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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剋星敦的幽靈

列剋星敦的幽靈

我把手插|進褲袋,掏出裡邊四枚硬幣中的一枚,有意無意在手心團團轉了幾圈。銀色的硬幣使我聯想到硬邦邦的現實感。
我決定一星期後凱錫從倫敦回來時暫且隻字不提,不說那天夜裡的事。原因說不清楚,反正無端地覺得這件事還是不先告訴凱錫為妙。
有什麼像軟乎乎的木槌似的擊了一下我的頭。
「好好受用倫敦。」我說。
「但他沒有死,他只是像埋在地下的石塊一樣酣睡罷了。想必夢都沒做一個,黑黑的靜靜的房間里,僅微微聽見他均勻的呼吸。我從未見過有人睡得那麼深那麼久,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世界之人。記得我害怕得不行,那麼大的屋子裡就我孤零零一個人,覺得自己成了整個世界的棄兒。
凱錫這個人沒有強加於人的味道,有教養,有文化。年輕時周遊了全世界,很善於談話。於是我和他要好起來,每個月去他家一次,也得以分享那些絕妙的唱片藏品的恩惠。在那裡,我可以聽到別處基本不可能聽到的珍貴樂章。較之唱片收藏,音響裝置固然不甚起眼,但那大大的老式真空管增音器里流出的旋律卻給人以溫馨懷舊之感。
提議不賴。當時我因故一個人生活,加之劍橋城租住的公寓旁邊一戶人家正在搞改建,每天吵得不行。我拿起替換衣服、防水布資料夾和幾本書,在星期五偏午時分趕到凱錫家。凱錫已打點好行裝,正要叫計程車。
——那是幽靈!
時針轉過十一點,我一如往常,困意漸漸上來,遂放下書,杯子放進廚房洗碗池,對邁爾茲道了句晚安。狗很不情願似的在舊毯子上蜷起身,低低叫了一聲,然後眨巴一下眼睛。我熄掉燈,走進二樓客用卧室,換睡衣上床,幾乎馬上就睡了過去。
凱錫把工作室設在自家書房,在那裡用大型電腦搞建築設計。但他對我幾乎絕口不提自己工作上的事。
他信中寫道:「作為個人收藏,恐怕找遍整個美國也沒有如此充實的藏品。聽說您喜歡爵士樂,那麼很可能使您產生興趣。」不錯,我的確產生了興趣,看完信恨不得馬上一睹為快。大凡一有舊爵士樂唱片介入,我就像被特殊的樹味兒迷住的馬一樣,精神上徹底束手就擒。
我領狗走進客廳,打亮燈,仔細地四下張望,什麼動靜都感覺不出。沙發和茶几位置一如往常地靜靜擺在那裡。牆上依舊掛著繪有新英格蘭海岸風景的了無情趣的油畫。我在沙發上坐下,無所事事地消磨了十至十五分鐘。之後合起雙眼,集中精神,思忖在此房間能否找出大約算是線索的什麼來。然而一無所感。我周圍有的只是郊外萬籟俱寂的深沉的夜。打開面對花壇的窗扇,春花飄來蘊藉的芳香,夜風拂得窗帘顫顫地搖曳,樹林深處有貓頭鷹在叫。
傑里米恐怕再也不回列剋星敦了。凱錫輕輕地左右搖著頭,用低沉的聲音對我說。有時候電話打到西弗吉尼亞和他交談,但由於母親去世的打擊,總覺得他整個人一下子變了,他說。和過去的傑里米不同,基本上除星座外不說別的,自始至終拉拉雜雜全是星座,什麼今天星座的位置如何啦,所以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啦,清一色這些。在這裏的時候本來一次都沒講起什麼星座的。
凱錫家在列剋星敦,從我住的劍橋城去大約三十分鐘車程。打去電話,他用傳真發來一份詳細的路線圈。四月的一個午後,我鑽進綠色的「大眾」,一個人往他家開去,很快就找到了。那是一座蠻夠大的三層舊樓,建成后估計至少有一百年過去了。即使位於波士頓郊外高級住宅區——那裡儘是顧盼自雄的豪宅——並且位於頗有來頭的地段,它也十分引入注目,印在明信片上都未必遜色。
院子簡直是一大片樹林,四隻青色的松鴉一邊花哨地尖叫著,一邊在樹枝間飛來飛去。車道上停著一輛「寶馬」麵包車。我剛把車在「寶馬」後面停定,躺在門前擦腳毯上一條大大的Mastiff狗便慢吞吞地爬起,半是義務性地叫了兩三聲,意思像是說不是自己想叫,而是大體有這麼一種規定。九_九_藏_書
我豎起耳朵,竭力捕捉門縫間泄出的片言隻語,但無濟無事。談話聲渾然一體,一個詞也分辨不出。是語言,是談話,這個自然明了,然而那又像一堵厚厚的石灰牆橫在我的眼前,似乎沒有給人闖入的餘地。
「怪可憐的。」我說。究竟對誰說的,自己也不清楚。
我的兩條胳膊起了層雞皮疙瘩,腦袋裡有一種天搖地動般的震感。氣壓就像周圍相位發生偏移一樣起了變化,使得我耳朵里「嗡」的一聲低鳴。想咽唾液,但喉嚨幹得沙沙響,未能順利咽下。我將硬幣放回褲袋,環視四周。心臟又開始發出又大又硬的聲響。
在凱錫家客廳舉行的那場莫名其妙的深夜晚會,僅限於第一天夜晚。那以後再沒有什麼怪事發生。周而復始的都是列剋星敦毫無特徵可言的寂靜安謐的夜。只是不知為什麼,那期間我幾乎天天半夜醒來,並且總是醒在一點至兩點之間。或許是因為一個人睡在別人家心情亢奮的緣故,也可能是暗暗期待再次遇到那場離奇的晚會。
說話聲也傳來了。很多人的語聲混在一起,聽不清說的什麼。笑聲也不時傳來耳畔。優雅而輕盈的笑聲。看來,樓下像是在開晚會,且正入佳境。香檳或葡萄酒杯相碰的「鏘鏘」聲,竟如助興一般款款回蕩開來。大概有人在跳舞,皮鞋在地板上拖動,那有節奏的「嚓嚓」聲也頻頻入耳。
或者是——我靠著門思忖——我所不認識的凱錫的朋友在那裡亦未可知。他們知道凱錫外出(不知道有我看家),以為時機已到,遂擅自闖進屋來。但不管怎樣,至少不是小偷。小偷必當偷偷潛入,不至於故意用那麼大聲聽音樂。
我有幾個短篇被譯成英語,刊登在美國一家雜誌上。凱錫讀後,通過編輯部寫信到我這裏。信上說對我的作品及我本人特有興趣,如果方便,想見面一談。一般我是不這樣和人見面的(經驗上不曾有過愉快的感受),但對凱錫,覺得不妨一見。他的信寫得書卷氣十足,且充滿幽默感。加之我身居國外別無顧慮,住處也碰巧離得近。但這些情況終究不過是外圍性理由。說到底,我對凱錫其人懷有個人興趣的根本原因,在於他擁有極其可觀的舊爵士樂唱片。
夜半醒來,我便屏息斂氣,在黑暗中側耳傾聽,然而聽不到任何類似聲響的聲響,唯獨偶爾掠過的風吹得庭樹颯然作響。這種時候,我就下樓進廚房喝水。邁爾茲總是在地板蜷作一團睡覺,但一見我出現,便高興地爬起身搖尾巴,腦袋使勁往我腿上蹭。
究竟怎麼辦好呢?我有點困惑。就這樣不聲不響藏回二樓房間也是可以的,從裏面鎖好門,鑽進被窩……冷靜地想,這是最為穩妥的辦法。但站在樓梯靜聽樓下門內傳來愜意的音樂愜意的笑聲時,最初受到的震動猶如歸於平靜的池水波紋一般慢慢平復下來。從氣氛看來,他們並非行為不軌之人。
要不要開門進去呢?我想了一會。這是個艱難而奇妙的選擇。我在此留守,固然肩負一定的管理責任,問題是並未接到晚會邀請。
「啊,算不上有什麼。非常幽靜,寫作很有進展。」這倒是百分之百的事實。
凱錫無兄無弟,小時死了母親,父親沒有再婚。所以十五年前父親因胰腺癌去世的時候,連同房產等各種財產一起,這許多唱片藏晶也一古腦兒由他一個人繼承下來了。凱錫比誰都尊敬、熱愛父親,藏品一張也未處理,小心翼翼保管如初。凱錫同樣喜歡聽爵士樂,但不似父親那般痴迷,總的說來更屬於古典音樂愛好者,若有小澤指揮的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奏會,必同傑里米出席無疑。
「啊,當然。」凱錫眉開眼笑,「你也好好受用我這房子和唱片。房子https://read.99csw•com不壞呀!」
最後一次見到凱錫,是在查爾斯河遊艇庫附近的露天咖啡館里。散步途中不期而遇,一起喝了咖啡。不知何故,凱錫較上次見時老了,老得令人吃驚,老得判若兩人,看上去要老十歲。白髮增多的頭髮長得壓住耳朵,下眼窩如小口袋黑黑地下垂,手背皺紋竟也好像多了。就十分注意修邊幅的風度翩翩的凱錫來說,這是很難設想的。也可能病了。但凱錫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問。
不時想起列剋星敦的幽靈,想起深更半夜在凱錫那座舊宅客廳舉行熱鬧晚會的來歷不明的許多幽靈們,想起在百頁窗緊閉的二樓卧室像做死亡演習似的昏然酣睡的孤獨的凱錫以及他的父親,想起與人親近的邁爾茲狗和完美得令人不由屏息的唱片收藏,想起傑里米彈奏的舒伯特和門前停的那輛藍色「寶馬」麵包車。但所有這些,都彷彿發生在極其遙遠的過去極其遙遠的地方,儘管相距那麼近。
客廳同音樂室之間,用沒有門扇的高門口隔開。客廳有個磚砌的大壁爐,有個坐感舒適的三人沙發,有四把式樣各不相同的扶手椅,還有三張茶几,式樣也是一張一樣。地上鋪一整張褪色褪得恰到好處的波斯地毯,高高的天花板垂下一盞似乎身價不凡的古色古香的枝形吊燈。我進去在沙發上坐下,晃動脖子環視四周。只聽得壁爐上的座鐘「嗑嗑嗑」發出爪尖敲窗似的聲音。
醒來時,處於一片空白中。弄不清自己在什麼地方,好半天像一棵蔫菜——一棵長時間被遺忘在黑乎乎的餐櫥裡頭的青菜——一樣麻木不仁。後來總算想起原來自己在給凱錫看家。是的,是在列剋星敦。我摸索著找到手錶,按下按鈕,借一道藍光覷了眼時間:一時十五分。
此事過去我還沒同任何人講起。想來事情倒應該是相當奇妙的,然而,也許由於遙遠之故,我竟絲毫也不覺得奇妙。
有誰在下面。
我這才發覺邁爾茲不見了。狗不在它平日睡覺的毯子上。那傢伙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如果有人深更半夜潛入家中,它至少該叫幾聲有所表示才是!我蹲下身,伸手去摸那塊沾滿狗毛的毯子的凹窩:沒有餘溫。看來狗早就爬起,不知去了哪裡。
我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沿樓梯下往門廳。網球鞋的膠底一階一階靜悄悄地踩著舊木板。到了門廳,直接往左拐進廚房,打開燈,拉開抽屜,把沉甸甸的切肉刀拿在手中。凱錫喜歡做菜,有一套德國進口的高級刀具,保養得也好,磨得鋥亮的不鏽鋼刀刃在手中閃著那般冷艷而現實的光。
「十五年前父親去世的時候,悲痛當然悲痛,但坦率地說,沒怎麼感到意外。因為父親死時的樣子同酣睡中的樣子一模一樣,簡直是當時情景的翻版。那是一種déjà vu,一種體芯錯位般強烈的déjà vu。時隔三十年又回到了過去,只是這次聽不到呼吸而已。
「太好了!這就好。」凱錫喜氣洋洋地說,然後從皮包取出一瓶昂貴的英爾特威士忌當作禮物給我。我們就此握手告別。我駕駛「大眾」返回劍橋城的公寓。
他已去世的父親是全國有名的精神科醫生,寫了五六本書,如今都差不多成了經典。同時他又是個熱情的爵士樂迷,同Prestige唱片創始人、監製人鮑布·霍斯托克亦有私交。也是由於這種關係,四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唱片的收集,一如凱錫信中所說,實在齊全得令人咂舌,不僅數量非同一般,質量也無可挑剔。幾乎所有唱片都是原始版,保存情況也好。唱片無一傷痕,套封完好無損,簡直近乎奇迹。大概對每一張唱片都像給嬰兒洗澡那樣呵護備至。
靠窗的高書架上排列著美術書和各種專業書籍。另外三面牆,掛著九-九-藏-書幾幅大小相同的油畫,畫的是某海岸的風景,印象大同小異。哪幅畫都空無人影,惟有凄清蕭瑟的海灘,彷彿湊近耳朵便可聽得那冷冷的風聲和滾滾的濤音。華麗醒目的東西一概沒有。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散發出新英格蘭式適可而止然而又不無索然的古幣氣息。
我儘可能腳不出聲地穿過黑暗的走廊,來到樓梯平台,把身體探出欄杆向下觀望。從玄關狹長的窗口透出的燈光給不無莊嚴感的門廳灑下冷冷的清輝。沒有人影。門廳通往客廳的兩扇門關得嚴嚴實實。睡覺前那門原本是開著的,肯定開著。這就是說,有人在我上二樓睡著后把它關上了。
狗怎麼樣了呢?
凱錫把我引到裡邊,讓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端出剛做好的香噴噴的咖啡。
聚集在客廳里聽著音樂說說笑笑的並非現實中的人。
「又不是做什麼特別風光的大事。」他像是辯解似的笑道。我不曉得他從事何種建築物的設計,也從未見到他顯得忙忙碌碌的樣子。我所知道的凱錫是常常坐在客廳沙發上手勢優雅地斜舉著葡萄酒杯看書、聽傑里米的鋼琴,或者坐在園椅上逗狗。看上去他對工作不甚投入——當然這完全是我的感覺。
「抱歉,想得起來的只有你。」凱錫說,「不過,這看家嘛,其實只要一天給邁爾茲(狗的名字)喂兩次食就行了,此外別無事干,只管聽唱片就是。吃的喝的都綽綽有餘,隨你怎麼享用。」
凱錫隨後默默沉思良久。季節是秋末,耳邊不時傳來米櫧樹籽兒「砰」一聲打在柏油路面的干響。
這天晚上,我打開凱錫備下的蒙特普爾恰諾紅葡萄酒,倒進水晶玻璃葡萄酒杯,喝了幾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剛買來的新版的小說。不愧是凱錫所推薦的,酒的確可口。我從電冰箱拿出布里乳酪,就著椒鹽餅乾吃了四分之一。這段時間里,周圍寂無聲息。除去座鐘的「嗑嗑」聲,只有房前偶爾駛過的汽車聲。不過因房前的道路是一條哪裡也通不出去的所謂「兜風路」,來往車輛僅限於這一帶居民,夜深之後,便任何聲響都止息了。從附近學生很多的熱鬧的劍橋城公寓搬來這裏,竟有點像置身海底一般。
凱錫走後,我進廚房煮咖啡喝。喝罷,調好客廳隔壁音樂室桌上的電腦,在那裡聽著凱錫父親留下的幾張唱片,工作了一個小時——主要是想試試往下一個星期工作能否順手。
已是幾年前的事了。只是名字因故做了改動,此外全部實有其事。
細想之下,在這種不前不後的時間里,哪裡會有人開什麼晚會呢!何況若有這麼多人把車停在房子附近又一窩蜂地從玄關進來,那時我無論如何也該醒來才是,狗也該叫才是。這就是說,他們並非從哪裡進來的。而這點剛才竟沒想到,真有點不可思議。
「有一點可以斷定,」凱錫揚起臉,嘴角浮現出往日安詳而俏皮的微笑,「即便現在我在這裏死了,全世界也絕對沒有哪個人肯為我睡到那個程度。」
邁爾茲走來,「咕嚕」一聲躺在我腳下。我摸幾下它的腦袋。這隻狗就是耐不住寂寞,沒辦法長時間獨處。由於主人的管教,只有睡覺時才躺在廚房旁邊它專用的毯子上,此外時間必定趴在人的旁邊,將身體的某一部位不讓人察覺地輕輕挨靠上去。
「父親疼愛她,非常珍惜她。我想他愛我母親之深遠遠超過愛我這個兒子。父親就是那樣的人,對親手得到的東西視為珍寶。對他來說,我是他從結果上說自然而然得到手的東西,他當然愛我的,畢竟就我這麼一個兒子。但沒有像愛我母親那麼愛,這我一清二楚。父親不會再像愛我母親那樣愛任何一個人。母親死後,他沒有再婚。
老式桌子是硬紅木做的,兩頭沉,帶抽屜,敦敦實實,相當有年代。不過,這房間里的物件,幾乎觸目皆是舊物,彷彿自無從記起的遙遠的往昔起就一直佔據著與現在完全相同的位置。至於全然不舊的東西,唯獨我帶來的這個防水布資料夾。看來,凱錫read.99csw.com在他父親死後簡直像對待神殿或聖物安置所一樣不曾對音樂室做過任何變動。原本就是時間容易滯流不動的舊房,而這間音樂室更像是很久以前時鐘便戛然而止。但拾掇得很好,板架一塵不染,桌子擦得乾乾淨淨。
凱錫出來同我握手,握得很有力,像要核實什麼似的。另一隻手「橐橐」地輕拍我的肩膀,這是凱錫的習慣性動作。「噢,來得好來得好,能見到您真讓人高興!」他說。凱錫穿一件時髦的義大利式白襯衣,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邊,外面套一件開司米對襟毛衣,下身是一條質地柔軟的棉布褲,架一副喬爾吉奧·阿爾瑪尼式樣的小眼鏡,樣子瀟洒得很。
我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屏住呼吸。耳畔傳來自己乾巴巴的心跳聲。毫無疑問,這房子里除我之外還有人,而且不止一兩人。此外還有音樂樣的聲音隱隱傳來。莫名其妙!腋下幾道冷汗滲出。在我睡覺時間里,這房子里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相識后大約過了半年,他求我替他看家。凱錫很少見地因工作關係要去一次倫敦。以往外出,都由傑里米看家,但這次不成:傑里米住在西弗吉尼亞州的母親身體情況不妙,他早幾天就回那邊去了。這麼著,凱錫給我打來了電話。
邁爾茲在廚房地板上大睡特睡。我叫起狗,餵了狗食。狗晃著耳朵大口大口一頓猛吃,簡直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大概一共睡了兩個星期,我想。那期間就是睡、睡、睡……睡得時間都爛了、融化了,任憑多久都可以睡下去,任憑多久都睡不盡興。對我來說,那時候睡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而現實世界不過是短暫虛幻的世界,是色彩單調淺薄浮泛的世界,甚至不想在這樣的世界上活下去。這樣,我終於得以理解了父親在母親死時大約產生的感覺。我所說的你可明白?就是說,某種事物訴諸以別的形式,並且是不由自主地。」
反正,我先脫去睡衣,拾起褲子,穿上網球鞋,把毛衣套在T恤外面。但為防萬一,手裡還是拿點什麼為好。環視房間,合適的東西卻是一樣也沒有。沒有棒球棒,沒有攪火棍,有的只是衣櫃、床、小書架和鑲進框里的風景畫。
我深深吸了幾口氣,靜靜地吐出,置換肺里的空氣。正常的感覺一點點返回身體,就好像幾張牌在意識的深底被悄然翻過。
睜眼醒來,外面在下雨。靜悄悄的細雨。以淋濕地面為惟一目的的春雨。青色的松鴉在檐下鳴叫。時針即將指向九點,我仍一身睡衣下樓。門廳通往客廳的門開著,一如昨晚睡覺前從那裡走出之時。客廳並不零亂,我看的書在沙發上扣著,椒鹽餅乾的細渣依然散落在茶几上。全然不見有開過晚會的痕迹——雖說我對此有所預料。
音樂室寬大的牆壁統統是唱片架,按演奏者姓名的字母順序密密麻麻排列著舊密紋唱片。其準確張數凱錫也不曉得,大致有六七干張吧,他說。不過還有數量與此相差無幾的唱片滿滿地塞在硬紙箱里,堆在閣樓上。「這房子說不定很快就要給這些舊唱片壓得『撲哧』一聲陷到地里去,像阿沙家那樣。」
「如何,看家期間沒什麼異常?」凱錫在門口先這樣問我。
最先浮上腦海的疑念,是懷疑這恐怕是一場手法巧妙的真實玩笑:凱錫佯裝去倫敦,其實卻留在這附近悄悄準備深夜舞會來嚇我一跳。然而無論怎麼想,凱錫都不會是導演如此無聊玩笑的那類人。他的幽默感遠為細膩而溫厚。
我曾在馬薩諸塞州的劍橋城住過大約兩年,那期間結識了一位建築師。他五十剛過,個頭不高,花白頭髮,但很有風度。喜歡游泳,天天去游泳池,身體甚是結實,有時也打打網球。名字姑且叫做凱錫。他是獨身,同一個非常寡言少語且臉色欠佳的鋼琴調音師一起住在列剋星敦一座舊宅里。調音師名字叫傑里米——三十五六歲,身材細長,柳樹一般細長,頭髮已開始略略見稀。此人不光調音,鋼琴也彈得相當了得。
「母親葬禮結束后,父親https://read•99csw.com連續睡了三個星期。不是我言過其實,的的確確一直睡個不醒。偶爾突然想起似的搖搖晃晃從床上下來,一聲不吭地喝口水,象徵性把一點東西放進嘴裏,活像夢遊者或者幽靈。但那隻花一點點時間,之後又是蒙頭大睡。百頁窗全部緊緊關閉,裏面一片漆黑,空氣沉澱不動,而父親就在這樣的房間里像咒語纏身的睡公主一般睡得天昏地暗。一動都不動,別說翻身,表情都一成不變。我不安起來,三番五次去父親身旁細看,怕他弄不好睡死過去。我站在枕旁,目不轉睛地看父親的臉。
我走出廚房,來到門廳,在一條長椅上坐下。音樂聲接踵而來,人的語聲持續不止,猶若波濤時而突兀而起,時而稍稍收斂,但卻不曾中斷。聽動靜起碼有十五人左右,超過二十人也有可能。果真如此,那間滿大的客廳無疑也相當擁擠。
我把里柯尼奇的十英寸舊唱片放在唱盤上,伏在桌上寫作。時間在我四周令人愜意地穩穩流逝,心情上我好像把自己整個嵌進大小正相吻合的替身偶人之中,可以從中品味到一種類似長時間慢慢培養起來的親密感那樣的感覺。音樂聲沁入房間每一個角落、牆壁每一處小小的凹坑以及窗帘的每一道褶,令人心曠神怡。
我在床上輕輕地欠起身,打開小小的讀書燈——好一會兒才想起開關位置——昏黃的光暈於是擴散開來。我用兩隻掌心使勁搓臉,狠狠吸了口氣,環視變亮的房間:打量牆壁、察看地毯、仰視天花板。繼而像收集散落在地板上的豆粒似的,一個個拾回自己的意識,讓身體適應現實。之後才好歹覺出它來,聲音!一種彷彿海岸濤聲的喧囂——是它把我從沉睡中拖出。
走到走廊,聲音愈發聽得真切了。歡樂的舊日音樂從樓梯下面如水蒸氣般浮上走廊。倒是一支耳熟的名曲,但曲名記不起來。
很希望邁爾茲在我身旁,很想摟住那條大狗的脖子,嗅它的氣味兒,用皮膚感覺它的體溫。但狗影蹤全無。我著魔似的獨自坐在門廳長椅上一動不動。當然害怕,卻又覺得其中似乎有一種超越害怕的什麼,它深不可測而又廣漠無涯。
那以後,差不多有半年沒同凱錫見面。他來過幾次電話,說傑里米的母親去世了,那位沉默寡言的鋼琴調音師去了西弗吉尼亞州再未回來。但我那時正忙於給一部長篇小說殺青,若沒特殊情況不外出見人,抽不出時間,一天伏案十二個小時以上,活動範圍幾乎沒超出住處方圓一公里。
「我母親死的時候,我才十歲。」凱錫望著咖啡杯沉靜地談起自己,「我沒有兄弟姐妹,只剩父親和我相依為命。母親是一年秋天在快艇事故中死的。對母親的死那時候根本沒有精神準備。她年紀輕,身體好,比父親還小十歲。所以父親也好我也好壓根兒就沒想她會什麼時候死去。不料一天她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倏地,像一縷青煙或什麼似的。母親聰明漂亮,誰都喜愛。她喜歡散步,走路姿勢非常動人,腰挺挺的,下顎略微往前探,雙手背在後面,走起來十分自得。常常邊走邊唱,我喜歡同母親一起散步。我總是想起母親在夏日燦爛的晨光中在紐波特海濱路上散步的形象。涼風習習撩撥著她長夏裙的下擺,是一條帶碎花的棉布裙。那光景就像一幅照片深深嵌進我的腦海。
隨後,我站起身,同下樓時一樣放輕腳步爬上樓梯,回房間直接鑽進被窩。音樂聲談話聲仍綿綿不斷,沒辦法入睡,只好與之相伴,直達黎明時分。我開著燈,背靠床頭,眼望天花板,傾聽無休無止的晚會聲。但後來還是睡了過去。
「我愛父親,比世上任何人都愛父親。尊敬誠然也是有的,但更強勁的是精神和感情上的維繫。說起來也夠離奇,父親死時,我也一如母親死時的父親,上床昏沉沉睡個沒完沒了,儼然承襲了一種特殊的血統儀式。
但想象自己手握如此碩大的切肉刀走進輕歌曼舞的晚會廳,突然覺得有些滑稽。我滿滿喝了一杯自來水,把刀放回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