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靖在二十二歲繼承父母的蕎麥麵店后，立刻把店重新裝潢，改為白天是定食屋，晚上是居酒屋的經營形態。

我走出外面。整座城鎮浸淫在夜色之中，只有下個不停的雪在夜裡宛如唯一的生物般若隱若現地動著、閃著、亮著。

阿靖說到一半，嚇了一跳似的背脊一挺，退了半步。「怎麼了？」小真探出膝蓋問。

「穿紅色長靴的……」

真子從當地的商業高中畢業以後，立刻就工作了，但她出於興趣而畫的漫畫受到肯定，現在已經在這一行畫出名聲來了。她畫的是給小朋友看的漫畫，有許多歡樂的動物登場，可愛的角色造型很受歡迎，也發售了許多周邊產品。「小真老師」——小讀者們都這麼叫她。這就是現在的真子，真子現在的人生。大家要寫信鼓勵小真老師哦。小真老師，下次的連載貪吃鬼土撥鼠大嘴嘴還會登場嗎？小真老師最喜歡哪個角色？小真老師要贈送聖誕節禮物給大家，是角色玩具跟簽名板哦。

杉次進了關西的大學，就這樣留在當地就職了。他說他後來辭掉那裡的工作，現在在東京的電腦軟體開發公司工作。

「什麼嘛，真沒意思。那你就釣個貸款部門的長官當老公吧。那樣快多了。」

「雪子的爸媽都憔悴得不成人形了。雪子死掉以後，他們一次也沒有笑過吧。靈媒沒有招到魂，兩人都很失望：不過他們說，反正等他們死了，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見到雪子了，然後就回去了。」

「雪子功課不好嘛。」阿靖笑道。「我跟她一起看過彼此的聯絡簿，我們兩個的成績爛得有得拼呢。」

「都已經二十年了不是嗎？時效早就過了。一想到害死雪子的傢伙在路上昂首闊步，有時候我真是氣憤得無法忍受。」

阿靖的妻子和我們一樣是真邊小學畢業的，小阿靖兩歲。她以爽朗的聲音說她以前是當地警察間赫赫有名的不良少女，並笑說她家是賣魚的，論殺魚的工夫，她比阿靖厲害多了，但炸東西和燉東西的本事就比不過阿靖了，跟一般夫妻完全相反。

「杉次，你看到腳印了？」我問。

「雪子如果還活著，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呢？」小真的語氣變得溫柔。

停了一拍，小真擠出微微顫抖的聲音說：「是小孩子的腳印九-九-藏-書。小孩子的長靴腳印。」

「你是說雪子的事？」小真搶先說。

一瞬間，眾人全懂了。雖然誰說都一樣，但阿靖懷著捨我其誰的激動語氣開口了：

杉次的頭髮和肩膀都被雪染得一片白。現在的他就和那天倒在雪地上的雪子一模一樣，渾身是雪。

「小朋友已經刷完牙要睡覺了，可是他們拜託說無論如何都要在睡覺以前請小真老師簽名。喏，跟老師問好，說拜託老師。」

「這是……腳印！」阿靖的妻子說。

阿靖迅速從包廂翻身下去。小真用手摩擦手臂，悄聲問：「紅色長靴？」

「那麼現在有孩子的就只有我一個人啊。」阿靖說。「這事還是有點不好啟齒，所以之前我都沒有提起……」

「阿守跟美加你們好。你們兩個都看了我的漫畫嗎？我好高興哦，謝謝你們！」

「我不是負責貸款的，不能隨便跟你保證。」

「我自從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就常常想起雪子。」阿靖規矩地坐正說。「不只是想起雪子，我也會想到雪子的爸媽一定很痛苦吧……」

「雪子是從那處積雪過來的。如果雪子來了，一定是從那裡來的。趁著腳印還沒有消失之前追上去的話，或許可以見到她。」

「雪子的靈魂出來了嗎？」我問。

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我清楚只要維持模範生的臉孔，就不會有人懷疑我。再說那只是一樁意外。在那塊巷中空地，只有我和雪子兩個人。真的只有我們兩個人。就是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才會發生那樣的事。

我覺得痛快極了。我從來都不覺得我失去了什麼。也絲毫不感到後悔。我相信這下子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礙著我、讓我看了不爽，從今而後，我可以活得快快樂樂。我什麼事都辦得到，只要我想，什麼樣的夢想都能夠實現，可以成為任何我想成為的人。

阿靖的聲音變低了。那聲音就像看門犬察覺異常而在低吼。

到了八點左右，阿靖的妻子暫時回去住處，很快地帶著兩個小朋友回來了。

「就是啊。我們也包了不少紅包給你們耶。」真子說。

「不是我。」

阿靖的妻子反手抓住丈夫的手臂，用力點頭，全身都在同意。小真率先跑了出去。杉次是最後一個。他在轉角的路燈下htｔpｓ://ｒｅaｄ•９９cｓｗ•com回頭，迎接慢慢走近的我。

我們靜靜地笑。阿靖的臉醉紅，杉次一直低垂著目光。

「雪子！」小真呼喚。「沒錯，就是雪子！看，紅外套！」

杉次的語調平板，聽起來也有那麼一絲溫柔。

「今天的這場雪，我覺得也不是巧合。我們聚在這裏，雪子的靈魂是不是也知道了？我和小前過來這裏之前，去了計程車計費表輪行檢定場看了一下。」

然而現實卻不是如此。耗費了二十年，我只是淪為了一個連自己親手殺害的人的幽靈都看不見的人。

我默然不語。就算看地面，我還是一樣什麼都看不見。哪兒都不見橡皮靴的小腳印。

我用手拂開落到臉上的雪。

店裡有八人座位的櫃檯和三張四人座的桌子，是家小店，但瀰漫著既溫暖又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成排的當地酒裏面，有其他地方從未看過的稀罕品類。

「就是個性不合啦。」杉次說，摘下眼鏡，用手帕擦起鏡片來。「也不是誰不好，所以離婚離得還滿順的。」

「你從以前就在畫漫畫了嗎？我怎麼完全沒印象？」

「反正我都已經決定要辭職了。幸好老婆還能繼續留在公司。離婚兩年以後她又再婚，已經有孩子了。」

無人憑弔，無人哀傷，就這麼永遠地停滯著。

我痛恨雪子。痛恨明明不像我這麼努力，明明不像我這樣乖巧，卻總是笑臉迎人的雪子。我痛恨她白皙的臉蛋。痛恨她跟杉次一起回家。痛恨她可以毫無心機，噗哧說著「小真念得好好笑」，逗得小真開心不已。痛恨她明明每天被阿靖捉弄惡作劇，但只要有人欺侮她，阿靖就會第一個跑去救她。

他知道的。他一直在懷疑。他以幼童獨有的，那近乎動物般的直覺識破了。識破了是我殺死雪子的。我用那條紅色格紋圍巾勒住雪子的脖子，雪子跌倒了還是繼續勒，勒到她呼吸完全停止，然後我把她拋下，跑掉了。

杉次頓了一下，雙手緊緊地環抱在胸前。

「那是小真有才能啦。」

我們全都望向店門口。玻璃格子拉門打開了約二十公分，雪從門縫裡吹進來，地板的一部分都變白了。

「這樣啊。」

「看，一直連到我們家前面！」

阿靖拉開門，探出身子往外望，然後冷得ｒｅaｄ.9９ｃsw•ｃom「嗚嗚嗚」地發抖。

「沒有。」杉次答道。

我和小真並坐在桌位角落，杉次坐在對面，他偶爾推推鼻樑上的無框眼鏡，對阿靖的話和小真的玩笑展露一如既往的笑容。阿靖忙碌地往來於桌子和櫃檯之間，熱鬧地聒絮著，說著「這是我的推薦菜色」，勸吃這個勸喝那個，挪盤子送杯子，一刻也閑不下來。那張因驕傲而潮|紅的臉看起來很幸福。

「一開始我爸媽也大力反對，可是重新裝潢后一年左右，地下鐵開通，這一帶也增加了不少公司跟大樓，生意火熱。如果繼續維持蕎麥麵店，八成拼不過那些立食蕎麥麵連鎖店。哎唷，結果皆大歡喜啦。」

「沒有人……」

「是嗎？我是運氣好。」小真大口地喝著當地酒，醉得舒暢。「我跟阿靖一樣呢，掛上自己的招牌做生意。」

我望向三人跑走的方向。還是看不到小孩子的腳印。就連三人的腳印都開始淡掉了。

「順道問問，你怎麼會離婚了？」阿靖喝得相當醉了。「你老婆不是很漂亮嗎？」

孩子們被母親推出去，但還是遲疑不決，真子主動靠過去說：

「兇手最後還是沒有抓到嘛。」

杉次總是這樣。比起自己，更為朋友和夥伴著想。他為了自己的事意氣用事，大力主張，從頭到尾就只有那麼一次，也就是堅稱檢定場的藤蔓可以爬的那一次。

阿靖的妻子、小真、杉次都跑到阿靖旁邊。我在包廂邊緣半跪起來，看著四人的背影。

雪子擁有的一切都教我痛恨。明明是不勞而獲，雪子卻理所當然地坐享那一切。如果她再更努力點，把我更放在眼裡一點，更討厭我一點，我就可以不必殺她了。

「你們本來是同事吧？」小真問。

「咦？你們現在還有聯絡嗎？」

「雪子的爸媽找過靈媒。」

「嘖，少來了。我們店裡的營收，才比不過你的年收呢。」

「這是我兒子阿守，女兒美加。」

「真的是你殺的？」

阿靖坐到包廂里來。孩子們已經睡了，今晚應該也不會再有客人上門了，他準備要開懷暢飲了吧。

「杉次呢？我聽說你辭掉工作了？」

短短的一、兩秒之間，我們面對面站立。然後杉次身子一轉，朝三人跑走的方向走了出去。我一個人留在路燈下。

「媒人是上司吧？htｔｐs://reaｄ•９9ｃsｗ•ｃoｍ那不太妙吧？」阿靖說。

杉次沒有回答，吐出白色的氣息，望向三人跑掉的另一頭，所以等於是用側臉對著我。然後他背誦似的說：

我沒有被邀請參加杉次的婚禮，也不知道小真和阿靖受邀了。單獨來看，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但兩件事湊在一塊兒，就有了不同的意義。我默默地看杉次，但他連看都不看我。

「我很同情他們……雪子的爸媽實在太可憐，我差點就要說出口了。說害死雪子的就是我。說我們吵架，我拉了她的圍巾，我沒想到會變成那樣，對不起。如果那樣就可以讓雪子的爸媽寬慰些，我真想那麼告訴他們。」

二十年。為什麼杉次要等待如此漫長的歲月？為什麼他要為我保密？如果他早已察覺的話。如果他已經猜到的話。

杉次說是母親告訴他的。「我們家跟雪子家的人都認識，所以我媽也很擔心，說什麼靈媒，不曉得是哪來的騙財神棍。所以我也回來這裏，當時也一起在場。」

對了，這張表情，是那時候的表情。爬上藤蔓時的表情。宣告他絕對要爬到二樓，緊攀在牆上時的表情。

明天雪停以後，挖開那處積雪，將會發現死在那裡的十二歲的我吧。二十年前殺死雪子的時候，也跟雪子一起被殺死的我。凍得堅硬，身子蜷得小小的我。

「那是什麼話？」

我問，杉次第一次正眼看我，直視我的眼睛答道：

這是這種聚會怎麼樣都避免不了的，眾人的近況報告。阿靖和杉次可能是從小真那裡聽來的，都知道我在銀行工作。阿靖說如果他要在附近開分店，要我看在舊識的情誼上，在貸款方面多多幫忙。

「這……這是什麼？」

杉次大方地笑著說：「我可是先包了紅包給阿靖的，咱們互不相欠好嗎？小真的份，等你結婚時我會好好地包回去的，在那之前就先欠著吧。」

可是結果我還是沒有說——杉次搖了搖頭。下巴變得緊繃的線條，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小真，你看起來好幸福。」

「你看到了吧？你也看到了吧？對吧？對吧？那是雪子啊！」

四人循著橡皮長靴的腳印不停地跑，就在下一個轉角要轉彎的時候，阿靖抓住妻子搖晃著問：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會變成一個好媽媽，還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上班reaｄ•９９cｓｗ.coｍ女郎？」

母親把手按在害羞扭捏地笑著的兩人頭上，要他們行禮。阿守讀小學一年級，美加讀幼稚園大班。

阿靖非常開心。或許是因為天候關係，店裡沒什麼客人，就算有附近的常客來露臉，也只是聊了一下大雪就回去了，因此店裡形同被我們包下來了。

眾人都走出戶外。雖然慌張，但都沒有忘記避開雪上的腳印，免得踩壞了。

「我開始迷上畫漫畫，是上高中以後的事。我是大器晚成型啦。大概是因為高中參加了漫畫同好會吧。」

「嗯。還記得嗎？」

「會互寄賀年卡。她好像過得不錯。」

我們很快地就熱絡地敘起舊來。

我沒看到什麼小孩子的長靴腳印。我看到的全是大家的，大人的鞋印。眾人小心避開不去踏到的地方，只積著純白的新雪而已。

杉次默默地替阿靖的杯子斟酒，阿靖一口氣喝乾。

「我也看到了。那是雪子。剛才閃過的身影，你也看到了吧？是穿紅外套的女孩。就跟那天的雪子一樣的打扮。」

哄孩子睡覺的阿靖妻子從住家那裡回來了。她抬起櫃檯的板子就要進廚房裡，忽然「哎呀」了一聲。

之前頂多附和阿靖的話，幾乎沒有開口的杉次微笑著對真子說。那充滿了深深憧憬的溫柔語調，冰冷地刺穿了我的心。

「這種時間居然有小朋友客人呢。」阿靖的妻子又抬起櫃檯木板走出來。

阿靖的兩個孩子央求小真畫下他們喜歡的漫畫角色並和她握手，眼睛興奮地閃閃發亮。他們在父母命令下道晚安后就回房去了，但應該有好一陣子都會興奮得睡不著覺吧。

杉次沒說什麼，但他摘下眼鏡，掛到襯衫胸前口袋上。小時候的他沒有戴眼鏡，雪子認識的杉次沒有戴眼鏡。所以我認為杉次是因為話題提到雪子，才拿下眼鏡的。

「當然了。我在漫畫里也有一個角色，就是用雪子當模特兒呢。」

「他們說命案之後都過了十年，警方也不肯繼續追查了，已經死心了吧。他們雇了靈媒，把靈媒帶到命案現場，想要招來女兒的靈魂，問出兇手究竟是誰。他們想要問出是誰害死女兒的。」

我慢慢地穿上鞋子，跟上四人。從門口往下看，吹進來的雪積成了一條白線。我望向門檻另一頭。

「雪子來了。這是雪子的腳印。她來了，她來跟我們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