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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疲於奔命 第三節

第四章 疲於奔命

第三節

接著巡邏外科、精神科,還去了小兒科,檢查孩子們和作陪的父母們,都沒有人想自殺。裕一鬆了口氣走到走廊上,與經過的醫師身體重疊。突然間,裕一打了個寒顫。他追上前去,再度監視醫師的內心世界。小兒科醫師的意識中,浮現一名大眼袋的四歲女童。她住院躺在病床上,吸吮大姆指,一隻眼睛注視著母親。這孩子得了不治之症,註定得死。
「少胡說八道!」八木怒火中燒,「在這個世上啊,也有人徘徊在生死交界,自顧不暇的!還有人是被世人遺棄,而感到寂寞的!難道他們都沒有資格活著嗎?怎麼樣?你們這些年老庸碌的老太婆!」
八木發出怒吼:「難道要讓她繼續受不治之症的折磨嗎?」
裕一放心地吁了口氣,想說「搶救成功」,但是說不出口。因為眼看著節子的表情變得安詳。她半睜的眼皮,再也闔不上了。她心裏也不會再發出苦悶的聲音了。裕一悄悄伸出手,碰到了猶帶餘溫的臉頰:「老婆婆?」他邊呼喚她,邊觸碰她的額頭、淡淡的眉毛及眼皮。她的肌膚並不清透。救難隊員原本想搶救的老婆婆,變成了僵硬的屍體。
「可是,這位老婆婆還活著!」
裕一不由得思考,為什麼這孩子年紀輕輕就得死。她明明才活了四年、明明沒有做任何壞事,為什麼非死不可呢?
節子依序對八木、市川、裕一微笑,最後凝視美晴。老婆婆的聲音直接在心中響起。
就算市川脾氣再好,也忍不住動怒回頭:「如果這個人是八木先生的母親,你會怎麼樣?你會容許她自殺嗎?」
起先不曉得她想做什麼。節子不停地想將乏力的右手移到身體左側。不久,她的指尖碰到了針插在左手手腕的點滴管。
聽見從病房門口傳來的可愛聲音,眾人一起回頭。似乎是節子的女兒和兩個孫子來探望她。女兒發現老母親不對勁,臉色一變,按下呼叫護士的按鈕,叫道:「媽媽!」像是要替母親加溫地將手貼在遺體的雙頰。
……我能上天堂都是托你們的福。謝謝你們……
「我好想和你兩人單獨慶祝。」裕一說道。
「怎麼辦?」美晴九_九_藏_書問,「要叫護士嗎?」
令人悲傷的祈禱。
病床上躺著一名老婆婆。進來前看見門上的名牌,寫著「橋本節子(76歲)」。她枕邊放著一家人圍著孫子的照片。老婆婆痛苦喘息,表情嚴重扭曲,和照片中面帶笑容的她判若兩人。
市川將大聲公對著她,「老婆婆!不可以放棄生命!」
第一次聽見搶救對象向自己道謝,裕一他們再度熱淚盈眶,感覺至今的辛苦都有了回報。
「我們告辭吧。」
裕一也累了。想到神給他們的天數,已經過了三分之二。這意謂著體力也減少了三分之二。
「剛才看的都是到醫院來看病的患者,」率先跨出腳步的市川說,「要不要也看看住院的患者?」
「為什麼?」
「既然這樣,你自己監視看看啊!你看看她活得有多辛苦!」
自殺者寂寞到極點的臨終。醫院的個人病房內,救難隊員圍著想單獨自殺的老婆婆,進退兩難。
「嗯,是啊。人不只要活著,更要活出價值。對此心存感謝是很重要的。唯有對他人奉獻一切,人才能說是活著,不是嗎?」
裕一落寞地笑了,「你累不累?還好吧?」
不愧是黑道老大,找起碴來氣勢十足。裕一心想,八木要成佛還早得很。不過,裕一沒來由地想聲援他。人活著並沒有意義或目的,不是嗎?人就只是存在這世上。這樣想心情會比較輕鬆。何況,如果說起生命的意義或目的,活得懵懵懂懂的人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了。
「嗯,一定可以。」市川精力充沛地應道。
市川察覺到了:「她想拔掉點滴!」
「難道救他們是了讓他們受折磨嗎?」
八木製止抽出大聲公的市川,「等、等一下……,我們救這個人好嗎?」
裕一在內科病房中,遇見了一名十分有趣的患者—十八、九歲、臉色蒼白的女孩子。她雖然處於沒有自殺危險的綠燈狀態,但是左手手腕纏著繃帶。大概是剛從割腕自殺中重新站起來吧。裕一進入她體內監視,得知她心臟有問題。數度割腕出血的結果,導致慢性貧血,拚命輸送少量血液的心臟肥大。大概是一再割腕使九-九-藏-書得心臟功能變差了,宛如蝴蝶效應。
「怎麼樣?明白了吧!」逼問市川的八木把後面的話吞下肚,因為市川哭了:「怎麼了?你監視到什麼了?」
於是八木不知為何,以責難的眼神看著他。
「這麼一點工作算什麼。」美晴展現毅力,站起身來,然後慢慢折手指關節,嗶剝作響:「我們去救下一個人吧。」
裕一眺望美晴走在前方的背影。救難隊制服上白色鏤空的「RESCUE」,看來十分高尚。
然而神繼續保持沉默。
市川和美晴也在啜泣。
在場的所有人懷疑自己聽錯了,看著年邁的黑道老大:「你說什麼?」
病由心生,心情鬱悶導致生病果然是人之常情。身體上的疾病所帶來的不舒服與痛苦,會導致某些人得憂鬱症,這明明是種不會危及性命的疾病,卻會讓人因為受不了病魔的折磨而產生輕生的念頭。此州,和這些人正好相反,有些人會因為憂鬱症而出現身體上的不適。無論是何者,他們都接受非精神科的醫師治療,將心理問題擱置不理。
八木不發一語。
「說是還活著,其實也來日無多了!」
「在哪裡?」
裕一感覺胸口一帶有股輕柔的力道,驚訝地起身,節子的靈魂正要出竅。救難隊員後退一步,迎接即將前往西方極樂世界的老婆婆。
裕一真開心她看來變得堅強。
「所以呢?」
下決定人的是美晴。她在節子耳邊彎下腰,忍住淚水對她說:「老婆婆……你大概很痛苦,但是求求你……再活一陣子……我們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市川接著說:「自從落入人世之後,我第一次遇見這麼純潔的心靈。這位老婆婆是個大好人。」
到了醫院,一進入寬敞的大廳,就聽見黑道老大的叫聲:「混蛋!」
節子站在眾人中間,臉上充滿了安祥,痛苦的神情已不復見。她的眼神柔和,嘴角漾著微笑。裕一從未看過如此幸福的表情。他先是感到不可思議,然後忽然想到,確認無線隨身移動便捷即時呼叫緊急聯絡振動傳話手提語音電動機的搶救人數,增加到「51」了。搶救對象並非自絕性命。大概是美九_九_藏_書晴的勸說在最後一刻救了她。節子抗拒自殺的誘惑,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化為遊魂的大家距離上天堂的日子,剩下十七天。還必須搶救四十九條人命——
每個救難隊員決定自己負責的範圍,爬樓梯上各個樓層。裕一才剛抵達六樓,連一間病房都還沒看,無線電中馬上就傳來美晴緊張的聲音。
「我們辦到了。」美晴說,在精神科診所前面坐了下來。
裕一火速前往,在走廊上追上八木和市川,衝進美晴身在的病房。
或許是美晴的話生效了,節子停下手的動作。裕一挪下額頭上的夜視鏡,檢查老婆婆全身的狀態。她從紅燈變成黃燈,然後變成綠燈,晃動漸漸消失,總算脫離了危險的狀況。
兩人搭上電車,前往預計與八木他們會合的綜合醫院。裕一在電車上感覺到眾人同心。身經百戰之後,救難隊的團隊合作已經變得默契十足,合作無問。想當初剛落入人世時那些意見分歧,彷彿不會發生過。八木、市川和美晴,現在都成了重要的夥伴。他們是「唯三」能夠和裕一交談的朋友。
當裕一正要跑去叫護士時,節子撥開棉被,抬起右臂。
老婆婆痛得全身顫抖的身影,令人聯想到受傷的小貓。裕一能做的,就只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要讓這麼好的人,獨自死去嗎?連家人也沒有守候在身邊,就這樣孤伶伶地走嗎?這樣的話,豈不是跟我們一樣嗎?」
「我去叫!」
頻頻點頭的八木紅了眼眶,「這個人活得很有價值,生兒育女、含飴弄孫,完成了傳宗接代的責任。就讓她這樣走完一生!」
自從一天的巡邏路線中加入醫院之後,搶救行動的救人速率提升了。
裕一心想,比起別人,他更想救這孩子。然而自己卻無計可施。裕一想責備至今的所有搶救對象,也對正值青春年華就上吊自殺的自己感到無地自容。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好,裕一祈禱女童能被母親抱在懷中,至少在她幼小的生命之火熄滅之前,能夠稍微獲得心靈上的平靜。
老婆婆凜然的身姿,震懾所有救難隊員。節子渾身散發出享盡天年者的驕傲、氣度以及溫柔,顯得神九-九-藏-書聖令人肅然起敬。上天堂的人,臉上大概都會浮現這種笑容吧。裕一感覺到,死亡不該是忌諱,而應受到祝福。
另一方面,裕一學到:癌症這個病名不見得會讓人喪命。醫學確實慢慢在進步。裕一知道許多人定期到醫院看病,過著一般的日常生活,因而受到了鼓舞。
「拔掉要做什麼?」美晴問,「她會死掉嗎?」
「什麼意思?」
眾人戴上夜視鏡,前往各科的候診室巡邏,檢查到醫院看病的患者。
「混帳傢伙!」八木叫道,撥落市川手中的大聲公。
「她無法忍受痛苦而想自殺?」
內心尚未感到悲傷,淚水早已奪眶而出。裕一抱著老婆婆用儘力氣的嬌小身軀,痛哭失聲。
「這個人也得了憂鬱症嗎?」市川擔心地問。
市川說道。救難隊員向節子點頭致意,走到走廊上。他們前腳剛走出病房,護士後腳就沖了進來。
「三樓的最裡面!個人病房!」
「奶奶?你好嗎?」
「好啊。」八木說。
要救他們很簡單。因為地方是醫院,所以只要在看診的醫師耳邊大叫:「這人有憂鬱症!」患者馬上就會被帶到精神科看診。
八木沉下臉來,進入她體內監視,馬上透過無線電發出呻|吟:「我不曉得是不是憂鬱症!」
裕一說:「如果這麼痛苦,會不會連自殺都辦不到?」
「我剛才監視過她了。這位老婦人覺得自己已經活夠了。她在心中默念:謝謝大家,永別了。」
我們那麼努力,她還是獨自一人走了。
「不曉得。雖然不曉得,但不可能對身體有好處吧?得快點阻止她!」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市川說道。
然而市川搖搖頭:「我辦不到!」
市川進入老婆婆體內,突然發出叫聲從床上滾下來。
「對!癌症末期!為什麼醫生不消除她身上的疼痛呢?」
「要過個有意義的人生,最重要的是對誰有貢獻。」
早中晚沒有休息地不停工作,搶救人數逐日增加。即將五月中時是「49」。這一天,裕一和美晴讓一名得憂鬱症的卡車司機去醫院,終於剛好搶救到一半,變成了「50」。
「好了好了,彆氣了。」市川阻止作勢要撲read.99csw.com上電視的八木。
四人默默無語。過了良久,八木發表感想:「我看到了自己和她的內涵差距。我們上天堂的時候,也能像她那麼優雅嗎?」
「發現搶救對象!」
「轉檯!」八木揪著院方人員吼道。
「她努力活了一輩子。」八木語帶哭腔地說。
節子的手碰到了以OK綳固定的點滴針,想設法用使不出力氣的指尖拔|出|來。
節子大概有三個小孩。照片中,她在三對夫婦和五個孫子的包圍下,和藹地面露微笑。
市川流著淚水,看了枕邊的家人照片一眼:「這位老婆婆的心中全是善意。她知道因為自己生病,褸孩子們鬧得不愉快,也知道自己造成了他們經濟上的負擔。她明明非常寂寞,卻沒有埋怨任何人,只是一直反覆說著:我對不起你們、謝謝你們。」
節子動手撕貼在皮膚上的OK綳。救難隊員被迫回答沒有答案的問題。救,還是不救,二選一——
節子的靈魂眼神中充滿了愛,注視女兒號啕痛哭的身影。
「抱歉,」美晴低頭看著髒兮兮的橘色救難隊制服說,「我沒有能穿去約會的衣服。」
「好痛!從腹部到腰部一帶,痛死人了!」八木從老婆婆體內衝出來,從床上滾到地上。強烈的劇痛似乎連全身刺青的黑道老大都無法忍受。
病治得好,所以不用擔心。令救難隊員心情沉重的,是罹患不治之症的人。被醫師當面告知自己剩下的壽命,任誰都會心情抑鬱。既然如此,不如乾脆現在死了算了。會這麼想,是因為人的心思細膩,無法完全按照理智行事,因此往往忽略了笑容背後的憂鬱症。只能祈禱精神科開的藥方,能夠稍微撫慰他們的心靈。
「媽的!」八木罵髒話,抬頭看天花板。他或許是在尋找神的身影:「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得吃這麼多苫?禰說句話啊!」
美晴加入了八木和市川的爭辯:「你們忘了我們的原則了嗎?我們不是說好了,要救搶救對象,直到他們壽終正寢為止嗎?」
八木和市川看著候診室里的電視。令八木口出惡言的,好像是電視上在播的談話節目。兩名年邁的文化人,或許是打算炫耀人生閱歷,一臉洋洋得意地交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