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美想起家人。裕一不可思議地感同身受。感覺像是跨越了人與人之間的藩籬，父母與弟弟成為自己身體中的一部分。大概是親情的羈絆吧。然而裕一在生前卻不會有過這種感覺。

「那，這麼思考的人是誰呢？」

麻美全身緊繃。光是被叫到名字，她便緊張地打哆嗦。她害怕院長的眼神。會不會挨罵呢？然而看在裕一眼中，卻不覺得院長的表情特別嚇人，只是一般人在工作時的表情。

聽見弟弟開朗的聲音，麻美微微一笑：「媽媽也好嗎？」

「意思有一點出入。」

「因為進入那個女孩子體內，會分辨不出誰是誰。我們的內心會緊密地貼合，什麼都搞不清楚，唯有無以復加的不安會加倍。」

然而，這種事不過是他們之間人際關係中的冰山一角罷了，問題並不會浮出檯面。不過，唯獨院長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擔心麻美不知會在什麼時候，點燃火種令職場陷入一片混亂。

市川用大聲公煽動她，「請想起小時候的回憶！」

裕一離開大家，走到站在屋頂另一邊的美晴身邊。

「還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裕一接著說，「小時候的麻美小姐仍住在她心中。」

裕一鬆了一口氣，幸好美晴現在不是死去時的模樣。不過話說回來，她真的是想變成「飛翔天際的女人」才從大樓的屋頂跳下來的嗎？裕一這麼一想，內心因為哀傷而隱隱作痛。有幾個人會因為美晴的死，而打從心裏感到難過？大概有幾萬人從電視新聞上得知她的死訊，而嘲笑她是個笨女人吧。他們的嘲笑會在幾秒鐘內消失？即使她死了，地球依然繼續轉動，彷彿安西美晴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她坐在兩人坐的小餐桌前，盯著沒發出訊息音的無線隨身移動便捷即時呼叫緊急聯絡振動傳話手提語音電動機時：心中的寂寞變成悲傷，進而變成絕望。各式各樣的胡思亂想在腦海中打轉。達哉是不是拋棄自己了？他現在會不會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回首過去，想起自己說了一堆討人厭的話，再度感到強烈的自我厭惡。

「那，這麼思考的人是誰呢？」

美女入懷，裕一嚇得睜大眼睛，心臟撲通撲通直跳，但是感動僅止於此。現在已經死了，煩惱不再縈繞於心。不過，裕一卻能感受到美晴柔弱的身體與體溫。明明是幽靈，美晴卻很溫暖。

院長一面分配預約患者，一面叫麻美：「中村小姐。」

裕一豎起耳朵聽麻美和弟弟講電話，感到意外。弟弟每個月都會打一通電話來致謝。因為麻美每個月會從二十一萬的月薪中，寄兩萬給弟弟。

麻美靜聲細語地對待每隔十五分鐘上門的患者，替他們洗牙，或準備拍X光片，忙不迭地四處走動。

「她連表情都變了。」市川發出驚嘆。

「她是個替弟弟著想的好姐姐呀。」八木困惑地說，「我愈弄愈胡塗了。」

「沒錯。感覺不是非死不可，而是乾脆別活了九*九*藏*書。我突然整個人很起勁，想從這個累人的世界上消失。」

「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這種女性或許很常見。」

為何搶救對象會想自殺？救難隊員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等到隔天早上麻美醒來后展開行動。

「幹嘛？」裕一還沒對她說話，美晴就冷冷地說。

裕一邊回想麻美心中的空虛感，邊說：「活著的明明是自己，但卻不覺得那是自己。所以做工作也沒有充實感，不管做什麼也不覺得快樂。她沒有自信，覺得自己沒有值價可言。」

這叫做純粹的心嗎？裕一從前思考的是類似青春期的事，對自己不如麻美般深入思考感到自慚形穢。另一方面，裕一也不得不同情她，這樣想必會活得很痛苦。所有人都會對她造成傷害。麻美的容身之處並非在人群中，而是高懸漆黑夜空中的月亮。只能從遠方冷眼眺望溫暖的地球。

麻美的心情改變了。自我厭惡瞬間變成憎惡。現在，她痛恨男朋友不變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樣。一抹邪念掠過麻美的腦海。

再度進行監視的裕一感到左手手腕的刺痛，是前晚的傷口所造成的。但是不同於身體的痛楚，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麻美小姐目前還是黃燈。」戴著夜視鏡的市川說，「既沒有明確的動機，也沒有得憂鬱症，卻想自殺。裕一老弟你有什麼看法？」

八木和市川趁看診空檔，向院長及其他員工打聽。唯獨美晴不想參与搶救行動。

裕一毫不懼怕美晴怒氣沖沖的氣勢，只是默默地看著她。還想繼續發飆的美晴忽然閉上嘴巴，從原本的一臉暴怒，變成喪家犬的表情。裕一十分了解她心境上的變化。美晴現在陷入自我厭惡。

裕一聽得一頭霧水，但是點頭裝懂。

「我認為或許是家庭環境的問題——」

裕一搖搖頭。

裕一以為美晴在調侃自己。但是她的形容，和搶救對象的心境完全吻合。

美晴哭喪著臉在裕一懷中抬起頭來，注視他的眼睛。

「所以怎樣？」

「飛在半空中的時候？」

掛上電話后，她的臉上又現愁容。

美晴心裏的悲哀，傳進了裕一心中。她說的沒錯。救難隊只救得了別人。

「不是自己嗎？」

裕一愈來愈不了解中村麻美這個人了。這名二十三歲的女子身穿護士服，小時候的她是否還住在她心中？

「是嗎？在八〇年代卻沒半個。我們被稱為六年級生或新人頰……覺得滿腔熱血是俗不可耐，個性陰沉的人全部假裝自己個性開朗的年代。人們借用『輕浮』比喻我們的文化，說是『輕文化』。」

突然間，美晴情緒激動了起來：「別說得好像你很了解她！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你以為你是誰啊？」

「早知道就多吃一點美食、我應該要玩夠本的，我在短時間內想了好多好多事情。但是身體卻不停往下墜。就在我想自己沒救了的時候，我看見了出生后的第一件事，包括逼近眼九-九-藏-書前的地面在內。然後，我整個人猛地墜落地面，發出『哆』的一聲。」

「問題該不會是出在……」市川抬起頭來，「她小時候的家庭環境？」

監視完畢的市川說：「自殺的原因會不會是在職場上？」

裕一大吃一驚，「乾脆別活了？」

有什麼好報告的？裕一支支吾吾。他總覺得麻美的異常心理，幾乎和自己完全一樣，頂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概括而論的話，「每個人活在這世上心中多少都有坎坷的經歷，但她卻將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總之這個世界很難生存。」

或者可以說是熟練某種技能的人，被剝奪那項技能時感覺到的無力感。自己無所歸依。沒有東西能將自己變成真正的自己。明明應該存在，卻遍尋不著。

「洗牙時，要注意患者是否會痛。」

裕一凝眸注視麻美的內心世界，試著調查這種奇特的感覺是什麼。

「如果找到搶救麻美小姐的方法，說不定也能治好美晴姐的心。」

八木他們對她的動作大感佩服。她俐落工作的身影，確實是個專業人士。

「別再說了！」八木打斷裕一，「所謂的人啊，就是專屬自己的金太郎糖。不管怎麼切都是自己。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至少，麻美看透了許多人期待對方有所回報，而親切對待他人。她知道充滿善意的笑容遇到不道謝的人，立刻會變成生硬的表情。因為人很膚淺，所以馬上就翻臉不認人。徒有表面的溫柔會變成焦躁、憤怒，然後點名責難麻美。所以麻美惶惶不安地和他人保持距離。因為愈是接近對方，愈清楚對方的內心，而對方也會看見自己的內心。然後總有一天會被對方嫌棄。因此，麻美會將自己心中大量的不安情緒，強加在跨越界限接近自己的人身上。故意說些令人討厭的話，反讓對方陷入不安。對方因厭惡而扭轉變形的表情，證明麻美這麼做是對的。你對我的好意經不起一句話的考驗。假裝親切的表情算什麼？在人類生存的這個社會上，不求回報的關懷壓根兒不存在。

……如同遺忘自己部分記憶的不安全感。

她也用這種嚴厲的視線看待他人。好比說院長。他明明口口聲聲說要對地方醫療有所貢獻，卻星期四休診、提高自費治療的報酬比例、應該一次就結束的治療拖成兩次，好賺取看診報酬點數。他是個庸俗人，只滿足於提升自己在牙科醫師協會中的地位。他只偏愛對自己言聽計從的人，對於違背自己意思的人便氣得青筋暴露，是個衣冠楚楚的偽善者。

「她沒有活出自我。」

裕一想像支離破碎的人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問她本人看看吧。」裕一戴上無線電回到麻美體內。

乍看之下，麻美的心理實在很怪異。然而裕一對此也似會相識。自己幼童時的記憶。光是看見父母嚴厲的眼神便感到畏怯。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如果被狠狠痛九_九_藏_書罵一頓就放聲大哭，以告訴父母自己受罰有多難受。

「美晴姐，」裕一把心一橫，試著道問：「你為什麼會死？」

「我討厭無常的世界，」八木說變臉就變臉，「金錢就是一切。」

「可是，」裕一說，「說不定有一個方法。」

麻美遭受嚴重打擊。大概有患者來抱怨吧。還是院長檢查了洗牙器械的使用情況？對麻美而言，他人給予的建議等於是一種責難。麻美在鬱悶的情緒寫在臉上，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了聲「是」。這個反應的背後，也包含了對院長的小小報復。因為你的緣故，害我受這麼重的傷。

裕一不想聽後續內容，但是美晴接著說：

「飛翔天際的女人是什麼？空中小姐嗎？」

麻美站了起來。八木他們立刻架起大聲公，但是她卻沒有自殺，而是開始換上外出服。

「可是，這裡有個人不管怎麼切都不是自己。她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身之處。」

「是的。她不曉得自己是什麼。」

麻美停止回想孩提時代，拿出無線隨身移動便捷即時呼叫緊急聯絡振動傳話手提語音電動機。打電話來的是如今還住在老家的弟弟——十九歲的專科學生。

麻美解開左手手腕上的繃帶，重新貼上大OK綳到浴室淋浴，只暍果菜汁打發早餐，打開無線隨身移動便捷即時呼叫緊急聯絡振動傳話手提語音電動機注視液晶熒幕，等待達哉的電話或簡訊。

四名同事對麻美有共通的印象，就是做人有稜有角不夠圓融、對人的態度冷漠。即使親切地對待患者，態度中仍帶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他們都從麻美平常的衣著中，嗅出了官能的味道。開衩裙再加上扣子開到胸部的襯衫，就足以討男人歡心。大家都懷疑她表面上像只溫順的小白兔，私底下卻像只花蝴蝶在男人叢中穿梭，過著淫|亂的私生活。而這種想像更令兩名男性心癢難搔。院長會設法特別照顧她，年輕醫師則會伺機找她說話。她有一份特質能控制男人的理智，令他們雙腿間的傢伙蠢蠢欲動。其他兩名女同事對麻美的美貌嫉妒在心，也對兩名醫師的態度感到不悅。

「於是我就從大樓的屋頂跳了下去。差不多剛好是現在這個高度。」說完，美晴從十樓俯看底下的路面：「可是啊，我馬上就改變心意，早知道就別跳樓了。」

這時，裕一又不得不對照自己的情形思考。讀高中時，當朋友不打電話來約自己時，經常感到莫名寂寞。道和麻美心中的不安是相同的。但是她的不安比裕一更強烈，簡直無法相提並論。

「這個人沒有活出自我的真實感。」

市川說：「不管是世上的矛盾現象也好，或是藏在他人心中的欺瞞也罷，如果將世事看得這麼透徹，大概會活得很辛苦吧。」

「目前還無法掌握理由……這樣下去的話，麻美小姐說不定會自殺。」

美晴顯然在害怕。裕一感到焦躁地說：「那，read.99csw.com美晴姐也不曉得她為什麼要自殺嗎？」

……感覺有點空虛。

美晴點點頭。裕一想像「面臨死亡，但後悔也來不及了」的心情，渾身起雞皮疙瘩。這豈不是和自己將繩索套上脖子，全身騰空的那一瞬間一樣嗎？

這是裕一陌生的精神狀態。麻美在黑暗中摸索，尋找「真正的自己」。她心裏已經有點放棄了，覺得自己找不到那種東西。充滿她內心的是莫大的空虛感。空虛感愈強烈，愈明白心中空無一物：心中的空虛感就愈來愈巨大。

美晴不發一語，緩緩轉頭，凝望身在水塔底下自己的分身。

「我在攀崖之前看見了。」美晴面不改色地說，「我想，死人會失去想像力。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嘗到了多麼痛苦的滋味、家人會作何感想。我想，我父母看見女兒的屍體大概傷心欲絕吧。」

「但是有一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飛翔天際的女人』。我只能活得腳踏實地。既然如此，我覺得乾脆別活了。」

裕一心想，她白死了。站在眼前的這名二十四歲女子惹人同情。與其死得一文不值，倒不如隨心所欲地活下去。

這就是麻美心中對於善心的強烈懷疑。若是遇上一些問題，生活在一般環境中的人可能會以一句：「哎呀，大家彼此彼此。」笑著帶過，但麻美卻會鑽牛角尖。她覺得人與人的連帶意識、人們拚命工作、這個世上被視為美德的事物背後，都有醜陋的一面。而且這份確信並不會令她生氣，只會令她感到疲累，進而令她放棄積極與這個社會產生關連。

她搭電車前往的是一家住于吉祥寺的牙科診所；稍具規模的牙科醫院，佔據住商大樓的二樓一整層。

救難隊中的三個男人自行討論。

「你是指她心智幼稚嗎？」

「什麼意思？」八木問道。

「我是倒栽蔥墜下來的，所以摔得頭破血流，好像腦漿全部都流出來了。鼻子以下的頭部縮進肩膀，整個人矮了半截。」

「托你的福，黃金周可以和女朋友出去玩了。」

「我不太清楚她的家庭環境。」裕一對著無線麥克風說，「至少沒有發現和她自殺有關的事。」

「我連自己為什麼要自殺都搞不清楚了，怎麼會知道別人為什麼要自殺？」美晴反問。淚水從她眼中滑落下來，她忽然抱緊裕一。

……影射是他害我自殺的，死給他看算了。

午休時間，麻美到附近的超級市場買便當，她爬上診所那棟公寓的屋頂，獨自坐在水塔底下的水泥階梯上吃便當。一臉愁容和工作時判若兩人，給人一種文藝少女的印象。

美晴離開一行人，靠在屋頂另一邊的圍牆上，雙手在背後交疊，神情恍惚地將視線落在腳底下。裕一交相看著兩名年紀相仿的女子，覺得兩人都適合站在高處；沒有任何遮蔽物、隨風輕搖的虛幻景象很適合她們。

但是裕一這時也監視著她心中的空虛。她本人沒有充實感，因為在工作的不是真正的她。這令她read.99csw.com感到更強烈的自我厭惡。明明完全不擔心患者，卻假裝親切地教他們如何刷牙。對他們說話以減緩他們對治療的緊張。說「請保重」，途他們離開。自己扮演好人卻令人討厭——麻美無從區分做好事和佯裝好人的不同。

「還是精神奕奕。」弟弟也笑了。

麻美殘酷地洞悉他人。裕一之前監視過像她心中這種想看穿別人內心的眼神，就是九歲的少年西城明。當他開始察覺父母不和時，拚命地觀察兩人的臉色。卯足全力地窺探父母心裏在想什麼。麻美就和他一樣。然而麻美現在已經練就看透人心的眼力，並進化成用來攻擊對方的武器。

眾人匪夷所思地望向搶救對象。

美晴垂下目光，像要告白似地悄聲問：「你知道為什麼我不救那個女孩子嗎？」

「為什麼裕一不進入我體內呢？為什麼你不肯救救我的心呢？我會一直這樣下去嗎？」或許是想讓裕一監視自己的內心世界，美晴更加用力地抱緊他：「我們能救別人的心，卻治不好自己的心嗎？」

「警戒警報！」裕一叫道。

救難隊員認為職場上說不定也有問題，決定追蹤牙醫助手麻美一整天的行動。她在狹窄的更衣室換上護士服，和另一名同事一起準備消毒過的診療器具，並將四台診療台擦乾淨。不久，在院長的主持之下開始舉行朝會。包含麻美在內，員工一共五名：分別是四十五歲的院長、受雇的年輕牙科醫師，以及另一名牙醫助手和負責櫃檯的女孩子。

美晴「呼」地吁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從屋頂望出去的景色：「我啊，想變成『飛翔天際的女人』。」

「自己是什麼？思？」黑道老大好像立刻陷入了哲學的迷宮：「這麼思考的人不是自己嗎？」

裕一因為她的內心想法突然改變，而感到不知所措。她基於要工作的義務感，接下來打算去上班。

美晴瞧不起人地笑道：「才不是呢。是智慧型女性。精明能幹地工作，經濟自主，站在平等的立足點與男人交往。就算感情生變，也能瀟洒地分手。堅強卻又不失天真。」

於是裕一看見了一間房子；隨處可見的兩層樓木造建築。一隻小手打開門，從紅色錢包中拿出鑰匙。進了玄關，卻沒有人出來相迎。雙薪家庭。父親總是忙於工作，母親則將孩子的事擺在一邊，把自己的事情排在第一順位，一有事不稱心如意，就對孩子大聲叫罵，摔東西出氣。夫妻倆一吵架就冷戰好幾天不說話。弟弟好害怕，是自己安慰他。附近鄰壁都說自己是個乖巧、不用人照顧的小孩。母親心情變好後會緊緊抱住我們姐弟倆。一旦母親想鬆手離開，我就會感到非常寂寞。我想再度纏住母親不放，半信半疑地確認母親身上的體溫。因為明天母親不見得會抱自己。手機來電鈴聲響起，是迪士尼電影動畫的主題曲——

「別放在心上就好了。」美晴回駁道，「要怪就怪她自己要將一切都攬在身上使自己受到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