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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不用擔心。」春美說,「一定是誰都能做的工作,說什麼不優秀應付不來,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要不是這樣,怎麼會不看履歷表就這麼快決定呢,對不對?等下馬上準備好出發吧!」
雖然唐木認為任何帶有家庭溫情的一切行為都沒有意義,也不喜歡,但對我親手下廚做的東西卻吃得律律有昧。我一在廚房的流理台開始洗滌工作,他就會叼著一根姻,將洗好的內衣晾在窗戶邊,然後一邊嘮叨說家庭是萬惡的根源。我一指出他的矛盾,他就像小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笑。我很喜歡那樣的唐木。
在打扮華麗的人群中,只有我穿著中仔褲和一件起毛的深藍色毛衣。在那樣的場合很不協調。片瀨信太郎對我說「承蒙光臨,請好好享用」,我就依他的話把菜看夾進盤裡,開始品嘗起來。但全是些我見也沒見過的菜色,有點食不知昧,分不清是好吃還是不好吃。
唐木在封鎖的黑暗中消失了一會兒,但沒有多久又回來,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出去。
我雖然了解他的腿並沒有回復跡象、身體又虛弱,但光是用同志這種自以為是的字眼就想什麼都能夠得到諒解,令我開始心裏不舒服。他不是我的同志,而是我的負擔。
過沒多久,他開始叫我「布子」。兩人會帶著盥洗用具去澡堂,也有過當他進藥房買保險套時,我躲在較遠的地方,一顆心卟通地眺著等他的時候。除了唐木那一夥兒常進出我的住處之外,在當時,我們就像是那個時代、那個城鎮再普通不過的一對戀人了。
為此,唐木的存在是必要的。而唐木現在正需要我……這麼一想,我就沒由來的被一種悲飽的感覺所淹沒。
「夠了。」他說,聲音低沉寂寥,「你什麼都沒做錯,問題是在我身上。」
到底是什麼樣的建築呀?是像飯店嗎?還是和式的旅館的大會場呢?完全摸不著頭緒。
他臉上的表情絲毫沒變。一語不發地走出了房間。我就跪在床上,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於門外。他在下樓梯時,傳來了粗暴不規則的足音。
我的公寓對面有一間小工廠。我急忙趕到窗邊往下窺視,看到駝著背的唐木,在工廠前的路上漸行漸遠的身影。明明是暖和的一天,不知為什麼穿著淺藍運動衫的身影卻看起來很寒冷。在暖陽中,似乎只有那兒凍了起來。
我覺得四周的空氣都凝結起來了。我喃喃地說著「你就是光想」,並且意識到自己想說的話的嚴重性。我記得當時有一瞬間頭暈了起來,「先是想,然後就下一時的結論,然後付諸行動,然後又陷入思考。一直就這麼重複著,你已是陷人不可自拔的無底洞了。」
唉,真是的,春美笑道:「對、對,是叫片瀨。片瀨信太郎。記得了嗎?」
「我弟弟到處打工,已經忙得很了。」春美這麼說,臉上接著惡作劇的笑容。「第一,我弟弟不行,因為那位教授希望找女生。這是什麼道理呢?這位老師搞不好心存不良呢。要是真這樣的話,不向你推薦可能會比較好。」
他眼睛瞄過來:「我想好好想一想,希望你了解。」
「好。」我回應說。確認了舉行宴會的M俱樂部的地址以後掛了電話,一掛了聽筒才突然想到,還沒有問那位教授的名字,又慌忙地打到學生會找春美。
在一九七零年四月上旬,我聽說有一位副教授私底下在找打零工的學生。提供這項情報的是和我同一所大學、在學生會工作的職員。
沒想到被這麼形容的我,有一天會變成犯人。對信太郎這樣的分析,我很平靜地接受。正如信太郎所說的,我本來就是完全無視世間道德規範的人,我只是誠實地面對自己。是一個殘酷、像小孩的小姑娘。
我還被他們差遣去買可樂,偶爾還得幫忙他們印傳單。認識唐木俊夫是在大https://read.99csw.com學被拒馬封鎖、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恢復授課的時候。學生們失去了活動場所,被莫名的興奮所驅使,開始聚集在大門前四處開討論集會。我也置身於這時代的巨輪中。而正忙著分發傳單的唐木坐到我身邊來。
唐木不發一語,然後突然從電暖桌中站起身來,抽下掛在樑上已褪色的淺藍色上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說得汲錯,我的確只是這屋裡的食客。用盡你家裡送來的錢,用無聊的抗爭逃避現實,是個沒用的吃軟飯的傢伙。」
「還沒有決定誰做嗎?」
我一說想找一份報酬好一點的工作時,「那正好。」春美說著兩手一拍,「我弟弟是S大的學生,聽說他的老師正找一位優秀的學生幫忙。他昨天剛好從學校宿舍回家途中到我這兒來,聽他提到這回事。怎麼樣,想不想試試看?」
必須要賺些錢。而且是迫在眉睫。
一陣風吹起,飄降下的花瓣像是下起雨一樣地,落在他們兩人微笑的臉龐。一瞬間,他們又開始與老紳士閑聊起來。片瀨信太郎一笑,雛子就跟著笑,花瓣就在他倆的笑顏中飛舞。
這可以說是后話了。有一天我向信太郎道出我前往俱樂部之前所發生的事,信太郎說「這真像是小布會做的事」,露出頑皮的笑臉。
回到住處和唐木提起這件事,「M俱樂部?」他不屑地回問,「聽起來多麼像是紈挎子弟出入的場所。那個教授為什麼會去那種地方?參加什麼宴會呀?」
「什麼?這種時候到外面去?」
「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呀?是你說不去的,我可沒阻止你。我只是說,那是你的問題而已。」
「要是你不高興,我不去也可以。」
「我也不清楚。是文學院的副教授,所以可能是翻譯方面的工作吧?我想一定是。」
「不要開玩笑了。」他鼓起近似嘲諷的笑容,「我不會插手你的事的,你的問題你自己決定。」
「只不過是向打工的學生說明工作內容,為什麼要那麼麻煩、非叫你去那種奢侈豪華的地方不行呢?那人是和皇族有關係的嗎?是不是在櫻花樹下開的那種遊園會呀?笑死人了,真受不了。」
那天,偶爾通過學生會前面時,板田春美叫住我。我就和她閑聊起來。
從現在開始算正好二十五年前的春天,我與片瀨夫婦相遇。那是一個雖晴朗但是吹著強風、帶著冷意的一天。
「所以不要逃避呀。」
沒多久,唐木就找各種理由來我住的地方過夜。我的房間雖然只有兩坪多,但由於面向東南,住起來很舒適;冬天用電暖桌,夏天就開窗任風吹人。從朋友那兒買來電冰箱雖然是二手貨,卻相當便宜。雖有蟑螂但是沒有老鼠,和唐木的房間比起來,可以說是天堂。
所以當唐木被捕時,我受到頗大的掠嚇。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十一月十六號,他出門參加阻止佐藤訪美的大規模的抗議活動后就一去不回。
「要是那樣的話,你弟弟去做也可以呀!」
「不、不是……」「就像我想的,因為薪水太好了,好多女生都去應徵。你是排第一號,應該是最有希望的,不管怎樣,先去看看再說。」
位於三田的M俱樂部在戰前是大財閥的豪邸,戰後成為一個高級的社交場所,以名人和大企業家,還有帶有皇族血統的名流們聚集、開高尚的晚宴場所而聞名。雖說如此,我沒去過那裡,也沒有看過照片。
只有一件事不可思議。就是不知是什麼原因,在與他們倆相逢的這一天,我的記憶沒有色彩、沒有聲音、沒有氣味、也沒有光輝。簡直像是發霉的老舊八米厘影片,只有模糊的影像一一被放出來。在那影像中沒有懷舊與傷感,也沒有悔恨,什麼都沒有。像是龐大的潮流中被截取的片段,只在極為短暫九九藏書的一瞬看得到景色。
也有人笑我們像是老夫老妻。但是我們只不過是迫於形勢自然而然地同居在一起,當然沒有辦法產生夫婦間的穩定以及情愛。何況我們都太年輕了,只不過是不知該如何是好。現實和在腦中所幻想的理想之間,極大的差距讓我們感到不安而相互依賴。只不過是這樣而已。
「都是因為唐木才會過這麼拮据的生活」這種想法開始在心中萌芽。有關一直靠我的零用錢,還有我賺的薪水來過生活這一點,他從來一次也沒有和我談過,也沒告訴我他的想法是什麼。
「小布呀,就算對方是犯人,也會誠實地按自己的感覺去照顧他。某方面來說呢,就是沒有道德觀。但是換過來說,被你愛的男人很幸福,被你恨的男人就很可憐了。一旦感情冷了下來,你可是會變得很無情呢。」
一九七零年三月,我為了尋找一份不錯的打工而四處奔走。當時一起同居的男朋友,在前年十一月為阻止佐藤訪美的鬥爭活動中被捕。父母那兒得來的接濟也斷了,不得不由我來照顧他。
唐木租的公寓房東知道他是左派的活躍分子后,要求他立刻搬走。唐木說這是無理的要求而沒有理會,但是卻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棲身,所以從公寓把一些最低程度的用品搬出來放到我那裡。不知不覺間,我們已一起生活了起來。
春美雖然算不上肥胖,怎麼看都比我大上一號。沿著粗頸項而披下的頭髮,引發人「獅子頭」的聯想。我想她大概比我大上五歲吧。她在仙台經營公司的父親很吃得開,好像父母希望她從鄉下的天主教女子短期大學畢業后,就留在雙親身旁,好好實習等著出嫁。但是她的夢想是到東京一個人生活,所以和雙親大吵一架以後奔出家門,一個人出外找工作自力更生。對我來說,她是那種能夠獨立、很有生命力的女性。
他笑出聲來。「我們又不會因為罷課就進監獄」這話說了也等於沒說。
在四天後的清晨,板田春美打電話到我的房東家,房東叫我出來聽電話。
「沒辦法呀!板田叫我去那兒,我也很困擾啊。」
「你嫌我礙眼的話,明白說出來就好了。我會馬上離開。」
「我沒生氣呀,只是對你要去俱樂部才能得到工作的事有點嚇壞了。」
「不要生氣嘛。又不關我的事。」
我鑽進電暖桌好一會兒不能動彈。反覆不停地在腦中回想與唐木的對話,咀嚼著自己說出口的話,感到強烈的後悔。我拚命地想,往後應該怎麼辦呢?但不管怎麼想,都沒有答案。
唐木的臉鐵青,但是口氣很冷靜。我一站起來,唐木就拖著腿過來制止我。
往三團的電車中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我很怕失去唐木。我想,我又變成孤伶伶一人了。一個人在那房間起床、一個人去上課,在學生們群集的校園中,每天迷糊地聽些演說,者是被問些對越戰呀有什麼想法的問題啦,或是被勸說參加抗議學費上漲的校內示威。自己到底在想什麼都搞不清楚,只是不知覺間被卷人學生們的話題的游渦,而懵懂過日。
我從仙台父母那兒領取的生活費本來就不算多,怎麼樣都不夠兩個人的開銷,何況我接濟了唐木和他的一鈥死黨一段時間,連父母寄來的學費都用上了,不得不趕緊想別的辦法填補。
「你這是幹什麼,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那時我們連去澡堂也得規定一個禮拜只能去兩次,頭髮髒得難受時,就用公寓的水龍頭梳洗。我打零工賺取的微薄薪水,一定馬上就買書、買香煙、看電影花光了,不到月底拿不到父母寄來的零用錢,所以總是一過了二十號,生活就成問題。曾經還有過連續三天在白飯上灑海苔糊口過日的經驗呢。
「陪你去哪兒呢?」
嗯了一聲后,「片瀨信太郎。https://read.99csw.com」我喃喃自語著。
唐木心情不好的時候越來越多。我也因為有太多的瑣事心煩氣躁。為了生存下去,有太多事不得不去做。或許因為彼此面對著醜陋的現實,我們常為了一些小事而吵架。
漸漸的,唐木把我家當作是他們活動的場所,不管什麼時候回去家裡都有人。有時甚至有連面也沒見過的男人裹著毯子在睡覺,一問是誰,就隨便說了個名子連招呼也不打,也不道歉,又繼續倒頭睡。後來向唐木抗議,唐木道歉說,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這是我和布美子的房間,答應不讓其他人進來。但不到一個禮拜,又有不認識的一群人輪流到我住的地方來。
「好像講定了哦!」春美興奮地說道,「反正先見個面再說。今天十一點開始在三田的M俱樂部好像有宴會。到底是什麼宴會我也不知道,但是反正那個教授會去就是了。他說如果可以的話,請到那找他,詳細的事會到那兒再談。」
他輕輕拍了拍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說:「我借了些錢,到哪兒去慢慢談天好嗎?」
學生喊著官兵、憲兵滾回去的口號,反戰歌聲此起彼落。
「你說什麼呀,這種時候不耍些手腕怎麼行呢。」
「是什麼性質的工作呢?」我問。
「不知道。」
我好幾次發問,他也都很熱心、很有耐性地回答。其間他也以相同的熱絡讚美我,說真不相信在那樣迂腐的學校里,也會有我這麼有魅力的女生這種客套話。
「我不記得有叫你去找工作哦。」唐木冷冷地回嘴,「打工啦、錢啦,鬧來鬧去的都是你,不是我。」
「我沒有逃。」
我馬上點頭。但是那時仍是半信半疑,因為我覺得副教授為了個人的工作要找學生幫忙,也沒有理由找校外的學生。
盛開的櫻花被風吹得打顫,紛紛謝落下來,把布滿草皮的庭院染上淺桃紅。有時會突然吹起一陣風,這時,女人們便一面驚呼,一面用手去扯住裙角。草坪上的長桌鋪著燙得扁平的桌內,系著蝴蝶結的侍從們,必須一直小心注意著不讓花瓣掉落到菜看里。
「沒什麼好睏擾的。是你拜託她找的工作,所以不管是遊園會也好、那裡都好,只有去羅。」
「要是話傳開的話,一定一堆人搶著要。早到的人贏,你快點去應徵看看。」
「不管怎樣,我得先去一趟。已經跟人講好了。去了以後找個理由把它推掉,再到板田那裡去道歉。這樣你滿意了吧。」
當時,認識我的人當中,有人以為我是唐木所屬集團的一分子,事實上並非如此。充其量我只不過是激進分子的戀人罷了,對我來說,革命的概念只不過是玩弄文字遊戲。現在想起來,不管示威或是封鎖、集會,都像是一種慶典,只不過是為了一嘗反日常生活的手段。
「如果你認為沒有必要工作的話,那也可以呀。」我不高興地說,「我不去就是了。」
男朋友的名子叫唐木俊夫。唐木是我同大學大我兩年的學長,是新左派潮流團體的活躍分子。因為連續兩年都留級,所以與我同年。
正因如此,我只有與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繼續在背地裡嘲笑他們。
「我不是想離開嗎?去哪兒呢?要是有什麼問題就在這兒講給我聽。」
「但是要是我工作的話,我們的生活就會寬裕一點,這不能說和你沒有關係吧。」
那天晚上,我們在車站裡面髒兮兮的居酒屋喝到很晚。那家店就是那種一叫酒,老老的店主人就會拿出骯髒的杯子,倒滿了便宜的清酒的地方。
唐木眼睛撇過來:「這不像你會說的話喲。」
他不怎麼喝酒,而光顧著吃下酒小菜,並且著了魔似的喋喋不休談革命,告訴我為什麼會弄到學校被封鎖。我有的地方可以理解,但有些地方完全不能了解。當我說我也參加過一次反戰示威時,他就九九藏書開始吹噓自己在示威活動中身陷催淚瓦斯之中的英勇事迹。
「今天?就是等一下羅?」
先是不知在那裡藏身,沒過多久后再回到我身邊。
那時代就像是一幅毫無秩序的圖畫,被那種時代的空氣所吞噬,而我心中想的卻是今晚要如何排遣孤獨。光是想這些麗已。但即使如此,卻羞於向人啟齒,也沒有辦法積極去交朋友,就這麼毫無方向、毫無目的的連填補寂寞的手法都想不出來。一想到這種日子又要來臨,就異常寂寞地想叫出聲來。
「要不要我仔細打聽一下呢?」春美這樣說,我就索性點頭說麻煩你了。雖說如此,我根本並沒有抱太大期望,因為只不過是助手的工作,對方到底是不會出太高的薪水。
約定的十一點快要到了,不能失約于為我奔走的板田美子。我在牛仔褲上套了一件藍色毛衣,以平常的衣著,也沒有梳頭、也沒有擦口紅,背起背包就出了門。
出了店,在沒什麼行人的後巷中,唐木突然把我拉到電線杆的陰影里。他說真不可思議,我好像喜歡上你了。我不但不覺得不愉快,反而沉醉了。
被逮捕的時候他的左腳挨了機動隊的狠打一頓,因為沒有好好治療,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搞不好骨頭出現了裂痕必須住院治療才對,但是他在入學時和父母弄得不愉快,沒有申請健保卡,所以我只有在學校附近的空地撿細長的木板,將他的腳固定起來。原本是碰到一般困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男人,大概在拘留所經歷了相當可怕的一夜吧!他變了,說想遠離鬥爭活動一陣子好好思考,話也變得不多。長期身體沒有好好調養,好像身子已搞壞了。看著他那個樣子,我也漸慚覺得不做些什麼是不行的。
「就是呀。」我冷冷地說,「我也這麼覺得,好像是封建家庭的主婦一樣,處處得看你的臉色。雖然根本沒有這個必要的。認為可以去做的事,只要你一發牢騷就馬上放棄。我到底算什麼呢?是隨你使喚的老媽于,還是只是室友而已?要是室友的話,我想我也太過於奉獻了。」自己也覺得說得太過份了,但為時已晚。
我不是在乎養自己喜歡的男人這種事,只要自己還需要唐木,我很高興提供他溫暖的被窩和食物。但是當受傷的自尊心被喚醒、被說什麼「我不記得叫你去找工作」的時候,就可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怎麼想,他那種講法實在是說不過去。
當時我住的公寓,一個月的租金是一千六。那個年代,不管多好的打工,鐘點費都不過十五、二十塊。一個禮拜兩天,而且只是四、五個鐘頭的工作可以領到七千五,實在怎麼想都像是天方夜譚。當時的七千五等於新上任教員一個月的薪水呢。
為了怕叫不出即將成為我僱主的名字而失禮,我拚命地死背著他的名字。現在想起那時的自己,只覺得夠滑稽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片瀨信太郎這個名字會和他妻子的名字雛子一起,對我的人生產生這麼深刻的影響。誰又想得到那名字會左右我的一生呢?
「真拿你沒轍,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謊話。」
我一開始是有什麼工作就先接下來。在超級市場賣罐頭、在公園賣小孩玩具,這些短時間的工作還真做了不少呢。但是都是工作個三天或是一個星期,實在也賺不到幾個錢。
一位常常跟著唐木進出我住處的男學生告訴我他發生意外。我聽說他受傷了就很想去看他,但是被勸阻了。理由是被捕的唐木正在使用沉默權,如果這時有女人出面的話,事情會變得很難纏。
但是幾天後,我再繞到學生會去看看時,春美抓住我大聲說有好消息喲。「我拜託弟弟再去問清楚我上次說的那件事,結果你猜怎麼著?聽說每個禮拜只要工作兩天。一天四、五個鐘頭,一個月七千五百元。我弟弟一聽,馬九_九_藏_書上改變心意,竟然出口說想自己接下來。」
就像是在證明這點似的,在俱樂部第一次見到片瀨信太郎的瞬間,我就把唐木丟在腦後了。正準備踏人從來沒有接觸過世界的時候,大部分的人大概都會心存恐懼,而對原有的世界緊抓著不放。我與片瀨相識剛開始替他工作時,有好一陣子對信太郎和雛子的世界在暗地裡輕蔑。雖然嘲笑他們,卻並不是真的打心裏輕視他們的行為。事實上,不僅如此,我感到不管我願不願意,都將被卷進他們的世界。我並且記得那種恐怖的感覺,就是一旦進入之後,不知道還能不能走出來。
我是陷進了他們無意識鋪下的天羅地網呢?還是我自己一開始就迷戀上他們所處的世界,因與他們相遇,而終於得以解放了一直壓抑的自我呢?
片瀨夫婦站在櫻花樹下,和一位手端著白葡萄酒的老紳士談笑風生。片瀨信太郎穿著一套英國式細條紋、相當高雅的西裝,胸前塞了一條領巾。妻子雛子穿了一件看起來像是中東女子的輕飄飄的晚禮服,有點單薄。
「是呀!就今天,你抽不出空嗎?」
春美笑出了聲。「不管怎麼樣,我要我弟弟向他保證,我們學校的學生一定優秀。大概是這個緣故吧。」
「那不會是很難的工作吧?要是那樣,我可應付不來。」
因此,我沒辦法用理論來武裝自己,也不想這麼做,更沒有勇氣身先士卒地獻身於示威的行列、置身於機動隊的炮火中。但儘管如此,我卻喜歡置身於好像永無休止的慶典中,在慶典中彷徨不定,胡亂地品嘗廟會的滋味。
集會一直進行到天色黑起來。在不安的空氣中,機動隊好幾台裝甲車,在正門前並排停著。
開始交往時,唐木在高圓寺、我在中野分別租屋而居。唐木佐的公高原本是被當作公司的宿舍用的,所以是以前的那種六個榻榻米一間的房間,在面向北的灰暗走廊的盡頭。我去過他的房間好幾次,房裡連水龍頭都沒有。鋪著被子的房裡,被一大堆書和髒亂的東西淹埋,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即使只是想泡杯即溶咖啡,也得把熱水瓶的電線接上弔在天花板燈泡的插頭,然後得雙手抱著熱水瓶等水開了為止。
「不會呀。」我笑著說。問題是薪水的多少,和僱主的品性投什麼關係。對某些人來說,我還不是那種品性低下、過著荒唐生活的人嗎?
好像在找人似的,片瀨信太郎引頭望著四周,看到站在長桌旁的我,親切地微笑。他隨後不知向雛子低喃了些什麼,雛子轉過頭來看著我,好像笑昧眯地點頭。
S大在當時是少數沒有校園抗爭的大學,學生都是家境富裕的小孩,校園氣氛很乎和。許多學生開著爸媽買來的車子,每天和女生打網球、約會的學生也不少,所以在外風評不錯。
這位職員名為板田春美,和我是仙台的同鄉,碰巧又是我高中的學姐。新生入學時,我到學生會訂購書籍時板田春美來招呼我,從閑聊中知道我是同鄉,從此兩人就變得很親近。
「但是為什麼那麼容易就決定了呢?而且又不是自己學校的學生,他也沒見過我對不對?」
到底哪樣才是真的,即使到現在我還是沒有答案。
我也曾想,這就是所謂的混合著戀情的抗爭活動吧。但是倒不覺得不愉快。並不只是唐木,那個時代的大學生們,在女生面前,以相同方式用嘴巴討好女孩子是常有的事。原本學生運動和釣女生之間就沒什麼太大差別。
「有煙嗎?」被這麼一問,我從皮包中取出七星牌香煙。正想用火柴替他點火時,唐木說不用這麼客氣,把火柴拿過去自己點火。我把香煙遞過去,他把火柴丟過來,動作很粗魯,是那種很爽快的男人。
我被告知說他最多被關個四天三夜就放出來,沒想到真的一點兒也不差。四天後唐木被釋放。