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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今生只作最後一世 離群索居

第六卷 今生只作最後一世

離群索居

張愛玲語錄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綉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里的一隻白鳥。
純粹、疏離、靜謐,就真的那麼難么?如果人間答應許她最後一個諾言,那就是,被遺忘地活著。她願意,用剩餘的殘年和這個慈悲的人間,妥協。
關於張愛玲這個名字,關於張愛玲作品中的許多錦句,關於她寫過的故事,以及她生平所經歷的情緣,被如流的讀者,所尋找,所追捧,所珍藏。而張愛玲,遠在異國他鄉,對於這繁鬧的一切,不聞不問。王摩詰曾寫過一句詩:「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或許人到了一定年歲,所有該放下的,不該放下的,都會放下。
八十年代的張愛玲,究竟在洛杉磯做些什麼?一九七九年,姑姑張茂淵幾經輾轉,終於在宋淇的幫助下,給張愛玲寫去了失落多年後的第一封信。之前有說過,張茂淵獨守空閨五十載,最後終於和她的初戀情人李開第結成連理。這一年,正是一九七九年。
八十年代的張愛玲,在大陸算是風生水起。可是居住在洛杉磯的她,日子過得並不安穩,並不太平。那時候,她頻繁忙碌地做著一件事,就是搬家。從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八年,那幾年裡,據說她平均每個星期搬家一次。可見晚年的張愛玲遭受了多少罪,過得有多https://read.99csw•com累。
張愛玲聽到這則消息,很是欣慰。她曾說過,她相信姑姑一定會結婚,哪怕到了八十歲也會。果然,張茂淵在人生黃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歸宿。而她,這些年竟一直居住在愛玲走時的那個叫卡爾登的公寓。想不到,這個時尚女性,竟如此執著,念舊。

這個孤苦無依的老人,為了躲避世事紛繁,過得實在太辛苦了。她本該過上風輕雲淡的日子,過著安穩平靜的生活,一杯茶,幾本書,三五知己偶聚。無關風月,只淡淡地講述一些過往的風雲舊事。可她沒有,她選擇遺忘所有的人,也期待被人遺忘。
當戴文采女士幾經波折,終於找到張愛玲所住的公寓時,她毫不猶豫地租住了張愛玲隔壁的那間房,開始漫長的等待。其實她並非有意去驚擾,她只是想躲在一個角落,默默地看看她就好。結果這一等,就是整整一個月。她每日貼著牆壁,試圖聽到張愛玲房裡的一些動靜。終於,她等到了一次機會,那就是張愛玲出來倒垃圾。
張愛玲為了躲跳蚤,只能剪掉頭髮,包上頭布,穿著毛拖鞋。此後躲跳蚤的幾年裡,她都是這樣的裝扮,或戴個假髮,像個流浪的老人,飄忽來去。這期間,她不但把《海上花》的英譯稿給弄丟了,甚至連移民的證件都弄丟了。如此狼狽潦倒,真是讓人痛心疾首。
然而,read.99csw.com不與世爭的她,還是被人打擾了。這個人是張愛玲的崇拜者,來自台灣的戴文采女士。據說她是台灣某報社的記者,但無論她是誰,她如此刻意去驚擾一個只想著離世絕塵的老人,做法的確有些欠妥。
張愛玲是真的離群索居了,她下了決心,過往的人一概不見。直到一年後,她頻繁地搬家,不願與人多打交道的她,只能求助於林式同。他們在一家汽車旅館見面,據林式同回憶:「走來一位瘦瘦高高、瀟瀟洒灑的女士,頭上包著一幅灰色的方巾,身上罩著一件近乎灰色的寬大的燈籠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
後來這件事被夏志清知道,他怕傷害到張愛玲,立刻打電話給庄信正。庄信正不敢怠慢,打電話給張愛玲,平時不接電話的她竟心有靈犀接通了。她聽了之後,立即掛斷電話,用最快的速度搬家。就這樣,張愛玲在戴文採的眼皮底下,無聲無息地搬走了。除了林式同,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住址了。
這個執著的女子,不甘心一個多月的等待,一無所獲。於是她把垃圾桶里張愛玲剛丟下的全部紙袋用樹枝勾了上來,把那些垃圾忘我地讀著,翻找著。除了知道張愛玲一些生活上的瑣事,以及她和夏志清等人的廢棄信紙、稿紙,便再無其他。而戴文采卻把這些垃圾如珍似寶,洋洋洒洒地寫下一篇採訪記:《我的鄰居張愛玲》。
她為什麼要read.99csw.com如此頻繁地搬家?是為了躲人,為了躲世界?還是怕什麼?很難想象,她居然是為了躲跳蚤。生命是一襲華美的旗袍,爬滿了蚤子。沒想到,這句年輕時寫下的驚艷句子,卻成了詛咒似的,應驗在身。一周搬一次家這肯定不真實,但足見她搬家的次數,實在太過驚人。
「她真瘦,頂重略過八十磅。生得長手長腳,骨架卻極細窄,穿著一件白顏色襯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藍裙子,女學生般把襯衫扎進裙腰裡,腰上打了無數碎細褶,像只收口的軟手袋。因為太瘦,襯衫肩頭以及裙擺的褶線始終撐不圓,筆直的線條使瘦長多了不可輕侮……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開,怕驚動她……因為距離太遠,始終沒有看清她的眉眼,僅是如此已經十分震動,如見林黛玉從書里走出來葬花,真實到幾乎極不真實。歲月攻不進張愛玲自己的氛圍,甚至想起綠野仙蹤……」戴文采女士在她不能清晰看清張愛玲眉目的境況下,卻做出如此細緻的描寫。張愛玲就是民國的臨水照花人,戴文采所看到的,也只是水月鏡花,如一場幻夢。
世間曾有張愛玲,世間曾有一個這樣傳奇的女子,曾經那樣來過,又那樣走了。民國,聽上去離我們好遙遠。那麼多年的朝雲暮雨,那麼多年的春來秋往,荒蕪了多少故事。張愛玲,這個家喻戶曉的名字,亦像是來自久遠的傳說,讓我們無從企九*九*藏*書及。然而她離我們其實很近,許多活著的我們,曾與她同於世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八十年代,張愛玲依舊沉靜在洛杉磯那座浩蕩磅礴的城裡。而那時的中國,也在無數場驚濤駭浪后,漸漸歸於平靜。被時代淹沒了數年的張愛玲重新歸來,她的文字被大陸的讀者爭相傳誦。對於張愛玲來說,這是一份遲來的愛,儘管她早已不在乎,但她同樣給了我們許多遲到的祝福。
張愛玲有穩定的稿費,她不缺錢,她缺少的只是安定。在這裏,她依舊小心翼翼地過著日子,盡量避免出門。偶爾出門,也只是購物,她一次性購滿許多所需的生活物品。去樓下取信的次數也極少,十天半月難得一次,並且每次都是夜深人靜時,她不想見任何人。每天,她躲在屋子裡,除了看著電視里的人,聽著裏面的聲音,她的世界,可以說是徹底地安靜了。
庄信正先生很擔心張愛玲的健康,於是托朋友林式同照顧張愛玲。第一次,林式同帶著庄信正的信找到了張愛玲居住的旅館,按了門鈴,裏面的人只開了一條細細的門縫。她說很抱歉,沒有換好衣服,把信放門口就好。林式同照做,他一點也不了解裏面居住了一個怎樣的女人,但是給他一種無比神秘的感覺。
當時很多人懷疑,到底是真的有跳蚤存在,還是她心理問題。確實是真的,張愛玲說,南美種的蚤子非常頑強,小得肉眼看不見,根本就殺不凈read.99csw.com。後來,一位美籍華人、哈佛研究生司馬新,通過夏志清和張愛玲結識。他輾轉託人在洛杉磯找了一位名醫,給張愛玲看病。果然,張愛玲的病看好了,愛玲寫信盛讚那位名醫「醫道高明,佩服到極點」。
後來弟弟張子靜也跟張愛玲聯繫上了。比起張愛玲,張子靜似乎更加冷落,更加孤苦。他這一輩子,父母不疼愛,姐姐不親密,姑姑不憐惜。庸淡一生,終身未娶。那時候父親張廷重早已過世,而繼母孫用蕃歷經洗禮,獨自艱難地度著余年。張愛玲對弟弟張子靜,一如既往地冷淡,或許這就是她的處事方式。在胡蘭成那裡,她的做法是無情,而她亦覺得對大陸的牽挂,實在太少。
張愛玲曾寫信給夏志清說:「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按,主要去看醫生)。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最後一段公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那時的張愛玲主要居住在汽車旅館,環境簡潔,這對她來說倒也方便。為了減輕負累,她儘可能地丟棄一些身外之物。後來搬家成了習慣,能夠留下的東西,屈指可數了。
這位可憐的老人,總算結束了一段艱苦的搬家生涯。一九八八年,張愛玲寫信告訴林式同,皮膚病終於好了,可以替她找固定住所了。不等林式同出現,她自己已經找了一處公寓,住了下來。這公寓比起那些汽車旅館,自是整潔優雅了許多。當然價格也昂貴,一個月好幾百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