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嗎？那就請儘管說吧。」磯川警部揮了揮手掌。

掛在松代那長長睫毛末梢的淚珠，輕輕地落到了她的膝蓋上。阿柳老夫人扭頭看向貞二，貞二則陰沉著臉，默然把頭扭向一旁。

「這樣啊，那你夢遊的時候，是想到稚兒淵，跳水自殺的嗎？」

金田一耕助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松代不等他開口，用充滿哀傷的語調繼續說道：「今年春天，我的右腋下面，長出了一塊不可思議的腫塊。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沒有太在意。但這腫塊越來越大，長成了人臉的形狀。有一次，我對著鏡子，察看了一下，發現它長得很像由紀子的臉。現在回想起來，我也會為當時自己居然沒死，而感到不可思議。我想，一定是因為由紀子的詛咒，我的身上，才會長出這樣恐怖的腫塊來的……」

「嗯……事情是這樣的。每次遇到令人擔心的事，我晚上睡下之後，又會爬起來四處亂走……」

磯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對望了一眼。警部緩緩往前探了探身子。

「呃……我覺得，由紀子不是在昨晚九點死的，她應該是在今天凌晨，一點鐘死去的才正確……」

松代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手指輕輕地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之後，松代便在眾人面前，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下面的恐怖故事。

「這樣的話，殺害由紀子的人，就不是我了啊。」她的聲音很低，感覺就像在說給自己聽一樣。

「弄錯了？……」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彼此對望了一眼，金田一耕助立刻站起身來。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之前犯下的罪行，讓我在那場大空襲里，沒命地奔跑。我丟下了在一夜的空襲中，化作灰燼的神戶，漫無目的地坐上了疏散的火車。我沒有勇氣回家。心裏裝著那段可怕的罪惡回憶，我在岡山縣四處流浪，最終來到了這裏。」

「不是你？……」磯川警部當即斷言道，「當時，你不是和我們在一起嗎？我們還一起吟過俳句，不是嗎？」

「嗯……不過到了十四、五歲，這種情況就漸漸變少了。但是，自從來到了這裏之後，或許是大家都對我很好的緣故，我就再也沒有，犯過這種奇怪的病了。」

但是，即便已經查明，由紀子是溺水身亡，卻也難以再有更多的進展，判斷出到底是他殺、自殺，還是死於意外。

「松代小姐，請你相信科學鑒定的結果。今天早上，我們已經請人，對屍體進行了解剖，解剖的結果，也和屍檢結果一樣。由紀子肯定是在昨晚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死的。」

「所以……」

過了一會兒，松代慢慢抬起頭來，用空洞的目光，盯著虛空九*九*藏*書中的一點，慵懶無力地繼續講述。

「嗯……這個，說起來……」說著，松代低下了頭，感覺像在避開貞二的目光，「最近一段時間里，我一直都很想尋死……或許，潛意識中，我已經把稚兒淵，當成了我的臨終歸宿之地……」

「是我殺了讓治，出於忌妒，我殺了讓治。」

聽完解剖的報告結果，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正抽著煙，貞二沉著臉，悄悄走到了兩人面前。

「嗯，這倒也難怪。」

就在磯川警部一臉困惑地，和金田一耕助對望時，拉門外傳來了一聲輕輕的乾咳。隨後，又傳來了男子低沉的說話聲：

走進昨晚的那個房間，松代雖然已經坐了起來，臉色卻依舊蒼白如紙。她的表情還有幾分僵硬，但看起來，已經有一种放下一切的平靜。

「貞二，有什麼事嗎？」

自從和由紀子發生了關係，讓治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松代。之前的他，還曾經兩、三次逼迫松代，和他發生肉體關係呢。

阿柳老夫人靠在被褥旁，正一臉擔心地，看著松代的側臉。一看到磯川警部，松代便用低沉的聲音，為昨晚的應急措施道了謝。

「松代小姐，」金田一耕助往前挪了挪身子，「能夠請你稍微講述一下，當時的情況好嗎？」

「雖然這件事情，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但更加讓我無法忘卻的，還是三月里的那場大空襲。那天夜裡，我的夢遊症再次發作。當我感覺到情形不對，驚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讓治和由紀子的卧室里了。我的腳邊，是渾身是血的讓治，而由紀子也渾身是血，緊緊抱住了我的雙腿。當時她大聲喊著：『姐姐，饒命……饒命啊！……』」

雖然這一次並沒有落淚，但松代臉上，那種令人心痛的哀傷神色，卻又讓人感覺絕望無比，心如刀絞。

「對，是這樣的。」

這樣的事情，自然會在松代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傷痕。松代的娘家和葉山的父母，都是注重禮數的人家，若是得知了這樣的情況，事情必然會鬧得一發不可收拾。松代雖然痛苦難耐，但也害怕面對悲慘的結局。

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找遍了家裡家外，警方始終沒有能夠找到，由紀子的衣服。這也成了眾人心中的一個疑慮。眼下纖維製品短缺，也許是有人，偷偷拿走了那些衣服。現如今這世道，就算身處這種深山小村，也同樣不能有絲毫的大意。

「是的，從沒有過……所以，就連我自己也忘記了這事。可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昨天晚上，我似乎又久違地，發了一次病……不，不是似乎，而是確實發病了。」

磯川警九_九_藏_書部吃驚地挑起了眉毛，扭頭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

說著，松代再次嗚咽起來。

松代和由紀子，是一對讓人感覺頗為不可思議的姐妹。由紀子從小就有搶奪姐姐之物的習慣。

說到這裏，松代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水充滿了她的眼眶。她轉過頭去，用飽含淚水的雙眼，看著身旁的阿柳老夫人。

「沒什麼，沒什麼。」磯川警部擺了擺肥厚的手掌，「別謝我。這一切都要感謝你自己的運氣好。我聽說，你還有話要和我們說，但你的身體不要緊吧？你可別太勉強自己。」

「當時我吃了一驚，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發現，我的手裡，緊緊攥著一把切肉用的菜刀……」

「先生！……」從昨天晚上開始，貞二就一直有些激動。

「能請你說一說，這原因到底是什麼嗎？」

「是。松代說，她有些話，想跟金田一先生和磯川警部說說。她說希望兩位，務必過去一趟，聽她講述……」

松代總覺得，自己傷害了妹妹，犯下了無以彌補的致命錯誤……但回頭想想，從記事的時候開始，這種毫無來由的罪惡感，就一直讓松代煩惱不堪。所以，她暗暗下定了決心，為了彌補自己虧欠妹妹的地方，但凡妹妹的話，她都會無條件地服從。

松代微微顫動了一下身子。

「你的意思是說……夢遊症？」

「那你怎麼會知道得如此清楚？……難道也是因為潛意識裡……」

「由紀子她原諒了我。但即便如此，我殺害讓治的罪行，也不會消失。或許我身上長出這種人臉形狀的腫塊，也是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件的一種預兆吧。由紀子的詛咒，一直都寄留在我的體內。老夫人，磯川警部，或許昨晚下手殺由紀子的人，並不是我。但之前我殺了讓治。我是個殺人兇手。」

「由紀子的到來，反而成了我內心的一種安慰。我聽說由紀子也在空襲里，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當時，由紀子跟我說，讓治的屍體，已經在那場空襲里燒掉了，所以，如今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之前發生的事情，還說讓我忘記……」

「嗯！……」松代緩緩抬起頭，用猶豫不決的目光，看了看磯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回到自己的屋裡之後，我思考起來。是的，我想了很久，由紀子她不是會自殺的人。而且，自從眼病開始惡化，她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裡，也不可能深更半夜，跑去游泳。那麼，就只可能是我殺的了。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殺了她的，但我覺得，或許是在夢遊的時候，無意中殺的她吧……所以我九九藏書……」

「嗯，我說過的，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們。那麼，接下來就請各位，聽我詳細說吧。」

福田家沒落，被神戶的葉山家收養之後，由紀子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便奪走了姐姐的未婚夫。很快，由紀子便和讓治，發生了肉體關係。所以，在葉山家為尚未完婚的松代和讓治，租下的那個家裡，每天晚上行夫婦之事的人，其實是讓治和由紀子。而松代則每天，都睡在傭人住的房間。

「雖說你只是在夢遊時去過，但這樣的行動，對於夢遊者本人來說，絕非毫無意義。剛才你提到了『潛意識』這個詞，而夢遊時的行動，其實也是潛意識願望的一種體現。你對那個稚兒淵究竟……」

當天下午，從岡山市趕來的I博士，執刀解剖了由紀子的屍體，卻並沒有發現任何與屍檢結論有悖的情況。

「不……昨晚的記憶，應該還要更加清晰一些。因為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稚兒淵上邊的天狗鼻上……」

「然後呢？……」金田一耕助有節奏地緩緩問道。

阿柳老夫人一臉畏懼地睜大了眼睛，貞二緊緊咬住下唇，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則彼此對望了一眼。

「嗯……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站在天狗鼻上。當時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不……我吃驚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發現自己站在天狗鼻上，而是發現自己又犯了夢遊症。」

磯川警部向貞二投，去了疑問的目光。貞二卻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

「啊！……」阿柳老夫人的眼裡，劃過了一絲恐懼。貞二則緊咬下唇，直勾勾地盯著她的側臉。

「抱歉，我這麼說，絕不是不相信各位……」松代眼裡噙著淚花，嘆氣般地吸了吸鼻子。

「嗯……」松代的目光中充滿決心。她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我剛才聽貞二少爺說，由紀子是在昨天晚上，九點左右死的……」

「那個，會不會是弄錯了呢？」

「啊，請稍等一下。」

疲勞化作濃黑的眼圈，深深烙印在了松代的眼睛周圍。嘴唇也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血色。她的眼睛裏面，並沒有半滴眼淚，周圍只是一片令人痛徹心扉的悲哀陰影。

「是的。」松代緩緩點了點頭。

「松代小姐，你心中對稚兒淵和天狗鼻，一定還有什麼挂念嗎？」

「可是，松代小姐，你為什麼會對屍檢和解剖的結果，心存懷疑呢？又為什麼斷言，由紀子是在凌晨一點左右死的？」

其實，松代根本就不必向眾人坦白。就算她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事到如今，警方也根本沒有辦法收集證據了。那場大空襲，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徹底燒成了灰燼，松代之前犯下的罪https://read.99csw.com行，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站在警部的立場，出於職責，聽到他人這樣的自白，他也是無法熟視無睹的。

「我就算死了，也絕對不會忘記，當時老夫人是如何待我的。老夫人不但收留了我，還用她那溫熱的心包容了我。老夫人對我越好，我的心中就越痛苦。對我來說，可怕的不光是自己過去犯下的罪孽，更讓我感到痛苦的，是我一直欺瞞老夫人的這種行為。雖然，當時我是夢遊症發作……不，這根本就不能成為借口。我就是個殺人犯，根本沒有資格，讓老夫人待我這麼好。」

「但是，松代小姐，你為什麼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你居然說是你殺了由紀子……」

「當時我心裏很害怕，打算立刻回家。但是，就在那時候，我忽然看到稚兒淵的水面上，漂著一樣白色的東西。我一時好奇，就仔細看了看。當發現那東西，是由紀子的屍體時候，我心中的震驚，您完全可想而知……」

但是，昨天已經見過她夢遊的金田一耕助，並沒有表現出半點驚訝，而是一直盯著她。阿柳老夫人依舊一臉擔心的模樣。

「啊，請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斷了松代的話，「可是，你的想法太荒誕了。在你犯夢遊症的夜裡，碰巧由紀子死了，你就把這一切，全都當成了你自己的責任……」

「呃……那個……或許是吧。」晶瑩的淚珠，再次從松代的睫毛上落下。

「啊，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斷了她的話，「發病的時候，你自己也會知道嗎？」

「什麼意思？」

「不，這是有原因的！……」松代極聲說著。

「這樣啊。那麼，在你來到這邊之後，就再沒有過這樣的情況了吧？」

松代用雙手擦了擦眼角，倒吸一口氣，嗚咽起來。

「呃，這個……」

「打攪了。我是田代啟吉。我有些話，想跟諸位說一說……」

在由紀子和讓治熟睡的時候，松代忽然提著那把菜刀，發瘋般地衝進了屋裡，幾刀殺死了讓治，之後又打算殺害由紀子……由紀子讓松代看了，她那血流如注的左胸。松代嚇得把菜刀扔到了地上，轉身就跑。而隨後到來的，就是那場大空襲。

或許是因為松代在尚未完婚前，曾經拒絕過讓治，使得讓治的心中，憋了一股悶氣，所以，在和由紀子發生性關係后，讓治還經常故意當著松代的面，和由紀子相互調情。而這一點，也正好迎合了由紀子的喜好。

「嗯……」松代看起來，就像被人掃了興一樣，稍稍有些猶豫，但轉眼之間，她又彷彿已經下定了決心，抬起頭，用淚光閃閃的雙眼，看著磯川警部，「請警部和金田一先httｐｓ://ｒｅａｄ•9９csw.com生都聽我說。其實，我自小就患有一種，令人羞恥的怪病。」

松代的目光，越發獃滯起來。她獃獃地望著檐廊外面。

松代的臉上，露出了令人心痛的笑容。

說完之後，松代無聲地哭了起來。磯川警部緊緊繃著嘴唇，表情沉重。

松代準備接著往下說，卻被金田一耕助打斷了。

而這一點，也更加助長了由紀子的囂張氣焰。

「是的，隱隱之中也會察覺。有時候醒來之後，也會想起，自己曾經起床走動過……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只要稍微觀察一下，自己的睡衣和手腳，就能發現相應的痕迹。我在潛意識中，總會留下自己發病的記憶。」

「呃……」松代用獃滯的目光，茫然望著窗外，「之前，我也曾經在同樣的狀態中，下手殺過由紀子。不……不，由紀子她最後，終於活著回來了，但讓治卻死了，是我……」

每次父母給姐妹兩人買東西，由紀子都要把姐姐手上的那份，一把搶走才會甘心。她總覺得，姐姐手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好，她忌妒姐姐的幸福。每次從姐姐手中，搶走姐姐的心愛之物，看到姐姐一臉悲傷的模樣時，由紀子就會感到無比幸福。

由紀子有種暴露狂的傾向，她動不動就勾引讓治，故意在姐姐面前，讓讓治抱住自己，裝出一副不成體統的肉麻模樣來，越發撩得讓治欲|火焚身。

由紀子的死因，的確為溺水身亡，而死亡的推定時間，就在夜裡的九點前後。

「哦，是嗎？……那麼，磯川警部，咱們這就過去吧？」

松代震驚不已。她向妹妹詢問，自己到底都做了什麼。當時，由紀子是這樣回答她的：

「嗯……謝謝。但我確實有些事，想跟兩位說一說……」

「當時，我真的很想一死了之，而且，也已經不是第一次想到死了。在來到這個家之前……不，不……即便在來到這個家之後，我也曾經不止一次地，有過想死的念頭。可是，我這人天生就沒有出息，儘管心中一直念叨著想死，卻遲遲狠不下心來，付諸行動。在身上長出了這可怕的腫塊之後，我也曾經想到過自殺，也曾迷茫、困惑過。我呵斥過自己，內心也無比痛苦。而就在這個時候，我一直以為，早已不在人世的妹妹由紀子，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而松代的心裏，卻總有一種罪惡感，覺得自己虧欠了妹妹。這種感覺，究竟從何而來，就連松代自己也說不清楚。

或許是情緒已經稍稍平復，再加上昨天晚上金田一耕助，在危急關頭救了他，他對金田一耕助的態度，似乎也稍微有些緩和。

金田一耕助、磯川警部、阿柳老夫人和貞二四人，全都默然無語，等待著松代繼續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