的閃電那樣閃亮,她知道,馬上就要制伏這塊執拗的鐵石頭了。
「這隻是一次試探,還將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
一隻貓猞猁已經墜下了深淵,另一隻則夾起尾巴,躥上橋面,看也不看師夷一眼,飛快地向後逃跑了。
大風把阿絡卡破碎的胸衣不斷撕扯開,夫環調開眼去,不去看她的胸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他大聲吼叫,讓滾蛇遞上他的頭盔。那是一頂高聳的金盔,盔頂上盤著一條蛇,只給口鼻留下通道。
「最後一個障礙也解除了。」雲胡不賈對獃獃凝望死去大蛇的夫環說,「神已經判定了你的勝利,你們,你,你,還有你,還有誰不服從夫環的權威么?」
「死去的河絡靈魂奔向四勿之海,他們落入造物者的熔爐,等待再次錘鍊成形,他們會很快融入那片大海,成為海洋中的一滴水、一個泡沫或一朵水花,他們就是海洋的一部分,組合起來,又是海洋的全體,又怎麼可能夜夜召喚出他們呢?」
她像羚羊那樣在懸崖上大塊的石頭上跳著,這是她小時候玩的把戲,只要具有良好的視力與平衡感,還有膽大,就可以順著懸崖爬到很高的地方。
腳下的地面完全崩塌了,棧橋開始一節一節地崩塌,像是夢裡的慢動作,橋面扭曲歪斜,那些樑柱發出可怕的折斷聲,暴風吼虎好像沉重的鐵球一樣向下墜落。對面棧道上的河絡士兵都瘋狂地向後退去,以免被斷裂的棧道帶下山崖。
「你會魅惑術?」阿絡卡夜鹽驚訝地問,在燈下檢查師夷的眼睛。
「什麼?」
王冠沙蟲是他們的守護神,同時也是他們的敵人。這些沙蟲躲藏在地下,是活的神靈,一代又一代沙蟲吞啖死河絡的靈魂,而活著的河絡吞噬它們的肉體。
他狂暴的怒吼聲在洞穴中迴響。那些鼠背上的士兵猶豫著端起了手裡的鐵弩,黑鐵箭頭在暗中發出光微微地刺痛了夜鹽的眼。
它有半間房屋那麼大,多棱的頭部殺氣騰越,前肢上骨刺突兀,只是輕輕揮動了一下手臂,就將當頭的那隻貓猞猁撞飛到了石壁上。
「鎖鏈在你自己手裡,你隨時可以走。今夜我們可以坦誠相見,有一天我們必然還能見面……你可以忘了天羅弒。或許,我們才是真正的對手。」飛廉微微地鞠了一躬,像來時那樣突然消失了。
巡夜師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如果還有機會去發現地底的秘密。
「你不會真的這麼愚蠢吧,為了某件不可能得到的東西,放棄自己的一切。」
「它有名字嗎?」
夜鹽大聲念誦咒語,背上突然冒出炙熱的火焰,她的身體在光焰中被不斷拉長。她鼓起所有的勇氣歡歌。這是火環城賜予她的力量,是六百年的歷史彙集而成的靈魂之力。
「慢慢說,別著急,孩子……」夜鹽抓住了她的手,師夷吃了一驚,有什麼東西從阿絡卡的手心裏流了出來,那是某種深沉的、安撫人心的東西,不管怎樣,總之師夷原先感到狂跳的心漸漸平緩下來。
「我知道你飛走後就回不來了,但是……我無所謂,只要你高興,我就……」
「傻子!」師夷喊道,「快從那裡面爬出來。」
他慢悠悠地說:「這把劍,叫蛇之菊刃,也叫草尋。」
星眼陸臍毫不懷疑,這隻神獸是為地火之門的洞開而來的,也許在更早之前,它始終在為阻止愚蠢的族人打開這扇大門而努力,它驅使自己的族類守衛領地,也許它正是大門封印的一部分,驅趕著擅入的河絡離開。
另兩隻貓猞猁也躥上了棧道,從背後接近了她。它們將她圍在核心,一點點地逼近。
雲胡不歸愣了一愣:「難道我們受蠻舞月奴的派遣來此?」
「包括殺了你,」雲胡不歸壓著聲音說,「我已經儘力了,我為天羅做了很多,就算是皇帝本人在此,也無法責難我,現在我決定為自己活了。」
他們只要日夜不停地苦幹,就能在地火節前把雲胡不賈需要的礦石採運完畢。
阿絡卡的眼睛好像麥芒一樣鋒利:「我不害怕,夫環。你要愛,我就給你愛;你要仇恨,我就給你仇恨。但是在開戰之前,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
「我不能給你傳話。」哨兵說,把一張蠢呆的臉頂在鐵欄上。他確實是名礦工,抓著鐵柵的指頭依然烏黑,沾滿墨晶石的粉末,「夫環甚至不准許我們和你說話。」
「你愛他們,所以你才會到這裏來。」
師夷抬了一下頭,發現有幾條黑影在她的頭頂上縱躍,悄無聲息,好像黑夜的碎片。
從邊遠的越州南部,從瀾州的沼澤地,從北邙山另一側的荒漠,他們騎著駱駝、香豬、大象和巨鼠,乘坐舟楫、馬車、將風和伏翼鳥,還有種種你們想象不到的交通工具而來,最終彙集到無諾峰腳下。
「我該怎麼辦?」
她不禁脫口而出:「羅達,我該怎麼辦?」
「阿勒茹,貝爾巴,吾知汝名,吾以火環之名召喚!漫多啰,跋陀耶,吾用吾肉借汝之力,吾用吾血濯汝之祝,如火烈烈,帝命不違。徹!」
看來怪眼這個名字已經傳遍火環城了,被人改外號對河絡來說可是件僅次於死亡的大事,但這次陸臍渾若不覺默然忍受。對於保護礦工的那些繁瑣的防護措施,他也沒有顯露出抗拒的跡象,甚至自己動手,往頭上扣了頂只露眼口的防護帽,扳動道旁的木柄,兜頭給自己澆下一盆冷水,然後拎著礦燈,全身滴著水就跑入到黑暗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