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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與蛞蝓 第三章

蝙蝠與蛞蝓

第三章

但過了一陣,他又沖自己說了一句「且慢」,偏著頭想了起來。
或許是地處小巷深處的緣故,那處房子,總會有些小妾搬過來租住。之前那裡租住的,就是一個從女服務員做到小妾的女子,而後來搬來的阿繁,也同樣是個小妾。如今,阿繁搬來已經有三年時間了。戰時,她家還算景氣,她的老爺,是軍需公司的承包商,發了一大筆戰爭財。
湯淺順平一直都很討厭阿繁,最近還愈演愈烈,對她恨意越來越強。每次看到連頭髮也不梳、整日里呆呆傻傻的阿繁,順平就會想起,那些在陰暗的濕地上,慢慢蠕動著的蛞蝓。他非常討厭蛞蝓。
「哎?……奇怪了,今天這到底是吹的什麼風?……」湯淺順平感覺到有些吃驚。
同樣的事情,在阿繁的身上,不知重複上演了多少遍,而湯淺順平也越來越煩躁不安。他暗自嘆息:這樣下去的話,阿繁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真的自殺。
之前就整日喜歡打扮的阿繁,庫存的衣服似乎還不少。雖然通貨膨脹的趨勢愈演愈烈,但相對地,衣服的價格,也變得越來越高。照這樣下去,估計至少還能撐上一、兩年。
「殺了她,殺了她,我要殺了她……」就在不知不覺間,喊出這番話的時候,順平忽然一怔,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恐懼的感覺,讓他全身顫抖。他沉默下來,目光在空中不住地游弋。
這女人原本性格就比較歇斯底里,經常發作。只不過她發作時,倒也不會撕紙斷衣九-九-藏-書,哭天嗆地,而是偷偷地跑到陰暗的角落裡躲起來。
近來,她的這種發作,似乎漸漸轉成了慢性,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也變得愈發蒼白。不……與其說是蒼白,不如說是毫無生氣的青黑。她連頭髮也不盤,整日就坐在床鋪中。走出門外,她似乎覺得,整個世界的人,都是她的敵人。
某天,湯淺順平忽然發現了,一件很是奇怪的事情。直到頭一天還哭哭啼啼地、寫著遺書的阿繁,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她紮起許久未曾盤過的頭髮,在臉上塗上白粉,穿上了鮮艷亮麗的和服。
湯淺順平漸漸著急起來。有一天,阿繁買回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那是一缸金魚。這世間總有些人,手上一有錢,就會忍不住拿去花掉,阿繁想必也是這種人。順平知道,近來外邊的黑市上,有許多販賣這東西的人,如此想來,她一定是在黑市上買的。
「畜生,要自殺的話,你倒是趕緊動手啊!……」
「畜生,畜生!……到頭來,那傢伙不打算自殺了啊?她那遺書是寫著好玩啊。」
另外,阿繁年紀還輕。只要稍微梳妝打扮一番,依舊還有吸引男人目光的魅力,說不定什麼時候,還會有哪個老闆,或者暴發戶看上她。這樣一來,事情就會徹底搞砸了。觀看她自殺的樂趣,也就永遠地消失了……
就在他繼續觀察阿繁的時候,忽然發現阿繁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沓薪新的鈔票,開始數了起來。這下子,湯淺順平九-九-藏-書可就更加驚訝了。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驚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用望遠鏡仔細看了看。
「為什麼不行呢?為什麼就不能把那女人殺掉呢?……」湯淺順平在心中自問自答,「那女人根本就是條蛞蝓。不就是捏死一條蛞蝓嗎?又何必這麼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呢?……而且,她之前不是還整天,沒事就寫遺書玩嗎?」
看到了阿繁寫在紙上的那些字,湯淺順平也大吃一驚……不,不光是驚訝,不覺間,他的心中,甚至對阿繁產生了一種憐憫,恨意驟然間轉化成了一種愧疚。雖說她這是自作自受,卻也總會讓人心中,油然產生憐憫和惻隱之心。
這時候,湯淺順平忽然想到了蝙蝠男人金田一耕助。
可是戰敗之後,阿繁的運氣,就開始急轉直下了。一切的開端,就是她的老爺,被警察抓走一事。聽人說,他在停戰時,趁亂做了些壞事,後來罪行暴露,估計一時也很難出獄。
看樣子,那沓鈔票,至少得有一萬元,手裡拿著那些錢,阿繁終於跨過了,她許久未曾邁出過的門檻。
就這樣,阿繁漸漸開始感覺到:天地雖大,卻再也沒有了她的容身之地,近來,她甚至開始整日念叨想死。而且,她不光嘴上說說,還會把這些話寫到紙上。她喜歡把桌子抬到檐廊上,鋪上紙張,再寫下娟秀的字跡。她不斷地寫著,那些悲戚無比的文字,寫著寫著,眼淚就會撲簌簌地,灑落到紙上。這已經成了她近來,每天九九藏書都必須要做的事情。
有了!……殺掉蛞蝓,然後再讓那蝙蝠男人來頂罪。最後,蝙蝠也會代替他被判死刑。如此一來,他也就能夠從此高枕無憂了。
忽然有一天,阿繁再次把桌子搬到檐廊,寫起了遺書。
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金魚缸,缸口邊緣,還是波浪形狀的。魚缸里,五、六條金魚正游來游去。
湯淺順平一邊對她感到同情,一邊又暗自有一種期待,但她始終沒有讓順平如願以償。她一直都沒有自殺,儘管如此,她依舊堅持每天寫字,這一點,也讓人覺得頗為奇怪。
忽然,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女人就是一條蛞蝓。這一點可以說毫無疑問。但在這個世界上,看穿了那女人真面目的人,卻只有自己一個。世人都覺得她就是個女人,如此一來,如果他殺了她……不,如果讓別人知道,殺她的人就是他,那麼,警察就會把他帶走,搞不好還會被判處死刑。他可不願意背上死刑。他才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換一條蛞蝓的性命呢。
但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阿繁又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再次癟了下來。她披頭散髮,不梳妝、不打扮,穿著睡衣度日的日子,也漸漸變得多了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湯淺順平還以為:不出三日,她必定會採取行動,但始終不見有任何的動靜,他也終於感到不耐煩了。
每次看到阿繁還活著,湯淺順平心中的怒火,就會爆發出來。
湯淺順平一臉活見鬼的表情,獃獃地思考起來。阿繁到九_九_藏_書底是從哪兒,弄來那麼多錢的?……就在這時候,順平忽然猛地一拍膝蓋。他回想起了頭天晚上發生的事。
「好!……」湯淺順平終於下定了決心,這個決定讓他的心中,有了一種久違的爽快|感覺。
順平心中暗自嗤笑,覺得阿繁這一次,還真是買了沒用的東西回來。可阿繁似乎非常珍惜那缸金魚。每天,她都會給那缸魚換水。這女人似乎有戀物癖的傾向,每次給魚缸換水,都會大費周章。每一次,她都會拿出量尺來,測量一下水的深度,還要讓水一直漫到缸口,才會心滿意足。如果多了或者少了,她都會再加些或者舀出些來。
最近,阿繁總喜歡把桌子搬到檐廊上,每天就跟習字一樣地寫字。這倒也罷了,關鍵還在於她寫字時,那一臉悲戚的模樣,這總讓順平有些在意。順平有個毛病,凡事一旦放到了心上,就再也難以放下了。一天,他趁著阿繁寫字的時候,用朋友山名紅吉借他的望遠鏡,偷偷地觀察了一下。
手上有錢的時候,阿繁總是一臉幸福的模樣。每天,她都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臉開心地出門去。每天夜裡,從阿繁家飄進屋裡的牛肉香味,都讓湯淺順平煩惱不已。有的時候,阿繁甚至還會拿出三味線①,來開心地彈奏一番。
阿繁家的背後,有一棟三層公寓,公寓的二樓,住著一個名叫湯淺順平的男子(由於這隻是一份草稿,所以,暫且寫上真名,等到必要的時候,再作更改)。從順平住的房間窗戶往下一read.99csw.com看,就能夠看到正下方的阿繁家。如果開著拉門,順平甚至能夠看到阿繁家的客廳。
看到她這副模樣,湯淺順平感覺:就像是有隻手,在他心裏倒捋一樣。他總覺得悶得慌,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頭天夜裡,湯淺順平看到阿繁拿出了兩、三件和服,一臉悲傷地摸了又摸。看樣子,她肯定是把那些和服賣掉了……
「畜生,畜生,畜生……」那種讓人全身感覺發癢的焦躁,讓湯淺順平的內心無法平靜。
啊,這可真是大快人心哪。光是想想,都覺得心裏無比舒暢……
水好不容易換好了,但接下來,把魚缸放到客廳里去,又得花上一番工夫。阿繁似乎非得把它,放到距離左邊柱子,恰巧一尺的地方不可。做這件事的時候,她也會不停地用量尺測量,直到滿意為止。
①三味線(日語:しゃみせん,shamisen)是日本的一種弦樂器,基本分為「天神」(纏弦的部分)、「琴桿」和「琴身」三部分。演奏的時候需要撥子。撥子成銀杏葉形,低級的塑料製成,高級的採用象牙。具體的大小形狀根據流派,音樂和演奏者的習慣不盡相同。
當時阿繁的情況,還不算太糟。她的手上,還留下了許多老爺在戰時,刮斂來的錢財,足夠她花上很長一段時間。但好景不長,很快,警方就査封了她手上的財產。緊隨其後的,就是那場來勢洶洶的通貨膨脹了。貨幣大幅度貶值,搞得她進退兩難。自那之後,阿繁就變得整天開口閉口說「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