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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韓楓·傾城之騙

番外篇 韓楓·傾城之騙

東西到手了,雖然花的錢比原計劃多出一倍,但只要一切順利,這筆買賣的利潤依然可觀。為防夜長夢多,文昌平立刻就聯繫戴笠的手下,約定兩小時后在法租界一傢俱樂部的包廂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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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這一身的本事,憋在這裏可惜了,不如跟我一起走吧。不論國軍還是八路軍,都是殺小日本的,你肯定能混出名堂,也能幫助更多人。」于奎寧言辭誠懇。
文昌平在顫抖,四根金條是無法接受的,可對死亡的恐懼戰勝了一切。
「戴先生的底子我非常了解,他是不會在乎這幾兩金子的。不過我不想等了,就今天,你們要的話就拿二十兩來,不行的話我就賣給外國人了。我去拿瓶酒,你們好好想清楚。」王吉不耐煩地說完,轉身上樓去了。
陳先生見他半晌沒有反應,怒從心頭起,舉起手裡的煙頭就要往文昌平的眼裡戳去。
文昌平腳下磕磕絆絆的,上上下下又曲曲折折,最後,他被人扔在地上,頭狠狠地撞向地面,暈了過去。
于奎寧小心地把金條藏好,問韓楓:「兄弟,你也要去香港嗎?」
師爸傅吉臣半年前就帶著師兄們去了香港暫避戰火,自己執意留在上海,師爸便把公館托給了他,同時托給他的還有江相派的一幫兄弟。雖然小小年紀,但目前他已是本派在上海灘輩份最高的人了。
初到上海的文昌平第一次在牌局上見到了顧四爺,可顧四爺居然被同桌的一個小子贏了好幾把。這小子明顯是出了千,不過他動作實在太快,而且每次贏的都不多,除了一次大番子全是屁胡。年紀不大就知道見好就收,留下一通好話才走,連顧四爺都只是翻翻眼皮沒說什麼。
「您是……」
小榮寶去了哪裡?文昌平很好奇,也趁亂跟著這幫花了五個大洋的人衝進了那扇豪華大門。沒有香艷的舞|女,沒有黑道的大佬,也沒有舞廳,大門後面是間空屋子,連椅子都沒一把,地上擺著個破舊不堪的留聲機,喇叭正對大門,所有的燈都用花花綠綠的玻璃紙包裹了起來。穿過空房子,陽台上有扇後門通向另一條街道。大家全都傻了眼。
王吉穿著黑色的睡袍,披散著一頭捲髮,像只慵懶的波斯貓。她托著杯白蘭地,嘴裏叼支女士雪茄,旁若無人地蹺起腿在文昌平和小榮寶對面坐下,用一口婉轉的蘇白問:「金條帶來了嗎?」
文昌平只聽說過黑貓舞廳,白貓舞廳聞所未聞,不過這「花國舞王選舉」倒是在一份小報上看到過廣告,據說滬上的名舞|女們都會到場,應該頗有看頭。打仗歸打仗,上海灘上永遠都有燈紅酒綠。
「二。」陳先生冷漠的聲音。
「我本來有個合夥乾的兄弟,現在躺在醫院里。這真的是個賺錢的好機會,而且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管你信不信,請先聽我說完!」文昌平急了,如果錯過了小榮寶,他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我數三聲,到三的時候還不把東西拿出來就開槍。」陳先生完全無視文昌平的廢話,「一。」
陳先生拈起珠子,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又摘下帽子把夜明珠罩在帽子里,珠子發出的熒光溫潤明亮,他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意,「東西不錯,還有一顆呢?」
小榮寶玩到晚上十點離開,文昌平尾隨其後,一直跟著他走過賭館所在的那條街。眼看青幫的勢力範圍漸遠,沒想到小榮寶卻突然跑了起來。不能再讓這小子從眼前消失了,文昌平緊追不捨,這一追就追出了好幾條街。最後,兩個人都精疲力竭,才不得不停下來。
一連三天,文昌平在顧四爺的賭館里守株待兔。他深知,真正的賭徒三天不賭比三天不吃飯還難受,而他理想的搭檔最好是個職業賭徒。
「好姐姐,你過獎了,我都要臉紅了。這次還得多謝王嬸,如果不是她,我也不知道有條這麼肥的大魚。」韓楓年紀不大輩分高,加上他為人俠氣大方,朋友也極多,不論是斧頭幫還是青紅幫都給他幾分面子。來自京城的老騙子兼被日本特務收買的秘密漢奸文昌平當然知道他的大名。
她們三三兩兩,乘著黃包車前來,一個個濃妝艷抹香氣逼人,或巧笑嫣然,或媚眼如絲,雖然天氣寒風凜凜,她們卻穿著高叉的旗袍,露出白生生的大腿。在場的男人們眼都看直了,大呼小叫地催著小榮保趕快開門。
文昌平對這小子印象很不錯。他穿得很像出入洋行的富家小開,可真正的小開都是輸錢從不紅眼的敗家子,誰會去研究千術呢?所以文昌平認定他是個老千,而且還是個很機靈的小老千。他四處打聽了一下,那小子外號小榮寶,年紀輕輕,才十幾歲。
「她已經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拼著性命也不肯讓國寶落在外國人手裡。」韓楓感嘆道。
「二十兩……」文昌平一臉苦澀,這筆大買賣竟然會如此的波折。
「不,我倒覺得這筆買賣一定能成。」陳先生打了個響指,忽然從旁邊冒出兩個持槍的大漢,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文昌平和小榮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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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個老混蛋帶過來。」
「我沒時間找搭檔了,這件事單憑我一個人做不了。」文昌平說的是實話。
看著那些罵罵咧咧的人們,文昌平卻很高興。這個小老千的確有兩下子,他終於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新搭檔。
臉色發白的文昌平哪還敢再說半句,藍衣社殺兩個read.99csw.com人不就像捏死兩隻螞蟻?
「黑貓王吉」是上海灘上唯一沒有顯赫家世,卻跟黑白兩道甚至軍政要人都混得熟稔的名媛,是社交界翻雲覆雨的人物。王吉雖是女子,卻豪放不羈義氣干雲,不僅能跳交誼舞,還擅長西班牙鬥牛和吉普賽舞,不論旗袍還是洋裝統統作黑色打扮,在艷妝美女中獨樹一幟,因此有「黑貓」之稱。
「你要是不答應我現在就走,這戲你一個人唱下去。」小榮寶牙尖嘴利,也不是省油的燈。
「十六兩?不,我改變主意了,怎麼說也是老佛爺的東西啊。昨天有個英國人願意出二十兩,而且可以馬上交易,要不是我看在大家都是中國人的份上,才不願意等你們。雖說國寶最好別落在外國人手上,但是太吃虧的事情我也不幹。」王吉點燃了雪茄,以優美的姿勢弄滅了火柴。
文昌平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夏春秋說的沒錯,現在是他求著人家,這坐地起價的事他自己也不是沒幹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不情願地擠出一句:「就按您說的價。」
「可咱們的金子不夠啊。」
王吉收下二十兩金條,把裝有兩顆夜明珠的錦囊遞給了小榮寶。小榮寶和文昌平打開錦囊看過珠子,同樣盈盈地暗自放光,總不能在這裏等上大半天看到底能亮多久,以王吉的人品氣派,她的東西應該不假。
「不了,我不喜歡殺人,只喜歡騙人。再說我也怕拘束,自由慣了。」韓楓笑著拒絕了。
「您放心,丟不了。」小榮寶春風滿面地拍拍口袋。
文昌平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往上涌,再也顧不上什麼寶貝不寶貝,金條不金條的了,能保住一條性命就是萬幸。他知道藍衣社的厲害,就算小榮寶真把家底統統給了他們,他們也不一定會留他的性命。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國軍比黑社會還不講道理。他混了這麼多年也看過不少生生死死,有一點是最清楚的,那就是再多的錢也得有命花。
腳步踉蹌地走在法國梧桐下,文昌平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他和王吉談好的價就是八根二兩重的金條,本以為除了得到兩枚真正的夜明珠外,還能白賺兩根金條的差價,可現在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依照文昌平的行動方案,首先要去買下贗品,再把贗品高價賣給戴笠的手下,用這筆錢從黑貓王吉手裡買來真正的夜明珠,最後跑路。兩相轉手打個時間差,只要不出紕漏就是穩賺。當晚,文昌平和小榮寶談好了條件,全部活動經費由文昌平負擔,得手后賺的錢小榮寶分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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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平親眼看著他最後的十根金條落入陳先生手中,只覺萬念俱灰,身體輕飄飄的。一輩子的心血,騙過多少人才攢下的積蓄,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啊。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報應,自己騙人,到頭來這筆錢自己也落不著。
他們沒有注意,黃包車夫聽到「寶貝」二字時回頭看了一眼。
「你就不怕藍衣社的人扒你的皮?」小榮寶朝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斧頭幫幫主王亞樵知道嗎,暗殺過汪精衛和日本大使,手下有十萬兄弟,蔣介石聽到他的名字都害怕,連黃金榮杜月笙也不敢動他,你知道他死在誰手上?藍衣社。」
「我有筆大買賣,做成了,夠你換張去香港的船票。」文昌平決定直接下餌。
孰強孰弱,形勢是顯而易見的,所謂的選擇其實是沒有選擇。文昌平立刻服軟,乞求道:「陳先生,我只不過是個幫忙的,你就高抬貴手放我一馬。這個價錢的確是太對不住王小姐了,怎麼說這也是國寶,這不是讓我們為難嗎?」
文昌平深深地嘆了口氣,真是見鬼了。
「阿拉都被小赤佬騙了!」人們憤怒地吼道。
「你一定覺得自己很聰明,可以騙過我,但我告訴你,所有自作聰明的人全都很短命。我不跟你廢話了,把你藏錢的地方告訴我,如果數目能讓我滿意我就饒你一條狗命,如果我不滿意,我會讓你明白什麼叫做生不如死。」陳先生掏出一支煙,手下趕緊幫他點燃。
「總共十六兩,您過目。」小榮寶攤開八根金條,認真地說。
「陳先生,咱們說好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文昌平正色道。
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可大冒險家們也開始撤了,橫行街頭的大多是斧頭幫殘黨和各式各樣的大小流氓。
難道自己被人騙了?文昌平不敢想下去,他的所有積蓄都沒有了,只剩下這條命,可這還有什麼意義……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大門,正是黃浦江邊。迎面一大群難民正拚命地朝前擠去,不遠處一條巨大的輪船正拉響汽笛。難民們被警察攔住,衣著華麗的上流人士一個個掩著口鼻,緩步登上船去。
「總算是結束了,我也該回鎮江鄉下去躲躲災了,日本人來勢洶洶啊。」說話的是顧四爺。道上人只知道他是青幫中人,卻不知他也是江相派門人,按輩份卻是韓楓的師侄。文昌平第一次見到小榮寶的時候,顧四爺故意放水讓「小榮寶」被文昌平相中。
「饒了我吧……我說,我全都說,我把錢藏在……」小榮寶氣若遊絲的聲音比哭還難聽,可惜後面的話文昌平聽不見了。
從小到大,他還沒離開過上海,也許是時候去別的地方看看了,不如這就去找干姐姐,問問她有什麼打算。
半小時后,一個頭戴黑禮帽身穿黑西裝的中年男人走進了包廂。這人相貌平凡,薄薄的單眼皮,眼神卻異常凌厲。
九*九*藏*書楓正想著,身邊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韓少爺。」
「那你追個啥啊!我又不欠你錢。」小榮寶緩過勁,來了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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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榮寶上下打量了一番文昌平,「老先生,我只有一條命,這種東西可不是我這樣的小角色可以碰的。你就當什麼都沒跟我說過,我也沒見過你,祝你發財。」
文昌平來上海的日子不算長,他在京城的時候專和日本人做些秘密交易,買賣的內容從古董、字畫到各種情報,無所不包。如今時局亂,他來上海是想找個靠山投靠,或者找機會去香港,眼下兩邊都沒著落,只好先弄點錢再說。半個月前,他的搭檔中了街頭的流彈,差點丟了性命,現在還躺在醫院里。兩天前,文昌平聽熟人介紹了一單很不錯的買賣,心裏痒痒的,但孤掌難鳴,一個人做不成大買賣,這幾天一直在物色合適的搭檔。這個小榮寶讓他很感興趣,便跟在他身後出了賭館,保持著七八丈的距離,看看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陳先生帶著金子走了,似乎沒有留人看守他,牢門也忘了鎖。也許他們真的要放自己一條生路,他擦乾眼淚,跌跌撞撞地走出牢房,可忽然發現不太對勁。隔壁的房間根本就不是牢房,也沒有小榮寶,那裡不過是一間全是灰塵的空房子。他很快發現,整棟樓空無一人,這就是一棟破敗的舊房子,絕非藍衣社的秘密基地。這一切,讓他想起了小榮寶那晚的「舞廳」。
不過,計劃永遠不可能一帆風順,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麻煩。文昌平和小榮寶這對剛剛結下的搭檔很快就遇到了第一個麻煩。
大清國最終是完了,王宮女一直在民間避難。漢奸文昌平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一路追蹤著王宮女,想弄到那四顆夜明珠送給日本人。於是,王宮女找到韓楓求助。韓楓設了這個局,一來讓她轉危為安,二來懲戒文昌平,三來也讓文昌平心甘情願地把所有積蓄都奉獻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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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榮寶乖巧地跟在文昌平身後,扮作他的小跟班。這一大一小兩個老千開始了他們的第一步——找夏春秋買贗品。
「你以為就你怕死嗎?現在這兵荒馬亂的,誰都不知道明天是死還是活。我當了一輩子的小角色,如果這麼窩囊地去死,我做鬼都不會甘心。錯過這次生意,你我都會後悔一輩子。」這幾句話的確是肺腑之言,文昌平是個老老千,卻不是大老千,在江湖上連個字型大小都沒有。話說到這裏,他眼中居然含著隱隱的淚光,整個人在路燈下顯得疲倦而蒼老。
韓楓獨自站在窗邊,看著樓下跌跌撞撞蟻群一樣的難民,看著那艘船駛離港口,消失在天邊的地平線外。他並不知道,這是離開上海的最後一班船,數不清的難民最終衝破警察的封鎖,槍聲大作,不少人倒了下去,極少的人爬上了船沿,卻被狠心的船長下令推進了海里。那天的風格外烈,帶著徹骨的寒,在韓楓的記憶中,那一年的冬天是他經歷過的最寒冷的冬天。
「三成五,不能再少了。」小榮寶見他鬆了口,露出狡黠的微笑。
「你想不想賺一大筆錢?」文昌平的聲音有點虛弱,但那個「錢」字格外清晰。
「陳先生,你這麼做就不太合適了,畢竟咱們是一家人。」槍口之下文昌平強作鎮定,其實冷汗已經濕了後背。
「我說,我說……」文昌平妥協了,他已經不年輕,禁不住折騰。
車夫把車拉到陳先生面前,領過賞錢後放下車就走了。陳先生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抽煙,那雙殺得死人的眼睛在文昌平和小榮寶身上掃了一圈,他們感覺背上像爬著一條蛇,不敢動彈。僵持了片刻,陳先生扔掉煙頭,打了個手勢,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幾名黑衣大漢,用黑布把二人的頭給蒙上,然後拖下了車。
王吉好意地提醒:「千萬揣穩了,要是半路上弄丟了,戴先生找上門來我可不負責。」
小榮寶說完就要走,文昌平卻不急了,他是老江湖,知道請將不如激將的道理,「算我看錯了你,不敢賭上性命去搏的人,活該當一輩子小角色。」
「眼下不是我求你買,是你求我賣,我可不著急啊。」夏春秋年紀不大,做生意卻很是老辣。
韓楓搖搖頭,「我不走,我就留在這裏。」
「讓我看看是你的皮結實,還是膽子更結實。」陳先生冰冷的聲音傳了過來。
就這樣,七八十位愛熱鬧的人被騙走了四百多塊現大洋。那些舞|女們來這空屋子走一遭,每人可得一塊現大洋,而小榮寶則把三分之二的收穫捐給了抗日民主聯合會。
「有人騙財騙色,可被我們韓老弟設計過的人,恐怕會被騙得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你看他那副賤樣子,不跳黃浦江就算好的了。再說他交不了差,日本人也不會饒他。」說話的人正是黑貓王吉。她的確是如假包換的黑貓王吉,不過她還有另一個身份——韓楓的干姐姐。有了她的本色演出,這個騙局才最終成功。
就在文昌平身後十米處的另一棟樓上,有扇窗口裡傳出歡笑聲。
文昌平讓小榮寶在王吉的公館附近等了好一會兒,他再出現時口袋變得沉甸甸的。
「保重。」
「你看我像傻子嗎?哄別人去,小爺沒空陪你玩。」小榮寶抖抖衣衫,轉身就走。
「行啊。」陳先生冷笑一聲,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黑色布包,攤開,布包read.99csw.com里露出黃燦燦的四根二兩重的金條。
「辛苦四爺了,讓你這樣幫我真是對不住,這裡是一點心意,您收好。」「小榮寶」韓楓也不按輩份,反正顧四爺比他大上三十多歲。他遞上一根一兩重的金條,那是早預備好的謝禮。
小榮寶就這樣在大家的視線里消失了,一個五分鐘過去了,兩個五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了還是沒出來,最後居然連音樂聲也停了。外面的人們忍無可忍,大家可不是花錢來吹西北風的,終於在幾個好事者的帶領下破門而入了。
此時天色已晚,路燈昏暗。小榮寶在街邊一家小店買上幾個生煎包,又喝了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便宜而簡單的東西他吃得很香,穿過三條馬路后,他拐上租界區附近的一條大街,消失在一扇法式雕花大門裡。
文昌平心道:到底是年輕,就愛擺闊氣。他沒有立刻去找小榮寶攤牌,而是默默地觀察他,看他怎樣打牌。是豪爽是謹慎,是膽小怕事還是敢於一搏,贏了是否得意忘形,輸了是否灰心喪氣——在牌桌上最能看出一個人的人品。
「好,等著,我們先把錢拿到手才能放你,要是敢耍我,我會讓你後悔你媽生了你。」陳先生輕蔑地哼了聲,有人把半死不活的小榮寶拖到了文昌平隔壁的牢房裡。
一離開王吉的視線,文昌平就開始掏小榮寶的口袋。小榮寶捂緊了口袋,「急什麼,我人還在車上,寶貝又不會跑掉。」
眼下距離八點半還有一個小時,莫非這小子打算把剛得手的錢花在女人身上?文昌平尋思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在外面等等看。
「先讓我看看貨。」陳先生坐了下來,帽檐的陰影遮住了他的雙眼。
「如果您堅持這個數的話,恐怕我還得請示上頭,又要等上幾天。」小榮寶倒是很深入角色,自覺地加了句台詞。
「四成!你小子瘋了,這生意的買主和賣主都是我找的,不成。」文昌平堅決反對。
不知道躺了多久,再次睜開眼時頭上的黑布套不見了,他發現自己在一間小小的牢房裡,四周都是手指粗細的鋼筋,就像個大鳥籠。牢房裡只有他一個,小榮寶不見了。不,文昌平隱約聽到了他的聲音,那是很凄慘的叫聲。文昌平一個激靈爬了起來,把腦袋盡量湊到牢門的縫隙中去,藉著燈光,正好看到對面牆上的一個高大的黑影正舉起手裡的一條棍子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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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在外面凍了這麼久,人們也不在乎多等五分鐘,況且黑道大佬為捧女人舉辦這種比賽那也是常有的事。
「這位先生,您要不是誠心,這筆買賣就做不成了。」小榮寶關鍵時刻毫不怯場,一邊氣惱地說著一邊收拾起珠子和木盒來。
「我聽說,上海灘最古道熱腸又講義氣的就是小兄弟你了,我有件私事,想請你幫忙。」大姐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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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榮寶跟上次一樣,輸輸贏贏,只胡了兩次大番子,剩下的全是屁胡。文昌平確定,這小子不是膽小,而是真的穩重。
「既然這樣,你保重。」
問誰好呢?
「帶來了。」文昌平示意小榮寶拿出金子。這幕戲中小榮寶轉而扮演戴笠的手下,金子自然放在他身上。
「你那可是一顆的價錢。」夏春秋斜眼看看金條,不緊不慢地豎起四根手指,「要想兩顆都帶走,得這個數。」
「我根本不認識你,憑什麼信你?」小榮寶顯然有些動心。
時間不早了,眾人各自道別,屋子裡只剩下了韓楓和于奎寧。
「老大,我有個提議。」小榮寶湊近文昌平小聲說,「我剛好有四根一兩的金條,現在就可以拿過來,不過提成我要佔四成。」
文昌平站起身,點頭問候:「陳先生你好,東西帶來了嗎?」他很清楚,和這種人打交道不必寒暄,最好是單刀直入。
可那車夫反而加快了腳步拚命朝著一條弄堂跑去。
「你先告訴我那究竟是個什麼寶貝,我考慮考慮。」小榮寶的口氣鬆動了。
「停車,停車!你給我停下!」文昌平從腰裡掏出了一把匕首,準備動武,小榮寶則看上去被嚇呆了。
文昌平瞪著小榮寶,氣不打一處來,似乎今天每個人都可以擺布局面,而他卻只能像只死豬一樣被宰。讓小榮寶走肯定是不成的,這兩顆珠子他勢在必得,又怎麼能在即將成功的節骨眼上放棄,「最多給你三成。」
在燈光、音樂和廣告的刺|激下,門前開始有人聚集了,不過大門仍然緊閉著。小榮寶開始張羅眾人依次排隊,十分鐘后,門前排隊的人已經有了三十幾位。

楔子

1937年,上海。
他從懷裡掏出了另一枚珠子。
文昌平大喜,湊近小榮寶身邊輕聲說道:「慈禧太後有九顆夜明珠,全都帶進了棺材里。八顆鑲在鳳冠上,最大的那顆在她嘴裏。九年前,孫殿英把東陵給翻了個底朝天,最大的夜明珠送給了宋美齡,剩下的八顆被那幫老兵哄搶一空。我聽說,有兩顆珠子落到了王吉手上。王吉為人厲害,她開出來的自然是天價,但她現在脫手心切,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握住這個機會。」
那門上掛著塊牌匾:白貓舞廳。大門外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今晚八時半,隆重舉行花國舞王選舉。資費每位大洋五元,附送紅酒一杯。
假珠子很快拿來了。做工考究的黃花梨木盒裡,黑色的絲絨襯九-九-藏-書底,盛著兩枚桂圓大小晶瑩透亮的圓珠,珠色褐中帶青。
男人的眼淚有時候比女人更有說服力。小榮寶怔在原地良久,最終,沒走。
在上海結交黑幫人士,不打麻將是不行的。上海灘第一大亨,青幫頭號人物黃金榮就最喜歡打麻將,一天不打就手癢,在他的影響下,打麻將成了上海最流行的社交方式。
「沒錯,二十兩,沒得商量。就算我不賣給英國人,還有法國人,德國人,美國人,隨便挑一挑也能找到買主。那寶貝如果送到國外的拍賣會上去,一定能賣出大價錢,要不是我現在錢不湊手,倒是很願意留著。」王吉講話的調子像唱戲,聽著好聽,卻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夏春秋的架子不小,居然沒有答話,只抬手示意下人去取。
「放心,我去想想辦法。」文昌平扔掉手裡的煙蒂,下定了決心。手上的金條只有王吉要求的一半,但他還有些積蓄,時局每天都在惡化,去香港的船票也是一天一個價碼,別無他法了。
韓楓應聲回頭,那是一個相貌清秀的中年婦女,五十多歲的模樣,口音帶著京腔。
這場騙局,是他在上海淪陷前的最後一場騙局。
「真金不怕火煉,您是懂行的,我什麼都不說了。」文昌平打開精緻的木盒,裏面只有一枚珠子。
文昌平清楚地看到,小榮寶滿身血跡,頭髮亂成了雞窩,胸口上還有塊散了著焦味正在流血的黑乎乎的燙傷傷口。小榮寶已經痛得暈死了過去。
緊接著,他聽到了滋滋的響聲,小榮寶發出痛不欲生的慘叫,空氣中傳來一種皮焦肉爛的氣味。這氣味倘若是動物的,倒也沒什麼,可眼下來自人身,這就讓文昌平的小腿肚子開始發抖了。
「夏少爺的東西我最放心,您瞧,錢帶來了。一兩重的金條,兩根,您可以過秤。」文昌平從懷裡掏出兩根手指粗細的金條,放在桌上。
「你一定知道藍衣社,藍衣社的頭頭是戴笠,戴笠手下有個專門幫他搜羅各種寶貝的人。你也肯定聽過黑貓王吉這個女人,她最近跟丈夫離婚,準備去香港發展,手頭有個很不錯的寶貝想出手。碰巧我見到了她本人,也見到了那個寶貝。現在,我手裡就有那個寶貝的贗品。」文昌平一口氣說出兩個滬上響噹噹的名人,為的就是引起小榮寶的興趣。
「誰跟你是一家人。」陳先生斜眼看著文昌平,「兩個選擇。乖乖把珠子拿出來,我就讓你們帶著這幾塊金子走出這個大門。要是不知好歹,東西被我搜出來,你們就馬上去見閻王。」
文昌平定睛細看,兩枚珠子透過黑絨布熒光閃閃的,心中大喜,這玩意兒絕對以假亂真。
「不管你說的是什麼,我都沒興趣,請不要再跟我講了,要是你想算計藍衣社,最好先去買好棺材。」小榮寶停下正色道。
「先生,你倒是說句話呀!回頭我可怎麼跟小姐交代,她真的會扒了我的皮!」小榮寶不住地搖著文昌平的手。
「去!」這個字是從文昌平緊緊咬住的牙里蹦出來的。都走到這一步了豈能回頭,不久前他才說過,真正的賭徒要敢於一搏。
弄堂口停著輛黑色的小汽車,車門邊有個穿黑西裝帶黑禮帽的男人正在抽煙。文昌平一見那人就傻眼了,刀子也掉了。那是陳先生,難道他想要黑吃黑?
「夏少爺,這幾天讓您久等了。我準備好買那兩顆珠子了,能先讓我看看嗎?」文昌平年過不惑,卻對這位大少十分客氣。
「你想做啥?」小榮寶明顯提高了警惕,身為小老千的他可不是好騙的。
夏春秋才二十多歲,卻在京城琉璃廠大有名氣。他的養父是宮裡的大太監,從小就見慣了大世面。表面上他專幫人掌眼,其實也兼做假貨。正因為知道真貨真在哪,他經手的假貨也就格外的真,也從來不愁賣不出去。文昌平所說的贗品就出自夏春秋之手,這位久居京城的大少暫居上海也是要借道去香港,並且已經買好了船票。
「你……你是巡捕房的?」小榮寶跟文昌平隔著三丈遠,氣喘吁吁地問。
「你說什麼?」小榮寶畢竟年輕氣盛,站住了腳回頭應道,「要是動不動就賭上性命,那才會當一輩子小角色。」
中國人愛湊熱鬧,好些路過的人本沒打算進去看節目,可一看這麼多人排隊,也動了心。隊伍快要排到馬路對面去了,人群開始不安,紛紛催問那些大牌舞|女到底什麼時候來。小榮寶耐心地解釋著,還請大家務必保持秩序。焦慮中的人們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幸好幾分鐘后,舞|女們終於出現了。
「如果生意成功,我們可以趕上當晚離開上海的船,等到了香港,還可以轉道南亞和日本。寶貝在手,不愁找不到好買家,等他們發現東西有假也奈何不了我們了。」文昌平越說越興奮。
「這……說好的價錢,夏少爺你怎麼能臨時變卦?」文昌平心頭火起,這才幾天的工夫價錢就翻了一番。
一個半小時后,文昌平夢寐以求的交易終於達成。
就在第三天,小榮寶出現了。這小子腳上新買的皮鞋錚亮,還學著大佬們的樣子抽起了雪茄,人五人六的。
不遠處,一個小報童努力地揮舞著手中的報紙,大聲喊著:「號外號外,日本人已經突破防線,上海危在旦夕……」
江相派門人有不少在大小堂口擔任白紙扇(黑幫的師爺、智囊),但跟斧頭幫和青紅幫比起來實在是人丁稀少。兄弟們個個都有絕活,千門八將賭桌上的技術自然是沒得說,只可惜如今的形勢並不是有技術就可以混。上個月,門中有位德高望重的師九-九-藏-書兄在俱樂部打牌時明明贏了,可同桌的軍官把槍往桌上一放,誰也不敢動他的錢。這還算明的,更可怕的是暗的,藍衣社的特務從來不明搶,專搞暗殺和綁架。這年月誰還會講江湖規矩?韓楓深知,如果不是自小跟著師爸混熟了人脈,道上的人都給他一分薄面,只怕像現在這樣在外面走動,也得提心弔膽。
「怎麼辦,咱們還去不去找王吉?」小榮寶無精打采地問。
命捏在人家手裡,可那幾十年的心血又怎麼甘心,文昌平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不,不是。」文昌平到底上了年紀,連氣都喘不上了。
於是王吉親自送他們出了門,還為他們叫了輛黃包車,並預付了車資,臨了扔下一句:「別讓戴先生說我對他的人刻薄。」
十五歲的韓楓從一戶獨門獨院的公館里出來,眉頭皺起,心事重重。剛從杜公館得到消息,杜月笙也準備遷往香港。自己是走還是留?也許該找個人去問問。
小榮寶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始收入場費——每人五塊現大洋。收完錢他又說,今晚的舞會是一位幫會大佬主持的,得先去向他稟報一聲,最多不超過五分鐘就來開門放行。
文昌平吃了一驚,怎麼會是四根?談好的可是十根。文昌平沖小榮寶使了個眼色,該他上場了。
文昌平懶得解釋,仍舊執著地掏著口袋,錦囊終於落在了文昌平的手中。小榮寶也不甘示弱,兩個人對那個小小的錦囊展開了爭奪。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人飛快地經過他們身邊,伸出了一隻手。眨眼的工夫,錦囊從二人手中消失了。
鎮江青幫顧華堂顧四爺,精通賭術人稱「活手」。一副三十二張的牌九,只須摸上三五次,便能從背面或側面知道是什麼牌,而且,他想要什麼牌就能拿到什麼牌。如果是一副一百三十六張的麻將,他也只須瞟上幾眼,便能認清其中的三四十張,有這些「明張」墊底,要做大牌便是舉手之勞。人們都說四爺不輕易出手,一旦出手,必定是手到成功。
半個多小時后,大門旁的窗戶里亮起了燈,音樂聲飄了出來。小榮寶出現了,換了一身西式門童的制服,筆挺地站在大門口。文昌平覺得奇怪,莫非這小老千還兼著這種收入不高的工作?
今年的冬天比任何一年來得都早。天陰沉沉的,黃浦江的水居然泛著隱隱的紅色,走在江邊,總能聞到一股來路不明的血腥味。這年頭人命關天的事也變得稀鬆平常,不光是上海,大半個中國都一樣。
十里洋場上,聲色場所依然歌舞昇平,可畢竟抵擋不住防空警報的轟鳴。盧溝橋事變,八一三事變,整整一年戰事頻傳,日本人越逼越近了。家底豐厚的大戶人家紛紛拋家舍業,舉家遷往內地和香港。每天都有大公司倒閉,銀行家跳江,工人領不到工錢,銀行也取不出錢來,人心惶惶,可去香港的船票又豈是一般人買得起的,據說黑市交易只認金條。
王嬸原名王小凡,曾是慈禧身邊的宮女。1900年6月,八國聯軍入侵北京。為求敵退兵,慈禧從鳳冠上取了四顆夜明珠,當時大太監李蓮英不在身旁,就派一個姓王的宮女送往西門賓館,交給議和大員李鴻章派來的人。當時這宮女才十七歲,卻心知這國寶斷不能送給外國人,竟巧妙地擺脫了護衛,把夜明珠藏入了民間。
「那位嬸嬸呢?」夏春秋還惦記王宮女手裡有沒有其他的清宮寶貝。
「趕快調頭,給我追那輛自行車!」文昌平這才反應過來,寶貝被人給搶了!
他們見到夏春秋時,這位穿著白色緞子長褂的夏少爺正在喝茶。他生得皮膚細膩杏眼高鼻,手裡還捏著塊白色真絲帕子,活像位梨園名伶。
已經太晚了,二十分鐘都夠小榮寶跑到黃浦江邊了。
「真貨我見過,唯一的區別就是真珠子見一次光能亮上六七個時辰,我這珠子只能亮上半個時辰。」夏春秋輕描淡寫地說著,把一塊大大的黑色厚絨布蓋在珠子上。
文昌平帶著小榮寶早早地到了,他對藍衣社不敢大意,這裏地處租界,相對安全一些。小榮寶扮演的角色是王吉的心腹,作為王吉的代表出席這場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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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平遠遠看著那艘船,眼中流露出無限的渴望。如果沒有遇上陳先生,如果沒有被搶走最後的積蓄,他也可以登上那條船……汽笛聲中,文昌平被人擠得摔倒在地,他想爬起來,卻毫無力氣,一雙又一雙腳踩在了他的身上,似乎肋骨斷了,可他連哭都哭不出來。
「請聽我說,我的計劃是這樣的。」文昌平察覺到了小榮寶的猶豫,「戴笠的手下非常清楚寶貝在王吉手裡,但王吉開出的價碼太高,兩人談不攏。現在局勢越來越差,王吉急於出手願意把價格放低,卻不方便自己去談價錢。正好我知道了這件事,又正好我手裡有那個寶貝的贗品,我們可以趁機把贗品賣給戴笠的手下,然後帶著寶貝去香港。白賺一筆差價,寶貝還可以再賣一遍。」
「韓兄弟,真不用我殺了他?他可是漢奸啊,人人得而誅之。」四爺所指的人正是「陳先生」,他真正的身份是去年被藍衣社謀殺的斧頭幫幫主王亞樵的心腹,名叫于奎寧。自從幫主死後,他繼承了王亞樵的事業,繼續領導斧頭幫的幫眾暗殺大大小小的漢奸。
「不用了,難得我這個天天坐賭館的人也有機會作弄漢奸,開心還來不及呢。這些錢你留給更需要的人吧。」顧四爺的手指向身邊的男人,豪爽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