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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人生有情皆過往 情深不壽

第四卷 人生有情皆過往

情深不壽

是張愛玲過於自信,還是她深知緣起緣滅,不是人力所能把握的。她認為,年過四十的胡蘭成,能和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如花少女發生什麼事,無非是一份欣賞和憐惜罷了。再者她知道,一個背井離鄉的男子有許多寂寞需要排解,有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也未嘗不是壞事。
胡蘭成寄住的漢陽醫院,與幾個女護士為鄰,而這些女護士有好幾個正值如花年華,天真純潔。生性多情的胡蘭成,每天看著這些含苞待放的蓓蕾,怎能禁得起誘惑。所以他一下班,就去找那些小護士,與她們談天說地。胡蘭成的魅力自是不可言說,連絕代風華的張愛玲,都為之俯落為塵,長醉不醒。這些柳岸桃枝,只怕無需過多籠絡,便唾手可得了。
胡蘭成自然也不隱瞞小周,他告知在上海還有一個太太。這一切,本在小周的預料之中,聽后不過灑下幾行心傷的眼淚,又被胡蘭成幾句哄勸的話,把愁悶弄得煙消雲散了。她本是良善女子,在她眼裡,胡蘭成也算是個人物,有他這樣的呵護,已是感恩了。就連胡蘭成素日里給她的一些錢物,她都拒絕。她只當自己託付的是個仁人君子,又如何知道,胡蘭成那麼多的風流情史,如何知道,她不過是他順手攀折的一枝小桃花。
到底是春風不知心事,流年在朝飛暮卷中走過,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交代。她很安靜,不願開口詢問為什麼。而他的信誓旦九九藏書旦,在須臾之間化作浮灰。只為一場遙不可及的仕途夢俯首稱臣,決絕忘記昨日盟定鴛侶時的萬種柔情。
好在這段時間張愛玲亦不得空閑,她要忙於《傾城之戀》的改編、上演。《傾城之戀》在上海蘭心大戲院排練,張愛玲甚是關心。她親自到場選演員,最後白流蘇由名角羅蘭飾演。看著自己筆下的女主角換上華裝,添了靈魂,有了血肉,就好像把戲做了真。
初到武漢的胡蘭成,當是全心全意愛著張愛玲的。一個遠行遊子,泛舟行吟,前程未卜,那時候他的心應該柔軟無比。更況他身處的是一個,時常有警報和空襲的時期。據說有一天,胡蘭成在路上遇到了轟炸,人群一片慌亂,他跪倒在鐵軌上,以為自己就要被炸死了。絕望之中,他喊出兩個字:愛玲!想來這時的張愛玲,是胡蘭成生命里所有的寄託。
這幾個女護士中有一個叫周訓德的,聰明調皮,很有志氣,令胡蘭成格外注目。胡蘭成說她:「雖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別人的潔白,燒一碗菜,亦捧來時端端正正。」然而,就是這份潔白與端正,讓她付出了疼痛的代價。認識胡蘭成,是她的不幸,是她人生一場不可避免的惡夢。如果說記憶也曾給了她一段美麗,那就是這個男子讓她從畫柳春曉,轉身就步入秋色黃昏。
這部《傾城之戀》轟動了整個上海灘。當時許多名人,對這部九-九-藏-書戲都是好評如潮。而張愛玲的名字,再次成為上海傳奇。煙火綻放,絢麗無比,只是再璀璨的風景也只是驚鴻剎那。這世間沒有不會凋落的花,沒有不會老去的樹,張愛玲的創作也會抵達一個極致的巔峰。之後,那些飄飛的落英,紛灑的殘雪,足夠我們用一生的時光去品味。那些存在過的美麗,被定格在歲月的相冊里,落上一點塵埃,並不影響我們去懷舊。
東風惡,歡情薄。這胡蘭成也算是坦白之人,他寫信告知張愛玲,在漢口結識護士小周。想來他必定不會傻到把和小周肌膚相親的事說出來,也只是淺淡描述幾筆,好為將來東窗事發找好說辭。而張愛玲權當沒這回事,她甚至淡淡回了句:「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當然高興你在那裡生活不太枯寂。」

情到深處無怨尤。小周如是,張愛玲亦如是。小周為了這份恬淡醉人的幸福,痴心不已。遠在上海的張愛玲,隻影孤燈,相思成疾。在這個未逢來者,不見歸人的日子里,她低眉寫下:聽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會在心中拐好幾個彎想到你。
文字固然是張愛玲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美麗,但她想念的還是那些讀書喝茶,廢了耕織的日子。儘管她不是那種依靠愛情餵養的女子,可是那個窮盡人海等到的人,她終想要好好珍惜。但那個每日往返于漢水,浸泡在硝煙中的胡蘭成,又給自己https://read.99csw.com的人生,做了怎樣的安排?
張愛玲在《羅蘭觀感》里,第一段就是這麼寫的:「羅蘭排戲,我只看過一次,可是印象很深。第一幕白流蘇應當穿一件寒素的藍布罩袍,羅蘭那天恰巧就穿了這麼一件,怯怯的身材,紅削的腮頰,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風振簫樣的聲音,完全是流蘇。使我吃驚,而且想:當初寫《傾城之戀》,其實還可以寫得這樣一點的……」
這小周是良家女子,奈何家境貧苦,父親病死,母親是妾,家中還有弟妹。這一切,造成了小周的弱點,就是她比尋常人更需要溫情與寵愛。胡蘭成趁機大獻殷勤,一起背詩填詞,去江邊漫步。沒過幾天,就直接表達心中愛意。小周原是怕的,她畏懼人言。她知胡蘭成大自己足足二十二歲,且他這年齡家中必定早有妻室。母親是妾,對她來說,一直是個陰影,她不想步母親後塵,再落為人妾。
張愛玲語錄如果情感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扔到海中,那麼,我願意從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語,我愛聽,卻不懂得,我的沉默,你願見,卻不明白。
《傾城之戀》的結局有這麼一句話:「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事實上,張愛玲比誰都清醒,她明白榮枯有定九九藏書,盛衰有時。她後來再也沒能超越這時的輝煌,又或者,她驕傲地知道,人生需要適可而止,事業,生活,還有感情。
可胡蘭成的情感世界,何曾有過倦意,有過消停。他不是那種守著一段情緣,一寸風景,甘願偏安一隅的男人。他樂意攜妓嘯游,不畏跋涉,隨興山河。尤其此時的他,在這座陌生的城,儘管遠在千里之外的張愛玲,從未間斷過給他魚雁傳書。可是那幾張薄薄的,沒有溫度的信箋,如何可以慰藉他的相思?如何能夠打發他無邊的寂寞?
這些都是我們的猜測,寫過諸多情愛故事的張愛玲不會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除了情愛,真的別無他事了。看似洒脫從容的她,只能把感情顛簸當做是一種尋常。人心叵測,朝暮無常,她能如何?
起先在一起,胡蘭成還一本正經地教小周讀唐詩宋詞,哪知他背後藏了怎樣的打算。本是如花少女,清婉素顏,暗懷心事,他胡蘭成不會不知。讀了這些風月詞章,她更是心旌搖蕩。小周為人熱心,除了幫胡蘭成洗衣煮茶,還經常為他抄寫文章。日子久了,兩個人形影不離,攜手靜好。
就這樣輕而易舉落入他設下的情局,陷進他編織的情網。短短几個晨昏,二人雙雙墜落愛河,堂而皇之地居住在一起,過起了男歡女愛的日子。此時的周訓德也不怕流言蜚語,她願為這男人長發綰髻,綻放春光。而胡蘭成也全然忘記了上海灘那位九*九*藏*書痴情才女,他甚至覺得這場阡陌逢春對她來說,或許不至於造成多大傷害。
胡蘭成渡船來到武漢,《大楚報》的社址在漢口,胡蘭成此去被安排在漢陽縣立醫院暫住。漢陽醫院與大楚報社之間,僅是漢水一隔,胡蘭成每天須過江去上班。聽上去多麼令人嚮往,渡江往返,雲霞作衣,沙鷗為伴。雖然處身風雲亂世,但江湖還是那個江湖。
種種緣由,令她心生惶恐。奈何眼前的男人對她甜言蜜語,百般恩寵。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終究還是抵不住這般柔情誘惑。輾轉幾日,小周給胡蘭成送去了一張照片。胡蘭成讓小周在後面題字,作為紀念。小周寫下了一首他教的隋樂府詩:「春江水沉沉,上有雙竹林。竹葉壞水色,郎亦壞心人。」
「我希望《傾城之戀》的觀眾不拿它當個遙遠的傳奇,它是你貼身的人和事。」這句話也印證了這齣戲的成功。《傾城之戀》在上海新光大戲院舉行首場公演,門票銷售一空。那是個寒冷的冬夜,可絲毫沒有影響觀眾的熱情。電影導演桑弧觀看了首演后,決意要與張愛玲進行合作。
胡蘭成這一走,張愛玲難免心生寥落。以往小別去南京,她反覺得清凈,可以擁有一個人的時光,伏案書寫。而如今一別,山水迢遙,落木蕭然,相見雖有期,只怕那人世偷改換。她本是不畏世間冰冷的,本是不懼薄情寡義。奈何就生生怕了這個胡蘭成,為他如此魂牽夢繞,又寂滅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