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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當傅雷遇上張愛玲

07、當傅雷遇上張愛玲

這是傅雷1936年年底的愛情。1937年4月15日,傅敏出生在河南林州。《殷寶灧送花樓會》里,羅太太在羅先生出軌時懷孕也許是虛構,但1936年年底,傅雷確實在妻子懷孕時,對另外一個女子如醉如痴。「超人」的另一面,也不過如此。
我的朋友董曉磊說得好,群眾有庸俗的權利。張愛玲說,她不喜歡善與惡、靈與肉衝突得斬釘截鐵的那種古典的寫法,所以她的主題有時欠分明。「但我以為,文學的主題論或者是可以改進一下。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
「最初她用黃金鎖住了愛情,結果卻鎖住了自己」,這是傅雷對於七巧的概括,無法放到銀娣身上,後者更像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滿細節,沒有主題,張愛玲削薄了七巧的「怒」,暈染了七巧的「怨」,把抗爭前沿的鬥士,拉回深深庭院,跟《狂人日記》之類劃清了界限。
傅雷很不喜歡,傅雷首先對「幾乎佔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調情很不滿:「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里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
這跟他們各自的經歷有關。傅雷四歲時,他父親去世,他母親帶著他背井離鄉,遷往另一市鎮。有人讚揚傅雷的母親有遠見,給了傅雷更為開闊的視野,但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奔赴異鄉,十有八九是被族人欺負得待不下去了,傅雷寫給他母親的信里也證明了這一點。
他絕望,暴躁地在家中和妻子吵架,她被僕人請去勸架—他們兩口子一吵架,女傭都是打電話找她來勸,「他就只聽我的話!」
范柳原外表油滑,內里卻既認真又較真,認真,便容不得破綻,較真,就容易看到破綻。為自我保護計,他不願意娶她為妻,最合算的是把她變成自己的情婦而不是妻子:情婦是合同制,妻子是終身制。

3.時代超人,活的就是一股怒氣

當然,這也可能是巧合。傅雷一邊和成家榴分著手,一邊寫著評論,成家榴轉身去找老同學張愛玲傾訴,傅和張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了這麼一種交集。所以宋以朗說,張愛玲寫《殷寶灧送花樓會》時,並不知道傅雷就是迅雨,張愛玲是後來到了香港才從宋淇那裡聽說的,她有點兒驚奇,但也沒深究。
成家和,劉海粟的第三任妻子,香港明星蕭芳芳的母親,曾就讀於上海美專。1931年,她和同學趙丹誤以為傅雷反對學生抗日,在教室里跟他發生了衝突。不打不相識,一場誤會之後,他們成了朋友,成家榴十有八九是成家和介紹認識的,與小說中所言去學校時探望女友認識的相去不遠。
「沒有愛及得上這樣的愛」,而且她以為這愛是可控的,是「聽話的」愛,以為他可以永遠在距離之外愛著她,她只管毫髮無傷地享受就是了。
幸好她不知道傅雷的另外一段愛情,他在洛陽出差時也曾偶涉風月場所,認識了一位「汴梁姑娘」,這姑娘「准明星派,有些像嘉寶,有些像安娜斯丹……」反正是個「嬌艷的人兒」—聽上去跟成家榴是不是一個路子的?當年傅雷在法國,愛上的也是一位熱力四射的巴黎女郎,老實巴交的男人,似乎總是愛紅玫瑰,娶白玫瑰。
看他們兩位這樣針鋒相對,他們共同的熟人柯靈覺得有必要表個態了。他以長者的身份批評了張愛玲的不客氣,說,將近四十年後,張愛玲對《連環套》提出了比傅雷遠為苛刻的自我批評,好像張愛玲終於醒過味來,在傅雷的批評面前低頭認罪似的。
在小說的最後,兩個人終於能夠「死生契闊,與子成悅」之際,傅雷對那段描寫仍然不滿:「當他說『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的時候,他竟沒進一步吐露真正切實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寫式地輕輕帶過了。可是這裏正該是強有力的轉折點,應該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對付的啊!錯過了這最後一個高峰,便只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
《怨女》中,壓迫與反抗這個慘烈的主題被淡化,麻油西施銀娣(《金鎖記》里的七巧)當然是有怨恨的,但同時,也有虛榮,有期望,跟婆婆妯娌們慪氣,鬥智斗勇,這些成功消解了她的痛苦。銀娣不是七巧,不是《呼嘯山莊》中那堅忍的十年磨一劍的希斯克利夫。七巧能把怨恨化零為整,凝聚成瘋狂與戾氣,長久地抱持,不能解脫,銀娣沒有這種與日常生活脫離的英雄氣。她更善於化整為零,把痛苦掰碎了,搓細了,放進細水長流的時日里,漸漸地感覺不到了,可以夷然地、正常地、隨波逐流地活下去。
就算他不說,當時也有小報指出迅雨就是傅雷。當時有份《光化日報》發表過一https://read•99csw•com篇《小報上的女作者》,裏面寫道:「《萬象》曾提拔了幾位女作家,其中有幾位,平心而論,她們只是文章的學作者,暫時還不能稱作『女作家』的。張愛玲出道的遲,可是都紅過她們,著名的翻譯家傅雷先生曾在《萬象》上寫過一篇評論,格外叫人側目。」
「她想了半天。『不過你不知道,他就是離了婚,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麼能同他結婚呢?』」
對於白流蘇,做情婦則極不合算,既不穩定,又讓她喪失了機會成本—一個做過別人情婦的女人,更難再嫁人了。但她選擇了冒險,試圖來一場鋼絲上的舞蹈,以自己暫且持有的美貌與風情,與范柳原對峙,誘惑他亂了方寸,要挾他娶自己。
這對白流蘇來說是個珍貴的機會,她寄居在兄嫂家中,受盡了窩囊氣,著急投奔到婚姻的保護傘下去,范柳原看出她的目的,更看出她並不愛自己。
他給這女子寫詩:「啊,汴梁姑娘,但願你靈光永在,青春長駐!但願你光焰恆新,歡欣不散!汴梁的姑娘,啊……汴梁的姑娘!」
這種可能也有。但是,我們要知道,傅雷的那篇評論,是交給柯靈發表的,柯靈跟張愛玲交情不淺,《小團圓》里以他為原型塑造的那位荀先生,又特別愛在女主人公面前說文壇掌故,那麼,他把這個大秘密八卦給張愛玲聽完全有可能。
如前所說,張愛玲能懺悔,也算難得,可我仍有個疑問,張愛玲寫這篇小說,只是作家的積習使然嗎?該文發表于那篇署名迅雨的評論《論張愛玲的小說》之後,她知道迅雨就是傅雷嗎?如果她知道的話,那這個小說就有點兒報復的性質了。
《色·戒》里那位校花王佳芝一樣,殷寶灧不滿足於只是做個美女,她有野心去佔據更偉大的制高點。王佳芝投身革命,殷寶灧則在偶然認識了羅先生之後,天天去他家跟著他學習她不得要領的音樂史。
《殷寶灧送花樓會》說是小說,當散文看也可以,是第一人稱寫法,而且敘述者「我」就是一個名叫「愛玲」的作家。且說這日「我」閑居在家,突然有並不熟悉的校花同學抱花來訪,坐下來就說她的愛情,她與一個音樂教授羅先生的戀愛始末。

2.出賣傅雷,是存心還是無意

張愛玲後來笑說,很多人拿這小說,是當復讎記看的,在娘家受氣的落魄女人,嫁得金龜婿,可不讓人替她揚眉吐氣?對於相同境遇的女人,也有勵志的作用吧?
張愛玲自以為毀了傅雷的愛情,這事要放在她身上,肯定就毀掉了,殷寶灧那句「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麼能同他結婚呢」,可謂鋒利如刃,放張愛玲心裏肯定如千刀萬剮,還有消除不掉的回聲。
張氏有言,她喜歡在傳奇里發現普通人,可是,她筆下的傅雷,已經流落到滑稽了。
傅雷的世界,必須有個緊繃繃的崇高的主線,看看傅雷在《巨人三傳》的譯者序里的句子吧:「不經過戰鬥的捨棄是虛偽的,不經劫難磨鍊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實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們的致命傷……」張愛玲愛的,卻是參差對照,陰陽之間的那點兒豐富的灰。太純粹的愛情,太激烈的鬥爭,在她眼裡,都因失真而顯得薄脆。她說:「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後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恆的意味……」
一場拉鋸戰就此展開,白流蘇謀生,范柳原謀愛,她握著自己的美,他握著財富資源,首先敗下來的似乎是白流蘇,她的美是有保質期的,不可以奇貨自居太久,她忍無可忍地跟了他,沒有名分,敗局眼看已經註定,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卻將她成全。
還好,隨著他離開河南回到上海,那段熱情很快時過境遷。接下來,他和成家榴走近了,然後……大家請去翻閱上文吧。
每一條都對得上,張愛玲沒做任何技術處理,當事人幾乎是裸身出鏡,反響可想而知。張愛玲振振有詞地說,是她要我寫的,可是人家沒讓你寫成這副德行。「殷寶灧」原指望自己成為瓊瑤小說里那種又美麗又崇高的女主角,看了這個自然是當頭一棒。更要命的是,她接下來還要給「羅先生」一個交代,給她長達數年的愛情一個交代,她該如何交代?
「生活自有它的花紋,我們只能描摹」,張愛玲如是說;「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應該是傅雷的文學主張。張愛玲是一個窺視者,探身望一望,最多嘴角掛一抹冷嘲,一切留給讀者去感受;傅雷則是親自上場,給那些人排隊,好壞分明九九藏書,他要麼是激賞,要麼是批判。
「我也覺得這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了。」
寫文章的人,很難贏得厚道的名聲。他們成天不是忙著出賣自己,就是忙著出賣別人。
她收到他與眾不同的情書:「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貴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的王后,我墳墓上的紫羅蘭,我的安慰,我童年回憶里的母親。我對你的愛是亂|倫的愛,是罪惡的,也是絕望的,而絕望是聖潔的。我的灧—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即使僅僅在紙上……」
按照張愛玲的寫作習慣,他們當然是有原型的,男主角我們已經知道,女主角則是一個名叫成家榴的女子。張愛玲給宋淇的信里,也點明了這一點。
《論張愛玲的小說》開頭就寫道:「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殷寶灧送花樓會》里羅先生也說:「在這樣低氣壓的空氣里……」點明羅先生和迅雨一個腔調,而她心知肚明羅先生就是傅雷。
瓊瑤的處|女作《窗外》拍成電影名噪一時,結果因為在作品裏面表現了她爸媽的嚴厲,糾結得幾乎不敢進家門。三毛倒是沒怎麼說自己爸媽的壞話,但是,如果她的那些舊同窗、前男友、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她的讀者的話,只怕很多人都會覺得她欠自己一個解釋。而凌叔華的後人和虹影打官司的新聞,只是無數文人被起訴案例中的一個比較典型的事件。儘管如此,我得說,跟張愛玲比起來,他們全部是小巫見大巫。
按照傅雷先生的想法,這段應該怎樣寫呢?暴風驟雨式的抒情,大段華麗的詩朗誦?對不起,這讓我想起瓊瑤,而上乘的小說,總是把感情放在家常話里。《紅樓夢》里,賈寶玉聽到林黛玉的葬花吟,感慨生命的美麗與虛無時,不由心神相通,慟倒在山坡上,可是,接下來呢?他從山坡上爬起來,並沒有莎士比亞風地向林妹妹表達他的真知灼見,卻很「平凡地、庸碌鄙俗地」說起昨晚那場官司來了。
張愛玲將寫作,視為自己的宿命,認定一個寫文章的人,就不可能是個淑女或者紳士,所以不管她在親戚群中怎樣被孤立,她倔強地依然故我。只有一次,她懊悔自己的出賣行為,在將近四十年後,她在自己的一篇小說後面加了個後記,說「我為了寫那麼篇東西,破壞了兩個人一輩子唯一的愛情……『是我錯』,像那出流行的申曲劇名」。而她想起這小說,是因為在理髮店裡百無聊賴、突發感傷。為了迴避那不愉快的懊惱感,她後來再也沒有去過那家理髮店。
傅敏回憶:「只要她(成家榴)不在身邊,父親就幾乎沒法兒工作。每到這時,母親就打電話跟她說,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沒法兒工作。時間一長,母親的善良偉大和寬宏大量感動了那位女士,她後來主動離開父親去了香港,成了家,也有了孩子。」
如是三年,他終於親到她的嘴,之後又想別的,她感到恐慌以及被褻瀆,原來她並不是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女神。但她還是貪戀他的愛,他們甚至談到他去離婚。一時離不掉,他倆都很痛苦。
和張愛玲一樣,傅雷亦眼光甚高,大部分人他都瞧不上,非常罕見地,他對張愛玲高看一眼,特地寫了篇《論張愛玲的小說》,還把她的《金鎖記》稱之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柯靈將此稱之為「老一輩作家關心張愛玲明白無誤的證據」。然而張愛玲卻大不領情,著文還擊不說,還寫了篇陰陽怪氣的小說,大揭傅雷隱私,這篇出於十足的好心的評論為何令愛玲小姐如此不忿?
也與張愛玲所寫的不謀而合。
張愛玲年輕的時候,也曾飛揚過,所以,她與傅雷在《金鎖記》里瞬間交會,但終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他說張愛玲在1982年12月4日寫了一封信給他父親,信上寫道:「《殷寶灧送花樓會》實在太壞,不收。是寫傅雷的。」有點兒顛覆感對不對?傅雷通過他悲壯崇高的譯作《巨人三傳》《約翰·克利斯朵夫》,通過他苦口婆心的《傅雷家書》,通過他和妻子朱梅馥在「文革」初始時寧為玉碎不肯瓦全的自殺,成就了那樣一個高風亮節的形象,在張愛玲的筆下,卻變得這樣瘋狂而又可笑。
離開了羅先生的殷寶灧,面對她的老同學,作家「愛玲」,把這些一帶而過,淚水汪汪地說她是怕傷害到他的妻兒,才犧牲了自己的愛情。「他有三個小孩,孩子是無辜的,我不能讓他們犧牲了一生的幸福罷?」
文章的一開始,先誇張愛玲的作品是個奇迹,奇到什麼地步呢?讓讀者能怔住,只能發點兒不著邊際的議論:「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這種情況下,傅雷覺得他有必要做一個言之有物的總結。
到成家榴晚年,都對傅敏說:「你爸爸很愛我的,但你媽媽人太好了,到九-九-藏-書最後我不得不離開。」她堅持她的道德形象,不認為她是被張愛玲的小說嚇跑的。
根據現有資料,應該是成家和介紹的。
每個有錢的單身漢,都會被人視為自己某個女兒應得的財產,《傲慢與偏見》里一開始就揭示了這個真理,這正是《傾城之戀》的緣起,年輕多金的華僑范柳原,回到祖國馬上成為太太們眼中的搶手貨,相親宴紛至沓來,在其中某一場上,他與白流蘇相遇。
其實這樣想有什麼不好呢?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而張愛玲過度求真,也會將自己帶入走火入魔的誤區。《小團圓》把自己和他人都傷得鮮血淋漓,便是一個例證。人,有時真的得學會自我催眠,讓自己以為,自己是一個美好的人,可以崇高可以愛的人,在瞬間飛揚里,擊敗人生底色里的虛空。
戰爭發生了,到處都是狂轟濫炸的炮彈,死亡離得是這麼近,沒有空間再細細計算,雜念屏退,他們相依為命,心中只剩下對方。「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他倆在巨大的不穩定中相互擁抱與依偎,范柳原最終娶了白流蘇。
在這種家庭長大的人,要麼很萎靡,要麼就是被鍛鍊出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鬥志。傅雷屬於後者,看他寫給他媽的信,那叫一個抒情啊,他完全接納他媽對他的磨鍊,認為這是存在於世間的必修課。後來,他又把這一套用在了傅聰身上,導致傅聰受虐不過,離家出走。
所以,要說清傅雷和張愛玲的這場戰爭,還要從傅雷的那篇《論張愛玲的小說》說起。
此外,傅雷還提出《連環套》里用了太多古典小說里的語言,張愛玲倒是同意這個批評,她說她寫香港的小說,為了營造舊日氣息,會特意用一種過了時的詞彙,這個以後可以改一些。—難怪看她的《沉香屑—第一爐香》,裏面的人動不動就是「你個小蹄子」,原來是因為寫的是香港的緣故。再怎麼說吧,傅雷寫這篇評論都是出於好心,只是這好心從他母親那裡衣缽相傳下來,有著自說自話的強硬,他們有這番過招在所難免。
也是張愛玲年輕氣盛,以《自己的文章》回敬了傅雷后,意猶未盡,偏偏成家榴送上門來,可謂正中下懷:你不是要寫偉大的飛揚的世界嗎?我偏讓你看到你所以為的偉大的飛揚的世界背後的東西,而那些,可能才是真相。
張愛玲剛出道,就在一篇英文散文里,刻畫了她父親的暴躁與虛弱,開始寫小說之後,她的那些親戚,從遠房的李氏族人到她舅舅、她弟弟都在劫難逃—她舅舅本來很疼她的,她跟他打聽親戚間的八卦,舅舅知無不言。看自己全家的形象在《琉璃瓦》和《花凋》里被她糟蹋成那樣,自己還被她形容為「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屍」,舅舅暴跳如雷,幾乎要跟她斷絕關係。不過,我覺得,她舅舅的這份暴怒大可不必,若他九泉之下能看到那部到21世紀才面世的《小團圓》,就會知道,這個外甥女寫她自己,也是一樣心狠手辣。
字怒安的他,活的就是一股怒氣。
出賣同學隱私,還是這樣囂張地毫不體諒別人地出賣,當然道德上是有問題的,張愛玲自己都意識到了。但是張愛玲寫這麼一篇小說,只是為了出口惡氣嗎?要是真這麼看,也就把張愛玲看扁了。張愛玲寫這麼個故事,是因為這篇小說,比《自己的文章》更能證明她的文學觀點。
但宋以朗又說傅雷搬到宋家的房子是在1947年,這時成家榴已經被張愛玲那篇小說嚇得去了內地,他們的交情應該不是因比鄰而起。
請原諒我大段引用原文,這幾段實在太反高潮了,可以作為許多「遺夢」「碎夢」背後的老實話。殷寶灧和羅先生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是因為他是「有神經病的人」,跟他離不離婚沒太大關係,他們痛苦地討論離婚什麼的,只是因為,她覺得這樣更有悲劇之美吧。這結尾橫掃過來,使前面那纏綿情調變成了一個笑話,若主人公有原型,那就更是一個笑話了。
恕我眼拙,不知道「二分之一」的篇幅是怎麼算來的,范柳原難道不是在以調情掩飾他的悲哀嗎?他對白流蘇說,我想帶你到原始森林里去,那樣也許你會自然一些。這句話里,有著對把白流蘇異化的俗世的不屑與抗爭。
張愛玲是批評了《連環套》沒錯,說是一路胡扯,看得齒冷,但她是對自己高產狀態下粗製濫造了這一篇而感到不滿,傅雷批評的則是張愛玲筆下那一整個「輕薄」「輕佻」的情愛世界。
傅雷和成家榴偉大而感傷的愛情,於是變成了殷寶灧與羅先生,不無卑瑣的支離破碎。
看來羅先生也並不只是一味地痛苦。但人是會自己騙自己的。
https://read.99csw.com一開始的態度是我再沒有男朋友也不會看上他吧?可他那對全世界都白眼向青天的架勢,使他的愛,變成了一枚勳章,獲得者是很難不驕傲的—她漸漸也覺得受用了。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不能確定張愛玲一定知道迅雨是傅雷,柯靈也有諱莫如深的時候,張愛玲也可能湊巧沒看到這份報紙,但《殷寶灧送花樓會》里有些詞,是故意跳出來告訴有心人,這篇小說就是衝著《論張愛玲的小說》來的。
成家榴和傅雷,何時何地認識的已經不得而知,《殷寶灧送花樓會》里說殷寶灧跟同學去聽課,在課堂上認識了羅先生,宋以朗認為這是小說家言,因為成家榴的姐姐成家和與傅雷是鄰居,都租住宋淇家的房子。
那篇小說叫作《殷寶灧送花樓會》,到了2013年3月,張愛玲遺產繼承人宋以朗才在發表在《南方都市報》的文章里石破天驚地告訴我們,《殷寶灧送花樓會》的男主角,那個神經質的音樂教授的原型,是著名翻譯家、評論家傅雷。
《殷寶灧送花樓會》里,說羅先生面對女人的態度是酸楚的,張愛玲回敬傅雷的文章《自己的文章》里也說,鬥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也是酸楚的。她拐彎抹角地說,愛鬥爭的傅雷,難免總是酸楚的。

1.張愛玲筆下的傅雷情事

張愛玲也在給宋淇的信里,說殷寶灧就是成家榴。她們曾經是同學。
傅雷的兒子傅聰和傅敏接受記者採訪時都承認,他們父親的生命里,出現過這位成家榴。她是個美麗迷人的女子,非常出色的女高音,與張愛玲文中所寫的「在水中唱歌,義(意)大利的『哦嗦勒彌哦!』(『哦,我的太陽!』)細喉嚨白鴿似的飛起來,飛過女學生少奶奶的輕車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飛到明亮的藝術的永生里」吻合。
他跟她說自己的身世,描述自己的嬌妻愛子朋友,訴說他的苦惱,和以前的戀愛史—我看過一篇小說,說煙花女最討厭客人來這一套,不過大家也不用為傅雷先生過於擔憂,他給朋友的信里說,他有朱梅馥和那位法國女郎這兩大護法,他對這女子,也不過是當作喝酒一般尋求麻醉罷了。儘管如此,他的愛也足夠炙熱,又是要為她寫曲子,又叫來同事一塊兒為她拍照,把她的照片鑲了銀框掛在房間里—朱梅馥此時也在河南,他還想讓朋友把那照片發表在上海的雜誌上。唉,怎麼那麼像胡蘭成對於小周的愛呢,「她是那麼的美好!」胡蘭成在張愛玲面前呻|吟著說,他們一樣有著要培養那些年輕女孩的偉大構想。老男人喜歡搜集小姑娘,且是帶三分妖嬈的小姑娘,無可厚非,傅雷與胡蘭成的可笑之處,在於,他們熱衷於美化這樣一種愛好。
「太陽光里,珍珠蘭的影子,細細的一枝一葉,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可痛惜的美麗的日子使我發急起來。『可是寶灧,我自己就是離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訴你,我小時候並不比別的小孩子特別地不快樂。而且你即使樣樣都顧慮到小孩的快樂,他長大的時候或許也有許多別的緣故使他不快樂的。無論如何,現在你痛苦,他痛苦,這倒是真的。』」
白流蘇是陪妹妹來的,她是離異的女人,「殘花敗柳」,沒資格做那相親宴上的女主角,媒人都沒把她考慮進去,但是,范柳原卻獨獨對她產生了興趣。
但是你看,在成家榴落荒而逃之後,傅雷仍然能跑去跟成家和做鄰居,沒準兒他都和成家榴和好了。最起碼我們現在知道,20世紀60年代,傅聰去香港參加演出,成家和與成家榴姐妹熱情接待了他,傅雷寫了很熱切的信致謝,傅雷的書信里存有他致成家榴的一封信,談的是子女教育問題。也許,他們早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早在1952年,張愛玲嗅到危險氣息,輾轉逃離,這種警覺,是否也是長期的旁觀者的定位使然?她冷靜,她不主觀,她不著急跳進熱情的汪洋大海里,所以能對現實,看得這麼真。她最後寂寞冷清地死去,還是傅雷最反對的一唱三嘆低回無盡的調子。
只能是逃走了,逃到內地去,匆忙嫁了個空軍,很快離婚。張愛玲一篇不長的小說改變了這女子的命運,這倒沒什麼,我們的命運經常被一些小事改變,她懊悔她毀掉了殷寶灧也就是成家榴和傅雷的愛情,那愛情雖然有點兒矯情,但也是愛情啊。
再者說,柯靈只見張愛玲反省了傅雷不以為然的《連環套》,怎不見她大刀闊斧地將傅雷深以為然的《金鎖記》,修改成長篇小說《怨女》?傅雷看到這一篇,怕不會覺得是「文壇最美的收穫」了吧?
他首先針對的,是《傾城之戀》
這位羅先生,古怪、貧窮、神經質,但他在美國歐洲都讀過書,法文義大利文https://read•99csw•com都有研究,對音樂史非常精通。他誰都看不起,對女人總是酸楚與懷疑的。但殷寶灧是個美女,是個離他很近很熱切地跟他學習音樂史的美女,他放棄了因為害怕被拒絕先擺出來的那種酸楚懷疑,愛上了她。
寡婦熬兒,傅雷的母親對他期待甚高,傅雷在外面玩耍的時間長了點兒,他媽就用包裹皮兜起他,要把他扔河裡;他讀書稍有懈怠,他媽就把銅錢貼他肚臍眼上,上面點根蠟燭,燭淚落在他肚皮上,燙得他直哭—估計他當時還躺著;還有次把他綁在擺著父親靈牌的桌子前,要他對著靈牌懺悔。就這麼著,他媽有次對他失望,還拿起繩子要上弔。
也許是傅雷太著急鄙視范柳原與白流蘇的狼狽了,來不及去想它的深意,也有可能,傅雷本人實在太強,他不能容忍自己「可憐」,對他人便沒有同情,那麼,他是一個「超人」,而不是他不熟悉的大多數。
彼此能夠懂得的人,隻言片語,莫逆於心。范柳原已經說明,現在的愛,與當初的「愛」是不同的,「談戀愛」是形式,是表層,是猶疑狀態下的一種試探,「戀愛」才是實質,是以心換心,是不留餘地的付與,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不夠嗎?
後來有一次兩口子吵架,連老媽子都看不過眼了,說:「我們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肚子了—三個月了哩!」
1944年5月,署名迅雨的《論張愛玲的小說》在《萬象》上刊登;7月,張愛玲回敬了一篇《自己的文章》,為評論里批評的那幾篇小說辯護;11月,張愛玲在《雜誌》上發表《殷寶灧送花樓會》,時間點如此契合,讓人想不多想都難。
他首先從各個角度將《金鎖記》大大讚揚了一番,這裏且不贅述,只說除了「最美的收穫之一」說外,他還說此文頗有些《狂人日記》里某些故事的風味,算得上極高的評價。《金鎖記》里,七巧的淪陷、掙扎、倒伏、覆滅,濃墨重彩的命運的陰霾,大開大合的悲劇意味,符合傅雷比較「重」的味蕾。他厚愛它到這種地步—開始對作者其他作品橫挑鼻子豎挑眼了,他不能容忍一個寫出這樣的偉大作品的作家,開自己的倒車。
她過去收到的那些貧乏小男生的信怎能與之相比?
按照傅雷的觀點,小說里的人一定要抗爭,要「痛快成為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把人生剝出一個血淋淋的面目來」,以此為標準,只怕大多數名著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且以他難得看得起的錢鍾書的作品《圍城》為例,無論是方鴻漸、趙辛楣,還是蘇小姐、孫小姐一干人等,都在隨波逐流、淡漠地苟且—但同時也不怎麼變態地—活下去。
可以想見,成家榴會悔恨交友不慎遇人不「淑」(淑女的淑),傅雷心中則是五味雜陳,尷尬、懊惱之外,怕是也有憤怒:《金鎖記》的作者人品竟是這樣低劣,真是錯看她了。當然,他是不會再說什麼了。
1966年9月,性烈的傅雷不堪紅衛兵的毆打凌|辱,與妻子朱梅馥一起自盡。本年,由《金鎖記》改編成的《怨女》在香港《星島晚報》連載,而張愛玲本人身在美國。
傅雷先生太嚴肅了,連同范柳原被月光所誘惑,打電話對白流蘇說「我愛你」,他也嫌不夠深沉,「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不想真正找著落的心,把戀愛看作高爾夫與威士忌中間的調劑」。傅雷看不到范柳原得到白流蘇的第二天,倉皇地想要逃到英國去,他何嘗真的想要一個情婦?那是他的愛情理想碰到現實之牆之後,無奈的選擇,而一旦真的實現,他又恐懼了。
寫到這裏,且讓我發散地思考一下,《紅樓夢》也是一部主題不分明的作品,也沒能痛快地剝出個血淋淋的人生,賈寶玉一見他爹他娘馬上成人一個,還經常有歌功頌德之語句,倒是沒怎麼見過傅雷對《紅樓夢》的評價,估計是遠在他的經驗之外了。
傅雷說「他上英國的用意,始終曖昧不明」,也許是傅雷太老實,他看見一個字,就是一個字,只從字面上去理解,他看不到那語氣的濃與淡,色彩的深或淺,觸不到語言的質地,更無法意會在語言的游弋處,那些微妙變幻的情緒。他蹙起眉頭,抱怨作者給得太少,卻不知,作者明明給了,是他自己接收不到。

4.尾聲,也是如此不同

張愛玲不無刻薄地刻畫了這位校花同學的矯情與空虛,與其說她是來傾訴,不如說她是來炫耀,炫耀她有一份讓她無聊的小靈魂變得厚重的偉大愛情。
「生活自有它的花紋,我們只能描摹」,張愛玲如是說,「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應該是傅雷的文學主張。張愛玲是一個窺視者,探身望一望,最多嘴角掛一抹冷嘲,一切留給讀者去感受;傅雷則是親自上場,給那些人排隊,好壞分明,他要麼是激賞,要麼是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