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試辦洋務 四、難道是她?是那個多少年來魂魄所系的肅府丫環

第九章 試辦洋務

四、難道是她?是那個多少年來魂魄所系的肅府丫環

「是有許多人不想讀,但我卻有興趣。」
「你父親做什麼事?」
「我有一個主意。」楊銳興奮地對張之洞說,「可不可學學古人的辦法,張貼招賢榜,把藏卧于草澤林間的龍虎招出來。」
張之洞對蔡錫勇說:「辨才識才一事就交給你了,你就充當這次廣東洋務鄉試的主考。我還給你請一個副主考。」說到這裏,張之洞停了一下,「就是我剛才說的桑治平。他是我的老朋友,等會兒,我帶你去認識認識他。他久閱人事,歷練豐富,給你當助手。若是既有洋務之才,又懂中國學問,品行又好的全才之才,本督將親自接見委以重任,破格提拔,為粵省士人樹立新的楷模。」
「念礽,我冒昧地問你一句,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楊銳問:「你過去與這些人有過交往嗎?」
桑治平一陣失望,但他仍不甘心,又問:「你母親今年多大年紀了?」
桑治平放下《採礦學》,笑微微地又將坐在對面的小夥子細細打量起來,心裏驚道:這小夥子真的是有幾分像我!
張之洞笑著說:「我這裏不僅有懂洋文的辜鴻銘,還有對老祖宗傳下的學問鑽研深透的梁鼎芬,更有胸懷絕學才可濟世的桑治平,還有能辦事的趙茂昌。接你的楊銳年紀雖輕,你也不能小看他,日後也是國家的棟樑之材。」
「是的,我是看到招賢榜后才到廣州城裡來的。」小夥子坐在蔡錫勇的對面,平靜而大方地回答。
望著桑治平臉上那燦爛的笑容,陳念礽心裏的拘謹和緊張完全消除了。
「也認識幾個。」蔡錫勇說,「不過,認識的這幾個人都不在廣東,或在京師,或在上海,或在天津。他們算是這些人中運氣較好的,有事讓他們做,所學也能用上一些。」
「中國最早的機器製造廠是咸豐十一年曾文正公在安慶辦的內軍械所。安慶內軍械所以造洋槍洋炮為主,實際上是我國第一家兵工廠。」陳念礽回答得很流利。
「江南機器製造總局。」陳念礽應聲答道,「同治四年,曾文正公和李中堂在上海建造的。它的機器來自三個方面,一是安慶內軍械所,一是美國旗記鐵廠,一是容監督從美國買回來的新機器。江南機器製造總局規模很大,比較接近於歐美等國辦的機器廠。」
「剛到美國時,聽美國人嘰里哇啦地說話,看他們書報上那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我心裏很害怕,不知自己今後有沒有本事聽得懂他們的話,認得他們的字。後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不知不覺間也就能說能看了,也真奇怪!」
小夥子沒有想到,他這一番平平實實的敘述,早已讓他的主考桑先生終於在一片模糊中尋到一絲線索。「我母親是河南人」,「初是一個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媽的心坎里」。一個久已不再想起、卻又永遠不會忘記的人,已經慢慢地越來越清晰地浮上了他的心頭。難道是她?是那個在他的生命歷程中,第一個撥動他的心靈情弦,進入他的情感天地里的,多少年來令他念念不忘的那個肅府丫環?世上真有這樣的巧遇嗎?
桑治平很有興緻地問:「在美國那個環境里,吃麵包喝牛奶,讀中國的古書,能提得起興趣嗎?」
桑治平聽出來了,這小夥子的口音明顯不同於大多應聘者的粵腔十足的廣東官話,而是帶有中原地域的腔調。他不是廣東人。桑治平由此證明了剛才的直覺。
聽了楊銳轉達過來的老哥的告誡后,他決定白鴿票之事至少暫時不能啟動。闈賭畢竟是一樁在粵省流行多年的舊事,且辦理的人是商人,官府不過抽稅而已,若按趙茂昌所說由粵督出面主辦白鴿票,那我張之洞不將成了專辦賭局的總督,授人的口實就大了。這事且待以後再說吧!
「什麼路子,你說說。」張之洞以極大的興趣昕著。
年齡是吻合的。桑治平又問:「你見過你母親娘家的人嗎?比如說舅舅、姨媽等。」
「為什麼?」
「是,我是河南洛陽人。」
前來應招者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有會幾句洋話的,有對西洋數理之學略知一二的,也有在香港澳門洋人辦的工廠里做過工的。這些人通過蔡錫勇的當面測試,都一律登記上冊,告訴他們聽候通知。當然也有些油滑劣佞之徒,試圖來此混水摸魚。這種人,桑治平只要略問一二句,把戲便被戳穿,在圍觀市民的鬨笑之中鼠竄。
「我這半年在澳門一家報館做事,十天前才回的家,看到榜文後,即刻就到廣州來了。」
「目前中國最大的機器製造廠是哪家?」蔡錫勇又問。
蔡錫勇很滿意,又問:「你能說得出幾個國內有名的機器廠嗎?」
陳念礽很高興地說:「我只是學了點書面知識,沒有具體做過事,今後只能是邊干邊學。」
「因為我是中九九藏書國人。我母親總在信中告誡我,不管在美國住多久,始終不能忘記自己是中國人,學成后一定要回來報效自己的國家。我牢記母親的話,即使住美國,也努力讀中國的書,讀中國的書使我時刻不忘我的國家。」
張之洞說:「洋學問重要,中國的學問也重要。只是眼下懂中國學問的多,懂洋學問的人少罷了。我們要有十個八個毅若、湯生這樣的人,辦起自強實業就順暢多了。」
「我在美國住了整整八年。」
「你和我母親是老鄉!」陳念礽興奮起來。
晚上,桑治平又想起了陳念礽。他發現自己是從心裏喜歡這個小夥子。他甚至還覺得小夥子有點像他年輕時的模樣,舉手投足之間,依稀可見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影子。他有一種想和陳念礽聊一聊的衝動。次日下午,桑治平早早地吃了晚飯,便徑直去了榕樹街。鴻達客棧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旅店,經過多次打聽,才在榕樹街的一條小巷子里找到正在燈下攻讀的陳念礽。見是昨天的大主考親自下到這裏來找,他顯得又激動又緊張。忙將小房間惟一的一條小木凳讓給客人,自己坐在床沿上。
「不是,母親說她娘家是河南的。我回香山後,常聽到的也是母親的中原口音,十二歲以後又離家到美國,所以我的口音與香山腔調有很多不同。桑先生問我母親的籍貫,是不是也發現了這個與別人的不同之處?」
因為是招聘洋務人才,都由蔡錫勇先接待,桑治平則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悄悄地打量。
蔡錫勇繼續詢問:「你懂洋文嗎?」
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同治十三年,我隨容純甫先生去美國留學,光緒七年回的國。」
楊銳還轉達了閻敬銘的一番話。閻敬銘說,自強實業是一樁大好事,這正是曾文正公、胡文忠公生前想辦而沒有辦成大結果的事業。現在李少荃、劉坤一等人正在繼承著,但也尚未見大成效。辦自強實業一靠實力、二靠人才,李少荃這些年來之所以做得像模像樣,就是靠的這兩個方面。當年曾文正公手下有個奇人,名叫徐壽,安慶內軍械所造的第一艘汽輪機「黃鵠」號就出自此人之手,且人品操守也好,極受曾文正公的器重。徐壽有個兒子叫徐建寅,其才不亞於父親,又出過洋精通洋文。本擬請徐建寅去兩廣幕府,但他正守父喪,不宜辦公事。徐建寅推薦他的一個朋友蔡錫勇。蔡錫勇同治十三年在廣州同文館肄業。光緒元年由總署咨送廣東差委。不久,由出使大臣陳蘭彬攜帶出洋,派充駐美翻譯,又升任駐日參贊。光緒八年,因父死回福建原籍守制。蔡錫勇人品端方,西學精湛,正當盛年,是個不可多得的洋務人才。上個月三年守制期滿,正在漳州府等待復出。望迅速派人去漳州,用重金聘過來。閻敬銘還語重心長地叫楊銳轉達一句話:世上一切事情,都是人做出來的。所以,事業的成與否,千條原因,萬般機奧,最後都落在「人才」二字上。曾文正公、胡文忠公之所以成就了一番大事業,歸根結底,也就是在會用人這一點上強過別人罷了。
「這麼說來,你是第二批赴美留學的幼童?」蔡錫勇的問話中分明帶有幾分羡慕和企望。
「還給你們布置中國的功課?」桑治平問。
桑治平問:「你們到美國后是怎樣生活、讀書的?」
「這就是俗話所說的,在山識鳥音,在水識魚性。身臨其境,很快也就會了。」
「在我去美國留學的前夕,母親對我說,你改個名吧,不叫耀朝,叫念礽吧!我問母親為什麼要改這個名,母親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對我說,念礽就是懷念礽,礽是一個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媽的心坎里。媽讓你改這個名字,你就改吧,不要多問了。我當時覺得母親的心裏深處好像藏有什麼秘密似的,但我那時年紀小,也不想多問。到了美國后,我便改叫念扔了。回國后,也沒有再改回來。」
「什麼時候改的這個名?」
「是的,我家祖籍香山,父親在京師做中書。五歲那年父親病故,全家就遷回香山老家了。」
閻敬銘的這番話更給張之洞以重大啟示。他當即要楊銳休息幾天後,即赴福建漳州,不管有多大困難都要克服,不管蔡錫勇提什麼條件都滿口答應,一句話,務必把此人請到廣州。
楊銳為老師的這番愛惜人才的激|情所感動,說:「我年紀輕輕的,不需要休息,明天做點準備,後天我就去吧!」
說得楊銳在一旁不好意思起來:「恩師言重了,我哪裡是棟樑之材。中國的學問,只略微懂一點,洋人的學問一竅不通。蔡先生、辜先生才是真正有用的大才哩!」
蔡錫勇一筆一畫地在登記簿上寫著。一旁的桑治平在心https://read•99csw•com裏默默地想:這個小夥子的名字竟與我的本名共著一個「礽」字。這「扔」雖也是一個好字眼,但一來較偏冷,二來因為康熙皇帝的廢太子叫允礽,所以用這個字為名的人不多。默想之間,桑治平又將眼前的陳念礽多看了幾眼。
「我在耶魯大學讀了兩年。」
「我懂英文,也略懂一點法文。」
一個念頭突然強烈地在桑治平的心間湧出:香山離廣州不遠,我何不去陳家看看呢?即便不是她,實地看看他的家風也是件好事呀!
蔡錫勇笑了笑說:「他們也是跟你一樣,看到招賢榜後到我這裏來的。」
果然是的!兩位主考的眼睛里立刻射出驚喜的光芒。
「是的。我是第二批。」陳念初也因蔡錫勇這一問而興奮起來,「第一批比我們先一年,比我們后一年的是第三批,再后一年是第四批。一共僅派出了四批,每批三十人,以後再也沒有派了。」
這天上午,招賢館里又走來一個應招者。桑治平第一眼看見這個人,心裏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自己也略覺奇怪,定定神,又將此人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這是一個剛過弱冠的年輕人,與通常廣東青年男子相比,他有不少不同之處。廣東青年男子,大多黑瘦矮小,臉上顴骨較高,眼睛略顯下陷。這個年輕人,高挑,白皙,五官清秀,沒有讓人產生凹凸錯位的感覺。步履穩健,舉止文雅,儘管衣帽並不講究,但一眼便看得出是一個受過良好教養的人。
「英文,法文還是德文?」
「懂!」
「毅若,你知道這一百多個幼童,在美國到底學得怎麼樣嗎?」
「我母親沒有名字,別人都叫她陳姨娘。」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叔嶠呀!你的氣魄太小了,不是做大事的胸襟。要做大事,就得有曹孟德那樣的氣度。怕什麼別人的唾沫?大業成功了,唾沫自然沒有了!你大著膽子寫去,這不是你楊銳在招賢,是我張某人在招賢。五千年的中國歷史,難道只許出一個曹孟德,不能多出個張之洞嗎?」
慈禧得知禁止闈賭的硃批是肅順的代筆真相后,立即改變了對此事的態度,高鴻漸、莫吉文等人的摺子也便悄無聲息地淹沒了。其他一些善觀風向伺機而動的台諫言官,見高、莫等人的摺子沒有引起什麼反響,擬好的糾彈奏章也不再上了。一場即將掀起的滔天風浪,也就這樣轉眼間平息下來。
這句話立即引起兩位考官極大的重視:莫不又是一位當年留學美國的幼童?
「從美國帶回的《採礦學》,隨便翻翻,溫習溫習。」陳念扔的答話有些拘謹,不像昨天那樣大方,主考的親自拜訪太出乎他的意外了。他很客氣地說:「老爺光臨鴻達客棧,我真沒想到。我家裡清貧,住不起大旅館,這裏太簡陋,無法招待你,我很過意不去。」
桑治平爽朗地笑著說:「不要叫我老爺,我叫桑治平,你叫我桑先生吧!我是窮苦書生出身。像你這樣年輕時,我能住這樣的旅店就算很好的享受了。」
「叔嶠,招賢榜這個點子,是你提出來的。這個榜文,就由你來擬。我們求的洋務之才,別的可忽視,不管出身、資歷、品性如何,只要有洋務一技之長,都可報名。你用心寫好,要寫得像《求賢令》、《舉逸才令》那樣,既有文采,又標新立異,爭取流傳下去。」
桑治平和蔡錫勇互相交換了一下目光,這個回答使他們十分滿意。桑治平更對陳念礽的母親產生幾分敬意。一個女人,能有這樣的見識,難能可貴!
「是呀,我聽你的口音,就不像是地地道道的廣東腔。」桑治平有意接過他的話,「你有幾個兄弟姊妹?」
「那你認不認識梁金榮、方伯梁、梁普時?」
「念礽,我今夜來此看你,沒有別的事,想和你隨便聊聊家常。」
陳念礽想了想說:「要說機器製造廠,除安慶內軍械所、江南機器製造總局外,還有李中堂創辦的金陵製造局和左侯創辦的福州船政局,可惜,去年此局被法國人破壞慘重。除這兩個局外,就我所知道的,還有蘭州機器局、天津機器局、廣東、山東、湖南、四川等省都有機器製造局。不過,這些局大多規模不大,所出的產品也不多。」
「沒有。」蔡錫勇搖了搖頭。
蔡錫勇說的是十多年前的事。同治十年,曾國藩和李鴻章聯名上折請選派聰穎子弟留學西洋,學成后報效國家,為徐圖自強大業培植人才。那時張之洞正在湖北做學政。這道有名的奏摺他在邸報上看過,當時滿腦子清流,並沒有把這道奏摺看得很重。當然,他更不可能意識到,就是這道奏摺給中國日後的發展帶來了划時期的變化。今天,將兩廣富強置於自己雙肩的粵督,突然發現,十五年九九藏書前的這個亘古未有的設想和不久后付諸實施的行為,實在是一樁極富預見的賢哲之舉。
這段時期里,也真的招來了十二三名當年隨容閎去美國求學的幼童,這些人中年歲大的早已過而立,最小的也有二十四五歲了。有的回國已七八年,光緒七年最後一批回來的,也有四五年了。回國後景況都不佳,在美國所學的知識技能毫無用武之地。這些年都靠做點別的小事謀生糊口。想起自己辛苦所學一無用處,心裏常常痛苦不已;看看自己的國家與美國相比,一切都如同天地之差,更是悲傷失望。這些人大都情緒激動,對兩位主考表示:不求高薪,不求美宅,只要將當年所學的能在自己國家派上用場,就心滿意足了。桑治平聽著這些話,心裏很感動,常會從這些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當年自己不也是這番熱血嗎,後來不也是傷心失望嗎?而他們畢竟比自己幸運,能在青春尚未逝去的時候,碰上一個這樣的好總督,還能有才能施展的一天。摸摸鬢上的霜花,將近五十的桑治平不免心頭愴然起來。
一個月後,楊銳圓滿完成任務回到廣州。雖說離京前,由張仁權通過戶部電報房,已將京師的情況告訴了張之洞,但在楊銳抵穗的當天下午,他們還是立即見了面。張之洞需要從學生的口中得知更為詳細的內容,尤其需要楊銳談談與張之萬、閻敬銘及通過兩位軍機轉述的醇王的一切言談。他還想了解楊銳所感受到的京城裡的其他種種。
陳念礽點頭笑笑,他覺得這位主考老爺很親切平易。
「今年二十四歲,本省香山人。」
桑治平插話:「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聰明的陳念礽終於明白:為何桑先生要親自來旅店看我,為何要尋根究底地問我的名字、家世,看來他是在打聽一個人;難道他要打聽的,竟是我的母親不成?念初換了一種眼神,看著眼前的這位身分和地位都不平凡的主考:兩鬢雖已可見白髮,然精神仍然健旺抖擻,儀態雖嚴肅莊重,兩眼卻充滿慈祥和善。
「也害怕,也想家。」陳念扔實實在在地說,「剛到美國那一陣,天天巴不得回國,直到一兩年後才定下心來,立志好好讀洋書,學本事。」
陳念礽搖搖頭,心想:桑先生莫非是我母親娘家的親戚?他猶豫一下后問:「請問桑先生,您是河南人嗎?」
「大人,若論辦洋務實業,廣東較之於其他省來說,最是得地利之福。」蔡錫勇操著一口福建官話,慢條斯理地說,「廣東地處南海之濱,是我國最先與西洋諸國打交道的省份,加之後來香港、澳門租讓給英國、葡萄牙,更使得廣東省有與西洋比鄰而居的味道。故而廣東民風受洋人的影響很大。這點,不僅陝甘、四川、兩湖這些內陸省份不能比,就是江浙等沿海省份也不能比,連我的家鄉福建,雖然很早以來便有漂洋出海的傳統,也不能與廣東相比,因為福建沒有香港和澳門這樣的洋人租借地。當年容閎奉曾文正公之命,選拔一批少年出國留學,在其他省份找不到人,但他一回到家鄉廣東來招,便立刻招滿了。道理就在這裏。」
「據我所知,在美國不好好讀書,沾染洋人惡習的人是極少數,絕大多數都勤奮學習,潔身自好。他們一來資質聰穎,二來多為清貧家庭出身,讀洋書不惟替國家出力,也是為自己謀一條進身之路。一二批基本完成了學業。三四兩批儘管沒讀完,但他們洋話洋文都很好,洋學問的基礎也打下來了,與那些未放過洋的人畢竟有天地之別。只要把他們放在洋務局廠,他們立即就可以隨著機器的運轉而將自己的才能發揮出來,即使過去沒有學過,看看摸摸,要不了三五個月,也便成為行家。」
「行。」張之洞說,「確有真才實學,薪水高點也不妨。」
楊銳說:「我一定努力寫好,但恩師期望太高了。《求賢令》、《舉逸才令》上下幾千年,也只有這兩篇,況且也只能出自集英雄和姦雄於一身的曹孟德之手,別人寫這樣的文章,不被唾沫淹死才怪呢!」
桑治平心想,照這樣說來,他是真正的廣東人,怎麼會與一般廣東人的長相差別很大呢?遂問:「你母親也是廣東人嗎?」
「行!」張之洞被學生的這個想法激動起來。「就以兩廣總督衙門的名義頒發一個招賢榜,不局限當年的留美|幼童,凡對洋務實業有一技之長之能人,我們都歡迎他們前來毛遂自薦。把這個招賢榜張貼于廣東各府縣,讓全省士紳百姓都知道我們正在招納四方賢俊,共襄廣東富強大業!」
陳念礽一字一頓地報著自家姓名,以便讓執筆書寫的主考不至於寫錯。
蔡錫勇說:「還委屈在那裡多住幾天,不要挪動了。過幾天我再為你尋一九*九*藏*書間好房子,到時我派人來鴻達客棧接你。」
桑治平說著拿起桌上那本《採礦學》,指著書上的英文,笑著說:「你真了不起,能讀它。在它的面前,我可是一字不識的睜眼瞎呀!」
陳念初答:「到了美國后,我們就分散住在美國人的家裡。每三個月,容監督來看我一次,檢查我的功課:有美國的功課,也有中國的功課。」
老哥的這段告誡引起了張之洞的重視。前幾天得知闈賭風波平安度過後,趙茂昌又興緻勃勃地向張之洞提出另一條生財之道。
幾天後,蓋有「兩廣總督關防」紫花大印的招賢榜在廣東省九府四廳六十余縣的城鄉關隘、道口碼頭、集市墟場、驛站客棧到處張貼。老百姓只是在茶館書肆里、戲園舞台上知道古時曾有過招賢榜,卻從來沒有在現實中見過這類東西。現在,由粵省最高衙門所頒發的招賢納才之告示,不就白紙黑字地貼在眼前嗎?而且招的是洋才,真正是又稀罕又有趣。工商農人看稀奇,鄉紳讀書人在感嘆。賢才尚未招納,實業尚未啟動,招賢榜就已引起了千千萬萬人的議論紛紛。當然,主事者更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這道招賢榜還引出了世間一段動人心弦的愛情故事。
「我有四個姐姐,但不是同母的,同母的還有一個弟弟,比我小兩歲。」
陳念礽活了二十多歲,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對他的名字這般尋根究底地問。他感到奇怪又有趣:「我原來的名字不叫念礽,而叫耀朝,朝廷的朝,與我的弟弟的名字只差半個字。」
「大人,還有一條招致人才的路子。」
蔡錫勇點點頭,繼續問:
「陳建陽。」桑治平搜尋著腦中的記憶,找不出有關此人的一點痕迹。
其實,前面在此應招的十來名留美|幼童,都是這種經歷,為什麼對他們沒有發出這樣的問話呢?話一出口,桑治平就覺得自己彷彿對這個年輕人有著不同的感情,是第一眼就有一種親切感的緣故,還是因為他與自己同名的緣故呢?桑治平自己也不清楚。
「讀的什麼書?」桑治乎隨手翻著陳念礽剛才讀的書問。
「念礽,明天你陪我回香山去,我看看你的家。」
「你是說,廣東有不少懂洋務的人才?」
「我住在榕樹街鴻達客棧。」
「認識,認識,他們跟我一批的。」陳念礽更加興奮了,「當年我們一起坐輪船去的美國,在船上整整坐了兩個月,一天到晚在一起。到美國后就分開了,回國時沒有一起走,我好多年沒有見到他們了。先生,你怎麼認識他們的?」
「最好,最好!」蔡錫勇連聲稱讚,又問:「我來考考你,中國最早的機器製造廠是哪家?」
楊銳也受了感染:「我放開來去寫,說不定也寫得出。」
「陳耀韓。」
「是的。我們也要讀『四書』『五經』,讀《史記》、《漢書》、李杜詩篇、韓歐文章。」陳念扔答話的神態顯得頗為自豪。
「桑先生要去我家!」陳念礽驚喜地站起來,連連說,「好,好!」
海外呂宋國盛行一種賭博,這種賭博的名稱叫買白鴿票。白鴿票分為全票、半票、小票等多種,全票一張六元,共賣去四萬張,得二十四萬元,國王從中抽出四萬八。半票一張三元,也賣四萬張,得十二萬元,國王從中抽出二萬四。小票一張一元,也賣四萬張,得四萬元,國王從中抽出八千。國王每次從全、半、小票中共凈得八萬元。每月初一賣票,三十日開彩。國王親自主持,文武大臣分列兩旁。國王座位左右兩邊各置一大桶,每個桶內有四萬張籌碼,內中載明頭彩、二彩、三彩一直到十彩。其中全票頭彩一人,中者得六萬元,二彩一人,中者三萬元,三彩一人,中者一萬元。以下各彩依次遞減,中彩人員也增多,到最末等人員最多,中者得錢最小,為十元。半票、小票也一樣,只是得錢分別為全票的一半及六分之一。呂宋國王每月從彩票得銀八萬元,一年得銀九十六萬元,成為全年收入中的一大宗。福建有商人專做這種生意,從呂宋國販票進來,在福建城鄉賣。若有得中的,商人取去十分之二,十分之八歸買主。近來,此風已蔓至山東、江蘇、浙江等沿海省份。趙茂昌建議,廣東可以將呂宋國這種彩票照搬過來,不成問題。趙茂昌這番話說得張之洞心動了。
看到陳念礽由謹慎穩重突然變得如此活躍歡忭,完全露出一個大孩子的聰明靈動本色,一股長者的慈愛之心立時湧現在桑治平的心頭。他笑容蕩然地問:「你剛才說二十四歲,那同治十三年,你不只有十二歲嗎?這麼小,就離開母親漂洋過海,你不怕,不想家嗎?」
「你叫什麼名字?」
蔡錫勇滿臉綻出笑容。他站起身,然後握著陳念礽的手:「你這個想法跟我不謀https://read.99csw.com而合,我們是英雄所見略同,恭喜你被錄取了。今後,廣東的洋務實業要多多借重你。」
陳念礽兩隻圓而黑亮的眼睛里閃爍著招人喜愛的靈氣,桑治平看著這兩隻眼睛,又一次覺得似曾相識;認真地看時,又彷彿輕煙淡雲似的摸不到實處。他在心裏輕輕地遺憾著。
「我母親今年四十三歲。」
「行了,可以了。」蔡錫勇又問:「張大人打算在廣東辦一些洋務實業,你看,最急務的當是什麼?」
「你為什麼不叫陳耀什麼的,或者是陳什麼韓的,而與令弟的名字完全不同?」
「昨天你說,你父親在京師做內閣中書,你又是怎麼到廣東來的,祖籍香山嗎?」
蔡錫勇問:「在美國上了大學嗎?」
「多大了,哪裡人?」
「哦。」桑治平點點頭,又問:「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一兩個月來,設在督署旁邊的招賢館,成了廣州城裡最為熱鬧的場所。它不僅引來四面八方跋山涉水前來投考的人,也吸引更多看稀奇的遊手好閒的市民。
陳念礽低下頭,沉思一會,說:「當年曾文正公請容監督去美國購買機器,立腳點在自己造機器,故買的是機器之母,即憑在美國所買的機器,造出新的機器來。一時間,機器二字盛行中國。所以,這幾十年來,中國所辦的軍工廠莫不以機器局命名。我記得還是我們初到美國不久,容監督有次跟我們說,鋼鐵是構成一切機器最主要的材料。中國現在沒有鋼鐵,要造機器,得向美國或歐洲一些強國買鋼鐵,成本昂貴。其實,中國礦藏很多,完全可以自己採礦冶鍊,自己來造鋼鐵。這樣,不但可以解決自己的用材,還可以將這些鋼鐵賣給外國,賺大錢。在容監督的啟發下,我在美國就選擇了機器製造和冶鍊這兩門功課。故以我之見,當務之急是在廣東辦一座鋼鐵廠,自己採礦煉鐵鍊鋼。」
「好,好!」張之洞滿心歡喜。「把他們都招聘來,讓他們在我這裏都學以致用,發揮長才。你看如何把他們招來?」
半個月後,楊銳果然將蔡錫勇帶到兩廣總督衙門。張之洞見蔡錫勇端端正正的五官、文文雅雅的舉止,滿心歡喜。簡短地交談幾句后,他知道蔡錫勇字毅若,今年三十五歲,有一妻一子和一位七十余歲的老母,現都暫住漳州府老家,待這裏安頓下來后再來廣州。又知蔡錫勇精通英文和日文,對機器製造、採礦煉鐵等學問都有研究。張之洞高興地說:「我這裡有一位辜鴻銘是你的同鄉,他也懂得好幾國洋文,對洋學問也有研究,你們今後可以用洋話討論洋學問,彼此都不孤寂了。」
「學的什麼?」
「我父親曾在京師做過內閣中書。我五歲時,父親便去世了。」
「你的英文是從哪裡學來的?」
「是的,大人。」蔡錫勇說,「容閎從同治十一年起,曾先後組織四批共一百二十個少年,遠渡重洋去美國留學。他原本按著曾文正公的設想一批批地招下去,但後來一些有力者對此事頗為不滿,故只招四批就停下來了。在美國留學的幼童,也陸續回國,回國后多不受重視。因為他們是廣東人,所以很多至今還在廣東老家。廣東可以說是洋務人才的藏龍卧虎之地。」
「他們也來了,太好了,我可以見到他們了!」陳念初激動得紅光滿面。「梁普時有個弟弟梁普照,也是一同去美國留學的,他來了沒有?」
楊銳將自己在京師近一個月的全部活動,向老師作了稟報,又特別將兩位老中堂的臨別之話作了複述。張之萬要楊銳告訴堂弟:開闈賭雖出於萬不得已,然此等易招謗瀦的事還是以少做或不做為好。此次倘不是閻丹老查出硃批的真相,即便醇王有意護衛,太后那一關也不易過。用三十萬兩銀子買醇王的大駕,代價雖然大了些,但闈賭每年可收入九十余萬,除去三十萬,尚可餘六十余萬,划得來。且海軍衙門一旦辦事,「各省協餉」必定逃不脫,不如主動帶頭,在太后、醇王面前博得好感,在朝野上下贏得好名聲,權衡之後,當知利大於弊。
桑治平也起身,問:「你住在哪裡?」
「陳念礽。耳東陳,懷念的念,示字旁加一個乃字。」
「學的機械和冶金。」
「招賢榜張貼出去快兩個月了,你怎麼今日才到廣州應聘?」
「這個不難。」蔡錫勇說,「我認識一些有真實學問的洋人,可以通過他們招聘一批洋技|師來,馬尾造船廠里就有五六個法國技|師。」
「太好了,太好了!」蔡錫勇連聲稱賞。楊銳則快樂得幾乎要蹦跳起來。
「小夥子,你是看到招賢榜后才來的?」蔡錫勇面帶微笑,溫溫和和地問。
蔡錫勇說:「早就聽說福建出了奇人辜鴻銘,只因他一直在南洋,不能見面,想不到也在大帥的府里,真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