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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貝蒂娜得到一個任務

71 貝蒂娜得到一個任務

一百個小時之後,當我重新回到漢堡躺在我的床上時——床似乎一直在搖晃——我覺得有那麼一點兒幸福感。外面是明月,我呆在家裡。我還活著,我已經擺脫了失戀的痛苦。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有東西把月亮給遮住了,使它變得很不清晰,讓它去模糊不清,把它那黃色的光浸在湯里,浸在該死的紅湯里。不知道誰把紅湯灑在這個討厭的月亮上了。我想,真晦氣。我想,我又得馬上離開這兒了。
保羅(這個討厭的保羅是誰?)去馬拉喀什我又去了馬拉喀什。義大利太無聊了,太歐洲化了。歐洲已瀕臨死亡,歐洲的女人連性|交也不會。太理智了。馬拉喀什則不同。在東方國家,你可以到迪斯科舞廳里去找你想得到的女人。她們長得圓滾滾的,她們的身體很溫暖,可有點兒像鋪在床上的報紙。我在一家賣咖啡和冰淇淋的店裡遇見了一個傢伙,一個德國人。我和他談了談,發現他認識貝蒂娜,而貝蒂娜則剛去了香港。這個世界真小。這個傢伙被女人搞得心煩意亂的。我非常能夠理解他。只有在婊子那兒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快樂。在婊子那兒事情非常簡單明了。你要是與一個正常的女人發生了關係的話,那你就會遇到麻煩,那麼你就會有感情上的糾葛。這個傢伙太心煩意亂了,我得為他做點好事。我準備先帶他到迪斯科舞廳去找一些真正的女人,明天我準備帶他到沙漠里去看看。在沙漠里你會忘卻一切(下面我們將會看到,保羅的這一想法是對的)。
我問那些女人,她們為什麼要在雨中坐在馬路邊的塑料布上。她們說,除此之外並沒有很多可九-九-藏-書以讓人坐的地方。我在香港的大街上穿行,可我並沒有看見這個城市。在我的頭頂上是一幅廣告,上面畫著一副巨大的隱形眼鏡,眼鏡上遮著一縷紅色的頭髮。我站在香港,望著雨中朦朦朧朧的中世紀的高樓。這些高樓猶如被開膛破肚的怪物,奇醜無比地矗立在那兒。我和那些樓房。我們,我和一個攝影師,想在夜裡兩點上一艘貨船。我們坐在雨中的貨船碼頭上。我們在等船,那艘船將越過太平洋,把我們帶到美國去。在歷時十六天的旅途中,這艘船將會幫助我把一個像男人一般高大的腫瘤從我的心靈里割去。在貨船碼頭上,除了我們倆還有高大的吊車、路燈和很大的蟲子。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觀賞這些東西,因為我們的船要到清晨五點鐘才靠岸。這是一艘巨輪,可以裝好幾百萬噸貨物。這是一艘在波蘭造的船。我們的客艙布置得猶如華沙火車北站的某個飯店,用的是氖燈和用機制板拼裝起來的傢具。醜陋無比,可你卻無法逃遁。這種醜陋一旦進入你的心裏,它就會一直追隨著你。
馬上得遠行。遠行。遠遠地離開這兒。毫無意義的職業也有優點,那便是可以遠遠離開這兒的優點。遠遠地離開馬拉喀什。三個星期。就好比是離開那個男人去休假,還可以得到報酬。那個我深愛的男人,那個不愛我的男人,他站在機場阻止無票者人內的柵欄后揮手,猶如一隻死蜘蛛臨死前的掙扎。他的手在空中揮動,可眼睛卻已經望著別處。那個男人,他也許是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也許是連他自己也不愛。我站在那兒,彷彿被那個傻兮兮的https://read.99csw.com柵欄給撕碎了似的。我的心被拉了出來,躺在地上,圍著那個男人,舔著他的腳。那個男人讓他的身體隨著他的眼睛轉去。他一邊走開去,一邊詛咒著,因為有什麼黏乎乎的東西粘在他的鞋子底下。那個男人的紅頭髮還留在我的眼睛里,猶如我對著太陽看久了似的。我那空虛的軀殼將去作一次長途旅行。除了死之外,這是唯一能幫我去對付不被人愛的辦法。我已經死過很多次了。死的感覺太乏味了,所以我要在雨中離開,要從這個讓人覺得受到凌|辱的城市中離開。飛機朝香港飛去。不管怎麼說,所有坐在飛機里的人都是這麼認為的。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飛機還停在地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放了幾個小時的雲朵投影照。當人們下飛機的時候,只是變換了背景而已。香港的布景很漂亮。天際在雨中閃爍著,那可能是高樓,可能是雲朵,是山巒,可也有可能是冥府。在那些看不清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底下有人在走動。他們乘停在百貨公司大樓下面的地鐵去購物。他們走進沒有出口的過道式商店——香港的大樓底下幾乎全是這樣的商店——去購物。這情景就好比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在地獄里一般。毫無意義地購物,購物,直到所有的人因此而死光為止。女人們坐在街道邊的塑料布上。她們給自己、也給她們所採購的東西拍照。她們欣賞著那些上面有她們和她們所購物品的照片。
第二天我們便做了試驗。我們把船上圖書館里的幾本書扔進海里。這些書只配被扔進海里。在這些書的前言——前言大約是由這些出版read.99csw.com社裡管理房屋的人寫的——有這樣的詞彙:值得注意的是,不同尋常等等。這些書很快就漂走了。我饒有興緻地望著大海。在這些骯髒的海水裡到底會不會隱藏著什麼還沒有被人發現的東西呢?白天變得越來越長。我們的生活經歷都已經講完了。我們倆誰也不願意再談及失意的痛苦或者輪船遇難等話題。還有九天。我們已經處於神志不清的狀態。我在自己的身上發現了一個個疙瘩,很明顯,這是被那些腳氣病蟲咬出來的。到了第十一天,我們——那個攝影師和我——已經不再說話。因為我們不願意說話,所以我們便唱起歌來,唱起關於腳氣病蟲的歌,關於排泄物的歌以及關於在水裡死去的歌。偶爾我們也到菲律賓水手那兒去和他們一起唱歌,他們因為遠離家鄉而悲傷。我沒有家。所謂家,即心之所在,而我的心已經在某個機場被人踩碎了。船上的餐廳里掛了一幅航海圖,上面的一枚小旗每天都朝著美國海岸線挪近一小步。我們望著那枚小旗,似乎這樣做那枚小旗便會挪動得更力口快一點。那枚小旗子就是我們這艘船。小旗是紅色的,紅色的,紅色的。海還是海。在海圖上海水是藍色的,不過海圖會騙人,還得在海上呆五天,我們出來走動的次數越來越少。幾天前我們還幹了一些事情,比如像一起去看洗衣機是怎麼洗衣服的,或者是一起去船上的桑拿屋。我們在燒得不太熱的桑拿屋內坐了一小時,唱了歌。幾天之前還有一些事情可做。還有四天,我們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我已經沒有失戀的痛苦了。與生存相比,愛情算得了什麼?我們的read.99csw.com頭髮變得油膩起來。攝影師長出了很難看的鬍子。我的身上因為寒冷和因為太陽光照太少而生了許多皰。我們用眼睛在我們的船艙里尋找蟲于。在坐船旅行的途中人有時是否也得吃蟲子?我們什麼也不想幹了。不想與菲律賓水手一起唱歌,不想呼吸,也不想再去看纜繩了。我們連甲板也懶得上。當最後一天來臨的時候,我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我們搖搖晃晃地站立在船橋上凝視著大海。凝視了幾個小時之後才出現了第一批海鷗。我們用嘶啞的嗓子向它們發出各種各樣的咒罵聲。然後出現了陸地。我們吃力地唱起了美國國歌。當船靠岸時我們搖搖晃晃地從小梯子走到陸地上。那些水手傷心地揮著手。他們又得回到地獄里去了。我們熬過了十六天與世隔絕的日子。我們飛快地離開那艘船,好像有人要把我們抓住然後重新送回船上去似的。
船起航了。香港市區的燈火閃著疲憊的光。它根本就不在意我們究竟會留還是走,根本就不在意我們的船是否會因為有人沒有把門關好而在海里沉沒。在這艘船上,除了我們之外,就是許多集裝箱,還有三個退休的人,二十個菲律賓水手以及一個悶悶不樂的德國船長和一個德國機械師。第一天,我們在船上到處閑逛。我們去看那些集裝箱,看鋼製的船艙板,看救生艇,看海。第二天,我們又在船上閑逛,這一次我們把一切細節都看得很清楚。看,那些集裝箱上所寫的字完全不同。看,這根纜繩特別漂亮。第三天,我們沒有去閑逛,因為想要再發現一些新東西的可能性極小。再說,第三天天氣變冷了,誰也不願意冒著嚴寒去看那些集九-九-藏-書裝箱和灰色的大海。三天之後,一日三餐的意義變得越來越重要。它們把單調的生活一分為三,它們打破了我們內心的獨白,迫使我們去作類似「這一餐究竟會供應米飯呢還是土豆」的思考。到了第四天,餐盤中的東西變成模糊一片。第四天之後,餐盤中的東西看上去成了一片灰色,就像大海一樣。天上下著雨,海上很冷,船艙里也很冷。夜晚,我坐在船的最高處,望著大海。我聽到一首安魂曲,一首關於生命終點的安魂曲。望著一片無邊無際的灰色,我思索著:愛情只是一個使我們願意活下去的幻想而已。我們因為追求愛情而不想去死。我變得疑慮重重的。我眺望大海。任何一種失戀的痛苦都無法在海上持續一個星期之久。我努力集中思想,盡量不讓痛苦消逝。不管怎麼說,痛苦至少是一種感情。我坐在這條陌生的船上。我被一個男人拋棄了。這個男人將會把他那小小的、溫暖的身體遮蓋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並將在什麼時候用他那肉鼓鼓的雙手去撫摩另一個女人,撫摩除了我之外的所有女人。我搖搖晃晃地走向船欄杆。我站的地方的舷欄離海面有三十米高,海水飛快地流去。如果一個人掉下去的話,會以多快的速度在海水中漂流呢?他將會獨自一個留在這無底的深淵中。他會感覺到,鹹鹹的海水是如何湧進他的肺部的。他會改變想法,他會想活下去。可是已經太晚了,他必死無疑。他的身體往下沉,身體里灌滿了水,灌滿了帶著污泥的液體,這些液體把身體里的血液擠走。翻著白眼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怖。朝正在遠去的一艘小船最後再望上那麼一眼。生命隨著小船的遠去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