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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翊贊中樞 六、他說,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費了

第二十一章 翊贊中樞

六、他說,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費了

張之洞看著桑治平,眼中似有無限的眷戀和遺憾,好久,才囁嚅著,但已發不清聲音了。桑治平將耳朵貼近他的嘴唇,努力地聽著。待張之洞的嘴唇閉住,仁權問:「桑先生,家父說了些什麼?」
張之洞看到這裏,兩眼頓時一黑,哇地又吐出一口血來。張府上下一片慌亂,大夫握著他的手,半天找不到脈息,遂悄悄地將大公子拉到一旁說:「老相國怕是不行了,快去請攝政王來一下。」
張之洞將彈章看完遞給了那桐。
載灃一臉戚然,來到張之洞的病榻前,坐下,望著面如死灰、雙目無神的大學士,輕輕地說:「老相國公忠體國有名望,好好保養。」
長麓這個人,張之洞當然知道。在王文韶任直督期間,他做過一段時期的蘆漢鐵路北段的總辦。他與長麟雖是親兄弟,卻遠沒有兄長的出息。他不但根本不懂鐵路,且又懶又貪,輿情很不好,王文韶礙著榮祿的面子一直保護著。後來一樁貪污大案牽涉到他的頭上,實在保不住了,才被開缺回家吃閑飯。這樣一個名聲很不好的紈袴子弟,載洵為何要薦舉他,載灃又為何要用他呢?張之洞想起早幾天,鹿傳霖說的一樁事來。鹿傳霖說,海軍大臣的缺,載灃一直還定不下來。長麟雖然增加了鹿、張的支持,但洵貝勒硬是不放手。醇王府的老福晉劉佳氏是個頑悍的婦人,她威脅載灃,若不讓老六做海軍大臣,她就死在他的面前。劉佳氏是載灃的生母,她這一威脅,載灃就怕了。最近,他們兄弟謀求另一個解決的辦法,即除陸、海兩部外,其它部任長麟挑一個,然後再補長麓一個肥缺,據說瓜爾佳氏和榮府都勉強同意了。原來,這個肥缺就是津浦鐵路督辦大臣!
說罷,拂袖走出值廬。
說罷,又閉上了眼睛。
掌燈時分,載灃終於來了。張府內外已是一片肅靜,悲痛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大家無聲地給攝政王讓路。
守候在四周的親人友朋都以為張之洞已過去了,不料,過一會,他的嘴唇又動了起來:「仲子兄……」
見父親意似未盡,但卻沒有再說下去了,仁權含著眼淚說:「父親放心,兒孫們將謹記您的教誨!」
張之洞對眾人說:「我此刻最思念著一位朋友,很想見見他,但不知他眼下在何處。你們誰猜得出,他是誰嗎read.99csw.com?」
桑治平見狀,忙叫仁權拍電報到武昌,叫仁侃夫婦、準兒夫婦及仁實趕快來京。
中秋節那天,為讓父親高興,張仁權將在京的所有父親的朋友都請到家來,大家賞月飲茶,有說有笑。張之洞也在天井裡坐了一會,與客人們一起欣賞夜空中的那一輪明月。
張之洞說:「容老臣回去后仔細想想,過兩天再稟報攝政王。」
眾人都說:「還是東坡居士說得好,今夜有多少人都是明月共賞而人不能見面,只有互致祝福了。」
人們都為張之洞渡過了這一難關而高興,不料數日後他的病情陡轉,終於不可挽回。
「老相國!」那桐被眼前這一幕嚇住了,聲音凄慘地喊道。
張之洞擦了擦昏花的雙眼,定定神后又不自覺地翻開了報紙。突然間,他驚呆了。原來他的眼前赫然現出這樣的題目:海外革命黨要給張之洞頒發大勳章。他急切地看著正文:
張之洞不得不承認文章寫得有道理,也不得不承認盛宣懷比他有本事。但作為漢陽鐵廠、大冶鐵礦的創辦人,張之洞有一種極大的委屈感。這種委屈感令他痛苦,也使他心灰。
都說太后死後,滿洲親貴攬權野心急速膨脹,看來事實的確如此。親貴掌權不是說全不對,但也要能拿得下,比如長麟長海軍,還可說得過去,但讓長麓出任津浦督辦大臣,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權力交易不能這樣進行!
「王爺,貪斂錢財,這是本性,改也難。」張之洞急了。「津浦鐵路除借洋款外,直蘇兩省士紳都集了股份,長麓有貪名,他們會不放心的。王爺,長麓去津浦不妥。」
「正是。」張之洞欣慰地說,「還是仲子知我心。秋衣飄蕩一生,也洒脫一生,他可以想怎麼活法就怎麼活法,比起我來,要強過百倍!」
張之洞雖感到命如遊絲,但頭腦還是清醒的。在得病之後,他就想到自己今日位極人臣,擔負著燮理陰陽輔佐君王的重任,大限將至之時,應當仿効古人的榜樣為君王舉薦傳人,以便薪盡而火傳。這是所有賢明的宰相為君王所做的最後貢獻,也是他張之洞為報答皇恩的最後一著。為此,他想了幾個人,在他死後可以讓排首位者補他的遺缺。此時,他多麼希望載灃能像當年的漢惠帝,而他則是蕭何。
桑治https://read.99csw.com平心緒沉重。他抬起頭來,猛然發現在張之洞卧榻邊的牆上,高高地懸挂著《古北口長城圖》。
載灃說:「老相國親手辦過蘆漢鐵路和粵漢鐵路,對與外國銀行簽約事宜熟悉。依您看,高潤生的彈劾有沒有道理?」
朝廷有兵,這是什麼意思?紳民拒絕接受一個貪官,難道也要派兵去鎮壓他們?堂堂一個監國,怎麼昏蠻至此!
「廉政無私」,老頭子是不是在譏責我用長麓是徇私呢?載灃想到這裏,一時語塞,不知道再要說些什麼了。本來今天夜裡,因新任津浦鐵路督辦大臣長麓已與英德銀團簽好了貸款條約,英德銀團在六國飯店舉辦一場隆重的酒會。載灃要去參加這個酒會,本不想來張府,只是聽仁權說,老人家很可能過不了今夜,才勉強來了。他心裏急著去六國飯店,便說:「英國和德國銀團在今夜有一個會議,關係到千萬英鎊的貸款大事,我必須參加。老相國好好保重,改日我再來看你。」
載灃說:「洵貝勒提出一個人,說他曾經辦過蘆漢鐵路,可讓他來補津浦鐵路督辦大臣的缺。這個人便是榮府上的二爺長麓。老相國,你看如何?」
近日,同盟會在東京集會,該會協理黃興在會上笑道:他要給他的老師前兩湖書院名譽山長湖督張之洞,鑄造一枚百噸黃金的大勳章,以獎勵其為革命所作出的重大貢獻:第一,張用官費資送三千名湖廣留日生,此中半數成為革命黨骨幹;第二,張建造的漢陽槍炮廠為革命黨準備充足的武器,革命黨將接過他的漢陽造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彷彿心有靈犀,兩人不約而同地念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次日上午,張之洞按時進宮來到軍機處值廬。那桐已先人值等候。一會兒,載灃也來了,一副匆匆忙忙的神態,剛坐定,跟張之洞略為寒暄兩句,便將高潤生的彈章遞給他,請他看后再給那桐看。
這天午後,宮中來人傳達載灃的口諭:明天在軍機處商討給事中高潤生彈劾津浦鐵路總辦李德順貪污事,相國熟悉鐵路事宜,若身體可支,請進宮一議。
張之洞望著載灃匆匆外出的腳步,跌足嘆道:「不意聞亡國之音!」
深夜,張之洞再次從昏迷中醒過來,四周望了九九藏書一遍。仁權知道父親將要留下遺言了,帶著眾弟妹子侄走上前來,彎腰聆聽。只見張之洞一字一頓地輕輕說道:「人總有一死,你們無須悲痛。我生平學術治術,所行者,不過十之四五,所幸心術則大中至正。為官四十多年,勤奮做事,不謀私利。到死,房不增一間,地不加一畝,可以無愧祖宗。望你們勿負國恩,勿墜家風,必明君子小人之辨,勿爭財產,勿入下流……」
桑治平走了過來,握起老友的手說:「香濤兄,我來了。」
這以後的一段時間里,張之洞基本上不再過問軍機處的事,每天大部分時間和桑治平聊聊天,審核他所選編的懷舊集。病雖未好,但大致穩定下來,只是精力愈來愈不支了。他常常整夜整夜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往事便會自然而然襲上心頭,揮之不去,欲罷不能。桑治平的一番懇談強烈地震動了他。他有時會覺得委屈,有時又覺得有道理,有時對自己的一生感到滿意,有時又認為自己毫不足道。
張之洞說:「光緒二十六年,經朝廷同意,委託駐美國公使伍廷芳出面,與美國合興公司簽訂了一個借款條約,規定年息五厘,以九折付款。后經有識之士指出,這中間大有弊端,結果廢除了。以五厘付息,都被認為高了,那麼五厘五顯然不合理,九折付款也極無道理。高潤生的彈劾是對的。李德順、呂海寰必定與英德銀團勾結,從中貪污了巨款。依老臣之見,宜先革掉李、呂二人之職,查實后予以定罪。」
桑治平說:「讓我們一起將蘇東坡的兩句詞送給他吧!」
載灃的臉色由暗到黑:「朝廷任命的官員,不放心也得放心。」
高潤生的彈章說,天津道兼津浦鐵路總辦李德順,在與英德銀團簽訂的九百八十萬英鎊貸款協定中,損傷了國家和直隸江蘇兩省紳民的利益。通常向外國銀行貸款年息為五厘,李德順簽訂的年息為五厘五,僅此一項便每年應多付英德銀團四萬九千英鎊。另外,協定中註明以九折付款,其中九十八萬英鎊實際上並沒有借出,但還款時又按九百八十萬計算。直蘇兩省士紳對此事反響極大,認為李德順若沒有接受英德銀團的好處,決不會如此公然出賣國家利益,李德順貪污是絕對無疑的。津浦鐵路督辦大臣呂海寰縱容李德順,應為同案犯,請朝九*九*藏*書廷撤掉李德順、呂海寰職務,以平直蘇兩省民憤。
剛出門外的載灃聽到聲音不對,忙扭過頭來,見狀后也大驚。軍機處的章京們都圍了過來,將張之洞抬上炕床。載灃吩咐那桐:「你在這裏守著老相國,打發一個人去叫太醫院的大夫,待老相國蘇醒后即送回家。我還有要緊事急著辦,這裏就交給你了。」
大家都猜不出此刻最讓張之洞思念的這個人是誰。只有桑治平心中有數:「是不是吳秋衣?」
「桑先生,家父請您過去!」仁權對站在張家子孫後面的桑治平說。
(完)
「王爺,長麓當年辦蘆漢鐵路時名聲很不好,輿情不洽。」
在太醫院大夫的搶救下,半個時辰后,張之洞醒了過來。待送到家時,天已快黑了。
載灃臉色暗了下來:「那是過去的事,改了就好。」
宣統元年八月二十一日上午,張之洞忽覺精神很好,他叫大根拿幾張報紙給他看看。大根找出幾張送了過來,張之洞戴上老花眼鏡慢慢翻閱。突然,一則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消息說,漢冶萍公司召開第一次股東大會,並組成理事會,董事會共推盛宣懷為總理。又說,漢冶萍公司自光緒三十三年冬天新建一號、二號子爐開爐以來,生產蒸蒸日上。所鍊鋼鐵品質純凈,含磷量只有百分之零點一二。每日出鋼六千噸,產品遠銷日本、美國。國內各鐵路公司紛紛向該公司訂購鋼軌,該公司目前已集商股一千萬元。張之洞正為漢冶萍公司的興旺發達而歡喜的時候,不料文章變了調。接下來說,漢冶萍之所以有今天,全是因為盛宣懷經營有方。盛宣懷以能去磷的馬丁平爐替代不能去磷的貝塞麥轉爐,提高鋼的質量,又以萍鄉煤取代開平煤,降低成本。除開這兩項眾所周知的重大措施外,更為關鍵的是原經辦人死抓官辦不放手,將漢陽鐵廠、大冶鐵礦辦成了衙門,違背辦洋務的根本原則,致使內部混亂,腐敗成風,全賴盛宣懷將西方企業管理方法引進公司,以商代官,才使鐵廠、鐵礦起死回生,從而創造出今天舉世矚目的成就。
載灃說:「老相國所說極有道理。我問了一些人,都與老相國所見相同,李、呂二人即行革職。只是津浦鐵路動工在即,督辦、總辦大臣不可缺位,老相國看何人可補此缺?」
這幅由桑治平精心構思繪製的名read•99csw•com畫,自從光緒七年走出古北口后,一直隨著張之洞從太原到廣州,從廣州到武昌,想不到,它今天居然又掛進了北京的相府。二十八年來,它歷經時光消磨、歲月侵蝕,卻依舊完好無損,色彩如新。畫面上的長城還是那樣蜿蜒蒼挺,城樓還是那樣高聳雄奇。然而,它的主人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更為可嘆的是,當年對著古北口立下宏誓的疆吏初膺者,為著自己的人生目標,在努力奮鬥二十八個春秋後,卻是如此心灰意冷。桑治平實在不想把他所聽到的張之洞留給人世的最後一句話說出來,經不住仁權的再次詢問,只得低沉地開了口:「他說,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費了。」大家的心頭全都像壓上一塊厚重的石板,一時間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一位事功熱中者失望后的激憤之辭呢,還是一位睿智老人對亂世人生的冷峻思索?
「激變!」載灃刷地站了起來。「他們敢?朝廷有兵哩!」
一句話剛說出口,一股濃血在胸腔里奔涌躁動著,直衝破喉嚨噴出嘴外,眼前一片昏黑,張之洞驀地倒在值廬里,什麼都不知道了。
載灃悄悄地退了出來,出門上轎走了。一直呆在門邊的宣統帝師陳寶琛急忙進來問:「監國說了些什麼?」
陳寶琛、梁敦彥、辜鴻銘、陳衍等人得知張之洞咯血軍機處的消息后,也相繼來到張府。在御醫的精心調理下,三四天後,張之洞的病情已略有好轉。
張之洞聲氣微弱地說:「公忠體國四字,老臣不敢當,廉政無私,則勉強可說得過去。」
張之洞張開眼睛,看著當年的清流摯友,而今的三歲皇帝之師,萬千話語湧上心頭,卻不知從何說起。他也無力說什麼了。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國運盡矣。」
張之洞看到這裏,心裏虛恐起來。文章雖沒點他的名字,但明眼人都知道,批評的正是他張之洞。是他張之洞不懂科學,武斷專橫,拒絕化驗鐵礦石,致使煉鐵爐和礦石不能配套,造成鋼鐵質量差。也是他張之洞眼裡只有官府而沒有商人,拿官場的一套來辦洋務局廠。
可是,這個攝政王居然把一千萬英鎊看得比他還重,居然沒有向他詢問這等國家大事。張之洞徹底失望了,他微微地閉上眼睛,不再理睬載灃。
張之洞對載灃如此態度極為不悅,冷冷地回了一句:「若如此,會招致紳民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