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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署理兩江 一、亘古未有的中西合璧婚禮,在湖廣總督衙門裡舉行

第十四章 署理兩江

一、亘古未有的中西合璧婚禮,在湖廣總督衙門裡舉行

一向注重儀錶的梁敦彥經過剃髮修須整齊裝束后,今夜益發顯得精神幹練。他一手托著一個五彩織錦方盒快步走到前廳,對著滿廳賓客說:「衙門眾幕友為祝賀二公子與桑小姐、念扔和大小姐的大喜,湊了點錢,打了兩對純金戒指,委託我出面,贈送給他們。洋人結婚的時候,有一個雙方互贈戒指的儀式,我今夜受眾人之託,稟請張大人的同意,為兩對新人主持這個洋儀式。」
兩對新人對著皓月在上的夜空深深地拜了一拜。
桑治平也笑著說:「是呀,仁梃該自立了,過些日子我要和他談談立身建功名的事。你做父親的應該先替他謀畫謀畫。」
秋菱抬眼望去,果然見張之洞已經坐在大堂正上方右邊的椅子上。照習俗,婚典上,男方的家長坐左邊的上位,女方的家長坐右邊的下位。秋菱見張之洞並不因自己是總督而特殊,將左邊的上位虛席以待,心裏頗為感動。她不再猶豫了,整了整衣襟,在大根的導引下,向大堂上方走去。
對於中國人來說,所謂拜堂成親,便是通過這樣的三次禮拜后,從此就將命運結合在一起,人們都祝福一對新人同甘共苦,生兒育女,白頭偕老,攜手走完未來漫長的人生之途。
這些年來,兒子跟著總督張之洞,在桑治平的悉心照顧下,從廣州到武昌,做了不少大事情。每當讀到兒子那些充滿著歡快的信件時,秋菱總是止不住熱淚流淌:兒子終於出息了,他辛辛苦苦在美國學的洋學問終於在中國派上了用場。秋菱不去過問鐵廠、槍炮廠究竟對中國有多大的作用,兒子學以致用,心情舒暢,她就萬分滿足了。兒子很孝順母親,每年總要寄回不少銀票,但秋菱除拿小部分給小兒子外,大部分都存了起來,好將來給兒子成親時用。快三十的大小夥子了,還沒有成個家,做母親的能不替他著急嗎?她有意要為兒子在廣東老家尋一個,兒子每次都說,不著急,男兒三十年方少,還早呢。侄兒都快要發矇念書了,他還說早。秋菱想:興許是在美國受的影響,聽說洋人都是立業在先成家在後。兒子要學洋人的樣,母親也拿他沒辦法。後來,兒子來信說:張大人看上了他,要把大小姐許配給他,已訂了婚。
「不過,話得說回來,這裏面還是有個本末主次的問題。」張之洞語氣一轉,繼續說道,「正如我們引進洋人的機器技術,建鐵廠、槍炮廠,目的還是為了我們大清國的富強,至於我們自己的立國之本,即華夏的綱紀倫常則不能受洋人的衝擊。今夜小兒女的婚典上,雖然加了互贈婚戒及起誓的程序,甚至於念礽和準兒都穿上了洋服,但幾千年來的三綱五常、夫責婦道決不應該改變。」
總督大人的娶婦嫁女,居然要插|進一段洋人儀式,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稀奇事兒,頓時,滿廳的男賓女客們個個興緻沸騰開來。
梁鼎芬帶頭鼓起掌來,松竹廳內也跟著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無論是滿腹學問的幕友,還是不識之無的僕役,全都對總督的這一番話表示認同,也對今天這個別開生面的婚典表示認同。
一個月前,與小兒子一起住在香山城裡的秋菱,接到大兒子的來信,信上告訴媽媽,婚期已確定在重陽節,請媽媽早點到武昌來。秋菱接到信后,喜得成天合不上嘴。她沒有作多少準備,在小兒子的陪同下,立即動身,一路顛簸辛勞地來到了武昌城。
當桑治平在張之洞的右手邊的空椅上坐下后,張之洞對梁鼎芬說。
秋菱的心猛地劇跳起來,周身的血在奔騰著。
哎,秋菱嘆了一口氣,這真是命里註定她今後那段情緣要遭遇太多的磨難。
眾人都聚精會神地聆聽下文,看這位學問淵博、識見過人的總督,會對世代相傳的美好祝辭挑出什麼毛病來。
又對蒙上頭巾的燕兒說:「把右手伸出來吧!二公子要給你戴戒指了!」
首先走出的是張府二公子仁梃和桑家的小姐燕兒。
「一拜天地!」松竹廳里響起梁鼎芬高亢的帶著厚重廣東腔的官話。
秋菱看在眼裡,甚為兒子這種大丈夫的豪邁之舉而自豪。
桑燕不做聲,只是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輪到準兒了,她也比燕兒來得爽氣,聲音雖不大,卻痛痛快快地用上一句慣用的吉祥之語:「一生相伴不分離。」接著,利利索索地將手中的戒指戴到新郎的手指上。
蔡錫勇說:「梁崧生有個主意,他說念礽在美國多年,對美國人結婚儀式的莊重簡樸很稱讚,尤其稱讚他們在婚典上互贈戒指、彼此read•99csw•com祝福這一節。崧生說,二公子和大小姐的婚典上不如加上一個洋程序:互換戒指,當著父母和眾位親友的面說一句表白的話。這兩對戒指便由我們全體幕友出。四個戒指,二十多個幕友,攤下去,一人攤不上一兩。這實在不能算禮物,只是藉此表示個意思,造出個氣氛而已。香帥看如何?」
見秋菱上來,張之洞忙起身,指著身邊的太師椅,微笑著說:「親家母,請這邊坐!」
接下來,梁敦彥又對桑燕說:「燕兒,不論是富貴還是貧賤,不論是健康還是患病,你將堅貞不二地愛著仁梃嗎?」
秋菱想到這裏,心裏很不是滋味。其實,娶媳婦還是娶小戶人家的好:實在。男子漢大丈夫靠自己的本事立身處世,能到哪個地步就到哪個地步,不需要依仗岳家的勢力。當然,她知道兒子的人品,兒子不是那種存心攀高枝的人。總督看上了他,把自己的大小姐許配給他,他也沒有理由堅持不答應呀。
「怎麼不行!」秋菱說,「你是念礽的表舅,完全可以代替我!」
張之洞正色道:「親家母,你這話見外了,念礽和準兒成了親,今後我們便是一家了,哪有什麼總督和百姓的區別,彼此都是親家,一樣的身分。」
「好!」滿廳一片喝彩聲,熱鬧的婚禮場面出現了一個新的高潮。
「拜堂后,準兒就是你陳家的媳婦了,你要直呼她的名字,不要再叫小姐了。」張之洞的臉上並沒有多少喜色,倒是抑鬱重重的模樣。「因為從小沒了娘,我不免嬌慣了她,身邊的僕人自然更是捧著哄著,準兒身上少不了富貴人家子弟的嬌驕之氣。過門之後,倘若有對婆母不孝,對丈夫不順之處,親家母還要多多管教才是,切不可因為她的父親是總督的緣故,而有所顧忌。」
兩對新人事先已知道了這個額外加的程序,他們同樣也滿懷著新奇之感來參与。
過了第一關后,仁梃就不再像剛才那樣拘謹了,只稍停一會,就把左手伸了出來。桑燕磨蹭著,已戴上戒指的右手再次伸了出來,兩個手指捏著一隻戒指。梁敦彥見狀,忙拉起仁梃的手,有意碰了一下桑燕的手,頭巾下的桑燕臉一紅,匆匆地將戒指塞在仁梃的手心裏,自己的手急忙又縮了回來。
真正是個洋務總督,三句話不離本行,才說到婚禮,又聯繫到辦局廠的事了。幕友席上的蔡錫勇連連頷首,對著一旁的辜鴻銘說:「張大人說得對,家事、國事其實是一個道理!」
司儀的話說了好長一會兒,兩個人還是一動不動的,底下的人在起鬨了:「二公子,給新娘子戴上呀!」
九月九日傍晚,總督衙門松竹廳成了兩對新人的婚禮慶典場所。松竹廳跟平時一樣,並沒有多加修飾,只是在朝南的正面牆上貼了兩個大大的紅紙剪的「喜」字,外加四根一人高的龍鳳花燭。張之洞和桑治平作為家長出席了婚禮,今晚的婚禮儀式的家長中,還有一位地位低微的人物,那就是念礽的母親秋菱。
梁鼎芬有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以示他的盡職盡責。在悠長的拖音中,兩對新人面對面地互相彎了彎腰。
「這句話好!」張之洞打斷鐵政局督辦的話。「男女結合,攜手相伴,開始漫長的人生。生活中最大的考驗,往往在貧病貴賤四字上。有貧窮患病而被拋棄的,也有因富貴而變心的。洋人這句話概括得好,比『一輩子都愛你』這幾個字更要實在些。」
松竹廳又是一片笑聲。
「準兒七歲便沒了娘,雖有個做官的父親,其實是個苦命的孩子。」張之洞滿含深情地說著,話語中帶有幾分對自己未盡好父責的內疚,對出嫁女兒的不舍。「今後做了親家母的媳婦,我想你會像待女兒一樣待她的。」
說到這裏,張之洞想起自己三次喪妻的往事,心頭驟然沉重下來,不少客人已在默默點頭:總督說的是實話!
在秋菱的心目中,堂堂湖廣制台,一定是個威嚴峻厲、缺少情意的剛硬男人,卻不料他對女兒也有這樣深的慈愛之情,與普通老百姓並沒有什麼兩樣。頓時,她覺得自己的心與制台大人的心一下子拉近了許多。她本是一副多情的柔軟心腸,聽了這話,不禁對即將過門的兒媳婦添了幾分憐憫,說:「自小失去娘親的孩子,最是可憐的,女孩比男孩又尤為可憐。小姐這些年來內心一定很孤寂,我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對小姐,我會看得比兒子更加金貴。」
原來,這對新人的裝束一反祖祖輩輩中國新婚的read•99csw•com傳統打扮。
說完,立刻朝新娘伸出雙手來,那神態頗像邀請她共襄盛舉似的。準兒抿著嘴笑著,也大大方方地伸出一隻手來,念扔穩穩噹噹地將戒指戴在新娘的無名指上。
「張大人言重了。」秋菱嘴裏這樣說,心裏還是很高興的。畢竟做過京師相府的丫環,見過大人物和大世面,秋菱一旦就座后,心裏也便安寧下來。趁著婚典尚未開始,張之洞主動和親家母拉起了家常。
「當毅若跟我談起西洋人的不論富貴還是貧賤,不論健康還是患病,都始終如一的誓詞時,我一聽就覺得他們說的實在,既不偏頗,又不空泛,比我們那些祝辭強。結婚成家后,百年人生中,會有許多事情來考驗兩個人之間的情誼,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這貧賤疾病的考驗,經受了這種考驗,其他的都好說,所以我同意將洋人的這個儀式引進來。這正像我們辦鐵廠、辦槍炮廠、辦布紗麻絲四局一樣,洋人真正好的東西,我們要敢於學習,敢於引進,不要怕人指摘,怕人笑話。」
「早兩天,聽說崧生談起洋人婚禮上有一個互相起盟及互贈戒指的儀式,我認為很好,採納了他的建議,同意加進今夜的傳統婚儀中去。男女婚嫁,這是人生的第一樁大事,無論是我們中國,還是東洋西洋,大家都看得很重,都會對新人獻上美好的賀辭。我們中國人有許多祝福之辭,都很好,但依我之見有兩個不足之處。」
「好!」梁敦彥點點頭。「那麼,你把手中的戒指給燕兒戴上。」
仁梃的臉漲得紅通通的,憋了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是的。」
這對小夫妻的表演贏得眾人的讚揚,有人在小聲地說:到底是穿著洋裝的人,都通了洋人的氣,行起洋禮來也大大方方的。
結婚典禮開始前,大根代表四叔邀請秋菱堂前就座,與張之洞並列接受新人跪拜。秋菱一時惶急,推辭著不肯上去。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與總督大人並排相坐,她也不能面對著督府中那眾多飽學師爺,接受他們的祝福。正在為難之時,桑治平走了過來,秋菱臨時有了主意。
蔡錫勇對張之洞說:「二公子成親,大小姐出閣,兩台喜事一起做,這真是總督衙門難逢難遇的大事。各位幕友能躬逢盛典,又蒙特為賞臉宴請,眾人都備覺榮光。大人不收賀禮,以身作則,杜絕官場時下流行的不正之風,幕友們都很能理解且極為讚賞。只是幕友們既吃喜酒,卻一文錢禮物都不出,于情理太相悖。大家說,總督這樣規定,我們都不好意思去吃喜宴了。」
「點頭就是答應了!」梁敦彥姿態寬容地對待新娘子。「那麼,你就把手中的戒指給仁梃戴上吧?」
這是什麼禮節?正要離席的賓客們趕緊又坐下,滿是興趣地等待著新的花樣出現。
「那哪兒行?」桑治平感到意外。
梁敦彥只得走攏去,輕輕地對仁梃說:「二公子,快戴吧!燕兒在等著你呢!」
「行,就這樣定了。」張之洞快樂地說,「這就叫做中西合璧,華洋會通!」
仁梃、燕兒小兩口走了過來,向著張之洞和桑治平雙雙跪下,叩了一個頭。張之洞笑著說:「親家,仁梃做了你十二年學生,從今日起,是學生又兼女婿了,你可要替他多盡一份心哦!」
張之洞說:「西洋人這個儀式好,又簡單,又意義深遠,我很欣賞。接受各位幕友的建議,加上這個洋程序,四個戒指的禮物我也接了。我們都沒有見過洋人的婚禮,送戒指時要講些什麼話,你得先擬好。」
「那我們就將它移植過來,作點改變,把這句話作為他們互換戒指時的盟誓。」
「表哥,我不上去了,你代替我吧!」
「表舅」,秋菱說出這兩個字時臉紅了起來,桑治乎也一時間心跳血涌,定了定神后,他笑道:「秋菱,如果你今天沒來,我以母舅的身分接受他們小兩口的跪拜,也可以說得過去。但你來了,而且是張大人親自邀請來的,怎麼可以不出面而由我代替呢?」
念扔面帶微笑,坦然迎接著梁敦彥。準兒事先有著幾分緊張,怕臨場不能適應,剛才親眼看著仁梃和桑燕的示範,心裏也便有了底,不太慌了。
念礽沒有向桑治平跪拜行大禮。他至今也不知道,這個乎日以表舅相稱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在一陣鞭炮嗩吶聲中,大家所翹盼的今夜主人公們終於從後院走到前廳來了。
喜的是兒子終於定了親,而且定的是總督的大小姐。女子有了婆家,這一生就有了歸宿;男子娶九_九_藏_書了媳婦,一顆心就有了拴系。母親多年來心中最掛牽的事終於放下了。被張大人看中,招為乘龍快婿,這說明兒子的確很優秀。在鄉里鄉鄰之間,為母親爭了大臉面。
說得秋菱又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只得又回到椅子上坐好。看著兒子和媳婦雙雙站起,彎腰侍立一旁,她心裏甜蜜蜜的。二十多年來的含辛茹苦,彷彿由小兩口的這一拜而全部補償了。
松竹廳里的半數賓客都以為婚典就要結束了,有的正準備離席,過一會兒再去鬧洞房。這時,只見梁鼎芬突然又高聲叫起來:「請梁崧生先生上來,為新人贈送婚戒。」
梁敦彥笑道:「新娘子看不見新郎的手指,可以原諒。我來替她給戴上吧!」
「節庵,開始吧!」
桑治平望著眼前的新郎官,心裏自是歡喜不盡。十二年來,朝夕相處,小窗課讀,十歲少年郎今日成了真正的男子漢,桑治平對仁梃的感情,早已超過通常的師生情誼。張之洞的話提醒了他:如今家已成了,業如何立呢?總不能老做讀書郎吧!張家的二公子今後該以什麼作為自己的事業?
憂的是媳婦是個千金小姐,她會不會在丈夫面前居高拿大,不盡婦道?她看不看得起這個婆母,尤其是當她知道婆母是丫環出身的小妾后,會是怎麼看待的?
蔡錫勇想了想,說:「洋人的婚禮上還有一個程序,是男女雙方向著證婚人盟誓。誓言通常是這樣一句話:無論是貧賤還是富貴,無論是健康還是患病,我都終生愛你,決不改變。」
梁敦彥還未下來,梁鼎芬又出現在前廳,扯開嗓門喊道:「現在是婚典的最後一道儀式,恭請張大人作為新人父母的代表,訓話致辭。」
仁梃越發不好意思了。
桑治平以無限深情看著眼前光彩奪目的兒子,心裏有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快樂與欣慰之感。這些年來,面對著日漸成為湖北洋務棟樑的念礽,桑治平多少次想親口對他說一句:孩子,我就是你的親父親,你是我的親骨肉。但他牢記秋菱的叮囑,話到嘴邊又強咽下去了,並且決定一輩子都不對兒子說出這個真相。
現在,梁敦彥走到新人們的面前,對著四張充滿喜悅和羞澀的笑臉說:「我來為你們主持互贈婚戒的儀式。」
她滿懷深情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與自己並坐的督署首席幕友:已過半百的他依舊挺拔而瀟洒,似乎與三十年前的肅府西席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兩鬢時隱時現的白髮,記錄了這段漫長的歲月滄桑。她心裏偷偷地想著:倘若三十年前,她與他能拜堂成親,讓他今天名正言順地做新郎官的父親,那這人世間該有多麼的美滿。想到這裏,一股興奮而羞澀的笑容飛上她的臉龐,不覺微微地低下頭來。就在這個時候,桑治平也在看著她。在桑治平的眼裡,今夜的龍風燭光下,身穿吉服的她依然身段勻稱,面容姣好,尤其是那雙含情脈脈的杏眼,仍是當年的溫柔明亮,與肅府時期的那個小妹妹沒有任何不同!
這時,梁敦彥又走到念扔小兩口面前。
仁梃這個尷尬的表演,招來滿廳快樂的笑聲。
武昌知府近日出缺,正眼巴巴盯著這個位子的兩湖書院山長兼總文案,今晚榮膺這個重要的職務,心裏格外興奮,這意味著總督沒有把他當外人,也將意味著有補武昌府缺的希望。他今天也把自己裝扮一新,十分賣力,臨時從書院調遣十來個能幹的學子,把婚慶典禮所應該辦的事辦得有條有理、熨熨帖帖。
只見新郎念礽身穿一套鐵灰色毛嗶嘰洋服,裏面雪白的襯衣領口上結著一條流光溢彩的紅緞領帶,頭戴一頂黑色高筒紳士帽,腦後那條粗大的髮辮不見了,腳上著一雙雪亮的黑色牛皮鞋。再看新娘,卻更令人駭然:穿在身上的是一襲雪白洋裙,又長又寬的裙腳足足在地上拖了三四尺。白皙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粉色珍珠項鏈,在燭光中熠熠閃爍,尤其令人驚異的是:新娘沒有罩頭巾,那經過精心裝扮的更加美麗的面孔、那盤成高髻滿是首飾的烏黑頭髮,一覽無餘地層露在眾人面前。幕友們一陣陣高聲喝彩,衙役、僕役們滿臉詫異,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兩個新人。若不是平月見慣了的熟人,他們真懷疑前面站立的是兩個洋人。
張之洞轉過臉,望了一眼女兒,然後回過頭來繼續說下去:「比如說準兒,可以穿洋人的衣裙,也可以不戴大紅罩巾,這些西洋的裝扮都很好,但是她還是得謹守我們中國女人的原則,三從四德,孝敬婆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饋。不能像洋女九_九_藏_書人那樣拋頭露面,干預政事,甚至置丈夫和兒女不顧去自己出風頭!若那樣,就是顛倒了本末,混亂了主次,我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原先,秋菱是想在念礽成親后與他住在一起的。與大兒子一家共享天倫之樂,固然是她作出這個決定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是因此而能常常見到桑治平,與他說說話,聚一聚,聊慰幾十年來的相思之苦。那年香山城的巧遇,給秋菱帶來的喜悅決不是言語和文字所能表達得出的。八九年來,對重逢的回憶,咸了她心中一口時常涌冒甜水的泉眼。但現在,媳婦是個這種身分的人,今後怎好和諧相處?看來,武昌是不能長住了!
賓客位上傳出輕輕的笑聲。
於是從仁梃手中拿過戒指,給仁梃戴上,歡快聲嬉笑聲響徹廳內外。
「夫妻同拜!」
張之洞說:「雖說是喜宴,我其實是借這個機會表示對大家的謝意。各位幕友多年跟隨我,不嫌我的粗疏不周,也不嫌衙門薪少事煩,實在難得。」
「二拜父母!」
接下來,念扔和準兒也在秋菱和張之洞的面前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頭。張之洞端坐不動,秋菱見準兒向她行這樣的大禮,心中頗覺不安,身不由己地站起來,一邊說著「不敢當,不敢當」,一邊忙扶著準兒,讓她起來。張之洞也趕緊站起來,扶著秋菱的肩頭說:「親家母,你坐著。她是你的媳婦,向你磕頭,是理所當然的,怎麼能說不敢當?你不要扶她,她年紀輕輕的,自己能起來。」
張之洞左右看了一眼。說:「他剛才還在這裏,怎麼一會兒就不見了。你叫大根去找找他!」
張之洞淺淺地笑了一下,正要再和親家母好好聊一聊,擔任今晚司儀的梁鼎芬走了過來,對張之洞說:「桑先生到哪裡去了?」
張之洞一向不注重穿戴,平時在衙門裡辦事,都是穿著寬大鬆軟的綢布袍服,非鄭重官場交往及跪接聖旨等場合,他一律不|穿官服。今天場面雖隆重,但因為是兒女輩的婚慶,所以他依然如往常一樣穿一套半新半舊的川綢長袍。他緩緩地站起來,以素日難得見到的淺淺的笑容說:「我先代表念扔的母親和桑燕的父親,謝謝各位幕友、各位賓朋前來參加今夜小兒女的婚典,給了他們很大的臉面。諸位心裏或許都在笑話老夫,怎麼能為小兒女舉辦這樣不倫不類的婚典,張某人是不是糊塗了?」
仁梃穿著玄色長袍天青馬褂,頭上戴一頂寬沿煙色呢帽。他原本瘦小單薄,今天這套新衣服一穿,平時不大起眼的二公子突然變得抖抖擻擻、神采飛揚起來。仁梃右手拉著一條三尺多長中間紮成一朵大牡丹的紅綢帶,綢帶的那一端便是新娘子桑燕。桑燕身穿大紅衣裙,頭上罩著一方鮮紅頭巾。她個子高挑,看起來似乎比仁梃要高出小半個頭。現在她靜靜地站在夫君的身旁,宛如給松竹廳再增加一根火紅的大蜡燭:鮮紅明亮,光艷照人。客人們在心裏想著,一旦頭巾掀開,眼前必定是位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這張公子真是百世修來的福氣。有年輕好勝的幕友不免有點嫉妒:看仁梃這副嘴臉模樣,若不是生在總督家,他能娶得到這樣的美人嗎?哎,這真是人強強不過命!秋菱也一直在盯著桑燕看,默默出神:好一個漂亮的小姐,真箇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不知道自己的媳婦比不比得上?正在遐想之際,又一對新人走上前廳。這一對新人的出現,立即使滿座嘉賓沸騰起來,幾十雙眼睛一齊聚焦在這對新人身上。
張之洞欣然接受大家的主意,這種從善如流的氣度令蔡錫勇喜慰。他笑道:「外國人在互贈戒指時,彼此說,親愛的,我一輩子都愛你。」
燕兒什麼也看不見,還以為仁梃真的已伸出了手,於是把右手慢慢地抬了起來。仁梃見新娘子已抬起了手,遂鼓足勇氣,握住燕兒的手,戰戰兢兢地將手中的戒指給她戴上。
夜晚,在眾人鬧騰洞房的歡樂時刻,張之洞帶著佩玉將山水清音琴贈給仁梃夫婦,將蘭馨蕙暢琴贈給念礽夫婦,勉勵他們繼承祖母遺志,莫墜家風,琴瑟和諧。兩對小夫妻從父親手裡接過這別緻而寓意深遠的珍貴禮物,心裏甜美無已。
「一是都說好話,比如多福多壽啦,兒孫滿堂啦。二是空話,比如說吉祥美滿啦,福壽綿綿啦。其實呀,一旦組成一個家庭,今後面對的,決不僅只美好的一面,艱難一面是避免不了的,也常常會有苦難和不幸伴隨著。」
張之洞也笑道:「這話有點肉麻,除念扔外,其他幾個孩子都說九-九-藏-書不出口,改一句吧!」
兒子做了張之洞的女婿,無疑為他今後西學長才的施展提供了更為寬廣的舞台。這是兒子的造化,也是他的安慰。對照兒子看看自己,桑治平有一種深切的落伍感。歲月在推移,時代在前進,導中國於富強的學說看來不應再是管仲與桑弘羊之學了,而應該是西洋之學。在這方面,自己一竅不通,如今的弄潮兒應是兒子一輩了。「且把艱巨付兒曹」,桑治平的腦子裡突然冒出曾國藩的父親的這句名言來。是的,自己該歇息了,富民強國的理想,也只有念扔他們才可以去實現。
秋菱也驚呆了:兒子穿洋服,她倒不陌生,過去在美國留學時,寄回來的照片上通常穿的都是這種服裝,而媳婦的這等美貌亮麗,使她大為欣慰,至於如此大方莊重、敢於不罩頭巾而拜堂成親,則又令她大為意外。她轉過臉去看了看親家公,只見張之洞微笑地看著女兒女婿,似乎對這樣的穿著非常滿意。
說著走到仁梃兩夫妻面前,從一個織錦方盒中拿出一對金戒指來,將其中那個小巧點的戒指交給仁梃,再將另一隻較粗大的戒指交給桑燕。然後大聲說:「仁梃,不論今後是富貴還是貧賤,是健康還是患病,你將始終如一地愛著燕兒嗎?」
見秋菱還有點緊張,桑治平懇切地說:「秋菱,張大人是個通達平易的人,他既然挑中了你的兒子,他當然會看重你這個親家母。你今天上去跟他並坐,接受兒子媳婦的跪拜是天經地義的,張大人心裏會很高興;你不去,他反而心裏不高興。他已經來了,正望著我們,你不要再推辭了,快去吧!」
秋菱紅著臉說:「張大人,你是湖廣總督,我是一個平民百姓,不好和你並坐!」
秋菱得到這個喜訊后,心裏又喜又憂。
參加今晚婚禮的除開二十多個幕友以外,就是衙門裡較有點頭臉的衙役和僕役。遵照張之洞的指示,武昌官場上的人一個沒請,因為張、桑、陳三家都不是本地人,除開念礽的弟弟和佩玉的父母,也幾乎沒有別的親戚。四五十位客人將松竹廳的裡外坐得滿滿的,人人都懷著喜悅亢奮的心情參加這難得的慶典。
「來了,來了。」
沒有幾天,總督衙門裡這場中西合璧的結婚典禮和總督本人區分中西主次本末的講話便傳遍了武漢三鎮,有人讚賞,也有人搖頭,還有的人則從中感悟到一種新的啟發。
辜鴻銘神氣活現地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朝廷是大廚房,督署撫署是中廚房,府縣是小廚房。」
梁敦彥從另一個織錦方盒裡取出兩隻同樣的戒指,以同樣的方式分給了這兩位新人。他先對念扔重複一遍說過的話,念扔早有了準備,一等司儀的話剛落便挺直腰板,朗聲答道:「矢志不渝,永遠相愛。」
正說著,桑治平大步地走進廳堂來。原來,就在秋菱和總督聊天的時候,桑治平趁著這個短暫的空閑,急忙去幕友堂換了一套新衣服。再次出現在秋菱面前的桑治平令她眼睛猛地一亮,只見他身穿一襲銀灰色的上等蘇綢夾里長袍,套一件黑色蘇格蘭絨呢馬褂,頭上戴著與馬褂同料制的瓜皮帽,帽子的前額上嵌了一塊拇指大的深紅雞血玉。最令秋菱注目的是腳底下那雙黑布厚底新鞋。秋菱一眼就看出來了,這鞋是她給他納的。那年他們重逢于香山,他從她二十四雙布鞋中拿去的那一雙。他一直珍藏著,直到今天,在如此特別的場合中當著她的面第一次穿上。只是,這是一雙棉鞋呀,重陽節穿棉鞋,豈不太招人矚目?
這幾句話說得秋菱心裏十分熨帖,看來張大人的確如桑治平所說的,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心中的顧慮大大地減少了,忙說:「小姐在大人的教導下,自然是知書達理、聰慧賢淑的,陳家也不知哪一輩子積下了陰德,能迎進這樣高貴的媳婦。」
九九重陽節這一天,是張之洞和桑治平商定好為兩對小兒女:仁梃和桑燕、念礽和準兒的大喜日子。張之洞不想因兒女的婚慶驚動武漢三鎮的官場,更不想看到官場上常見的情形,即借辦喜喪大量收取別人的賀禮的事出現。他一向以廉潔自律,如今身為湖廣之主,更要為官場立一榜樣。他和桑治平都主張一切從簡,不邀請三鎮任何官吏,就連總督衙門裡面的官吏們也不請,為了表示對幕友的尊重和感謝,決定破例為督署全體幕友擺三桌,其中兩桌是洋務幕友,但有一條規定,不得送一文錢的禮物。幕友們領下總督的情,但又覺如此太過分,便委託鐵政局督辦蔡錫勇前去轉述他們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