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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中體西用 一、受譚繼洵之託,張之洞著力開導譚嗣同,勸他以捐班入仕

第十六章 中體西用

一、受譚繼洵之託,張之洞著力開導譚嗣同,勸他以捐班入仕

譚嗣同猛地省悟過來。無權無位不能辦大事,走科舉正途又得不到權位,看來要想辦大事,只有效法胡林翼走捐班一路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姑且屈一屈吧!
「香帥,謝謝您的點撥,我先去捐個候補知府吧!」
張之洞望著鬚髮如枯苧麻,麵皮如花生殼,行動如笨狗熊的湖北巡撫,心裏想:這種衰邁的人如何有精力領牧數千萬人口,數萬里田園?他只宜在家卧床曝背、含飴弄孫而已。但是,上自樞府,下至州縣,卻有許多這樣的人物在佔據著要津。他們固然是貪槽戀棧,捨不得手中的權力、腰中的銀子,而朝廷居然也不勸他們早日致仕騰出位子來給年輕有為者。唉,就憑這點,就非改革不可!此刻,張之洞彷彿心靈上與康有為等人又靠近了一些。
「憂國憂民,這是自古聖賢傳下來的美德,當然是值得欽敬發揚的。但聖賢也為後人做出了榜樣,他們並不把憂傷積壓在心裏,更不把憂傷轉化為怨尤,而是以此激勵自己,設法為國辦事,為民造福。」
「比起尋常百姓來說,你有一條更便捷的路可走,為什麼不走呢?」
張之洞目光凜然地問:「難道非要徹底改變,非要矯枉過正不可嗎?」
「譚公子,捐班的確很雜亂,老夫一向也看不起,但事情也不可一概而論,捐班中也有極優秀卓異者。你知不知道,胡文忠公便是以捐班而成就大業的。」
二品以上的大員子弟,在獲得秀才功名后可以通過人監和捐銀直接進入官場,其出身視同正途。朝廷的這個規定,譚嗣同知道,譚繼洵也曾這樣考慮過,但譚嗣同不同意。
「香帥是詩壇泰斗,沒送是不敢送。我的那些塗鴉之作哪敢煩瀆香帥清神。」
「是的,我為自己新起了字型大小叫壯飛。香帥,您怎麼知道了?」
在美國受過多年教育的陳念礽在這方面的顧慮少些,他見老岳父的話沒人回應,遂答:「譚大人只去過鐵廠一次,平時也幾乎不過問鐵廠的事。」
「要衝決兩千多年來所形成的各種有形無形的羅網,全盤引進西方對國家管理的制度法規,改變世代相襲的那些限制中國前進變革的學說思想。如此,方可言洋務,言富強,言中國的前途。」
這些話雖然很不中聽,但的確說的是實情,正為鐵廠而憂心的張之洞無力責備眼前年輕人的狂妄不敬,反而脫口說道:「照你這樣說,那什麼事都不要辦了。」
譚繼洵說:「這兩樣東西都好找,我明天就可以試試。」
蔡錫勇息事寧人:「鐵廠沒管理好,總是卑職等人的責任。我們是要湖北騰挪銀子給我們,他們拿不出銀子,所以也不好意思問我們的事了。」
說來說去,還是銀子的事。不過,這筆銀子和方才說的銀子大不相同。明擺著這是大冶縣衙門的敲詐,禁止他們這樣做是名正言順的,何況譚繼洵還有求于張之洞,遂痛快答應:「香帥放心,我明天就叫文案擬公文,叫大冶免去這一千兩銀子。」
知子莫如父,譚繼洶對兒子的分析是深中肯綮的。
譚嗣同堅定地說:「我正是這樣想這樣做的。」
張之洞非常不悅:「其他人呢?湖北的藩、臬兩司呢?」
張之洞居然將兒子許為胡林翼式的人物,這令譚繼洵興奮莫名。他一時間竟忘記了留張之洞吃晚飯,連連激動地說:「謝謝,謝謝香帥,犬子今夜一定會來登門求教!」
張之洞在譚嗣同進門那一刻所表現的沒有任何虛套的禮節和風風火火的舉止中,已經有了這個強烈的感覺。
張之洞轉臉問洋匠總管德培:「鐵廠技術上的主要問題在哪裡?」
「香帥,您哪裡知道,他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啊!」
徐建寅答:「至少要一百萬兩才能全面轉動起來。」
「香帥的事就是老朽的事,鐵廠的事就是湖北的事。」譚繼洵說了這句心口不一的客套話后,腔調完全變了。「湖北藩庫的銀錢收支,香帥您是知道的,眼下不要說一百萬,就是十萬都挪騰不出。」
斷黑的時候,譚嗣同在一個老家僕的陪同下,來到了湖廣總督衙門。為了表示親切,張之洞在二進院落東邊小書房裡,接待這位「海內四公子」之一的譚公子。
一聽說有單方治病,譚繼洵心裏歡喜,忙問:「什麼方子?」
第二天,張之洞放下總督的架子,親往棋盤街巡撫衙門。六十多歲的譚繼洶這一年來既當鄂撫又當湖督,事情比先前自然要多得多。他又是個拘謹的人,故更感到勞累,多年來患的哮喘病一到冬天便加重,今年冬天則更嚴重。入冬以來,他連前院衙門籤押房九-九-藏-書都沒去,就在後院卧房旁邊的書房裡辦事接待來客。昨天接到督署巡捕的來函,說張制台今下午要來看望他。
對於胡林翼,譚嗣同自然是景仰有加的,但胡是捐班,卻是第一次聽到。
張之洞不耐煩地說:「鐵礦還要送到英國去化驗嗎?沒有這個必要,先前不也煉過好鐵嗎?」
「哮喘不好治,我家有個親戚也長年患這個病。他有個方子,不妨試試。」
「我離開武昌的時候,將鐵廠之事鄭重委託給譚撫台,他對鐵廠關心得如何?」
譚嗣同和楊銳很投緣。楊銳到京師后,他們之間常有書信往來,《莽蒼蒼齋詩》印好后,譚嗣同寄了十冊給楊銳,請他代為分贈京中諸友人。
「那就謝謝敬翁了。」
譚繼洵低頭望著眼前的茶盅,眼光獃滯,嘴巴緊閉,像個人定的老僧一樣,木頭似的紋絲不動。其實,對於張之洞來訪的目的,他昨天就已料到了。在張之洞回任的前半個月,蔡錫勇還專門為借錢一事跑過藩司衙門。鐵廠對他的抱怨,他也是早已風聞,但他一如既往地堅持對鐵廠的態度:不冷不熱,不反對也不支持。譚繼洵為官三十多年,做京官時,他將忠於職守、拾遺補闕作為自己的職分。做地方官時,他將勤政清廉、重農恤民作為自己的職分。譚繼洶做官的原則,完全遵循的是中國傳統的儒家經典,儘管這幾十年來西學東漸,但他不屑於西方的那一套,更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去辦洋務,倡西化。他認為這些都不是一個正經官員所應做的事,也不是為官的職分所在。張之洞辦鐵廠、槍炮廠,建織布局、紡紗局等等,都不是一個總督應辦的事。從好的方面說,張之洞是為了徐圖自強;從不好的方面來看,張之洞是藉此出風頭圖大名。張是總督,又得到朝廷支持,譚繼洵當然不會也不敢反對。但他抱定一個原則:湖北不能為這些洋務局廠出銀子。王之春態度積極,譚繼洵很嚴肅地向他打招呼:湖北給局廠的銀子,必須有戶部的批文,不能私自給,我們要為湖北的財政著想。在這樣嚴格的規定下,王之春也不敢更多地放銀子給局廠,但還是儘力予以方便。就因為此,譚繼洵看不慣,趁著張之洞不在武昌時,力薦王之春出任川藩,把他調走。
午後,張之洞如期來到巡撫衙門。譚繼洵帶著兒子及撫署里的總文案、文武巡捕、師爺總管等早已來到轅門外,又打開中門,放炮禮迎。
張之洞在譚嗣同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已覺自己無能為力,他不想使寄與重託的老鄂撫失望,更不願在一個年輕的被開導者的面前承認失敗,一個主意在他的心裏已經冒出。儘管他並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但現在只能藉此為自己贏點面子,先讓這個桀驁不馴的譚三公子接受再說。
還未出元宵燈節,張之洞便著手處理漢陽鐵廠的事。他冒著嚴寒到鐵廠去過多次。近一年來化鐵爐每天只出少量的鐵水,這隻是為了不讓爐子冷卻,究其實,五六天開一次爐子足夠了,倉庫里堆著不少鋼錠鐵錠,有的已生了銹,一半以上的匠師和工人一天到晚無所事事,處室中那些辦事人員多半是一杯清茶三五閑聊,就這樣打發日子,個別人竟然在辦公時間里抽起大煙來。還有的一連幾天不來,人影也見不著。但每個月的薪水是一個子兒也不能少,而且薪水很高,幾個職位較高的洋匠月薪一千兩銀子,全部三十六個洋匠月薪水高達一萬余兩。鋼鐵賣不出去,開支異常龐大,鐵廠督辦蔡錫勇焦急萬分,早就盼望張之洞回來了。
譚嗣同告辭張之洞,走出湖廣總督衙門時,夜已很深了。
「譚公子,憂國憂民也好,衝決羅網也好,大丈夫為國家百姓辦事,不能只憑熱血,更不能只講空話,要的是踏踏實實地做事。辦事憑的什麼?憑的權和位。你既無權又無位,這些豈不都流入空話嗎?」
蔡錫勇將鐵廠的情況如實向張之洞作了報告。耗費他一生中的最大心血,寄託他徐圖自強的宏偉理想,曾被洋人譽為亞洲第一大企業的漢陽鐵廠,在他離開武昌僅一年零四個月的時間就落到如此地步,這個打擊對他是沉重的。
「我三十二歲了,不想進國子監了,靠捐銀買頂子的是些什麼人?我豈可與那些人混在一起。」
「為何?」張之洞驚道。
譚繼洵說到這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顫顫抖抖地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
「哎!」尚未開口,譚繼洵先嘆了一口氣。「說來這是老朽的家務事,老朽本不應該來麻煩香帥,但是read.99csw.com小兒一向敬重香帥,又因香帥那年也曾勉勵了他幾句,故老朽只有厚著臉皮懇求香帥出面,開導開導他。」
蔡錫勇答:「五百多萬兩。」
「更可怕的是,他還說『三綱』是錯的。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的綱常,這是聖人定下的規矩,他都敢說是錯的。這幾十年來的書讀到哪裡去了!」
張之洞心裏也猛地被堵了一下:花了五百多萬兩銀子,還是這個樣子,六年前籌辦鐵廠時,可沒想到要花銷這樣大。
「好。」張之洞十分高興。他已看出譚嗣同是個不循常規的豪傑。沒有約束的豪傑將闖大禍,有所規範的豪傑可望成大事。候補官對於譚嗣同來說正是個約束。如此看來,譚嗣同將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事業,不妨預作張本,遂笑道:「到時,我將設法把你分發兩江。兩江我的故舊較多,有利於你的實授和遷升!」
「三公子,我從這首詩中看出你心中好像有很重的隱憂。」張之洞試圖用迂迴的方式來開導譚嗣同。他覺得譚繼洵的分析有道理,先不談他的怪誕心思,而從開啟他心靈的幽閉開始。「三公子,人生的災難,是人人都會遇到的。你十二歲喪母,比起老夫來又強多了。老夫四歲時,母親就去世了。雖然功名還算順遂,但老夫中年以前連喪三妻,又痛失長女,晚年則有喪子之痛。儘管命運這樣多舛,老夫依然豁達以待,坦然接受種種打擊,以平和之心看待人世,不忌不刻,不怨不尤。三公子,你剛過三十,前程還大得很,聽老夫的話,去掉心頭的隱憂,快快樂樂地讀書應試,為朝廷為國家做事。」
口裡這麼說,心裏倒也很高興,滿肚子對譚繼洵的不滿,經這番隆重的禮儀,化去了多半。
到了會客廳,譚嗣同親自侍奉茶水后,便掩門出去了。
等閑人物,不管年齡多大、官位多高,在張之洞面前都有幾分畏懼之感,譚嗣同卻不這樣。這並非因為他父親是巡撫的緣故,而是他天生就是這種無所畏懼無所顧忌的性格。
「胡文忠公翰林出身是不錯,但在浙江主持鄉試時,因主考文慶攜人進闈閱卷一事被告發,他受了牽連,降一級為內閣中書。第二年又丁憂,三年後起複,按常規在內閣中書一職上候補。若從這條路走到朝廷大員,不知要到何時,也許一輩子也走不到。另有一條路,若捐銀一萬五千兩,則可得一個候補道,遇到好機會,不久便可得實缺,過幾年有望升為藩臬大憲。胡文忠公想,大丈夫做事,當以最後成敗定高低,不必拘於區區小節,遂捐了一個候補道。他看準盜匪多的貴州大有英雄用武之地,便主動要求去貴州。果然,沒有幾年便因肅盜立功升為貴東道,由此發跡。譚公子,倘若沒有捐班這個過程,會有後來的胡文忠公嗎?」
譚嗣同氣勢磅礴地一句接一句,彷彿在向世界發布他衝決羅網的宣言,在給病痾沉重的大清王朝診斷癥狀,在給古老的華夏民族指明出路。
在湖廣總督衙門議事廳里,張之洞召集蔡錫勇、陳念扔、徐建寅、梁敦彥,以及洋匠總管德培等人一起會商鐵廠的整頓。
張之洞則在心頭嘆了一口氣。不能說譚繼洵在完全說假話,他說的事,張之洞都已知道,只有昨天突發的京山地震,因為這純屬民政事,故最早的急報是報向撫署和藩署,督署還沒有所到消息。張之洞知道,包括地震在內的所有這些,都會被不情願拿銀子的鄂撫誇大了,而藩庫里的銀子又會有意減少。巡撫和藩司聯合起來做手腳,總督一時半刻也是查不出的。張之洞心裏很生氣,但又不好對譚繼洵發脾氣。
說到這裏,譚繼洵兩眼發紅,似有淚水在眼角邊流動。七十老翁的舐犢之情,使得張之洞不能不答應。
梁敦彥說:「戶部不給,說前後撥了兩百萬,再也拿不出銀子來了。」
「三公子,聽說你現在又有了一個新的字型大小。」張之洞親切地望著譚嗣同笑著說。
「什麼戶部,是翁叔平他想卸這個包袱!」張之洞怒氣沖沖地說,「商辦,商人惟利是圖,沒利的事他們能幹嗎?他們難道比我還對國家對朝廷負責任?我明天親自去看譚撫台,要他先拿點銀子來幫鐵廠過眼下的難關。」
譚繼洵不認為洋務能致中國於富強。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中國的富強只能按聖人所教的那一套去辦,至於張之洞個人的出風頭,那就更不能稱讚了。
張之洞居然可以隨口吟出自己的兩首詩來,而且給予很高的評價,心性高傲、身在官衙卻瞧不起官宦的譚嗣同不覺對張之洞刮目相看,https://read.99csw.com表現出他平生極少有的謙虛來:「謝謝香帥的厚愛,香帥的高評,晚生擔當不起。」
望著一旁挺立的譚嗣同,張之洞又喜道:「三公子英邁俊拔,我的兒子中無一人比得上。」
蔡錫勇見張之洞臉色不好看,一句話幾次欲出口又給壓了回去。這時,他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出來:「不少人說,不如將鐵廠改為商辦,銀子的問題便可解決。據說,戶部也有這個想法。」
張之洞目光炯炯地望著譚嗣同,他試圖用這種威凌壓住譚公子剛才的氣勢。
「謝謝香帥!」
見大家依然不做聲,陳念礽又答道:「他們也不過問鐵廠的事。」
「什麼事?」張之洞見譚繼洶說這話時聲音顫顫的,似乎含有一絲幽怨感,頗覺驚訝。
譚嗣同竟然說「三綱」都是錯誤的,這倒也真出於張之洞的意外,這個聰明的年輕人怎會如此糊塗!是得開導開導。
「香帥,這個我懂。我四次鄉試,也是想通過科場進入仕途,以取得權位。但主考有眼無珠,不辨龍蛇,我也無可奈何了。」
張之洞注目看著眼前這個不知哪一天便會突然去了的老頭子,吃力地聽他緩慢而渾濁的瀏陽腔。
「去年八月,宜昌出了個教案。德國教會的一條狗被附近百姓打死,教會拘捕了幾個百姓,其中一個百姓死在教會。此事激起了眾怒,結果教會被砸,兩個傳教士和四個教民被打傷,鬧出了一個大事故。最後英國駐漢領事館出來圓場,宜昌縣被迫賠五十萬兩銀子,以江漢關稅銀擔保,才把這樁教案平定下去。江漢關的銀子早已寅吃卯糧,沒有了!」
「香帥誇獎了!」
停了好長一段時間,張之洞才說:「敬翁剛才說的,我也知道一些,藩庫的銀子自然是緊絀的,也不必從藩庫里拿了。我知道江漢關過幾天有一筆銀子要上繳,估計有五六十萬,敬翁把這筆銀子先挪給鐵廠用用吧!」
「香帥,小兒的這些怪謬,老朽從未跟別人說過。不敢說,怕人以此加罪他。老朽請香帥以童言無忌來看待小兒,寬恕他的無知,指出他的荒謬,讓他迷途知返。小兒心性還是善良的,可以教化。他之所以迷亂,老朽也曾思忖過,可能是從小失去生母,與庶母不合,養成了孤僻冷漠性格。又加之四次鄉試不第,由怨生恨。娶親十多年也沒生過一男半女,夫妻不和諧,失去了對人世的愛心。他還好四處遊盪,結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這些都使他生出一些與常人不一樣的心思,老朽規勸他多次,無奈他總是聽不進。老朽命苦,所生三兒,如今也只剩下這一個,孫輩也只老二留下一根獨苗,這一子一孫便是維繫譚氏家族的血脈。請香帥務必接受老朽這一請求。倘若小兒能有所開竅,香帥您就是老朽的大恩人了。」
「向戶部去要嘛!」
張之洞問:「鐵廠目前缺多少銀子?」
「老朽一開始就說了,香帥的事就是老朽的事。只是這銀子,湖北藩庫一時真的拿不出,不能為香帥解決這個燃眉之急,老朽心裏慚愧已極。其他事,老朽一定盡心去辦,您只管說。」
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譚繼洵問:「不知香帥親自過來,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老朽效力。」
「今年湖北,鄂西十多個州縣遭受旱災,普遍減產三至五成。沿長江兩岸二十多個州縣遭受水災,大多數只收丁三四成,有五六個縣顆粒無收,全年稅收只有去年的四成半。朝廷只給我減去二成的上交錢糧,這剩下的三成半,藩庫還不知如何來填補。三天前員藩台對老朽說,年底藩庫賬簿上的現銀只剩下二十五萬兩,受水淹嚴重的那些縣得撥出三十萬兩銀子給他們買種籽耕牛,否則春上無法開工。流落武漢三鎮難民有四五萬人,每天還在增加,已開了一百多個粥廠,還遠遠不夠。這一百多個粥廠每天耗銀約千余兩,估計至少還得開一個半月,這筆銀子就要五萬來兩。這些難民都無處住無衣穿,打算給他們蓋四五百間蘆葦棚,施發幾千件寒衣,還加上每天都有餓死凍死的人,得收殮掩埋。這又要二三萬兩銀子。昨天,又接到急報:京山一帶發生地震,方圓百余里的房子都已倒塌,還不知死了多少人。我已命孔兵備道急速奔赴現場,他向我要銀子,我明知藩庫緊絀,這種時候也只能先顧眼前了,狠下心叫他帶十萬前去。孔道說十萬作什麼用。我只得說,先帶十萬去吧,實在不行以後再說。香帥,老朽所說的句句是實話,無一字是假的。您若不信,明天可問員藩台。您看看現在的情況,湖北藩庫能拿得十read.99csw.com萬兩銀于出來嗎?」
大冷的天氣,張之洞身穿絲棉、狐皮還感抵禦不住嚴寒,又在書房裡生了一大鐵盆炭火,而譚嗣同進門便脫去西式黑呢披風,露出一身緊束的短裝來。他只穿著薄薄的棉襖和兩層布的夾褲,腳上穿著褐色牛皮靴,長長的靴幫將及膝蓋,靴幫上是一層又一層的繩箍。這一身打扮與瘦精的身材、深陷的雙目相配合,顯露出一股大異通常貴家公子的精悍、豪爽的英氣來。
看著張之洞有起身要走的架勢,譚繼洵忙說:「香帥,老朽有一件小事也要仰求香帥,請您萬勿推辭。」
「小兒要說資質倒也不蠢,書讀得還好,詩文也做得通順,十七歲就進了學。但這些年卻不幸走了歪道,不好好讀書應試倒也罷了。卻又偏偏迷上邪書邪學。近半年來,他關在家裡寫一本叫做《仁學》的書。有一天,趁他不在家,我在書房裡看了他寫的稿子,真是駭人聽聞。也不知他從哪裡檢來兩個字,叫什麼『以太』,說世界萬事萬物都是以太組成,這真是海外奇談。又說節儉是不對的,連世世代代遵守的準則他都反對。
「敬翁,你有你的難處,我也就不勉強了。有一件事,還得請敬翁出面幫忙說說話。」
這的確是個非一般的人!
張之洞奇怪地說:「令郎聰穎勤奮,廣受稱譽,還有什麼需要鄙人來開導的嗎?」
張之洞說:「戶部那裡一時要不到,只有自己先想辦法了。」
「香帥,不是我的心思過激,而是這個世道實在是沉悶太久,弊端太多,非得大聲吶喊,大聲呼叫不可,非得大改大變,徹底改變不可。我有些想法,包括家父在內,很多人都不可理喻,其實我是在矯枉過正,而這種過正,也是世道逼出來的。」
「我專為鐵廠而來。廠里現在周轉不過來了,想向湖北藩庫借點銀子,一旦鐵廠的鋼鐵賣出去后,就連本帶息還給湖北。」
張之洞問蔡錫勇:「鐵廠總共花了多少銀子?」
本想說一句「我只好自謀出息了」的話,但想一想在制台面前說這樣的話不妥,便又咽了回去。
母親早逝,父親寵愛小妾冷落兒子,長年生活在沒有親情的環境中。這是譚嗣同一生中刻骨銘心的悲傷,也是造成他孤冷性格的重要原因。四次鄉試不第,琴瑟不睦中年無子,使他的悲傷和孤冷更加重幾分。
譚繼洵說話,瀏陽腔很重,張之洞須得仔細聽才能聽清。
張之洞的胸中堵了一口悶氣,不是因為這筆銀子,而是因為這不平等的教案處置。在四川!,在山西,張之洞已親身遭受幾次教案,一概以中國人吃虧而結束。沒有別的緣故,就是因為中國弱,洋人強,辦鐵廠本是為了中國的自強,可眼前這個撫台就是看不到這一點。他是寧願賠銀子也不想做自強事業,而像譚繼洵這樣的昏聵官員,又何止百個千個?
其實這位洋匠總管正是說出了鐵廠技術上的癥結,可惜讓外行而執掌大權的張之洞給粗暴地頂了回去。真知灼見被扼殺,鐵廠因此得再受若干年的懲罰。
「你看怎麼改變法?」
譚嗣同說:「所以我以為非要大改變徹底改變不可,如果不這樣,那是什麼事都辦不成的。」
這一年來,他作為署理總督,聽到的有關對鐵廠和其他局廠的風言風語就更多了,諸如糜耗錢財,揮霍浪費,人浮於事,管理混亂,裙帶成風,事倍功半,鐵廠為貪利之徒開斂財方便,為悻進之輩謀進身階梯等等,幾乎都是指摘譏諷,少有肯定讚賞的。這一年多里,譚繼洶對局廠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他知道他的湖督是署理,張之洞的江督也是署理,不久都會一切複原的。解鈴還須繫鈴人。張之洞造成的爛攤子只有他張之洞自己來收場。
張之洞態度如此堅決,蔡錫勇不好再說什麼,大家也都不再提這事了。會議就這樣無結果地散了。
張之洞在江寧這段時間里,湖廣總督由湖北巡撫譚繼洶署理。對於張之洞提的這個問題,大家一時都沉默著。譚繼洶仍是湖北巡撫,說他的不是,得罪了他總不是好事。
英國人德培雖來中國多年,仍聽不懂更不會說中國話。陳念扔把岳父的話譯給他聽,他想了一下,嘰里呱啦地說起來。陳念扔翻譯:「德培說,煤和鐵礦的質量都有問題。煤里含硫較多,鐵礦里含異質過多,可能與煉鐵爐不配套,需要把鐵礦送到英國去化驗一下。」
「香帥,非如此不可!」譚嗣同毫不遲疑地說,「因為積重難返,甚至可以說已腐爛敗壞,非得用刀子來剜去不可。舉個例子說吧。比如香帥您,目光清晰,看出了中國要自https://read.99csw.com強必須引進洋人的科學技術,又魄力閎大,在湖北率先辦出了一大批洋務局廠。應該說,您的舉措,會得到全國的支持,您辦的局廠,會取得巨大的成效。但是,據我所知,至少湖北官場,包括家父在內就不支持您。他們大多數袖手旁觀,覺得這樁事與自己毫無關係,少數人還在暗中使絆子,恨不得這些局廠垮掉。而且說句不怕您怪罪的實話,您辦的局廠,也沒有取得多大的成效。我聽說局廠里問題也很多。說句大實話,局廠里除極個別的人外,絕大多數的人也並不對它的成與敗真正關心,他們只不過是為賺薪水罷了。」
譚嗣同前向將自己的詩作彙集起來,取個名字叫《莽蒼蒼齋詩》,印了三百本,署名壯飛。原來是從詩集上看到的!總督衙門的人都沒送,他又是從哪裡看到的呢?
張之洞身為總督,是決不應該在後院書房裡接待的。譚撫台趕緊命令僕役將衙門中庭的會客廳打掃好,連夜生好爐子;又吩咐廚子去買點時鮮的菜蔬來,要請剛回任的總督在家吃餐飯;又在入睡前加重劑量喝了一碗鹿茸參芪湯,以便明天精神充足。他還不放心,又叫兒子譚嗣同明天決不能離開衙門。一是讓他見見制台大人,和制台大人說說話,建立好關係;二來有什麼事好隨時呼應。老三機敏強幹,譚繼洵知道他不僅遠勝自己,就連衙門內那些號為幹員的人也不能與之相比。
「大冶鐵礦堆放礦石的山坡,原本就是無人管的荒坡。現在縣衙門派人來告訴礦區,說礦區用了五年了,要交佔地費,一年二百兩,五年一千兩銀子。這本是無道理的事,且礦務局虧損厲害,他們哪裡拿得出這筆錢!敬翁,你下個公文給大冶縣衙門,免了這筆銀子吧!」
「胡文忠公不是翰林出身嗎?怎麼又是捐班呢?」
譚繼洵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態,同為父親的張之洞自然深知這種望子成龍的父母之心。他滿腔同情地聽著。
「香帥有所不知。」譚繼洵又嘆了一口氣。「江漢關的稅收還沒繳上來,這筆銀子早就先用完了。」
「但你的詩已耗了我的清神。楊叔嶠帶著你的詩集來江寧接我,那天夜晚我讀了半夜。」
「你刻了詩集四處分送而不送我,是認為我這個老頭子不懂詩嗎?」張之洞撫須笑著,笑容中流露的是長輩的慈祥。
「叔嶠喜歡你的《瀟湘晚景圖》二篇的第一篇:搦搦簫聲搦搦風,瀟湘水綠楚天空,向人指點山深處,家在蘭煙竹雨中。說是得《楚辭》之風。我卻喜歡你的第二篇:我所思兮隔野煙,畫中情緒最凄然。懸知一葉扁舟上,涼月滿湖秋夢圓。這篇更像《楚辭》,它得的是《楚辭》之神。」
張之洞笑道:「敬翁身體欠佳,大冷的天氣,何必親立轅門外,督撫同城,常來常往,也不必開中門,放禮炮,行此大禮。」
張之洞愣了一下,他沒有想到這位譚公於是如此聽不進別人的話。想到譚繼洶的懇求,也為了搶救這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張之洞壓下心頭的不快,繼續說:「譚公子,聽乃翁說你有些過激的心思,他頗為你擔心。」
張之洞走後不久,藩司王之春、臬司陳寶箴先後調遷外省,接任的藩司員鳳林、臬司龍錫慶也都對洋務不熱心。
陳念扔見老岳父一口否決德培的意見,便沒有把這個話翻譯給德培聽,德培也便不再說話了。
譚繼洵說:「鐵廠的錢該戶部出。您跟朝廷上個摺子,讓戶部批銀子下來。」
「敬翁身體近來好些了嗎?」
「用冰糖蒸晒乾的野枇杷,連枇杷和汁一道吃下去,對病症有所緩解。」
「好。令郎一表非俗,當是瑚璉之器,即算現在走了點彎路,也不為怪。據說胡文忠公在年輕時也曾走過一段彎路,文忠公父親心中焦急,倒是他的岳翁陶文毅公看出他疏散行為中的鴻鵠大志,勸老太爺不要過急,到時一切都會好的。自古來英雄豪傑都有一些不循常規之舉,令郎說不定也會是胡文忠公那樣的英豪。我倒是很喜歡他,你叫他今晚到我家裡來。我告辭了。」
「啪」的一聲把大家驚嚇一跳,張之洞拍打著桌面火道:「鐵廠又不是我張某人的私產,我一走,湖北的人都不過問了,豈有此理!」
但是,張之洞想錯丫。有不少男人,他真正的最深重的憂傷是不願意說給別人聽的,更何況譚嗣同這樣一條心高如天骨硬如鐵的湖湘漢子!他在嘴角邊淺淺地一笑后,淡淡地說:「香帥說對了,我心中是有隱憂,但這不是對身世的隱憂,而是對國家對百姓的隱憂。」
「哮喘病人,最怕的是冷天。今年已咳兩三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