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師太做完課後才看到她，站起了身，只含笑著道：「來了啊。」葛布青衣上傳來淡淡的檀木梵香，令人心安如斯。

他這般舉著手，許久，手臂漸漸發麻了。她這才轉過了頭，抬著眼帘，櫻嘴微張，將勺子上的紅棗含下。

近處遠處好似山巒般的宮殿，一重接著一重，連綿與天相接。天空湛藍如琉璃，乾淨如水。不遠處有一團雲絮絮而來，那般的近，好似伸手就可以觸摸。

清靜師妹淡淡地道：「小晚，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你來庵里數日，每天茶飯不思的。既然捨不得，不如不舍吧！」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才知道，如果，如果他可以退一步，那麼他擁有的不止是萬里錦繡江山，還有她，孩子，有他們陪著他，攜手站在雲端。那樣的人生才真真是叫萬人景仰的。

住持師太慈愛地望著她，目光溫暖：「小晚，庵堂清靜，只可略去你https://read.99csw.com的煩憂和疲勞。只是很多事情不是躲在這裏就能解決的。你若是願意，就在這裏小住幾天吧。」

轉過石階，木魚聲悠悠揚揚地傳來，秋月庵幾幢粗陋的屋子便已經出現在了眼前。

秋月庵獨隱於空山雲深處，只有一條上山石路可通。阮無雙一步步地踏上石階，沿路古木蒼蒼，偶有鳥聲清脆婉轉響之。

她抬頭不解地望著她。清靜師妹瞭然地笑了笑：「他來接你了。」

也不過片刻光景，便有侍女上來稟報：「娘娘，皇上來了。」她怔然抬眼，果見他一身龍袍，正負手而來。

他的聲音輕了下來：「無雙，孩子們都這般小，你當真忍心再也不見他們了？」

她這般地望著他，眼眸深處無波無瀾，什麼都沒有：「你曾經說過的，等我產下皇兒后，無論我是走是留，你都答應我的。」

「無雙，若九_九_藏_書我娘親現在還在的話，不要說是這麼小小的一碗雞蛋了，這天下她要什麼沒有。可是，她早不在了，我從未見過我娘……無雙，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算我如今掌擁天下，可是……可是卻無法彌補這個缺憾！」

捨得，捨得。有舍有得！

但見她目光迷離，凝望著不遠處煙波浩淼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身畔的一切，包括他在內，一舉一動，彷彿半分沒有聽見。亦或是聽見了也當做沒有聽見，樣子又恢復他受傷前的冷漠疏離。

「無雙，不要離開我，以後每年你生辰，我都親手為你煮雞蛋，好不好？」

她便真的住了下來，好似回到剛來庵堂的那時候，幫清靜師妹曬藥草。這日的傍晚，兩人如常在院子里收藥草，清靜師妹忽地抬頭，跟她道：「小晚，回去吧。這裏不適合你的。」

她捧著清茶，凝望著裊裊的熱氣：「師父，當年九_九_藏_書你說我塵緣未了，不宜剃度。師父，或許我那只是孽緣，剃了度，倒也一了百了了！」

他徐徐地上了閣樓。待內侍放下了一錦籃后，擺了擺手道：「都退下吧。」

她緩緩地入內，定下心來，耳內聽到的第一句，便是「貪苦，嗔苦，痴更苦。」她怔然站著，不知不覺茫然了起來。

他從錦籃里取了一隻白瓷纏枝描金的湯盅，然後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也不多言，伸手將盛滿的勺子遞到她嘴邊。她睫毛輕顫。那湯盅裡頭是紅棗桂圓雞蛋。極普通的點心，民間百姓家素來喜歡食用。她當年在秋月庵的時候，清凈師妹曾經煮給她吃過。

這日的午後，天氣溫煦高爽，侍女們捲起了閣樓里的帘子。空氣裡頭暗香浮動，盈盈而來。她依在錦靠上，遠眺著太掖池的景色。

她怔怔地望著，半天才道：「我要回家。」她想念爹爹，想念娘親，甚至想念秋月庵，https://read.99csw.com想念清靜師妹。

那顆熟爛的紅棗似骨鯁在喉嚨，她抬眼凝望著他。

他語氣溫軟，如同秋日和風：「吃吧，午膳都沒怎麼用。都這時辰了，定餓了。」

「當年沈叔假傳我旨意命你服毒，昭陽殿失火后，我才恍然，其實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早已經在身邊了……可是……可是，又都失去了……無雙，你說，你要我怎麼做，才肯真正原諒我？」

「當年我從沈叔口中知道，我娘是被你姑姑下毒害死後，我一心想著報復，除了報復還是報復。若不是阮玉瑾，若不是她……我娘不會這般慘死。我亦不會如此孤苦無依。是的，我恨她，我恨你們整個阮家。那個時候，支撐我一步一步朝龍椅走去的，便是這股恨意。」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聽沈叔說，我娘小時候可窮了，可每年她誕辰的時候，家裡再窮，都還是會給她煮一碗糖水雞蛋的。」

他的手彷彿微微顫https://read.99csw.com動，並不說話。許久，他才澀然開口：「你要怎樣？」她許久不言語。

她睫毛微顫，猶如蝴蝶的羽翼，嬌柔之致。的確，她生在父母雙健的府邸，從小受盡寵愛，自是不知他的凄苦。

「後來有了你，我還是不明白的，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永遠失去了。無論你怎麼做，都是不會回來的。就算將你們阮家滅門，我娘也不會死而復生。可惜我那個時候太傻太笨了，不曉得握緊眼前的其實更重要。」所以那個時候他有了她，有了承軒，卻還是執迷不悟。

她別過了頭，亦自靠著不動。

轉頭，只見他一身玄青色的便衣，站在金光無限的斜陽裡頭，翩然如玉。晚霞灼灼，潑金灑銀般的燦爛，襯得一雙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後來，連老天爺也懲罰他了，讓他失去了她。

雲霧遮斷山間路，眼前是他，回頭是青燈古佛。她當真能常伴青燈古佛，不去想著承軒和嗷嗷待哺的幼兒承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