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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民國臨水照花人 簪纓世族

第一卷 民國臨水照花人

簪纓世族

豈不知,隨著大清帝國的窮途末路,那些冠蓋如雲的晚清貴族,早已失去了值得炫耀的資本,更多的是背負著一種無所適從的頹敗與沒落生存於民國。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臨近蘇州河。這座清末民初的老洋房,是晚清名人李鴻章留給後代的唯一禮物。
後來這位前朝遺少,因無法舒展平生抱負,染上了抽大煙、納小妾的嗜好。他期望用另一種與夢想大相徑庭的快樂,來麻醉自我。張愛玲和張廷重一樣,背負著七零八落的貴族血統,用自己的方式,卑微又驕傲地活著。只是他們畢竟不是活在李鴻章的時代,所以他們的榮辱並不直接相關。他們這一生,從未真正富有過。
張愛玲還記得,小時候見到父親屋裡到處亂攤著各式小報,讓她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此後張愛玲喜歡讀市井小報,也是受到父親的影響。乃至她對《紅樓夢》《三國演義》的興趣,也是源自於父親。她甚至在很小的時候,就能感知父親內心那種無所適從的寂寞。她說,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亦是名門千金。但她對這宗媒妁之言,宗族包辦的婚姻,並不情願。她沒有上過新學堂,甚至還纏過腳。可她卻拒絕陳腐,渴望新潮,她崇尚獨立,https://read.99csw•com不願依附像張廷重這樣的男人。張愛玲也說過她母親是「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
黃素瓊濡染了五四風潮的新事物,成了民國初期一位時尚的新女性。她之後的人生,也因為她的果敢而生出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奇。看過一張黃素瓊的黑白照片,面容清秀,目光深邃,眉間自有一份孤傲與高遠。這樣的女子,如何經受得起張廷重那種醉生夢死的活法。或許為了維持這段婚姻,為了孩子著想,她試圖勸誡過、努力過,但那時的張廷重早已被鴉片迷了心性,縱是想要回頭,也力不從心了。
所以黃素瓊乾脆冷了心,給自己尋找樂趣,花心思學鋼琴、讀外語、剪裁衣服。任由張廷重關在屋內吞雲吐霧,或在外面納妾嫖妓,她全然不顧。當一個女人不再愛一個男人的時候,那個男人無論犯下怎樣的錯誤,她都不屑去過問。任何的詢問與低喚,都是煩膩的糾纏。黃素瓊不僅對丈夫漠不關心,甚至捨得丟下一雙兒女,去開始自己的人生。
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也是個新派女性,她同樣看不慣兄長張廷重的陳腐,與嫂子黃素瓊意氣相投。她們形同姐妹的感情,給這個沉悶的家庭增添了幾許鮮活的氣息。姑姑張茂淵給張愛玲以後的人生亦帶來了許多https://read.99csw.com溫情,她曾經說過:「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於我姑姑的家,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
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歷史就像一場散去的戲,可那氣焰熏天的繁鬧,在時代的夜空久久回蕩,不肯退去。甲午戰爭爆發,北洋水師又遭敗績,大清國被迫簽下屈辱的《馬關條約》。李鴻章因此也成了民族罪人,門庭冷落。不久后,李鴻章在落魄不達的悲哀中死去。而張佩綸變得更加頹廢,飲酒澆愁,度過殘生。
張愛玲語錄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張愛玲,亦是一顆星子,只是恰遇晚雲收起,她比凡人更明亮些。九十年前一個寒意漸起的中秋,她出生在十里洋場的上海。那一天,是農曆八月十九。月圓之後的幾日,想必夜間仍有清輝鋪灑在瓦檐里弄,閣樓窗檯。彷彿從此,她就這樣與秋月結緣,被這剪清涼縈繞了一生。
我們甚至可以想象當年這座宅院是何等氣派,高雅園林,逸趣橫生。陽光抵達之處,儘是草木蔥蘢。歷史更替,幾十載的光陰,已將諸多這樣的豪門大族化作塵土。從此,朝代又多read.99csw.com了一個觸摸不到的暗傷。張愛玲在這座老宅里,還可以感受到先人留下的餘溫。只是輝煌的過往,已不復存在。
落霞孤鶩,秋水無塵。倚一扇老舊的軒窗,看過落花飛雨,又見明月中天。終於明白,只要內心澄明,哪怕處身亂世,風雲驟起,日子亦可以簡靜清朗。李白有詩吟:「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確,無論世事山河覆雨翻雲,那一輪明月,始終凈若琉璃,千里澄輝。
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做了這個時代的悲劇人物。他自小熟讀八股文,終日繞室吟哦,滔滔不絕。可自從科舉廢除,他滿腹學問,已經不合時宜。儘管他也想跟隨時代激流,走出這個腐朽家族的陰影。可是前朝名臣後裔的身份,讓他在新舊雜陳的人生況味里進退兩難,他這一生都沒有擺脫祖上遺留下來的風氣。而他的人生,還不曾揚帆遠航,就已失去方向。

人世浩蕩,我們只不過是寥廓銀河裡的一顆星子,是碧藍滄海里的一朵浪花。關於如何降落到這人間,我們一無所知;關於降臨到哪裡,亦是無從選擇。總之,前世的榮華與清苦,喧鬧與岑寂,都和今生無關。生命原本就充滿了太多的驚奇與杜撰,沒有誰可以清楚地詮釋那些隱藏在劇幕後的謎底。
張愛玲體內雖流淌著貴族血液,可在不https://read•99csw.com曾綻放、便已凋謝的家族裡,她的人生無疑添了更多的戲劇性。但我始終相信,一個人的才華與出生沒有瓜葛,一切因果,緣於前生。豈不知,命運之神,早已守候在你今生必經的路口,不期然地與你相遇。之後用它認定的方式,主宰你的一生。張愛玲,這顆閃亮的星辰,亦跳不出柔軟時光,逃不過塵世的種種劫數。
世間因緣和合,並非偶然。多年以後,她寫了這麼一句話:「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這個女孩,在未經多少春風秋雨時,便已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有人說,張愛玲驚世不凡的才情,緣於她高貴的血統。所以至今人們提起張愛玲,仍津津樂道於她是簪纓世族,豪門之後。
在民國初年,這樣沒落的貴族家庭數不勝數。他們從賓客如雲的盛景,剎那間跌入了無人問津的角落。有人滿腹牢騷,有人醉生夢死,有人惶恐不安,也有人簡樸度日。他們寄居在祖上遺留的房舍里,隔著軒窗看紛呈萬象。曾幾何時,屬於他們的絢麗時光,如今成了別人的風景。
張愛玲後來有過一段很是動情的話:「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read•99csw•com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這裏的「他們」,自然也包括李鴻章。可見張愛玲並非真的無情,在她看似冷艷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熱誠懷舊的心。李鴻章,晚清重臣。他官至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華殿大學士。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在青年時代,是箇舊時官場的清流人物,耿直自負。他不僅在正史上留名,還被寫進著名的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孽海花》中。在張佩綸年過四十,仕途不濟之時,李鴻章對他伸出了援手,將年僅二十二歲的愛女李菊耦許配給他。究其緣由,或許是因了政治,或許因了其他,已不得而知。
然而,張佩綸在官場上大勢已去,他沒能東山再起。但李鴻章沒有虧待他們,送給女兒殷實富足的嫁妝。至於田地多少,房產幾處,古董價值幾何,沒有準確數目。但是幾十年後,分到張愛玲父親名下的財產,計有花園洋房八處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產。
李鴻章死後僅一年多,張佩綸也抑鬱而終。他拋下愛妻和一子一女,男孩是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女孩就是張愛玲一直深為喜愛的姑姑張茂淵。繁華疏落的家族,帶給他們的是一種難以言狀的傷感。儘管前朝留下的萬貫家財,讓他們依舊可以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有一天終會坐吃山空。如此境況,像是日落前的短暫餘暉,有一種無可挽回的遺憾和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