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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望而生敬的枯樹

第十九章 望而生敬的枯樹

這次,不只是我,就連歐陽和鄭綱都沒有取笑她。我想,所有人看到這樣的情景都會被震撼的。
我腦子裡甚至不經意地幻想著,若干年前這裏本來並沒有這條大河,這棵「男枯樹」每天白天都會走到「女枯樹」那裡,為它遮著太陽,晚上再回到自己的位置,兩人一起聽著風聲,在彼此微笑中安然入眠。只是有一天,當它們醒來才發現,它們之間被這條可惡的大河隔斷了。於是,它們每年都長那麼一點,忍耐著延長枝幹導致的血肉撕裂所帶來的巨大疼痛。於是,就這樣痛著、痛著,它們已經在這裏駐守了上千年、上萬年。但它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只為了有一天能夠盤繞相攜,能夠連理並生。
可就在這沉默之後,一直在四處查看情況的鄭綱提出了一個遭到我們所有人反對的想法。
可從另一個方面想,最初被我認定是木頭人一般的鄭綱,自從進入到這塊神秘而陌生的土地上來,就從來都沒讓我們失望過,甚至每次都讓我們吃驚。他一直充當保護傘的角色,如果沒有他,我想我們幾個早就死了,最多也就剩一堆白骨。把他說成我們的恩人,一點都不過分。我信任他的「直覺」,遠比信任我自己以及「花瓶」。
「不行!絕對不行!」這種情況下,第一個有這種反應的自然就是「花瓶」了。她像是一隻柔弱卻憤怒的小羊羔,在強壯的餓狼襲來時,毅然地決定守護著自己敬奉如神明的東西。她錯過身子擋在了鄭綱和那棵讓人望而生敬的「男枯樹」之間。她弱小的身子簡直像是被一大團氣體包圍著,讓她變得異常勇敢和堅持。從那剛剛流過淚的眼中就能看出,她甚至可以為這一對樹與鄭綱「拚命」。
這一路我們都走得小心翼翼。從河岸往外延伸,相當一大片位置都被大片的灌木佔滿,為了邊走邊尋找萍姐可能留下的痕迹,我們一直在繁茂的灌木中穿行著。
鄭綱在河岸跑來跑去,反覆模擬著當時的情景,之後向我們解釋:「她不是坐木筏走的,依照河岸邊鬆軟地帶僅有的這一雙不太清晰的鞋印分析,她從我們聚餐那裡走向那棵樹下,解開纜繩,之後到我這裏來推開木筏,隨後就折九_九_藏_書換了方向,這一雙腳印帶有連貫性,明顯是朝著河的上遊走去的。現在能判斷的是,她是朝著河上游,或者較偏的方向溜走的。」鄭綱只顧著講著他的所見和分析,似乎忘了手裡還拎著一隻女鞋。
鄭綱想讓我們爬上「男枯樹」的枝幹上,跨過那中間的一尺距離,爬到對岸「女枯樹」的枝幹上,通過這種方式跨過這條七八米寬的大河,到河對岸后,我們向大山裡進發。因為他認為,那個紫色大山裡,有能讓我們回到現實世界的轉機等著我們。我們去那大山裡,要比我們沿著這條不知方向不知長短的大河走下去好太多。在這灌木叢生的地方,除了大山這種大坐標之外,我們的視線只能延展到幾米那麼遠,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也許隨時有致命的危險出現,也許我們走到天黑、走到死都看不到住戶,走不到盡頭。而那大山,他認為那裡肯定有什麼東西存在,能讓我們活下去的東西。
那一粗一細兩根綠色枝幹,就好像是兩條手臂一般,汲取了身體里所有的力量,拼盡全力試圖去抓住對方的手,可是它們並不是連理枝,它們的枝幹尚且沒有合在一起。至少目前它們中間仍然存在著一尺寬的距離。我不知道它們是否依然會繼續生長,不知道它們明天或者有一天是否能夠長在一起。我已經被這兩棵,哦不,是一對樹給深深震撼住了。我更願意相信,那兩棵樹就是兩個人,兩個相愛卻不能相愛的人,不對,是依然相愛卻無法相擁在一起的一對人。
那景象,讓我忘不了。
聽他這麼一番分析,我們高興之餘,又都不得不長嘆了一口氣。累得半死好不容易跑了過來,卻又得原路折回去。一路上,鄭綱依然保持著非同一般的速度,我和歐陽盡全力跟在他兩三米範圍內,而幾乎被累虛脫的「花瓶」正舒舒服服地伏在鄭綱的後背上。是的,一夜未睡且背著「花瓶」的鄭綱,仍然比我和歐陽跑得要快。
那是一座紫色的大山,也不知是那山的石頭就是紫色,還是那山上鋪滿了紫色的植被。總之,看上去的第一反應就是紫色的大山。
這兩個小時的跋涉,我們所https://read.99csw.com看見的除了河水一點點變得深藍外,就是或稀或密的灌木。原本充滿期待的我們,沒見到任何一件值得期待的東西。
當被我們問及理由時,這個平常理智得要死的人,給出的答案竟然是:直覺。
歐陽若有所思,突然問道:「你們說,它們倆還會不會繼續生長,終有一天,會碰到一起,之後再長到一起?」他這話說完好一陣,都沒有人回應他,但我想我們心裏面都有了一份期待和祝福。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似乎站在哪一方都不妥,卻又都有足夠的理由。
我們像是被設定好了前進方向的機器人一般,近乎機械地向前行進。當走了大約兩個小時后,我們仍然沒有見到現代人生活過的任何痕迹,更沒有看見所期待的農戶和美麗的放牧姑娘。
「喂喂,把鞋還給我。」聽到鞋子主人這麼喊,鄭綱才反應過來,並且抬手把鞋子向我手裡扔過來。我一手扶著「花瓶」,另一隻手直接把他扔過來的鞋子扣在了懷裡,轉而拿給了鞋的主人。「花瓶」卻沒有直接接我遞過去的鞋子,而是伸出腿來,白凈的腳丫子活潑地動來動去:「你幫我穿。」這幾個字說得輕巧且柔弱。我本來還以為是自己聽岔了話音,愣著神看向她,耳邊卻已經聽見歐陽和鄭綱倆人的壞笑聲。「花瓶」這會兒似乎突然變了一個人般,嬌羞了起來。腳趾的動作也變成較小的幅度,等了幾秒后見我還是沒有行動,她一把將鞋子抓了過去,彎身套在了腳上,整個過程看上去甚至有些惡狠狠的,一看便知充滿了怒氣。套上鞋子后,她甩著胳膊便向大河的上遊方向走了去。
我們看見了一座山。
「花瓶」因為眼前的景象哭了起來。她在我旁邊抽泣著吸著鼻子,我循聲看向她,發現她的眼淚順著臉蛋兒如玉珠般不斷地墜落下去。
我、歐陽、「花瓶」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仰頭凝視著那兩條綠色的手臂,就好像是虔誠的信徒在朝拜神明一般。我似乎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很輕很輕,就這樣,安靜而長久地沉默著。
歐陽的水性不好,更何況負傷的腿又被「花瓶」來了這麼狠的一下。
鄭綱無九九藏書奈地嘆了嘆氣,又說道:「那這樣吧,我先過去一趟探探路,你們等在這兒。如果有收穫,你們再過去。」說完就跨著大步向那「男枯樹」走過去,「花瓶」則錯開步子向一側攔住他的去路。鄭綱轉向一旁再往前走,又被她迅速跑過去攔住。鄭綱見「花瓶」也是真鐵了心,直接撞開她的身子走了過去,一隻手抱住了那主樹榦,另一隻手則抓住一根斜枝,伸開腿就要往上面蹬去。險些被鄭綱撞倒的「花瓶」則直接順勢撲了過去,死死抱住鄭綱的腿,一口咬在了他的腿肚上。
不止如此,就在這根枝幹的末端,一尺左右的距離外,另一根同樣筆直、無旁枝的枝幹衝著河的這邊生長著,依然是綠得有些快要滴出液體來,依然是沒有任何旁枝,依然是沒有樹葉,唯一不同的是,那根枝幹比這根要細了一圈。再沿著那根細枝往遠處看去,那根枝幹的根部也是連在一棵白森森的枯樹上面,那樹也是如白骨般白森森地立在那裡,沒有一片綠色的葉子。不同的是,對岸那棵稍微細一點的枯樹的細弱枝頭上,竟然生長著幾大朵艷紅如血的花兒。這情況看起來,就好像此岸是男人,彼岸是女人——一棵「男枯樹」和一棵「女枯樹」。
歐陽雖然方才和我、「花瓶」一樣被枯樹震撼,但他此時的立場非常明確,比我理智。他似乎看不慣眼前的狀況,喊著「小印傻愣什麼呢」,就快步走過去要抱開「花瓶」。他一瘸一拐地走過去,鄭綱也想甩開「花瓶」,就用力抖了一下腿。「花瓶」就被他這一抖給甩到了一邊,一隻腳狠狠踹在了歐陽的傷腿上。只聽見歐陽「哎喲」一聲慘叫,一連幾個踉蹌,向後倒去。隨後傳來的便是撲通一聲,腿上負傷的歐陽掉進水裡了。
果不其然,我們剛跑到半路時,就看見已經朝著我們這邊快速奔跑回來的鄭綱。向鄭綱簡單解釋后,鄭綱幾乎沒有一點情緒上的起落。即使先說到木筏丟了,冒牌萍姐跑了,在他臉上也看不出多明顯的不爽。同樣,當說到我們發現了寶貝塑料袋時,他的臉色似乎也看不出有多麼明顯的興奮。
上游,這成了我們一致認可的方向,我原本以為衝著這九-九-藏-書個方向前行,我們將面臨希望,將很快就能找到並且回到現實世界,將獲得重生。可是隨後發生的一切卻不是這樣,事實遠遠沒有我期待的那麼簡單。就在我們即將趕往的大河上游,我們將遇到更加超乎想象的狀況。而且我們對這個方向的選擇,其實並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而是「對方」的選擇。
再次回到編製木筏的河邊后,鄭綱沒有急於領著我們上路尋找,而是在那原來綁著木筏的樹榦附近不斷偵查。我見他在這兒磨磨蹭蹭有點不耐煩,就催他:「甭看了,反正已經跑了,木筏也沒了,趕緊上路吧。」鄭綱像是根本沒聽見我說話,蹲在河岸邊歪著腦袋看了看,搖搖頭又點點頭。歐陽又接著我的話補充道:「我們都已經找過一圈了,沒什麼特別的發現。」可鄭綱像是心思全部都用在了自己的查看上,壓根兒沒把我和歐陽說的話聽進去。又過了片刻,他像是發現了什麼,跑上來讓「花瓶」脫一隻鞋給他,拎著鞋子蹲回岸邊在地面上比對著什麼。我在河岸上方扶著單腳著地的「花瓶」,歐陽則向鄭綱那邊湊了過去。我急著問:「怎麼回事?」歐陽歪過頭沖我講道:「腳印。」隨後又在鄭綱比對后,歪頭沖我補充著,「不是『花瓶』的,鞋不大,應該是那個假萍姐的。」
當我們連著扒開幾排灌木后才驚異地發現,大河在這裏轉變了流動方向,朝著偏右方向折了過去。這個轉向把我們和大山完完全全隔在了大河的兩側。舉目望去,在那個折角處,竟然生長著一棵約有兩三人高、枝杈異常的森白色的枯樹。這枯樹的旁邊水草豐盛得前所未有,而這棵體態龐大、枝節頗多的大樹竟然是枯乾的,白森森的枝幹兀自地出現在那裡,像極了一具被剃光了血肉的白骨。讓我們驚異的遠不止這些,這棵樹偏向河對岸的方向伸展出了一根很粗很長的旁枝,那根旁枝竟然是綠色的,那只是一根筆直筆直的粗壯枝幹,沒有再小的旁枝,也沒有樹葉,甚至連樹皮都沒有,但它卻是綠色的,綠得快要滴出液體來。一直伸到大致在河中間的位置。我又不禁順著那根樹榦往回看,和主幹連接處很明顯綠色和白色相銜接,過渡得極九-九-藏-書其自然,絕對不是後接上去的,而是完全隸屬於這棵白森森的枯樹的,就好像是它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營養都集中到了那根筆直的、伸向河對岸方向的枝幹上面了。
他似乎隨時都保持著一種特別理智的狀態,鄭綱聽我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明情況和揣測后,他也簡單說了下見到的大致情況,並且迅速作出了安排:「部落里空無一人,沒見到包爺,也沒有那些騎兵的痕迹。那條河確定不了是怎麼個流向,直接從這裏往上游切過去的話,很可能要跑更多的冤枉路,我們還是得回到編木筏的那個河邊,之後再沿著河岸向河流上游摸索。」隨後他也像給我們吃定心丸一樣,信心滿滿地說道,「不管怎麼樣,有塑料袋至少能證明有人的痕迹,應該是有百姓生活,我們找到那裡,興許就能和現實世界取得聯繫。」
越往前走植被越是豐盛,也正是由於越發豐茂的灌木的掩蔽,我們根本看不到幾米外大河的流向,以至於我們每次扒開灌木時都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之後才敢邁開步子往前走去。我們仰頭看著那紫色的大山,滿心歡喜地期望著那裡能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存在,就像「花瓶」所說的那樣,興許山口立著「××風景區」之類的標誌性提示呢。
呈現在視線之內的這座大山,足以讓我們不自覺地變得興奮起來。雖然我們知道,在這麼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裡面,不太可能有什麼值得我們期待或者探尋的東西。更何況,粗略地估算,我們走到那裡至少還要一個小時的時間。
對於「花瓶」的舉動我能夠理解,在這還搞不清是何年何月的怪地方,在一片豐茂的灌木中,兀自生長著這麼兩棵神奇得讓人不禁咋舌的一對樹。我總感覺,即使再唯物的人也會相信,它們的骨子裡,定然有我們人類所無法企及的精髓靈氣所在,而這兩棵樹,雖然無法看見它們的年輪,但我堅決地認為它們一定有相當漫長的生命經歷,也許它們就是某種神靈的化身。「花瓶」之前對萍姐的感知,以及她說的很多話,都被我們不經意間驗證了。現在她為了這兩棵樹,只是為了不讓鄭綱和我們從上面爬過去,就表現得如此堅決乃至瘋狂,她做的自然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