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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遭遇 第一節

第一章 遭遇

第一節

「高坂先生,你是從哪兒過來的?」
男人用力地點了點頭,「對,沒錯……」
「喂,振作點。你聽到了嗎?」
「別管自行車了!」
他渾身都滴著水,連耳垂、鼻頭下也滴著水。他用手背在臉上抹了一圈,甩掉水滴后,才正視著我。
「請打起精神,事情不一定像你想得那麼糟。趕快打電話回家看看,聽到了嗎?你兒子只是傘被吹走了,現在很可能已經安全到家了。這種事常有的。聽到了嗎?」
「萬一被風颳走了怎麼辦?」
是雨傘。
「你是要趕回去工作,還是剛採訪完?」
「這還是很輕率啊,不是早就發布颱風警報了嗎?」
「怎麼有這種鬼天氣!」
正如所預報的,從下午七點左右,西風漸漸強勁,暴風雨也逐漸增強。即使開著車前燈,能見度也只有一米左右。天空下著傾盆大雨,當車輪輾過路上的水窪時,濺起的水花比小噴泉更壯觀。水花濺到擋風玻璃上,便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心想是不是該找個安全的地方,先遠離暴風中心再說。
「什麼危險?」
我大吼了好兒次,他才回答:「在對面——對面。」
「你家在哪裡?離這兒很遠嗎?」
「高坂昭吾,」他念了出來,「噢……原來你是雜誌社的記者先生。」
「這種天氣……你一定是有急事吧?」
「承蒙厚愛。」
「小心別夾到腳!」我大聲吼著,隨即聽到車門被風重重地撞上。我真擔心自己的車門會像喜劇電影里常出現的那樣,在關上的同時,整扇門也掉了下來。
他的語氣很平靜,似乎沒有被風雨嚇到。
聽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很少注意日曆,完全把放假的事拋在腦後。
事實上我並沒有什麼急事得在這種鬼天氣里趕回去。我大可以在老家等到颱風過境,更何況我這輛老爺車的性能根本靠不住。可我實在太生氣,非立刻出門不可,於是稱說還有工作要趕,得急著回去。
「對,我家開咖啡廳。我爸——他每個星期都會買《亞羅》。」
我大聲叫著。只見他向前彎著身體,頂著風,走回自行車的方向,滑了好幾次,終於扶起自行車,向我走來。當他踏過水窪時,自行車的前輪下沉了十厘米左右,車輪每轉一下,就泛起一陣水波,我心裏有點惱怒。或許,我和這個搭便車的一樣,都太小看這場颱風和暴雨了。
我拉著男人回到車旁,把黃色雨傘和手電筒塞進一臉不安地看著我們的慎司手裡。
「你也要小心,知道嗎?絕對不能靠近洞口。」
他總算找到一個滿意的位置,將自行車橫放下來,然後跑回車旁。他read.99csw.com使儘力氣,卻仍然打不開副駕駛的門。我以為是因為他的手被雨淋濕而打滑,於是伸手幫他開門,一開才知道原來門被強風頂住了,很難打開。
「快點!快點!」我催促他。
「你還在讀高中嗎?」
男人看看我,又看了看慎司。
「看到什麼了嗎?」
他弓著高大的身軀,欠了欠身,向我打招呼。
我走到旁邊,仍然沒有勇氣看下水道。萬一不慎滑倒了,一定會掉進下水道。這麼大的雨,流入下水道的水也相當可觀。要是掉下去,鐵定小命不保。
雨傘的主人呢?
「你還真清楚。」
我說的是實話。
慎司納悶地看著我。
但是這個人影朝車子揮著手。警方不可能在路邊放一個裝了電池的活動假警察,他們沒那麼多預算。所以我立刻知道是活生生的人。他穿著薄薄的塑料雨衣,帽子被風吹開了,袖子和衣服下擺也被吹得直抖。他的頭髮被雨淋得粘在頭皮上,在大雨之中,他的臉皺成一團,眼睛也眯成一條縫,看起來就像用絲|襪套著頭的劫匪。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他是個男的,而且不是老年人。
接著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附近尋找,大聲叫著孩子的名字。叫了好幾次,但是沒聽到任何回應,也沒看到幼小的身影,以及黃色的雨衣。
「請你等一下。這輛自行車可以摺疊,我把它放在後備箱里。」
我苦笑著說:「被你說中了。」
稻村慎司露出一絲忐忑。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的不安並非只是因為眼前的強風把車體吹得東搖西晃。
「不是只有看到而已,我看過這本雜誌,不過只是偶爾翻一翻。因為我們店裡有這本雜誌。」
這也難怪,我在這樣的夜晚載著一個騎自行車旅行的少年,雖然有點錯愕,但還不至於失去從容鎮定;然而對這個少年來說,在這種天氣搭上一個開著自用小轎車的男人的車,當然想要了解司機到底是何方神聖。我有義務明白地告訴他。
「店裡?」
我在千鈞一髮之際抓住了他,「危險!等一下。」
男人的下巴突然垂了下來,拿著手電筒的手也無力地垂在身體兩旁。他呆了片刻,突然像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向前沖了出去。
「呀!」他大聲地嘆息,「太可怕了。」
雖然我滿臉是水,卻覺得口乾舌燥。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問他:「是你的孩子嗎?」
「先上車吧。」
「從東京騎到千葉這一帶,對我來說太小意思了。有好幾次我騎得更遠。每次我很隨性地就出門了,從不事先訂旅館,反正露天睡也沒關係,或者隨便找個便宜的地方湊合一https://read•99csw.com晚。今天晚上,要不是爆胎,我一定會推著自行車,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
「你要去東京嗎?」
《亞羅》是一本發行量差強人意的周刊雜誌,總共四十多名記者,包括特約的。雖然表面上是一家獨立經營的公司,但其實是某家全國性大報的累贅,被報社踢出來的、失去地位的記者統統塞進《亞羅》。
「我的後備箱沒有放屍體或是毒品。」我笑著說道,但雙眼仍然直視前方,「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物,你打開儀錶板下面的抽屜看一下,裏面有我的駕照和名片。」
這比自我介紹實際多了。慎司很聽話地照做,在昏暗的車內找到了我的名片。
「可能和天氣有關。」
「對。一年級。請問我們現在是往哪個方向?」
「啊。對不起。」少年笑著,「『叔叔』的範圍太大了。呃……請問貴姓?」
他根本不理會我的責備。「叔叔,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慎司一瞼茫然,緊緊握著小雨傘,雖然臉朝著我,但視線卻看著百米外的地方。
男人沒有回答,嘴裏一直念著「大輔、大輔」,想必是他兒子的名字,我抓住男人的手搖晃著。
他原本蹲在馬路的左側,當我靠近他停下車時,他急忙繞過來,將臉貼近駕駛座旁的窗戶。我打開窗戶,風夾著雨打在我的臉上,我也不得不把臉皺成一團。
如果我不是把車速放慢到比走路還慢,我和他就會以最糟糕的方式遇上了。我一定會輾過他,然後,下巴打著顫到處找急診醫院。在狂風暴雨中開車已經夠戧了,誰會想到竟有人騎著自行車在雨中穿梭。所以,當我看到車前燈前方隱約出現的人影時,還以為是郊區路上經常見到的、印著警察人形的警示牌。
我用手電筒照著四周,這時一陣強風吹來,我立刻縮起脖子,接著我瞄到一個白白的東西。
「是井蓋。蓋子被打開了!」
這時不知道輪胎壓到了什麼東西,車子高高地彈了一下,好像有東西從座位下方頂上來,我們的身體也跟著彈了一下。
「哦。應該是在車站的便利商店和書店看到的吧。」
我傻眼了,「你騎自行車來的?」
「不,我住東京。」
「我是因為私事來這裏。而且,老實說我根本沒有必要非得今晚趕回去不可,出門的時候,只是想開到哪兒算哪兒。」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繞著車子走了一圈,用手電筒四處照著,大喊:「有人嗎?」沒有人回答,只有草叢裡的雨傘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飄來飄去。
當我來到車尾時,「嘩——」的聲音更明顯了。我抓著後備箱,大聲回答:「我read.99csw.com知道了!」
「我去過。但如果從那裡回東京,應該走成田道才對啊。」
「對啊。」
一個成年男子微弓著身體,冒著風雨從車頭方向走來。他穿著一件比慎司的雨衣看起來高級多了的防水外套,用雨帽包著頭,腳上蹬著一雙長筒雨鞋,手上還拿了一個大手電筒。雖然他走過來只不過短短的一兩分鐘而已,但我卻覺得好漫長。
「改天再拿不就好了?」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大聲說謊。男人並沒有回答我。
他抓了抓淋得濕透的頭說:「對了,我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姓名,否則太失禮了。我叫……」
「不用加什麼先生啦。」
他和我一起疾步走向下水道口,我又抓住他的防水外套。男人蹲在井蓋旁,用手電筒照著從洞里滲出的流水,他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
我毛骨悚然地遠遠看著。井蓋被挪開了,路上露出一個半月形的洞。即使在強風下,仍然可以聽到雨水流入下水道的聲音。我的車子剛剛應該是軋過了這個蓋子才彈了起來。
我義大聲喊了一次,慎司渾身顫抖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他用力握著雨傘,握的彷彿是自己的命。
「看到什麼了嗎?」
我愣了幾秒鐘。那一剎那,風聲和雨聲都從我的耳邊消失了,我只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平時我都走那裡,今天因為車禍,道路被封鎖了。在上座附近,有一輛卡車上的東西掉落了,造成後面好幾輛車追尾。」
我們首次相遇,是在九月二十三日晚上十點半左右。他蹲在佐倉工業社區附近的地上,自行車倒在路邊。
「完全看不到。」
慎司很率真,我可以明顯感到他鬆了一口氣。
「那不是很可惜……」
「對啊。」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
「我知道。」他面色慘白地點了點頭。
老實說,如果只有我一個人,一定連看都懶得看就直接開走了。但因為慎司坐在旁邊,我的理智——不,應該說是身為大人的虛榮讓我決定停車觀察一下。
無論男女,只要一超過二十五歲,被叫了「叔叔」、「阿姨」總是無奈。但在三十五歲之前,至少還有怒目相向的權利,所以我沉下了臉。
我把慎司留在路旁,將男人塞進車裡,發動了引擎。男人就像是個塑料人偶一樣無力地癱在座椅上。如果不對他說說話,他很可能會昏過去。
慎司又看了一眼我的名片,「我知道《亞羅》。」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暴風雨,簡直是前所未見。我開始後悔沒把那句「三十年來最大的颱風」當回事。
「我的車子爆胎了!」他也大吼著,胡亂指著自行車倒下的方向。「我沒法騎了。九_九_藏_書對不起,可不可以載我到修車的地方?」
出了佐倉大道往南走一段路,應該有一個交流道。
男人指著剛才走來的方向。他的手顫抖著,好像罹患了嚴重的酒精中毒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有一小片五彩繽紛的光,看起來像是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或是加油站的燈光。
我讓他留在原地,走到在地上翻滾的雨傘邊,將它撿了起來。傘柄上寫著「一年二班望月大輔」。男人從我手上搶過雨傘,大聲哭叫起來,雙手緊緊握著那把雨傘。
是兒童用的黃色雨傘,就是小學生上學時人手一把的雨傘。雨傘張開,一路打著滾,被風吹到了路旁的草叢裡。
我雖然這麼搪塞,但心裏感覺也不怎麼好。車子仍然緩慢前進,我慢慢踩了剎車。車體滑行了一段距離后,終於停下來。
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絲毫沒有緩和的樣子,雨刷徒然來回擺動,根本沒什麼用。如果前方沒有出現兩個並排的燈光,也就只能相信對面沒有來車,繼續往前開。
男人停了幾秒鐘,終於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然後比剛才更用力地甩開我的手,朝著飄動的雨傘走去。這次我抓住了他的防水外套。我一走近這個張著嘴、一臉茫然的男人,便立刻大吼著問他:「那是你兒子的雨傘嗎?」
「嗯……」
「不,不是的。我叫稻村慎司,稻村珍的稻村,慎重的慎,司儀的司。」
我也是其中之一。調職到這家雜誌社已經三年,切身體會到了「派赴」這個字眼在詞典里所沒有的含義。
我迅速轉過頭去,用一隻手遮著臉,擋住雨水,四處尋找著。然後,我再度看到某個東西飄了起來。
我用力推開駕駛座旁的車門,大雨頓時迎面打來。我探出身體向後看,卻什麼也看不到。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在漆黑中零零星星的徽弱光點,應該是附近居民家中的燈光和街燈。
他轉頭看著後方,彷彿他的名字也和自行車一起留在路邊了。我很善解人意地說:「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又不是少年隊的輔導老師。」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載的是一個孩子。我握著方向盤,點了點頭,根本沒有正眼看他。
「對不起,請問你有沒有在附近看到一個小孩子?是個小男生,個子差不多這麼高……」他在自己的腰部附近比劃著,「穿黃色雨衣,打一把黃色的雨傘。」
「那是你兒子的雨傘嗎?」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膽子也太大了,這種天氣還敢騎自行車出門。你住這附近嗎?」
既然已經淋濕了,我乾脆抬頭看著天空。雲飛快地由西向東移動。大氣的能量可以如此輕易地推動飽含雨水的厚重雲層,想必一時https://read•99csw.com也不會放晴。
我之所以像事先安排好不在場證明的犯罪者一樣,明確記得叫時間和地點,是因為那天晚上的那個時間正好有強烈颱風逼近關東地區。我打開車上的收音機,聽著每隔三十分鐘播報一次的新聞報道。天氣預報常離譜得讓人不敢恭維,颱風警報卻准得讓人有點惱。
「哦?那不就在霞浦附近嗎?」
問題仍然沒有解決。無奈,只能下車查看了。但我一看腳下,立刻慎司大聲問我。我還搞不清我看到的到底是什麼,於是擺動手上的手電筒。
「這裡有一個下水道口,蓋子被打開了。」
「其實這一帶並不是那麼鄉下,但晚上還真是一片漆黑。」
老實說,在這種地方停太久,車子很可能無法發動。我的車子不是新車,性能也不佳,況且它還有一個很討厭的毛病——常常在緊要關頭罷工。我和這輛車就像刑警和線民一樣,雖然彼此毫無信賴可言,但在暫時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之前,只能維持目前這種互相利用的關係。
「現在是假期,明天也放假。」
「謝謝你幫忙。」
我提高音量:「橫放在地上就不會被颳走了。快點上車!你再磨磨蹭蹭,我就丟下你不管!」
我發動車子,車輪空轉了幾次,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當車子好不容易向前沖了一下,慢慢移動時,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是不是壓到什麼東西了?」慎司立刻問我。
「高坂先生,」慎司從駕駛座上探出身子,「有人從對面走過來了。」
男人慢慢轉過頭,對著我點了好幾次頭:「應該……是吧。」
「不會吧。應該是樹枝什麼的。」
即使早上雨停了,流入下水道的水量也不會在短時間內減少。井蓋就這麼放在一旁,實在太危險了。
「對不起,請你在這裏等一下。如果有人走過來,你就用燈光提醒他們。不能讓任何人靠近這裏。我馬上就回來,可以嗎?」
「如果我沒有搞錯方向,應該是開往東關東汽車專用道。」
「你在這裏幹嗎?」當時,我並沒有斥責他,為了壓過巨大的風聲,我大吼著問他。
行車速度雖然緩慢,但的確前進著。轉了幾個彎后,我在稍微寬一點的路上停車,確認一下位置,發現還要再往南開一點。
「船戶。」
「哇!」慎司叫了起來,接著突然笑了起來,「我知道了,高坂先生,你一定是在遇到我的地方迷路了,對不對?」
「沒去上課?」
「是什麼?」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我順著男人的視線,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發現那把傘已經滾到了馬路上。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開門,一看到他身體鑽了進來,我趕緊拉住他的雨衣把他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